座几人拱了拱手,带着几个亲随走出营帐。
一直出了锦幛,跟在身边的心腹才问道:“相国,就这样罢休吗?”
这番闲谈,似乎没有伤到梁丰的根基啊?
刘宣一哂:“司马腾肚量甚小,疑心又重。如此一来,必不会再用梁子熙。任凭那梁家小儿有何自抬身价,也无法进将军府了。”
这一次,他算是彻底摸清楚了梁丰的根底。此子聪敏机警,手段老辣,不论是何事都能办的妥帖。想要让司马腾厌弃他,是不大可能了。但是让其心存疑虑却不难办。只要司马腾派人打听一下,是谁最先捧场买了藏经纸,就该疑心梁丰和自己交往甚密。
太原高门愿与五部交往,司马腾无计可施。但是自家的将军府,想必不会乐意用亲近羯胡的掾属。如此一来,今日种种都算白花功夫。就算他真的进了将军府,司马腾也必然不会再重用其人。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怪就怪梁丰自己要用那勇悍羯人,还背着个佛子名头。释家不正是胡法吗?
冷冷一笑,他翻身上了马背:“不用派人守着了,回府吧。”
刘宣走了,宴会却不会停下。相反,司马腾招来了舞姬,重新饮酒作乐。弈延领了些赏赐,就被带出了营帐,刚刚一场射柳,似乎从未存在一般。
梁峰也坐回了原位。不知何故,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两个美貌侍婢,奉果献茶,殷勤无比。然而再怎么火辣香艳,也是俩没胸没屁股的黄毛丫头,梁峰面不改色,温文有礼的坐在席间,细品香茗。
“咦?子熙可是觉得这两婢子愚笨不堪用?”主座上,司马腾故作关切的问道。
这是想仿效石崇让酒那一套?梁峰放下茶盏:“多谢东赢公关照。只要有茶,吾便足以。”
“不愧是佛性通达之人。”司马腾笑笑,也不多言,继续看舞去了。
关注到这边情形的,可不止一人。不少人都暗自摇头,梁峰此子虽风姿卓然,才高心善,但是偏偏是个喜好佛法的。东赢公向来厌恶诸胡,又有刘宣从中挑拨,怕是要心生芥蒂。
赏完了舞,又是樗蒲。这也是一种骰子的棋类游戏,又称五木之戏,颇有些博彩游戏的风范。别说是司马腾了,就连那个一直看起来聪慧稳重的温峤都玩的起劲。梁峰不熟规则,也不大爱玩这种游戏,只是在一旁看着。谁料王汶走到了他身旁,附耳道:“子熙,此次射柳,东赢公似乎不喜啊。”
王汶也颇为无奈。让梁丰来到晋阳,正是为了化解他与司马腾之间的误会。之前明明颇为顺利,偏生刘宣横插一杠,让司马腾生出不悦。
对这情况,他也束手无策。王家本就跟五部交好,当年武帝想处死刘渊之时,还是他父亲王浑亲自求情。不过司马腾对于匈奴一直无甚好感,更是厌恶羯人羌人等诸胡。偏生刘宣点出了梁子熙用羯胡,喜佛法之事。有此芥蒂,恐怕司马腾再也不肯用他。
梁峰笑道:“中正过虑了。我本多病,不堪东赢公重用。如此一来,岂不正好?”
梁峰又何尝看不出刘宣的意图,不过司马腾这样的蠢货,他实在没兴趣伺候。亏得刘宣点出了私兵和流民之事,如今推了个干净,会从这方面找麻烦的人,估计就少了。
没想到他表现的如此豁达,王汶不由也舒了口气:“也罢,你就安心在家养病,以后再寻机会吧。”
见梁峰无事,王汶又返回了宴席,梁峰却彻底失去了继续玩乐的兴致。去岁市面上买卖皮料比往年少了六成,这可是实在的军需,难不成匈奴五部要有什么动作?刘宣突然拜访,让他生出了警醒,然而这群十八般游戏皆精通无比的高门士人,似乎没有一个对刘宣造访生疑的。
洛阳刚刚大战一场,元气都尚未恢复,还有匈奴五部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些真正掌控并州的大人物,怎么就能玩得如此忘乎所以呢?
欢饮放歌,曼舞享乐,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梁峰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与其在此耗费时间,不如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
站起身,他向着主座走去。如今日已西斜,座上诸人正在玩藏钩之戏。
司马腾似乎没料到梁峰回来,笑道:“子熙,可善藏钩?”
