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室里,林欢刚做完王益德的尸检,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吃早已凉透了的方便面,韩冷就在这时敲门走进来。
“你好,有事儿?”林欢一边将面条放进嘴里,一边打着招呼。
“没什么事,碰巧路过……那个……谢谢你的矿泉水。”
碰巧路过?拜托,地下一层除了法医室就是库房,你从这儿路过要去哪儿?韩冷觉得自己脸有些烫。
“哎呀,别客气,小事一桩。”林欢倒也没有多想。
“真不好意思,在现场有些失态,没顾得上谢你。”
“呵呵,没什么啊,第一次出现场都那样!方宇那小子头一次差点儿把心肝脾胃都吐出来,你算不错的了!”
“尸检情况怎么样?”韩冷知道林欢是为了让自己少点儿尴尬才故意提起方宇,于是便转了话题。
“刚做完。要不这样吧。”林欢站起身来,从桌子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招呼韩冷到尸检台边,“我先跟你说说结果,顺便帮你练练胆。”
尸检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被白布蒙着的躯体,揭开之后露出的人正是王益德。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被挖掉眼球露出的两个血洞显得格外瘆人,胸前有几道被粗线缝合的印迹,看得出刚刚被开膛破肚过。
“感觉怎么样?”林欢扬着眉毛问。
韩冷挤出一丝笑容:“还顶得住。”
“你别老想着他是一具尸体,当做证据来看就没那么恐怖了。”
“呵呵,听说王益德也算是个不错的医生,要是地下有知,看见你用这么粗糙、原始的方法缝合他,非跳起来跟你拼命不可。”韩冷强作镇定地打趣,想掩饰自己的不安。
林欢指着王益德脖子上一道暗红褐色的痕迹,说:“看到没,和于梅脖子上的勒痕一样,应该来自同一条皮带。死亡时间是昨天(八月二十七日)晚上二十一点到二十二点之间。死者胃里未发现异物,手腕上有新添的创伤,说明死者在遇袭时意识清醒,曾经反抗过。不过可惜在指甲里未发现属于第二人的皮屑,而且指甲里很干净,可能是被凶手清理过。”
“凶手的反侦察能力很强。”韩冷插话说。
“嗯。”林欢点点头继续说,“死者是在呼吸完全停止至少五六分钟之后才被捆绑和挖出眼球的。”林欢说着指指王益德的眼部,“凶手在挖眼时没有留下任何外部伤痕,而且眼睛边缘也很整齐,手法相当熟练,也许和他从事的职业有关。”
“在两起案子中,凶手割除被害人器官的手法都表现出了一定的专业水准。我觉得他很可能从事着与医学有关的,或者是屠户、厨师等能够熟练使用刀具的职业。当然,我也只是提供个参考。”林欢补充道。
韩冷点点头:“有这种可能。不过对有些变态杀手来说,他们就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曾经出现过的一些剥皮、碎尸案例,虽然证据上显示凶手的手法很专业,但事实上他们从未受过专业培训,也从事着与使用刀具毫无关系的工作。”
“对,我也有所耳闻。”林欢边说着,边把白布罩回尸体上。
该谢的谢了,该看的也看了,韩冷知道林欢忙,自己不便久留,便欲告辞。走到门边时,他回过身子用一副关切的口吻说道:“对了,以后少吃点儿凉东西,对胃不好。”
“嗯,没事儿,都习惯了,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林欢笑着指指桌子上的方便面,“当冷面吃也挺好的。”
“呵呵,走了啊!”韩冷笑着挥挥手走掉了。
目送韩冷的背影离去,林欢心底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是因为好长时间没听过一句贴己的话了,总之她对韩冷的印象非常好。由韩冷,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另一个男人……项浩然。
“浩然,我好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可是为什么现在你总是拒绝我?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是因为内疚,那就和我说清楚,我可以等!”想起项浩然,林欢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心里乱糟糟的。
稍后出炉的现场勘察结果让队里很失望。
现场收集到的毛发和指纹,经鉴定都是陈旧的,是中心医院其他值班人员留下的。也就是说,在案发现场仍然没有采集到可证明凶手身份的任何证据。凶手挖眼的凶器和死者的眼球在现场都没找到。不过与上一起案件不同的是,死者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手中握着一把手术刀。经鉴定刀是全新的,也不符合死者眼睛边缘的挖痕,上面除了死者的握痕没有发现其他指纹。经过与医院核实,刀不属于医院,也不是死者王益德的。
那手术刀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死人的手上?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隔天一大早,徐天成带着王益德案的反馈资料走进了项浩然办公室。那时项浩然正在接一个电话,他努努嘴示意徐天成先坐。徐天成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到对面。好一会儿,项浩然才放下电话,脸上带着少有的温和。徐天成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是谁,也只有那个人才能让项浩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是强强的电话吧?”徐天成问道。
“是啊,说他们班有个小朋友老欺负他,让我去把人家抓起来。”
“呵呵!这种事儿老师不管吗?”
