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撰馆厅房
马晋这一番话,彻底把这群撰修官吓住了。
说到底,这群人都是些品级不高的官员,甚至有一部分还是为了修书,专门向民间征招的学者文人。
让他们对着互喷打嘴仗没问题,但若是因此惊动了马晋,或者是颜易这位当今圣上,他们就没这个胆子承受这个后果了。
事实上,都不用马晋扯出颜易做大旗,他刚刚自己站在那,这群撰修官已然有些心惊胆战了,生怕马晋这位顶头上司大发雷霆。
毕竟,这修撰《地理志》的考功评赏之权,就在马晋手里攥着呢。
惹了他老人家不高兴,将来写你的考评条文时,添上几句贬词贬句,你这几年直接算白干不说,搞不好日后还得给上面留一个不好的印象,影响仕途名声。
别说本就他们理亏,马晋这个总撰修官该着训责他们几句,就算他们无错无过,马晋拿他们撒气他们也得忍着。
当然,马晋也没这么无聊………
………
“大人,我等知错了。”
“大人,是我等的不是,您消消气。”
“大人………”
众人看了一眼面前余怒未消马晋,互相对视两眼,纷纷开口认错,态度看起来也很是诚恳。
看到如此光景,马晋也没再端着怒容,见好就收,威严的点点头,又教训了众人几句,众人连连应是,老实的不得了。
马晋看人都消停了,便抬手挥散众人,让他们该干嘛干嘛,而后,带着祝虎迈步前往自己的专属厅房。
一进房门,脱离了外面众人的视线,马晋立刻就散去了方才在官员面前的威沉脸色,转为正常,然后嘴里嚷嚷着口渴,让祝虎给自己倒茶。
祝虎跟了马晋近十年,又一直是身边近卫,自然对马晋的这身变脸功夫深有体会,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祝虎不奇怪马晋人前人后两幅面容,却好奇自家东家刚才为什么将此事轻轻揭过此事。
…………
毕竟,一群官员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厅房里大肆争吵,甚至还夹带着辱骂粗口,委实是有点不成体统。
这要是放在都察院,马晋看到底下御史官员敢这般放肆,恐怕早就掀桌子骂娘了,参与其中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得挨罚,还得是重罚严惩。
绝不会像今日这样,被马晋随便训斥了几句,就轻松躲过一劫。
这不符合马晋的性格啊………
心里不解,祝虎也不憋着,以他和马晋的关系,只要不是什么关系重大的机密,马晋一般很少会刻意瞒他,甚至某种程度上,有些马晋的事,他比颜妍这个妻子都知道多。
所以,祝虎一边给马晋倒茶,一边向马晋问出了自己疑惑。
…………
听到祝虎的问题,马晋没直接开口作答,反而是先从其手里接过茶盏,一口气喝了半盏茶,解了口渴,才有心思出言一解祝虎疑惑。
其实,马晋这么做的问题很简单,方才这群人为什么会吵起来?
马晋都不用细问,打眼一瞄,就能猜出七七八八,用两个字概括此事原因,那就是——争功。
前文说过,《地理志》历时五年,即将成书在即,而这部由当年还是太子的颜易亲口提议编撰的大乾地理巨著,一旦书成,岂不是正好成为了颜易这个新帝,刚刚登基一年就做出来的漂亮成绩。
别提什么这《地理志》绝大部分的内容是在景康朝时修成的,只要不傻,谁都会提这茬,所有人都会“认定”,《大乾风土人情地理志》这部巨著,乃是当今圣上颜易当年亲自提议编撰,而又是在其正式登基后的第一年内编著完书。
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成绩啊,颜易能不高兴吗!
