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孩最近一直在楼下那个路上散步，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席月说。
“谁啊？不会是失恋了吧。”琳心嗑着瓜子。
“就是他，你快来看。”
席月和琳心两个人在窗口指指点点。
“远看好像还是个帅哥。”
“说不定人家近看也是个帅哥。”
“得了吧，鬼才信。帅哥怎么可能失恋，帅哥都是左拥右抱。”琳心满不在乎地讲。
“你以为每个男生都是你看到的那类货色？况且你怎么知道人家失恋？难道他脸上写着失恋两个字吗？”
“你看他低着头，两只手百无聊赖地插在口袋里，摆明了颓废的样子。”
“人家那是散步，散步你懂不懂？这叫意境。”
我下意识地向窗口探了探。竟然是他！
还是那身休闲服，那样的背影。可笑的是，我上次居然误以为他是尹林飞。却也不怪我，着实太相似了。
“可惜离太远了，又是晚上，看不清，要不然真想见识见识这位对散步情有独钟的男孩，太有意思了。”琳心调侃道。
“看看看，他转过来了，我看见他的脸了。”席月惊叫着。
尹林飞！你真的是尹林飞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要连续两次以他的面孔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你凭什么要盗用他的身份惹我心烦意乱？
“他拿出手机了，应该是要打电话吧。”
“也许人家是看时间。”
“他又把手机放口袋里了。”
“我就说嘛，他是看时间。”
我想都没想，就编辑了一条短信：我又看到了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孩。
很快有了回应：是吗？可是我没有看到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女孩，怎么办呢？不太公平吧。
我看着短信，竟失声笑了出来。琳心和席月两人把头从窗户外面收回来，问我什么事这么好笑，我说你们的表情比较好笑。
“戴冉，你想见到我吗？说实话，我很想见到你。”我的笑容又僵在了他的第二条信息里。
不知道怎么回复。
“下来见见我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什么意思？”我以为他又在开玩笑了。
这个家伙从小就有忽悠我的天赋，有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他打电话到我家，幸好那天我起得早，接到了电话。“戴冉，你快下来，我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烤番薯。”我一听，很激动，蹦蹦跳跳跑下楼去，结果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第二天去上学，我故意不理他，他怎么叫我我都不跟他讲话。最后他垂着脑袋到我耳边说：“对不起啦，是我不好行了吧？我也是想叫你早点起床，不要睡懒觉。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个方法。”
他肯定又是在忽悠我，骗我说在楼下，然后我傻傻地跑下去，他又不在，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我真的在你学校，不知道你在哪个宿舍楼，我在这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久，心想会不会恰好碰到你。看来是不会碰到了，只好让你下来，你不相信我吗？”
“不可能吧。”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还是下去了，如果可以，梦一次又如何。
你却告诉我，这不是梦，你不是梦里的虚无，是现实里的肉体，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的世界顷刻间翻江倒海。
尹林飞，你就这样出现了。我预想过无数次我们再次见面的场景，我以为的风起云涌被眼前的风平浪静所取代。
“戴冉，你……还好吗？”他对着我微笑，笑得跟从前一样好看。
我不好他知道吗？没有他，我的世界还有好不好的区分吗？只有等待跟期待。我看着他，怕一不留神他又从我的眼睛里消失，怕满世界找不到他。
“你怎么不讲话？是不好吗？”他紧张地询问。
“呃，没有……我很好啊。”我说。
“我来扬州参加网球联谊赛，顺便过来看看你。”他解释道。
“上次是你吧？怎么不叫我？”我想起了那天在医务室外面的情景。
“呃？”
“就是那天我告诉你我看到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孩，你说你也看到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孩。你没有开玩笑对不对？你看到我了怎么不叫我？”
“我不知道那就是你。那么多年没见了，我担心会认错人。”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的，为什么没打？”我像兴师问罪一样。
“对不起，戴冉。”他低下头。只要我一生气他就低下头道歉，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对了，什么联谊赛？”我转移话题。
“我现在在南京一个网球俱乐部工作，刚好最近有一个扬州的网球俱乐部邀请我们参加比赛，切磋一下，我就作为代表来参加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来看看你，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我点点头。是好久了。很多事情不是时间能够解决的，也不是时间能够覆盖的。时间所能做的就是打包记忆，好让它存得更久一点。
“嘉艺都告诉你了吗？”他突然的一问不在我预料之中。
“什么？”
“是她让我来找你的，她说你都知道了。”
“她让你来找我？”
“嗯。”
第一次把这么敏感的话题摊开来讲，我不是太习惯。一时间接不上话，脸憋得有些烫，幸好不是白天，估计他没看出我的难堪。不过就算看不出来，也应该猜得出来吧。
我借口说太晚了，明天有课，得回去休息了。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点点头，眼睛里有些无法形容的因素，是失望还是疲倦，我不知道。