“说那孩子他爸叫李什么来着,是个好大的官,老师也不敢管。”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这么小的孩子就会仗势欺人,老师还为虎作伥!等一会儿咱去学校找他们校长去!”
项浩然摆摆手:“算了吧,孩子的事儿,还是让他自己解决吧,也算是个锻炼。对了,王益德查得怎么样了?情况摸清楚了吗?”
“大致差不多了。”说到案子,徐天成严肃起来。
“王益德四十七岁,在中心医院工作了将近二十年。我们走访了医院领导和大部分医生,对他的评价普遍都很高,说他为人一贯谦虚和气,与上下级相处得都很融洽。他在工作上也一直是医院的业务骨干,曾任神经内科主治医师、科室主任、院长助理、副院长。他平日在单位给人的印象很节俭,衣着朴素,没有混乱的男女关系,没有私家车,上下班一直坚持坐班车。
“中心医院方面也承认,医院确实出过一次由于人工心肺机发生故障导致的重大事故,事后医院赔了一百万才将此事了结。他们领导在向我解释造成这次事故的原因时,一再摘清王益德的问题,把责任都推到厂家那边,强调是受了无良厂家的蒙骗。”徐天成说到这儿顿了顿,一脸讪笑。
“哼。”项浩然冷哼一声接过话,“说得这么完美就意味着掩饰,人怎么可能没有缺点?”
“是啊!很明显心里都有鬼,怕我们顺着王益德这条线深挖下去牵连到他们。当然,这种情形,在医院明着查肯定是查不到什么,再说咱们又不能大张旗鼓。所以我通过几个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引见,辗转找了一些关系,在私下里约见了几名中心医院的医生和一些常年混迹于各大医院的医药代表,并且事先声明对他们提供的情况不会作为证据记录在案。
“据那几位医生说,其中确实有猫腻。医药代表也坦陈,每年光经过他们手给王益德的回扣就不下十几万。
“之后我们又暗地查了一下王益德的财产,发现在他们夫妻名下共有三套住房……他们夫妻俩住一套,其余两套一套用于出租,一套被他的父母住着。王益德的房子位于蓝华广场附近的一个高档小区里,那里的房价据说现在一平方米将近两万。王的房子上下两层,大概有两百多平方米,装修非常豪华。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双双就读于英国的一所贵族学校。我们也查了王的父母、岳父、岳母,他们都是普通工人,没有任何背景,根本没有能力给予他经济上的帮助。在调查中也没发现他做过任何的金融债券投资。王益德夫妇的支出与他们的收入相差非常悬殊,仅凭他们的工资和奖金根本负担不起这么高昂的消费。”
徐天成一口气说完,觉得口有些干,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边接边说道:“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那个姓赵的医生说的都还属实,王益德肯定在私下里收了药商以及医疗器械供应商的大量回扣。”
“这点毋庸置疑。”项浩然道。
徐天成正要接话,兜里的手机响了,他便将水杯放到桌上,接听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之后,徐天成说:“我在项队这儿,你直接过来吧,正好向项队汇报。”
几分钟之后,门外响起敲门声,徐天成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的是进驻正扬律师事务所调查的老侦查员马成功。徐天成开玩笑说:“怎么样,您这老马一出,肯定是马到成功了吧?”
