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楼前,北山的雪线奔涌如潮,群山叠峦之间那抱大的狼烟,还未飘散,反而越演越烈。
临出门前,老王爷罗成看着醉眼蒙蒙的罗一刀,面色沉重,心有不忍,用那只独臂拍了拍他的脑瓜子,一脸溺爱道,败家子,早点给爷开枝散叶可好?
罗一刀一把拍掉他的手,他最不愿意、也最不待见他就是他这种求根求种的样子,北山王府的男儿还未死绝,可这老东西偏偏把这一生的重担都交在他的身上。
“你个死老头,戴盔披甲干啥?是怕老子的打狗棍,打不死你?”罗一刀心情极其不痛快,一方面是因为白雀玉雕兔这娘们,心中太多的怨恨,他没法开解,另一方面秦风这个王八蛋,他好不容易有个能够看得上眼的同龄少年,居然是那人的人。他打了个酒嗝,吐了一口酒气,啐了他一脑门子的唾沫。
“你个败家子,一天天地给爷充老子,你不怕你祖爷从坟堆里翻爬起来,抽死你。没大没小的。”罗成也啐了他一口唾沫星子。
这一老一少,向来就这么没大没小。王府上下的小厮各自抬头望着那狼烟,纷纷按住刀柄,只待老王爷一声令下,他们便脱下这身奴才服,换装北山卫的白甲银盔。忍受了多年的怨气,此番总算是有机会杀出去了。一个个目光里杀气腾腾。
“你倒是让他爬起来啊,看他是抽死我,还是打死你?”罗一刀抬手给他一巴掌,但出手重落得轻。
罗成一脸哀怨,心想着我爸要是知道我这么宠信你无法无天,只怕早就打死爷了。老头子生前,向来信奉黄荆棍里出孝子。真要知道,你这般忤逆不孝,三刀六洞都是轻的。
“乖孙,听爷讲。北山又要起战事了。爷这回不知道是死是活。往后这王府上下,都得靠你了。爷活到这个份上,没别的念想了。只想着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至于老叫花子那些骗鬼的话,你千万莫信。这三年,爷将你撵出王府,是爷的错,爷检讨,你要打要骂,爷绝不还手,也绝不还口。你生来本该有爹有娘,可终究是爷害了他们,害得你孤苦无依,守着我这个不死不活的老头子。你若要怨,就怨爷,不要怨恨他们。爷若此番战死了,你就一把火将爷的尸骨烧成灰,洒在那梅岭之上。若是往后你想爷了,你就在院子里栽一株梅花。每年梅花开了,爷就回来看你。”
眼见着罗一刀老泪纵横,又听到战事又起。罗一刀一脸悍然,心想着这个老东西这回又要拼命了。这他娘的是给老子搞临终遗言啊。不信,我可不能让他死了。他若死了,我他娘的还当什么大魔王。
他的酒顿时全然醒了。
再次挥起一巴掌,这回是重重地扇了过去。
“你个老不死的,又想抛弃我!没门!北山没有懦夫,就连那春风楼的老鸨子当年也曾经挥刀杀人。你个娘希匹的,不仁不义!我还是不是你的孙子,我还是不是这北山王府的世子,我还是不是我爹的儿子?啥好事都让你占尽了,我还活个屁。”
“乖孙!北山王府可就你一根独苗了啊!”罗成老脸涨得通红,他最不愿意说这样的话,可此刻他又不得不哀求道。
“你他娘的放屁!当年一战之后,北山郡十室九空。谁家不是独苗?他们能战,我堂堂的大魔王难不成还当缩头乌龟!你老脸厚,丢得起这个人,我脸皮薄可丢不起!”