我转身的刹那，心里翻涌出巨大的疼痛。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和他面对面站着，就这么站着，一句话不讲也没关系，起码我知道他在我面前，一伸手就会触碰得到，那么真实。可是我还是转身了，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给自己一个无奈的无奈。我居然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他明天就会离开，下一次见面又会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六年？
第二天他没有再联系我，我一直在等他告诉我说他要走了，告诉我什么时候的火车，那样我会不顾一切冲到火车站。可是他没有，什么话都没有，直接离开了。
“你心不在焉？”席月问我。
“没有啊，还好吧……”
“有事？”
“没有啦……我在备课，思考怎么帮那个小孩把数学成绩搞好。”
“可是你现在翻的是英文辞典。”席月一眼看穿我。
“那个……”我讲不出话来了。
我一直不善于伪装自己，说谎都会一下子被别人揭穿。从小就这样。记得有一次打碎了舅妈特别喜欢的一只杯子，我很害怕，上课都在想着要怎么交代，完全听不进老师讲课的内容。尹林飞发觉了我的不正常，偷偷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他立刻向我投来不相信的目光，说不要装了，大家都知道了，你惹麻烦了是吧。我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舅妈来学校告状了吗，尹林飞偷笑起来，说就知道你会上当，被我一下就套出来了，戴冉啊戴冉，你什么时候才能变聪明一些呢。
又是尹林飞！又是他！一直是他，永远都是他！这是怎么了？！
席月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我笑笑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席月说，旁观者清。
我说，好吧，既然你清楚，那你干脆告诉我，我有什么秘密，我也很好奇。
她说，你的秘密就是你的恐惧。
我说，怎么讲？
她说，你对身边的东西都有一种恐惧，不敢接受，害怕亲近。你把自己包围在一个小小世界里，不给别人看到。
我说，你瞎讲。
她说，你在掩饰，我有没有瞎讲你很清楚。
我沉默。
顿了一会儿，席月说，你可以尝试着从你的世界里走出来。或者打开门，让别人走进去。
我说，怎么打开？好像比较有难度。
她说，你不试一下，怎么就知道有难度？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倒没想过要为此做些什么，或者改变什么。生活近似游离，从未知的这一端游到未知的那一端，到底哪里需要停留，接受什么，亲近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尹林飞走了，好像没出现过。
一切恢复平静，从未有过的平静，远离真实的感觉。原来可以这样。
虽然我并不愿意这样。
“你认识那个男的？”琳心问得直截了当。
“嗯。”
“你们什么关系？”
“同学关系，我们是小学同学。”我很认真地回答。
“小学同学？”琳心完全是不相信的表情，“开玩笑吧！”
“真的是小学同学。”我解释道。
“那你们的交情可不一般。现在就算我的小学同学站在我面前我都不认识。”
“呃……”我一时语塞。
“就是小学同学这么简单？我怎么瞧着不像？”琳心狐疑地盯着我。
“怎么不像？明明就是嘛。”
“他也是这个学校的？哪个专业？我好去调查调查。”
“你查户口的吗？”席月打断她。
“他在接近戴冉哎，我当然得关心一下了。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不会啦，我的小学同学怎么会是坏人。”我无奈地回了一句。
“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得小心才是，不要太相信别人，这个社会不吃天真那一套，太天真会被别人套牢。懂不懂？”琳心一副老练的样子。
“好了，不要总是说我，谈谈你自己吧，你最近跟那个男生怎么样了？”我转移话题。
“就那样呗，还能怎样。”她淡淡地一语带过。
“什么叫就那样。人家可是个好男孩，你得用心一点。”席月提醒道。
“怎么用心？我不懂，你教教我？”琳心没好气地说。
“他同意你继续留在酒吧工作？”我问道。
“不同意又能怎样？我喝西北风啊？还是靠他养我？笑话！”琳心很不屑地理了一下刘海，“再说他也同意了，他说只要我高兴就行，不会干涉我的自由。”
“你最起码得收敛一下你的自由吧。”席月也没好气地讲。
“我怎么啦？我没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啊。”
微微闻到一些火药味。
“好了好了，我们也是担心你嘛。怕你再吃亏。毕竟……”
“够了！”琳心点燃一支烟，突然打断我的话。
我只好识趣地闭嘴。
又是星期六，照例得工作。对我而言，放假反而比平时压力更大，我很担心会搞不定那个小男孩，事实上，我的确还没搞定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试探性地问他。
“跟你无关。”他一句话把我堵回去。
“我现在应该算是你的老师了，想知道你的名字有问题吗？”我不甘示弱。
他低着头，不打算理会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继续问。
“张浩。”他低着头回答，没看我一眼，语气很强硬。
“很好，以后就应该这样，我问你的问题你都要像现在这样响亮地回答。明白吗？”
他又不理我。
“明白吗？”我重复问。
他还是不理我。
“到底明不明白？”我再问。
“明白了。行了吧？”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明白就好。”我以强硬的目光回过去。
说实话，这个张浩不是我的对手，想要收服他也不是没有可能。看到他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我跟他一样有着冷淡的表情和眼神，不属于小孩子应该有的那种表情和眼神。突然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下子软了许多，很难再强硬起来。很想帮助他，就像当初尹林飞帮助我一样，我很清楚越是冷漠的人其实越需要别人的温暖。可是又不够了解他，甚至不懂该怎么去让他知道我的好意，在功课方面不太好的学生更容易对老师产生排斥，他显然已经把我划入老师的范围以内，而我却更想和他成为朋友。