梁峰并未作答,而是拱手一礼:“身体疲弱,不堪行乐,还请东赢公见谅。”
一听对方是来辞行的,司马腾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些:“上巳自当通宵达旦,这么早走,可有些不妥。这样吧,若是你猜出了钩在何处,便可离去。”
藏钩跟丢手绢的规则有些相似,乃是一排人面对猜者,在背后传递一钩,结束时让猜测这方猜出钩在何处。因为往往在天色较暗的时候举行,又有藏钩者高端的蒙蔽技术,也颇有些娱乐性。
这话像是玩笑,也像是刁难,梁峰抬头看了一眼排坐在案边的众人,便开口道:“可是在郭郎手中?”
“咦?”郭氏那个青年完全没料到对方能一猜而中,不由惊咦出生。
梁峰却没有理他,只是朝司马腾一礼:“谢东赢公体谅。”
司马腾面上神情颇为复杂,谁能料到梁子熙能一猜就中。可是看着他苍白的面孔,和摇摇欲坠却风姿不减的身影,又实在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道:“子熙今日疲累,要好好休息才是。来人,送梁郎回王府。”
得了首肯,梁峰再次向司马腾行礼,跟在仆从身后,缓缓向外走去。
高主薄低声道:“将军不再辟他入府吗?”
司马腾半晌才摇头道:“还是罢了。”
虽然知道刘宣所言未必尽皆属实,但是司马腾仍觉得心有芥蒂。明明梁峰祖上是个能把五部整治的面无人色的厉害人物,怎么偏偏出这么个爱怜诸胡的子孙?可叹他的姿容才学。也罢,反正他也不就征辟,何必再废心思。
转眼就把这人抛在脑后,司马腾兴致勃勃道:“再来再来,这次我定要猜出钩在何处……”
走过铺满锦缎的通道,转眼间,馥郁香气,丝竹欢闹便淡了下去,晋水哗哗,泥土芬芳,终于有了身在野外的感觉。
“主公!”弈延快步迎了上来。
“东赢公赏了你什么?”看到了弈延,梁峰身上那根绷紧的弦似乎也松了下来。
“强弓一把,骏马两匹。”弈延答道。
梁峰不由哑然失笑。钱都没赏,只给弓马,看来司马腾颇为悭吝一事也非虚言。
“行了,今日事毕,先回王中正府上吧。”
梁峰抬足,就想向司马腾备下的车架走去。谁料弈延一矮身,半跪在了他脚边:“主公,这里沾上了尘灰。”
梁峰穿的是白衣,就算席间铺遍了地毯,也不能避免染上泥灰。没料到弈延竟会在此时给他拂去,梁峰想要说什么,却又闭起了嘴巴。以他的敏锐,何尝不知弈延今日的憋闷呢?他怕是也想做些什么,表示感激吧。
两人一站一跪,就这么立在了晋水河畔。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也不在乎等候的车架。过了片刻,弈延才站起身:“主公,可以回府了。”
“善。”梁峰微微一笑,再次迈足车架走去。弈延则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第97章毛遂
结束了上巳游宴,梁峰却没有立刻打道赶回梁府,而是在王府又停了几日。
一来是踏青太过疲累,需要静养几天才能继续乘车赶路,二来则是要花费一些时间去“网罗人才”。这也是梁峰最近才发现的事情,在这个充斥着高门显贵的王朝中,科技是一种可供娱乐的玩意儿。
因为穷奢极侈的生活作风,魏晋高门在玩乐之余,也对新鲜事物好奇不减。譬如武帝嗜好女色,后宫佳丽过万,每日乘羊车在宫中随意行走,选女子侍寝。因此,便有人献上可坐可卧的活动羊车,供武帝享用。还有“指南车”和“记里鼓车”这些前代只能见于史载的车架,如今都出现了实物。不少贵族豢养工匠,炫富比斗,以为乐事。
正因为这种风气,不少寒门子弟也想方设法制造新鲜器物,以此进身。当年洛阳繁华之时,无数寒士聚在高门宅邸之前,只要有仆役出门,便上前推销自己的发明,堪称一景。
不过晋阳不是洛阳,如今也非太康年间,高门之前早就没了攒动的人头。然而早年那些异想天开的发明家却没有彻底消失。梁峰便命江倪前去探查,若有可用的,就想办法招至府中。
发明创作的瘾头,可是相当难戒掉的。江倪没有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几个当年日日守在高门之外的寒士子弟。梁峰在一一检查了他们的发明成果后,最后选出了两个以活动机械为研究方向的,收入府中。
虽然发明机床还早了些,但是一些简单的流水线应该还是有可能造出的。如此一来,坊中的人员配置就算齐全了。有思路开阔的发明者,有负责落实的匠人,还有数据支持的科研人员,好好把队伍带起了,应该也能大有所为。
处理完了这一切,梁峰便挥别王汶,离开了晋阳。
“郎君,何不在王中正府上多停几日呢?”绿竹端过饮子,心痛的看着郎君又凹陷下去的面颊。好长时日才养起来的,结果一趟晋阳之行,便又瘦了下来。路上还要喝药,郎君就更不肯好好用饭了。
接过药饮,梁峰一口喝个干净。这是姜达调配的晕车药,就算换了马车,回程也要好几日呢,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喝完药,他把碗递还给绿竹:“荣儿还在家等着,早些回去为好。”
而且谷雨也快到了,田庄就要进入春耕最繁忙的时节。大旱之后往往还会有蝗灾,也要及早准备才行。
回府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梁峰正闭目思索着府中事宜,一个响亮声音突然从车外传来:“可是申门亭侯车架?小子阳曲段钦,前来拜会梁侯!”