转头他又恶狠狠地朝着叶烟吼道,叶烟你不是恨我北山王府嘛,现在好了,往后这北山王府都是你的了。我若死了,白雀玉雕兔你也别为难她了,放她回云山吧。她家不是逆臣,她家是忠臣。对得起这天下人。
那叶烟浑身颤抖,眼泪婆婆,哭成了泪人。她哇哇大哭道,我不!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我呸,死个屁,老子是去杀蛮子!你个娘们掺和个啥!把家给老子守好!”罗一刀红着眼眶,哽咽地骂了一句,方才罢休。
而那躲在香阁之中的白雀,也摩挲着玉雕兔,眠着嘴咬着牙,恨声道,冤家。你心好狠。
跟着他又朝着身旁一脸惶恐的花豹姜山踢了一脚,恨声道,你狗日的溜须拍马的眼力劲去哪了,赶紧给本世子披甲备马!老子也要去杀蛮子!
罗成抹了一把泪水,突地哈哈大笑道,乖孙啊,乖孙!不愧是老子的种!好,好!老话说上阵父子兵,今儿是咱们爷孙上阵杀他个片甲不留!让那北国的老娘们看看,咱们北山没有孬种!
说罢激动地一把抱住他,老泪再次流了下来,打湿了罗一刀的后襟。
罗一刀挣扎着不满地骂道,狗屁。你个爬灰的老不羞。老子才不是你的种,老子是我爹的种......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突地听见罗成哀叹一声,“对不住了,乖孙!”
罗成抬起独臂,目光中闪过一阵挣扎,突地朝着他的后脑勺,重重地一击。
罗一刀的眼前一黑,这才知道上了他的大当。“你个老骗子,你又骗...骗...我!”
罗成一把搂住晕死过去的罗一刀,转身抱着他,递给一旁哭成了泪人的叶烟,嘱咐道,叶丫头,老夫知道你恨不得杀了我。可事到如今,冤冤相报何时了。老夫把他交给你了,他若不听话,随你怎么处置。但请你看在他的份上,给我北山王府留点血脉。拜托了!
叶烟慌忙抱住罗一刀,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哽咽道,爷爷,烟儿记住了。
听到叶烟总算是开口叫他一声爷爷了,罗成欣慰地大笑道,“好,好!老夫没有看错你。你是个识大局的好孩子!老夫愧不当初,把事情做得太绝!”
罗成又朝着那恶奴点了点头。
那恶奴苦笑地咧了咧嘴,露出那一口的黄牙。
罗成重重地朝着他拱了拱手,转身马不停地带着北山卫打马冲向北山关。
不到一刻钟,醒来的罗一刀又在府中大闹了一回,连带着叶烟也挨了几个巴掌。
等他不顾叶烟的阻拦,独自骑着红朵儿,身后跟着那匹大黑马,怒骂着冲出王府。
王府外,春风楼的老鸨子也带着一群黑衣假公子,冲了过来。当头拦住他,恨声道,世子殿下,我男人呢?
罗一刀愣了片刻,才惨然一笑道,还能去哪,自然是去了北山关。
老鸨子恨声骂道,这王八蛋又想抛下老娘!姐妹们,走去北山关打蛮子。咱们男人在哪,我们就在哪!
说罢,打马转身,带着那群黑衣假公子,冲过罗一刀的身边,嬉笑着赶往北山关。
罗一刀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心中对叶烟更恨。“妈的,我堂堂大魔王,连个娘们都不如。”
他身后那恶奴低声道,少爷你可想好了?
罗一刀转头恨声骂道,这还用想。北山王府的男儿本就该马裹尸还。这是命。
那恶奴这才叹息道,王爷对不住了。这回老奴支持世子殿下。
说罢腾身飞纵骑上了那大头黑马,猛地一抽马鞭。
那大头黑马发出一身痛呼,顿时飞身朝着红朵儿追了上去。
观潮楼上,叶烟和白雀也换了一身戎装,见着罗一刀的身影消失在雪地之中。俩人相顾惨然一笑,顿时从楼上纵身一跳,抢过门前小厮手中的两匹黄骠马也追了上去。
只有那玉雕兔蹲坐在那观潮楼上,孤苦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啧啧地发出啃咬萝卜的声音。
......
