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刑警队会议室灯火通明。
项浩然站在前面,身后的投影屏幕上放着被害人的现场照片。大家围绕高亚仁调查了一天,各种证据都初见端倪。
“九月七日早晨八点零五分,在位于西城区促进路的锦绣家园小区内发生一起命案。经现场勘验,已经可以确认该起案件系前面三起案件的延续。
“死者高亚仁,男性,四十五岁,有海外留学背景,曾任国外著名投行亚太区顾问,后转至国内某财经杂志任副主编,卸任后以独立财经观察家身份从事专栏写作。
“尸体初检结果显示:其死亡时间为九月六日晚二十三点至二十四点之间。死亡原因与前三起案件相同,是被绳索勒挤窒息而死。死者的舌头被连根割掉,两边腮部有多处被锐器贯穿的创伤。从血流量和血溅情况看,割舌与刺腮行为都发生在被害人呼吸完全停止之后。凶器被确认为单刃刀具,刀身长约二十厘米。凶器和死者的舌头在现场没有找到。
“物证方面:凶手这次留在现场的是一个京剧脸谱。韩冷老师经过分析认为,它预示着死者被杀与他的嘴有关。顺着这个思路,联系到死者的身份,接下来我们要收集他在各种媒体发表过的文章和言论,也许能够从中找到他被凶手选中的原因。另外,在本案中发现的项链,经过辨认,系去年九·一二大案被害人柳纯的饰物,技术科目前正在对项链进行检验。至于柳纯的项链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她与被害人以及凶手之间是什么关系,九·一二大案与八·二〇连环杀人案有没有关联,目前还未有确切判断。”此时的项浩然已经完全恢复到往常的状态,提起妻子的名字时,声音冷冷的,好像那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还有,我们刚刚发现在高亚仁父亲名下注册了一家名为‘黑石网络公关公司’的公司。据他父亲说,他只是在这家公司挂个名,具体运营都由高亚仁来操作。关于这间公司的情况,我们有必要具体了解一下。”
……
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比预计的时间要长出不少。原因是在九·一二大案与八·二〇连环杀人案是否并案的问题上,大家争论得比较激烈。有部分局领导认为,此时刑警队不应该分散过多精力,要集中人手攻克连环杀人案,争取早日给上级领导和老百姓一个交代。他们的理由也算充分:两宗案子差异性很大,很难说是同一凶手所为。而另一方当然是刑警队这边,他们的理由是:项链有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漏在现场的,顺着这条线很可能会牵出凶手。
两方争执不下,最后局长拍板:既然任何可能性都有,那就是说项链是九·一二连环案凶手遗漏在现场的可能性也存在,所以还是放到一起调查吧。
局长发话了,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至此,两宗案件得以正式并案调查!
散会后,韩冷回到办公间,见自己桌上多了一个大纸箱子。他转头问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方宇和徐天成,两人都摇头说不知道箱子是谁放的。韩冷有些纳闷,正想打开箱子看的时候,项浩然走了进来。
项浩然径直走到韩冷桌前,指着箱子说:“这里面装的都是九·一二大案的卷宗,这几天你把手头上的其他事先放一放,静下心来,专门研究一下这个案子。如果真能找到它与连环杀人案的关联,那对两起案子来说都是个重大突破。”
“好的,我明白。”韩冷答应着,打开了箱子。见里面一摞摞卷宗塞得满满的,韩冷心想,又要熬夜了。
“今天太晚了,先下班,明儿再看吧。”项浩然拍拍韩冷的肩膀,做出要走的样子,又好像临时想起什么事情,冲徐天成扬扬下巴,“老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项浩然的举动看似轻描淡写,好像很正常,但不知为什么,韩冷觉得有些怪怪的。他用疑惑的神情目送两人的身影离去,直到消失。
项浩然和徐天成走后,方宇赶着赴一个约会,与韩冷匆匆道别,也跟着走了。随后,其他同事也一个一个都走光了,偌大的办公间里只剩下韩冷。他把头靠到椅背上,默默地盯着桌上的卷宗……他已经决定连夜把它们看完。
凶手连续作案的冷却期已经越来越短,可以说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与时间赛跑。早一天将凶手缉拿归案,或许就能挽救这城市里一个人的生命,否则天知道还会有多少条生命葬送在他的手中。
韩冷小憩了一会儿,起身给自己泡上一杯浓茶,关掉办公间的其他照明设施,只留下自己桌上的小台灯,然后从纸箱里拿出第一摞卷宗……
九·一二大案,就案情本身来说并不复杂。
案发当晚,柳纯在本市一家名为旺客美食城的酒店里与一个女性朋友聚会,聚会结束后独自一人驾车回家。柳纯大约在九点左右离开酒店,死亡时间是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体内被验出含有大量酒精,在案发现场周围警方还发现一些呕吐物,经检验与柳纯胃里食物相同。据此警方推断:柳纯在回家途中,由于酒劲上来了,便将车停到中山公园围墙外的花坛旁边,她在下车呕吐时遭到袭击。
柳纯后脑遭受过猛烈攻击,造成其后脑颅骨骨折。从伤口痕迹上看,凶器应该是一块巴掌大的硬物。由于案发现场的花坛正在翻修,附近堆放了很多碎砖,警方在其中找到一块沾有柳纯血的砖,但上面没有指纹。但柳纯的死并不是被碎砖猛击造成的,而是被绳索之类凶器勒挤,窒息而亡。分析勒痕的深度、宽度,以及接触皮肤表面的损伤情况,法医判断,凶器是一条男人的领带。