毕竟日后《大乾地理志》流传于世,后人只要一提起此书,顿时就会想起此书乃是大乾泰光皇帝颜易提议修撰,又是于泰光元年修成………
………
朱棣为什么修撰《永乐大典》,败家龙为何修撰《四库全书》,固然有很多其他原因,不可否认,以此来彰显其为君主政时的文治功绩,绝对是其命人修书的重要根由之一。
所以,这部《地理志》,对一直想成为文治明君的颜易来说,绝对是一大惊喜。
同理,颜易这个皇帝要是惊喜了,参与修书的众官员,自然也少不了封赏嘉奖。
而若是颜易下旨嘉奖,马晋这个总撰修官自然不必多说,必然是头功。
冷青书这个第一副总撰修官,兼《地理志》修书时的主事人,功劳第二跑不了,其余的四位副总撰修官,低马、冷二人一等,也有不斐功劳。
这六人是正副总撰修,功劳肯定大一些,但再在他们之下,谁为先后,可有得争论了………
………
俗话说文人相轻,大儒名士都有这个毛病,更别说这编撰馆里多是一群追逐名禄的俗人了,否则其也不会弄了这么一场闹剧。
其实这修撰《地理志》的五年,众人本就不是一团和气,大大小小积累了不少的矛盾,只不过有上司压着,又顾忌着修书大局,方才隐忍不发。
但如今面对这不久之后的论功行赏,重利之下,大家都些人心浮躁,心态不稳,暗地里琢磨怎么借此成书之即,让自己露个脸,搏出个好前程。
众人都这么想,这编撰馆上上下下的气氛也就变了,变得更为焦灼起来。
往常马晋、冷青书或者其他四位副总撰修在这坐镇时,众人心里有小心思也不表露出来,结果今日也是巧了,六位总撰修全不在编撰馆里。
而没有上司压着,这馆内众人的小心思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口,众人就开始为自己争起功来。
起先,大家还只是自我夸功,都是表彰自己,后来随着言语间摩擦越来越大,这自我夸功的同时,也开始捎带脚贬低一下别人,而挨损那个人自然也忍不下这口气,反唇相讥。
如此一来二去,众人这火越拱越大,五年来积累的矛盾,瞬间汹涌喷发,所有人开始指着对方鼻子开喷。
………
比如,负责修撰地理部分的撰修官,就自认他们要比修撰的风土人情部分的撰修官功劳高。
说这些管着修撰风土人情的撰修官,只需要抄抄当地县志,再征集一下当地名人事迹,就算完事了。
哪像他们,不但得绘制地图,研究地貌,分清山岭河流,历数城池野外,有时弄不清当地具体情况,甚至还得跑去实地考察勘验,辛劳奔波不说,有时运气不好赶上野外,还得风餐露宿,简直苦不堪言。
两相对比之下,负责修撰风土人情的撰修官,凭什么同他们争功讨赏。
修撰地理志的官员愤愤不平,怒斥不公,而修撰风土人情的官员当然不会认同对方这个说法,他们也跟着大倒一番苦水,诉说他们修撰风土人情时的种种不易。
简而言之,论卖苦叫惨,他们也不是没有说头的………
这还只是别类不同,还有众人负责修撰的地区之间也有不和。
比如,负责京畿的看不上关外的,负责北方的看不上南方的,负责中原的看不上偏远的,负责内陆的看不上沿海的………
种种情况不一,交错复杂。
总之,一句话,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将来皇上封赏嘉奖时,除了马晋等六位大人,自己得排在前面。
………
上边说的这个情况,马晋虽没有一一得见,但根据这些日子在编撰馆的见闻,大致一猜,也差不多就把其中内情还原出来了。
马晋不敢说他猜的百分百全中,但估计也八九不离十,真实情况绝对不会超出他的想象太远………
这边厢,马晋认真的分析着此事的前因后果,祝虎在旁听着,也不免心生感慨:“我倒常跟我儿子说,读书人明理知事,却不想有时侯,他们也是一群俗人。”
听了祝虎的话,马晋哈哈一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
“正因为他们读书多,所以想的也多,脑子的东西复杂至极,这无关于见识,而决定于心胸。
方才在外面争吵的那些人中,你没看到卓子玉、荆良他们几个吧。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几个人是真正的君子,人家不在乎什么名利仕途,他们来修撰《地理志》不为皇上的封赏嘉奖,而是为了成就《大乾地理志》这部地理巨著,为世人乃至于后世留下一份真正的瑰宝。
这几人才算是你所同你儿子说的真正的读书人,明理知事,心怀家国,不被功名利禄所累。”
祝虎对马晋的话若有所悟,点了点头,憨声道:“我明白了,回去我就把您说的这些告诉我儿子,让他日后也成为这样的读书人。”
“可别。”
马晋失笑,摆了摆手:“这样的读书人可不是好做的,我倒宁愿你儿子是个俗人,过得自在,你也日后也省心。”
刚才马晋的那番话祝虎有些似懂非懂,但一回,他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裂开大嘴笑了笑一下。
“对,还是当俗人好,俗人不会吃亏。”
…………
祝虎这话说的形象,马晋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而后又笑道。
“如此一解释,你也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轻轻揭过此事了吧,眼下人心本就不稳,再重压严惩,搞不好会起反效果。
反而现在这样,因为此事我没有出手严惩,他们便会因此一直悬着心,怕我这段时间捉住他们错处翻旧账,就此认真做事,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
反正横竖也就十几天半个月的功夫,《地理志》就修成了,到时把书一往上交,我这个总撰修就当到头了,管他们是吵是闹的,我犯得着为一群以后不相干的人动气吗。”
祝虎这才恍然大悟,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疑问道:“可是,您可是管着他们考功评赏,若是不提前把这事了了,到时候皇上下旨封赏,这些人若是心有不平,我怕他们还得闹。”
祝虎言下之意,马晋此番是息事宁人了,可众人争功这事,若不事先不定个章程,日后封赏下来,这群人能服吗?