隆冬之后,小雪连着大雪,京都之地也是一片白雪茫茫。
昨夜八百里加急,震动京都。
卯时未到,群臣的官轿早早地来到皇宫之外,一个个睡眼惺忪、面色凝重,时不时地跺着雪,交头接耳地骂娘,日娘贼,年都还未过就不让人消停。
京都皇宫大殿,六条金爪巨龙怒目睁眼地缠绕着六根金丝楠木盘龙柱,大殿地正中央挂着一块巨大的镶金匾额,上面手书着开国皇帝秦天的御笔大字:正大光明。匾额手和圆柱上也都蟠着金龙。在宝座的左右两侧,还有一副对联“帝命式于九围,兹惟艰哉,奈何弗敬;天心佑夫一德,永言保之,遹求厥宁”,上方还有一块匾额,上书“建极绥猷”,而且也是秦天大帝的御笔。在宝座的后面,是一件金漆雕龙的屏风,前面则是四个紫檀木的台子,从左往右依次是宝象,甪端,仙鹤和香亭。
须弥座下,左右各又一对青铜鸾鸟香薰铜炉,中间御道,直达龙椅。
来到朝堂大殿之外,群臣依次进入皇宫。文官由左掖门进入,武官则由右掖门进入。入宫之后,在金水桥以南,依据品级排列好队列。
殿前指挥使带领行门十二人鸣鞭,啪啪甩鞭的声响,震慑着交头接耳、吐痰、咳嗽、仪容不整之人连忙收拾衣冠端直身体。
鸣鞭之后,群臣依次走过金水桥,抵达奉天门丹墀,在御道两侧相向站立等候,其中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称为“金台”。汉白玉台阶左右分列钟鼓司的乐队,门楯间列武威将军,身穿金甲头戴黑盔,校尉握刀各自站立左右两旁。
皇帝到达御门后,钟鼓司奏乐,天机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内使两人,一人执伞盖,立于座上,另一人执“武备”,杂二扇,立于座后正中。
皇帝登上御座之后,再次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步入御道,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公侯、驸马、伯自等勋戚班,居武官班前而稍离。
待百官朝贺之后,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负责天下军马事务的太尉司空达,闻声连忙站出来,躬身上奏道,启禀陛下,昨夜亥时,北山关守将罗达八百里加急,北国狼牙王庭10万弓弦铁骑突袭北山关,请陛下定夺。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主战派和主和派吵闹不休。一言不合,主战的武官竟然挽起了袖子,要当场暴揍那主和的文官。
头戴冕旒,身穿九爪飞龙黑缎锦绣龙袍,慵懒的大秦皇帝秦兽黑着一张脸,半眯着眼睛,阴冷地看着殿下吵闹不休的乱象。
这半个多月来,自从那祸害悄无声息地回来。不仅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这朝堂之上再起风云。
原本得到天机卫的密报,冠军侯秦越战死在荒城之下。他嚎啕大哭,连休三日早朝,并下令内务府大张旗鼓地筹备他的葬礼。
他要以国葬的方式,厚葬他这个亲如手足的堂兄弟。
未等找回尸骨,他并加封他为齐王。以亲王之礼,像当年他的父皇厚葬秦山一般,在北山关下,再造一座齐王陵。
可未等户部的人马到齐,又传来消息,说他并未战死,而是被人救走。
天机卫连番出击,却都扑了个空。反倒是朝堂之上,那些主和派暗自派出的杀手,杀了他一个触手不及。
但终究他还活着。
回来之后,除了主动回绝了齐王的封号,便一直藏身秦王府,不见丝毫的动静。
如鲠在喉的这根刺,疼得他咬牙切齿,寝食难安。
他当即轻咳了咳嗓子,故意问道,冠军侯如何看待?