“那是当然,我老马啥时掉过链子。”马成功也笑着回应,继而从包里拿出几个档案袋放到项浩然的桌上,“都在这里面啦!”马成功说完,坐到徐天成旁边的椅子上,顺手拿起徐天成刚刚喝过一口水的纸杯。徐天成忙过来抢:“想喝自己倒去。”
“小气样儿。”马成功一手挡着徐天成,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马成功五十多岁了,眼瞅着就快退休了,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到现在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不过,他的经验毕竟摆在那儿,做事也稳妥,遇到细致的活,老徐也愿意用他。上面说了,老徐这人憨厚、没有架子,和下属都能打成一片。而马成功仗着自己年岁大,与徐天成开起玩笑来就更加无所顾忌。
喝了老徐的水,马成功一抹嘴,正色道:“正扬律师事务所是于梅一手创办的,多年来她事事亲力亲为,独掌大权,下面的人说白了都是些打工仔而已。于梅这一死,事务所就乱了套,大家都在急着找下家,除了于梅的秘书就没几个人来上班了。不过这也正好,我们可以放开手脚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在秘书的配合下,我们将事务所近年来代理的诉讼档案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总的来说诉讼主要涉及职务犯罪、企业债务纠纷、企业破产清理,以及一些高端人士的刑事诉讼等几个方面。”
“于梅能量不小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所代理的这些诉讼,都是受关注度高、代理费昂贵的官司。她到底有什么背景,能够获得这么多好案子?”徐天成忍不住插话说。
“是啊。”马成功点头道,“开始我们也有这种疑问,不过很快就找到了答案。组里的小张偶然间在于梅办公室的书柜中发现一个暗格,推开后,发现暗格后面镶嵌着一个精巧的小保险柜。我们从队里调了技术人员将保险柜打开,里面除了大量现金之外还有一些录音带和一本账簿。你们猜那是一本什么账簿?”马成功故作神秘地问道。
“怎么那么烦人,赶快说,卖什么关子!”徐天成推了他一把。
“行贿账簿?”项浩然淡淡地说道。
“对,还是项队精明!”马成功又打开包,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账簿和几盘录音带,交到项浩然的手上,“这是一本行贿记录,于梅在上面详细记录了她的一些行贿情况,包括时间、地点、钱数、受贿人等等写得清清楚楚。”
项浩然随手翻了翻账簿,眉头皱得紧紧的。翻了一会儿,他把账簿递给徐天成。徐天成接过一看,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账簿里提到的受贿人员涉及了市中级人民法院一位副院长、春海北区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春海南区法院民事庭与破产庭等几位正副庭长,还有司法局一位高层领导……
“这要是传出去,咱春海市的司法系统可就要经历一场大地震了!”徐天成说道。
项浩然一脸凝重,没想到谋杀案又牵出了惊天的行贿案,这可不好办啊!行贿案这方面牵涉重大,涉案人员身份太过敏感,队里查不了,局里也查不了,最终肯定要由纪委牵头组织专案组来调查。
短暂的沉默后,项浩然说:“行贿案先放到一边,还查到了什么情况?”
马成功答道:“档案显示,在最近几年里,于梅本人亲自代理的官司并不多,但是胜诉率极高。其实不单是于梅,整个律师事务所的胜诉率都非常之高。但与之不相称的是,事务所因涉嫌舞弊行为被司法局多次调查,事务所因此被严重警告过两次,有一名律师(吴鹏)被取消律师资格并被追究法律责任,另有一名律师因在代理某富二代酒后驾车伤人案中涉嫌串供、伪造证据,现正在被检察机关调查。”
听了马成功的话,徐天成想到了吴鹏的案例,说道:“这样看来‘吴鹏事件’确实不是孤立的。于梅的律师事务所之所以能够频频接到好案子,以及整体胜诉率超高的原因,恐怕都得益于她在幕后的行贿和违规操控。”
“不知道凶手作案和这些有没有关系。从诉讼档案里发现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了吗?”徐天成又问道。
马成功站起身来,从桌上的一个档案袋里拿出一张打印了名单的A4纸,交给项浩然,说:“我觉得这几个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他们都是相关诉讼的对方当事人。在这几起官司中,控辩双方当时明争暗斗得很激烈,据说在官司进行的中间还有人往律师事务所打过恐吓电话。”
项浩然看了看,把名单交给徐天成,说:“派人查查他们!”
三人谈话之后,项浩然让马成功立刻将于梅行贿的证据整理出来交到局里。局里立即开会讨论,决定将证据交到纪委。
当天晚些时候,对赵新民的调查也有了结果。
赵新民自中心医院辞职后,又在春海市第四人民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也是以辞职收场,最终应聘到现在这家私人医院。寻访他在“四院”的同事,大家同样对他的为人和工作表现很不满。
如果单从表象看,赵新民频繁更换工作单位、无法在一个单位长时间工作、不善与同事沟通交往、没有朋友、没有女朋友、倔犟偏激、说话刻薄、做事一根筋、有过向权力机构写匿名信寻求重视的举动、寻求重视未果有过激烈行为……这些都是反社会人格的特征,韩冷等人不由得开始对他产生怀疑。而警方也通过赵新民居住小区的地下停车场监控录像发现,在王益德被杀当晚他将近凌晨才回家,也就是说他先前对警方说谎了。
赵新民嫌疑重大,警方对他进行了传唤,不过随后便排除对他的怀疑。
原来,案发当晚赵新民在陪院里一位领导和药商吃饭。为了让自己的新药能进入医院,药商方面给了两人一笔数额不菲的回扣。赵新民担心警方查出这里面的黑幕,同时也怕把领导牵涉进来,以后在医院得不到重用,所以便撒了谎。而当晚,几人就餐的餐厅有监控录得他们在场的画面,他的嫌疑也就随之解除了。
当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回过头再想,赵新民曾经显示出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性格特征,是源于他尚未泯灭的道德良知,是因为他曾经满怀着的一身正气。当然,现在他变了,或者说成熟了。他不得不变,因为他面对的世界和原本想象的不一样,他必须在生存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之间作出选择,而他的选择不过是和大多数人一样……随波逐流。
现实总是残酷的,但是你又不得不在其中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