恐怕还得再生波澜,搞不好还得连累到马晋,毕竟他是编撰馆一把手………
…………
“他们敢!”
马晋微微一瞪眼,脸上露出不屑:“就凭外面这群货色,也就敢在我们几个不在时互相窝里横,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找我的麻烦。”
而后,马晋看了一眼外面,声音低了低,说道:“更何况,考功评赏之事我又没打算搞什么小动作,此事我已经老冷他们商量好了,绝对处事公正,不偏不倚。
谁在修书时出力最多,将来论功时,谁就排在前面,自我夸功在我这没用,我不看他们怎么说,我只看他们怎么做。”
祝虎一听这话,回想起了马晋刚才的“读书人”之说,试探的问道:“那卓子玉、荆良几位大人……”
祝虎天天跟在马晋身边,自然知道这编撰馆里做事最卖力的几个人是谁,正是方才没有参与争吵的那几位“读书人”。
马晋闻言微微一笑,饶有深意道了一句:“有时候,也不尽是“俗人”占便宜。”
祝虎露出憨笑,也不在多言,站立马晋后面看着其处理公务。
…………
这段时间馆内上上下下,都忙着让《地理志》尽快完书,早就没了正常的下值时间,马晋在编撰馆一直待到天黑,才同一位赶来的副总撰修换了班,带人坐车回府。
一路无话,马晋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马车,慢慢来到公主府后院,一进门,就看到儿子马乐正拿着根毛笔,满脸苦大仇深的趴在一方小书桌埋头苦写,而颜妍则歪坐在软榻上冷眼旁观,连马晋进来都没抬眼。
马晋让半夏给自己褪下大氅,凑到儿子跟前,打眼一看,满纸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嗯,才两个的功夫,这小子字练的倒是不赖,起码有模有样了………
瞄了一眼脸色不好的颜妍,马晋小声冲儿子问道:“又犯什么事了,你娘罚你抄大字。”
马晋不傻,自己儿子的德行他最清楚,你要让他打两趟拳,踢两趟腿,保证让他乐的不行,但若让他趴在桌子上写大字,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一看娘俩这架势,再瞧马乐桌子旁那一摞写满了《百家姓》的纸,都不用问,马晋就知道这小子又挨了罚,只是不知道其又作了啥妖。
…………
马乐撅起嘴,撇了一眼明显幸灾乐祸自家老爹,神情闷闷:“我不小心把娘的那件翡翠琉璃百宝葫芦摔了,娘罚我抄一千遍《百家姓》。”
该!
马晋眼角一抽,那件翡翠琉璃百宝葫芦可是颜妍的心爱之物,他平时想摸两下颜妍都不舍得,结果今日让这小王八蛋给摔了。
也就是亲儿子,颜妍才罚其抄一千遍《百家姓》,换别人,估计都大刑伺候了………
“对了,和那葫芦一块摔碎的还有您那方碎星紫金砚。”马乐没看到老爹马晋的神情,自顾自又补充道。
马晋:“………”
那***是自己花了小五千两台淘回来的名砚啊,自己都没我得用过一次,就让这小王八蛋给……摔了……
马晋哆里哆嗦的伸手把马乐的小胖脑瓜转向自己,平息了下心情,然后扯着嗓子高声怒吼。
“三千遍《百家姓》,抄不完不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