被害人柳纯生前任市规划局建设规划管理处副处长,丈夫项浩然时任市刑警支队支队长。由于柳纯系国家公职人员,手中握有建设项目规划、选址、审批等重要职权,并且还具有警察家属的身份,所以该案件引起了各方的广泛关注。市公安局也因此抽调大批警力,组成了规模庞大的专案组。专案组在分析了各种动机的情况下,对有可能的嫌疑人进行了拉网式排查。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韩冷放下手中的卷宗抬起头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多。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抽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翻了翻抽屉,找到一盒泡面。可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干了,他只得提起水壶去水房打水。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很安静,四周只响着他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很有节奏,显然韩冷还沉浸在对案子的思考当中。
九·一二大案应该是一次冲动犯罪,没有预谋,也不像雇佣杀人。凶手作案的时间、地点、凶器,甚至目标都像是随机选取的,而这种方式的作案动机通常很难寻查。
关于动机,当然最容易想到的是抢劫杀人。但是清点柳纯财物时发现,她随身携带的现金、信用卡、购物卡、手机、手表乃至手上的钻戒都没有丢,只有一条刻着她属相的金项链不见了。项链是丈夫项浩然送她的生日礼物,案发当天早上她还戴着。
至于其他动机,包括情杀、因政治利益或经济利益产生纠纷、因为被项浩然牵扯遭到黑恶势力报复等等,围绕这些可能性专案组都做了大量的侦查工作,结果并未找到相关证据。
看来,九·一二大案的唯一切入点只能是“项链”,因为那是凶手在整个杀人过程中唯一的附加行为。
“为什么是项链?为什么凶手只拿走项链?而项链又怎么会出现在高亚仁的被杀现场?”韩冷停下步子,靠着走廊窗台,自言自语起来。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凉气涌进来,韩冷不禁打了个寒战,大脑瞬间一个激灵:于梅的舌头、王益德的眼球、孔家信的眼镜、高亚仁的舌头……战利品……项链……柳纯的项链会不会也是战利品?
项链是连环杀手第一次杀人的战利品,对他来说意义非凡,所以他总随身携带,可是不小心掉落在了高亚仁的被杀现场。
突然灵光一现,韩冷的神经兴奋起来,身上的疲倦感顿时一扫而空,甚至也不觉得有那么饿了。他干脆放弃了打水的念头,抓紧时间回去将有关细节落实准……毕竟现在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高亚仁也同样具有杀死柳纯、拿走项链的嫌疑。
韩冷快步往回走,没几步又猛地收住脚步退了回来,因为他看到一丝光亮,那光亮来自项浩然的办公室。
“项队也没走?”韩冷走过去试着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回应便推门进去。
屋子里烟雾弥漫,项浩然正夹着烟看卷宗。见韩冷进来,他有些惊讶,捻灭手中的烟卷,合上卷宗,说:“你怎么没走?”
“您不也没走吗?”韩冷笑笑说。
项浩然微微颔首,心中一阵欣慰,他知道韩冷是在为案子争取时间。不过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于是便岔开话题:“研究得怎么样了?”
“只是大概看了一遍,还没什么具体想法。对了,您觉得您爱人有可能认识高亚仁吗?”韩冷问。
“应该不认识吧,没听她提起过。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项浩然有些不解。
“没什么,随便问问。”韩冷顿了一下,眼睛看着项浩然,斟酌了一会儿,又说,“我有个疑问,是关于您的,不知道能不能……”
“跟我有关?什么事?问吧。”
“我看了一下嫌疑人的笔录,里面好像没有您的,按理说应该有您一份。”
“噢,这个……”项浩然并未回避韩冷的目光,“这个我已经跟领导交代过了,案发当时我和老徐在一起。老徐可以作证,我们俩下班之后去彩云饭店吃饭了,直到接到柳纯出事的电话。”项浩然说完,可能是鼻梁有些痒,伸手挠了两下。
韩冷皱了皱眉,项浩然的反应太让他意外了……回答问题时刻意地直视对方、无意识地触摸鼻子,这都是说谎和有所掩饰的微表情。项浩然为什么要说谎?在柳纯这件案子上,他有什么要掩饰的?韩冷陡然间觉得,也许九·一二大案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两人各怀心事,僵在那儿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末了,还是韩冷轻咳两声打破了沉默:“那没什么事儿,我先出去了。”
项浩然点点头,没说话。
韩冷转身,没走几步,背后突然传来项浩然冷冷的声音:“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死的是我,也绝不愿意让柳纯再受一丁点儿的伤害!”