“最近心情怎么样？”我没有问他最近功课好不好啊考试有没有进步啊等等关于学习方面的话题。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不说话就是代表心情还不错喽，快说说有什么开心事？”我笑着问他。
他瞪着我，不过不是凶恶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一脸的茫然。
“怎么不说？唉！”我假装叹了一口气，“我最近心情糟糕透了，大学生活一点劲也没有，无聊得很，不像你们这么有滋有味。”
“谁说我有滋有味了，我也很无聊。”
“为什么？你怎么无聊了？”我表现得很感兴趣。
“整天就是模拟考模拟考，快疯了！”他很厌恶地扫了课本几眼。
“我们那时读中学也这样，考试考试分数分数排名排名，哇，讨厌得不得了！现在想想都还是讨厌。”
“那你现在不是解放了嘛，你们现在可舒服了，都没有老师再拿着试卷训话了。”他很羡慕地望着我说。
“舒服？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烦恼，不会是永远快乐的，当然也不会永远都是烦恼。等你上大学就知道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哎，对了，你们老师怎么样？”我知道老师是学生最乐衷的话题。
“反正我不喜欢他们。”他的脸色立刻沉下去。
“怎么啦？对他们有意见？”
“没意见，反正就是不喜欢。”他的表情又恢复冷淡
“你们喜欢给老师起绰号吗？我们那时候最喜欢给老师起绰号了。”我继续说道。
他的眼睛马上一亮，笑着说：“我们也是。我们喜欢叫数学老师青蛙，因为他戴眼睛的样子就像一只大青蛙。我们叫语文老师阿Q，因为他特别迂腐。我们还叫班主任假洋鬼子，她是教我们英语的。”
“哈哈哈！你们呀！你们班主任要是知道怎么办啊？”我大笑起来。
“她可凶了，她也知道我们在背后这样叫她，可是拿我们没办法。谁让她是教英语的！”他也跟着笑起来。
他开始慢慢变得轻松，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脸上露出小孩特有的纯真。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也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的话，我竟被他所渲染，也轻松起来。
“你跟家长的关系怎么样？”我不由自主问了这么一句。
他沉默了，眼睛里的光亮又被阴暗取代，头低垂着。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有点不安。
他还是不愿意回答。
正在气氛僵的时候，从客厅传来脚步声。
“我爸爸回来了。”张浩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是爸爸，一定不是妈妈？”我开玩笑说。
“我没有妈妈。”他脱口而出。
我怔住了。
“浩浩，今天表现好吗？有没有听老师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张先生已经推门进来。
张浩假装看书做题，头还是低垂着。
“很好，他很听话。”我笑着说。
“听话就好，听话就好。你们继续吧，我不打扰了。”说完便出去了，他顺手关上门的时候我看到张浩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你爸爸看上去不凶啊，你干嘛这种表情？”我不解地问他，
“你不懂。”他的话让我挺吃惊，不像一个小孩的语气，倒像一个大人。
尽管一头雾水，我还是得承认，对，我不懂。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关于童年，关于长大，总会有一团迷，在看不到的地方。
晚上嘉艺打电话过来问我最近怎么一直关机，打了很多次都联系不到。我这才想起来很长时间没充电了。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嘉艺有点担心地问我。
“没有啊，挺好的。”我说。
“最近在忙什么，忙得顾不上手机充电？”
“没什么，就是给一个初中生补课。”我解释。
“补课？”她很吃惊。
“嗯，补数学。挣点生活费。”
“累吗？”
“不会，怎么会累呢？”我笑了。
“听说现在的初中生很难搞定哎，叛逆时期。”
“还好，不是太叛逆，我可以的，你不要小看我啊。”
“我哪会小看你啊，就是担心你。”
我微微颤动了一下，说：“不用担心，我很好的。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对了，我就是特意打电话来告诉你的，我有男朋友了，比我大一级，很照顾我。”
我的惊讶难以表达，我说：“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当然是真的。我们一年前就认识了，两个月前才确定关系。”
“已经确定两个月了？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一开始我只是想试试，还不知道能发展得怎么样，想稳定了一点再告诉你。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嘛，谁知道你关机一个星期。”
“呃……我失误了。”我又笑笑。
“你跟他怎么样了？”嘉艺突然一问。
“什么？”我惊慌失措。
“他没去扬州看你吗？我让他去的，还把你学校的地址给了他。”
“哦。”我不知道怎么讲。
“他去了对吧？”嘉艺继续问。
“嗯。”我简短回答。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喜欢你，你知道的。你对他呢？”
“那个……”我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像犯了错的小孩那样紧张。
“是因为我吗？你放心，我不介意的。我今天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有了新生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被过去牵绊了好不好？”
“可是……”我讲不出话来。
“不要再可是了，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能够遇到一个对自己真心的人不容易，学着珍惜吧。”
我用手指在桌面上试着写“珍惜”两个字，明明写了，一笔一划地认真写了，却仍然看不到字迹。
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