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潇潇

那一抬眼,两个人都愣了片刻。

男人穿着熟悉的黑色冲锋衣,瘦了很多,也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更多动作。

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她心里无端地尖锐疼痛了一下。好像是在那瞬间,窗外的冷空气顺着缝隙钻进肺里。

记忆里褪色远去的画面,重新踏过岁月,一帧一帧在她眼前浮现。

陈蝉衣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微弱颤抖。

上次见到李潇是什么时候?

她心里问自己,随即又自嘲地一笑。

真的太久了,已经记不清。

唯一可顺着往事追溯的回忆,是那年在城西,冬夜监狱,四四方方压抑的房间。

她时隔一年才被准许去看他,外面飘着大雪。

阴冷潮湿的屋子里,李潇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黯然。

少年肩膀微微佝偻,扯着唇角,极轻地道:“陈家月,我已经这样了。”

他说:“我真的爱不起你了。”

隔着一道长桌,他在那头,她坐在这头。

她无声死死咬着唇,红着眼圈,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而他自始至终,静静看着,无动于衷。

男人骨骼冷毅。有一双狭长冷漠的眼睛,下意识撇眼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凉薄气息。

如今,七年过去,往日那双熟悉的眼睛蒙上一层灰色。

冷漠与疏离渐渐隐去,李潇年少时的样子,也彻底模糊起来。

办公室里一阵静默。

两个人都呆住,彼此都没有说话。

七年后再遇,她没有想到,竟然还是隔着一张长桌。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孩子的呼喊:“阿爸。”

陈蝉衣这才回神。

她看一眼孩子,再看李潇。

男人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微微垂首,沉默地应了声:“嗯。”

他走过去,小孩自然伸出嫩嫩的手臂,李潇把他托着抱起来,在椅子上坐好,孩子就搁在腿上。

可能是终于看到亲近的人回来。

小孩小手攥着他衣服,往他怀里窝了个舒服的姿势。

李潇垂眼,单手护住孩子一半的侧脸,隔开窗口缝隙灌进来的凉风。

从头到尾,他没有再看陈蝉衣。

陈蝉衣视线就那么一动不动落到他身上,全身像被定格一样。

垂落的手指,蜷缩又攥紧,才勉强克制住呼吸的颤抖。

她有一瞬间,骤然想起恋爱时,李潇家里人就经常给他介绍老家的女孩子,催他大学就把婚结掉。

现在他终于结婚。

得偿所愿。

陈蝉衣却手腕发抖。

小孩抱着他脖颈,不知道说了点什么话,最后指指陈蝉衣:“那个姐姐是医生。”

陈蝉衣眸光微漾。

李潇却没什么表情。半晌,像没情绪似的来了一句:“我记得这里的医生姓秦。”

他目光看着桌上的名牌,意有所指。

陈蝉衣沉默退到一边。

她知道这个意思是不想和她说话。

小孩大概也觉察出来,气氛变得和之前一点也不一样。

没有再软乎地说“那个姐姐”。

李潇抱着孩子,小孩在他怀里安静地呼吸,偶尔说一两句话,他都垂了眼眸,温声应。

他不常笑。

但是小孩说了什么有趣的,譬如窗外的乌云,花台上的蔷薇。

他眼尾会微微垂下。

是在笑的意思。和他平时冷硬的模样大相径庭。

陈蝉衣陡然就想起上学的时候,学校里都在说,十七班的李潇不好惹。

他人冷漠又狠,常年和外面混混走一起,打人是没有轻重的。

在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他孤僻得格格不入。

可也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了孩子之后,竟然也能变得这么温柔。

陈蝉衣心里像被密密麻麻扎了许多个洞,她没再看,轻轻别过眼去。

很快,三个人的空间,只能听见李潇哄小孩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

秦医生终于匆匆赶来:“抱歉,一点事耽搁了。”

他抬头看见陈蝉衣:“蝉衣,你怎么在这里?”

秦继南是个端正面孔,却有一双温和眼。他也高,进来时身姿挺拔,步履如风。

陈蝉衣解释:“之前楼上出了点事,小刘他们去处理了,让我先来您这边拿十二床的报告。”

秦继南脚步停顿:“是那个医闹?你没受伤吗。”

陈蝉衣抿唇:“没有。”

“十二床的报告在这里。”秦继南绕过李潇,“先生,请稍等。”

他从柜子里拿报告递给她:“他家小孩送来的不太及时,也没说孩子从楼梯上摔下来过。下午如果有可能,要跟肝胆外科一起会诊。”

陈蝉衣颔首:“我知道了,我会去说的。”

她转身牵扯到后腰,动作顿了一下,秦继南发现了:“你腰怎么了?”

陈蝉衣下意识看了眼:“撞了下,没事。”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秦继南指她,“还有额头,让护士帮忙处理了。”

“嗯,我知道。”

自始至终,李潇低着头,没往她这里看一眼,从陈蝉衣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默然的背影。

陈蝉衣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关上里面的声音。

……

外面的等候厅里坐满了人,陈蝉衣站在六号门诊室前,发了一会儿愣,最后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儿科。

她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地方,再次遇到他,她以为他还没出来。

又或者即便出来了,大概也不会待在润州。

李潇的家不在润州,在遥远的南方山区。

胃里后知后觉泛起疼痛,绵长又熟悉。

陈蝉衣想起今天早上太忙,没来得及吃早饭。儿科室闹哄哄,吵得她头昏。

她回第二办公室坐了会儿,拆了两根能量棒吃,权当垫垫肚子。

还没有坐两分钟,突然一个小医生慌里慌张跑进来:“陈医生!”