韩冷听得出,项浩然的话等于承认他有所隐瞒,但同时也暗示他有难言之隐。只是韩冷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情能比柳纯的死还重要。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追问下去只会把关系搞僵,甚至把案子更加复杂化。好在还有老徐这个证人,搞定老徐要比搞定项浩然容易得多。想到这儿,韩冷稍微顿了一下身子,背对着项浩然点了点头,紧接着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韩冷还注意到,项浩然刚刚的话中说了一个“再”字。
徐天成大大咧咧地推开办公间的门,却又一下子蹑手蹑脚起来。他看到韩冷伏在一摞摞卷宗中间睡得正香,估摸着这小子是分析了一夜的案子,于是便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摊在桌上轻轻地翻看。他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响,想让韩冷多睡会儿。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韩冷迷迷糊糊地感觉屋里好像有人在,便抬起头,摸索着戴上眼镜。他看看墙上的表,又看看徐天成,然后支起身子,伸着懒腰说:“来得够早的啊!”
“你醒了?”徐天成合上手中的报纸,“熬了个通宵吧?卷宗看得怎么样了?”徐天成说着话,绕出办公桌,拿起放在门边的水桶和拖布,紧接着便是打水、拖地、抹桌子一阵忙活。
看徐天成一丝不苟地打扫着,韩冷打趣说:“不愧是领导,处处以身作则啊!”
“呵呵,天生劳碌命,闲不住,全当锻炼身体了。”
“这觉悟不错。”韩冷声音很低,像是对徐天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看着徐天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据说柳纯被害当晚项队和你在一起?”
徐天成拖地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晃了晃头,嘴上说:“是啊,当时我确实和小项在一块。”徐天成继续拖着地,“那天下班之后……”
徐天成的说法几乎和项浩然一模一样,当他再抬头的时候,韩冷已经挡在身前:“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你都不用回忆一下就说?”韩冷一副嘲讽的口吻。
“这……这……”
“你抬起头!看着我!”韩冷逼视着徐天成,“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没……没啊!”
韩冷指着徐天成的脑袋:“知不知道,你刚才嘴上说‘是’的时候,头在摇?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心口不一!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在柳纯这件案子上,一个堂堂的重案组组长,一个堂堂的刑警队队长,甚至是被害人的丈夫,要说谎?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韩冷一脸的怒气,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嚷什么?”徐天成慌忙放下拖布,压低声音说,紧接着又跑到门口,两边望了一下,关上门,“你冷静点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些事情确实没法说。”
韩冷冷冷地盯着徐天成,徐天成有些尴尬。双目对视,最终还是徐天成败下阵来。
“好吧,昨天和小项碰面的时候,我就说瞒不住你。你冷静点儿,听我慢慢说。”徐天成将韩冷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摁下。
“其实柳纯被害当晚,真正和小项在一起的人是林欢,他们俩在香泛酒店……”徐天成说到这儿,特意看了一眼韩冷,他知道韩冷最近和林欢走得挺近,不知道韩冷听了之后的话会做何反应,“开房。”
“什么?”韩冷一脸震惊,“你是说当时他们俩在偷情?”
“嗯!”徐天成缓缓点头,“其实他们已经好了挺长时间了,我也是事后听小项说的。那次他和林欢一起出差,小项患了重感冒,在宾馆里起不来床,林欢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两天两夜。也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身在异乡需要情感的抚慰,也许两人早就……总之两人就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关系。”
韩冷来队里的这段时间,当然能看出来项浩然与林欢之间有暧昧,但是他也想当然地认为两人是在柳纯去世之后才发生感情的。其实不仅韩冷这样想,队里的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都是他妈的借口!出轨的人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韩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韩冷的反应如此强烈,倒是出乎徐天成的意料,他本能地替项浩然辩解起来:“男人嘛,总得好点儿什么,酒色财气总得占一样吧!小项不喝、不赌、不贪,好点儿色也算正常。”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说出口,老徐自己都觉得不着调,又紧着说:“其实小项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当时说出实情,恐怕就进不了专案组了,所以让我帮他遮掩过去。”
徐天成不理解韩冷的反应,是因为他不了解韩冷。
韩冷幼年,妈妈背叛家庭,抛弃了他和爸爸那段经历,在他心里留下了伤疤。他忘不了妈妈最后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扔掉了一只肮脏的小狗,没有任何的留恋、疼惜,甚至还带着些欢愉。所以从骨子里,他非常非常痛恨那些对家庭不忠的人。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林欢竟然会是一个“小三”!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林欢与王曼极其相似的外表还是让他在她身上投射了一定的情感。而此时,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正在他心底里蔓延着。
见韩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看表,快到上班的时间了,徐天成担心被队里的人看出什么,便拉起韩冷说:“走吧,你熬了一夜,也该饿了,一起出去吃个早餐,顺便再聊聊案子。”韩冷没有拒绝,机械地跟着徐天成走出办公间。
吃过早餐之后,二人兵分两路,徐天成会合方宇去调查高亚仁的公司,韩冷则去拜访高亚仁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