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安静了下来。
大司空秦业身为大秦皇室的族长,只得硬着头皮,站出身来,拱手道,禀报陛下,冠军侯身负重伤,告假在侯府,未曾入朝。
秦寿冷笑了一声,“伤得还挺重啊,太医可曾看过?”
当朝掌印太监连忙答道,已经多次看过。他抬头看了看秦寿的脸色,又硬着头皮道,确实伤得很重。
秦寿这才不动神色地转头朝着大司空秦业问道,皇兄,可有决断?
秦业只得如实禀报道,北山王罗成率领北山卫已经前往北山关。但恐怕独木难支。微臣认为可从北山周边六郡调集兵马予以呼应。当然北山王向来是勇猛无敌,当为征虏大将军,罗达可为前锋。
太尉司空达连忙阻止道,陛下,那北山王罗成年迈老矣,而且还断了臂,只怕难当重任。
秦寿又看了看太师罗凤坡,见他一脸的闭目养神,当即又咳了咳嗓子,轻声问道,太师,可有高见?
太师叶凤坡这才打了激灵,拱手道,陛下,此番暴雪,我大秦帝国北方受灾极重,加之今年南方干旱。况且我大秦军队,向来不善于雪战,只怕这仗不好打啊!微臣认为,毗伽女王之所以此番南下,无怪乎是北国也遭遇了暴雪,更多的还是以抢夺财物为主,何况一旦开战,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和我大秦将士。稳妥起见,还是以和谈为主。
太尉司空达冷笑道,谈?谈个屁。人家都打上门来了,怎么谈?
礼部尚书叶青山当即哼哼道,不谈,又怎么知道谈不下来。
户部尚书莫富国也跟着苦笑摇头道,太尉大人,老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如今国库空虚。各地赈灾都需要银子,况且还有太后七十大寿。户部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要不,请你跟秦王府先垫上?
叶凤坡与其他的文臣,见司空达一脸的吃瘪,当即哈哈大笑,一脸的轻蔑。
反倒是吏部尚书陈庆元站出身来,拱手道,陛下,这仗打与不打,其实并不难。关键是怎么打,怎么不打?微臣认为,何不双管齐下。既然大家认为北山王老矣,何不以定远侯钟振山为帅,北山王为副帅,定远卫与北山卫共同出战。同时,派出户部人员前往北山关,与北国谈判。若首战能胜,则谈判必成。若首战战败,朝堂再大动干戈也不迟。
叶凤坡趁机补充道,解铃还需系铃人。陛下,微臣认为其实我们可以三管齐下。冠军侯虽然重伤在身,但虎威之下,皆为良将。微臣建议,可将虎豹军一并调出归定远侯指挥。至于粮草的问题,我相信莫大人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能够凑得出来。
未等司空达和秦业反驳,秦寿当庭秉纲独断道,前方战事如火,容不得片刻差池。那就按照太师的高见,三管齐下,该谈就谈,该打还是就打。另外敕封北山王府世子罗一刀为北山侯,命其为先锋官。若此番得胜,朕将亲自为他操办与云成郡主的婚事。
群臣当庭拜服,陛下好一招一石三鸟之计。“陛下,圣明!”
而秦业和司空达则脸色难看。那陈庆元这个老狐狸,暗藏祸心。
定远侯钟振山,这头豹子可不好相与。让北山王为副帅,还不得把那头病老虎气得半死。一山自古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仗只怕为未打,就要乱成一团。而调出秦王府管辖的虎豹军,又无疑斩断了秦越的一只臂膀。
“看来,陛下对侯爷还是不放心啊。”
而他俩对用与不用罗成,其实也早有争议。
司空达认为,罗成向来对秦王府抱有敌意,不可重用。而秦业则认为,罗成虽老,但在北山的威望不可替代。正是两人的争议,才让那“陈咬金”陈庆元钻了空子。
俩人一筹莫展道,得赶紧找秦侯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