陈蝉衣立刻放下东西,随手将头发挽了,跟着跑出去。

急诊科就是这种存在,整座医院最累最脏的地方,永远没有休息的时间,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病人家属会瞒报什么病情,如果是恶性传染病,那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哪一天,哪一刻。

而她没想过,最没想到的是。

她今天遇上了根本意想不到的人。

等跟着住院医生确诊完,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忙完这个档口,带教医生让他们去吃饭。

陈蝉衣有点不太想吃,瞿雨音是家里自己带了饭,要热一下。

两个人走出办公室,路过一办门口,里面两个女生已经在用微波炉。

“她可真是有背景,出了这种事,医闹,谁不自认倒霉?就她,居然还有人特意护着她。”

管雅晴垂下眼,淡淡一笑:“那也是因为小刘对她有意思吧?”

“嘁,要不是听说她家里好像后台很硬,谁会喜欢她?就靠她长得漂亮?”梁欣不屑地嗤笑一声,盯着微波炉,“她刚来医院我就觉得她不安分,你看她那个样子,哪里像是正经来工作的?天天散着头发,看见个男的都笑。真恶心。”

梁欣嫌恶地皱眉。

微波炉停了,她打开用手指试了试温度,没热。

她又放进去,继续转两分钟。

她和陈蝉衣不对付,医院大部分都知道。

梁欣是住院医,已经快三十了,陈蝉衣比她小四五岁。

陈蝉衣是八年制学博的出身,大学期间一直很优秀,是润州本地人,在临海求学时有导师带,发表的文章也多。

除了差个规培要补,其余的基本挑不出错。

她上学年纪小,八年制学完出来也不过二十四五。是医院里最小的规培医。

梁欣就不一样,她是五加三,规培早拿到手,来医院时虽然也年轻,到底学历不如陈蝉衣。

研究方面也不行。

这几年职称评不上,一直没往上升。

之前两个人有龃龉,导致梁欣一直看陈蝉衣不顺眼。

平时倒没什么,之前轮科室跟她一个科室,梁欣没少使绊子。

管雅晴看了梁欣一眼,不咸不淡地笑:“我觉得她对秦医生有意思吧,刚入院的时候就看见秦医生很关照她。”

陈蝉衣入院规培时很是轰动了一阵子,原因无他,太美了,她往那一站也不怎样讲话,纯粹的画中美人。

秦继南就更不用提,附属医院的黄金单身汉,人很优秀,为人温文尔雅,很多小实习医规培医被他带教,都偷摸喜欢他。

梁欣也喜欢他。

果然,梁欣听了就炸了:“她算个什么东西,秦老师能看得上她?换做是我……”

梁欣话被噎回去。

陈蝉衣站在门口,扣着指关节敲了敲门框。

明亮清冷的茶瞳,清澈见底,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的饭好了。”

旁边瞿雨音也死死皱着眉。

真是太可气了,背地里骂这么脏。

梁欣脸色瞬间苍白,接着转红,又变青。

最后她把饭盒往怀里一揣,咬着唇就走了。

陈蝉衣让瞿雨音去热饭,默默在一旁没说话。

瞿雨音安慰她:“小蝉,你别和她们一般见识,那个梁欣,你刚入院她就不待见你,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太好看,她嫉妒。”

陈蝉衣一笑:“我没生气。”

瞿雨音继续说:“还有那个秦医生,明明她自己喜欢秦医生,秦医生不搭理她,她就来怪你……真好笑,怪你干什么,你跟秦医生又不认识。”

陈蝉衣张了张嘴。

最后还是没解释。

两个人拿起盒饭,刚想走,隔壁主任办公室走出来三个人。

瞿雨音扯扯陈蝉衣,想避开。

陈蝉衣错开一步,然而脚步声却停在了她面前。

她抬头。

郑琮手插兜,看见她,笑着说了句:“蝉衣。”

陈蝉衣眼眸闪了闪:“郑医生。”

旁边的视线全部落在她身上。

闻言,郑琮爽朗笑道:“什么郑医生,你应该喊我郑伯伯。”

“单子。”

李潇托着孩子,腾出一只手,将手里开具的药品单递进窗口,里面配药的医生转身,走向后面两个架子。

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药房,男人穿着黑色外套,水洗的牛仔裤,将他的腿型衬得很长。

他垂着眼,抱着孩子等在窗口前。

沉默的样子,一言不语。

身旁走上来一对女人带着孩子,大着嗓子跟配药房的医生说话。

大概是配药房要开具的药品单,女人没有,两方在拉扯争执。

声音过于刺耳,李潇移开视线,下意识将孩子往怀里带了带。

单手捂住他侧脸,低声说:“阿爸给你带口罩好不好?”

小孩窝在他怀里,还发烧,蔫蔫的没精神,闻言点点头:“好。”

他就从手腕上把口罩摘下来,罩在小孩脸上。口罩太大,盖住了眼睛,李潇往下扯了扯。

“阿爸。”突然小孩喊他。

李潇下意识回:“嗯。”

孩子的手臂勾住他脖颈,用那种气音,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