哪有路上拦车求拜会的?而且梁峰好歹也背过些谱牒,阳曲何来段氏?猜疑只是一瞬,旋即,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弈延,停车。”
※
驾车的羯人凶狠的瞪向自己,灰蓝色眼眸中满含凛冽杀机,车架前后的护卫也变了阵型,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冲上前来,把他撕个粉碎。然而面对这种让人脊背发寒的景象,段钦的面色也未改变,依旧双手作揖,立在车前。
有这样的护卫,恰恰也证明了梁府部曲训练有素,却又克制自律,和其他高门跋扈骄纵的私兵全然不同。看来自己并未选错!
段钦自幼便熟读诗书,博闻强记,更有一颗济世之心。然则出身庶族,祖上只在几代前出过一个郡守,根本不被并州高门放在眼里,更无法出任官职。若想出头,只能想尽办法为自己扬名。
或是仿照山涛之辈,用守孝数载换得贤名;或是如同陶侃之流,倾尽家财只为招待上官,从而留下薄名。更甚者,如张华、左思,潜心读书,凭绝妙诗文进身。
然而这些,段钦一样未选,只因他深知如今朝廷大乱。
嵇康、裴頠、陆氏兄弟这样的阀阅子弟,尚且无法在朝中保命,更勿论庶族。而像其他寒门一样投靠郡王,也非他所愿。纵观司马诸王,只知兴兵作乱,从未于民有半分恩惠,一旦得势,便会一改礼贤下士的面孔,变得奢汰无度,昏庸不堪。
若是不小心遇上这么个暗主,任是鞠躬尽瘁,也不过害了更多百姓。可是归隐山林,又绝非他所愿。因此段钦只能暗自观察着周遭权贵,只盼出现一个可以让自己一展才能之人。
直到他听说了梁丰的大名。
当初晋阳大疫,段家便有姻亲在晋阳城中。听闻有佛子救了一城百姓,段钦立刻察觉此事不同寻常,亲自前往晋阳查探医寮,了解内情。防疫之法并非传闻中的“神佛恩赐”,而是医寮诸医者和僧侣共同施救。梁丰本人又卖纸换粮,让怀恩寺代为布施。这些做法,可不像高门所为。
虽然佛祖入梦一事传得满城皆知,但是真正让段钦产生兴趣的,却是那句“可活人否?”。
一个不愁吃穿,有封地食邑的亭侯,竟然也能说出此等话语。这是为自己邀名,还是发自本心?
然而随后的举动,却一步一步证明了梁丰的独特。刊印佛经,赠送医书;卖书买纸,收容流民;乃至高都一战,更是让段钦震惊。一个小县也能挡住匈奴乱兵的铁蹄,这可是上党郡城都未做到的事情!
功劳在谁?
于是段钦又南下高都,查探情形。高都一县的景象,让段钦大为惊讶。刚刚遭过一场兵祸,府城非但没有萧条,反而加厚城墙,收容流民。光是在城外就垦出了数百亩荒地,还有翻车沟渠,一片欣欣向荣。
如此惠民之举,皆是高都县令所为?段钦却觉得并非如此。光是垦荒需要耗费的钱粮,就不是一县府库可以支撑的。而且那些新附流民挂在嘴上的,也不单单是县尊,还有梁府那位佛子的大名。
当看到梁府外耸立的高大寨门,还有附近两村中刚刚立起的水车之后。段钦便起了心思。只是东赢公的征辟让他有些忧心,不知这梁子熙会不会因为官禄引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