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问到一个朋友时,他说:“马克是个好人。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喝点啤酒,打打排球,骑骑自行车。几年前,他就变成大忙人了。估计是他生意好起来了。我也再没打电话联系过他。”
别的朋友也是这么说,但如果吉姆没记错的话,泰勒生意起步发展的时候,没有出现很大的飞跃以至于让他突然就不和老朋友见面了。是因为他还有别的事做所以太忙了吗?
吉姆胳膊下夹着一个黄色便笺簿,上面别着一支钢笔,他详细的笔记占满了前半页纸。泰勒的文件敞开放着,犯人档案摊放在桌子上,他又读了一遍穆罕默德·阿齐兹的审讯笔录。阿齐兹这家伙可把马克·泰勒害惨了,他告诉审讯团,泰勒主动提出把芝加哥摩天大楼和芝加哥交易所的照片当作可能袭击的目标。审讯记录没有吉姆想知道的那么详细。没有证据表明泰勒曾是袭击支持者,在问及泰勒为何这么做时,阿齐兹声称是因为贪婪作祟,泰勒索要五万美元出卖那些照片。
吉姆把审讯笔录放在一边,拿出泰勒的财务记录。他的债务很正常,一项购车贷款,一项小的商业贷款,都是名誉良好,按期还款。这个摄影师按时缴税,收入支出比例协调,有少量的股票和储蓄。
没购买大物件,没有大量存款,也没有转账记录。总之就是没有什么危险信号。如果他真要了五万美元,他也一分没花。吉姆挠了挠脖子,也许泰勒把所有的钱都装在箱子里,埋在了自家的后院。
压在泰勒的财务记录下的是一份来自芝加哥警方的奇怪档案。档案上记录着泰勒在危险情况下被捕的六次记录,但奇怪的是每一次他都无罪释放了。事实上,泰勒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关键角色,但结果往往都比想象的好。比理应出现的结果好。
有一次,一辆载着两名儿童的汽车从路堤滚下去,掉进池塘里。孩子们很幸运,泰勒打开了车门,钻进车里把孩子拉了出来,放在了路堤的草地上。汽车掉进了池塘六米深,深陷在浑浊的池塘里。要不是泰勒出手,孩子们肯定要淹死。泰勒的夹克挂在了车门闩上被拖住了,所以他自己也受了点轻伤。泰勒在报告中陈述说,轿车撞到了什么,他的夹克才得以松开。
吉姆放下手中的报告,另外四个报告也是一样的结果,但第五个就不一样了,这个报告引起了吉姆的兴趣。这个案子记录说,泰勒在试图攻击便衣警察时遭到枪击。奇怪的是,开枪的不是那位警察,而是警官一直在搜集证据要追捕的街头匪帮里的一员。泰勒的袭击让警官免受枪伤。泰勒本人则没那么幸运,他的左腿中了一枪。
为什么像泰勒这样一个体面的人在毒品猖獗的街区一角闲逛呢?吉姆怀疑他是到那里去买毒品的,但他并没有吸毒的前科,他在被捕后进行的药物检查也呈阴性。在询问泰勒的朋友和熟人时,他们都没提到过毒品。而且他做这一行见到过很多吸毒的人,可看泰勒的行为举止却一点都不像。
放下笔,吉姆往后一靠,双手放在头后。这有点儿说不通,这家伙加入恐怖组织的动机是什么呢?他的父母是美国中部人,在充满爱与鼓励的家中成长。他的家庭简直就是一幅诺曼·洛克威尔笔下栩栩如生的家庭油画。邻居们还记得,小时候的泰勒在一场暴风雪后第一个敲他们的门去铲雪,还有他和与其他孩子在街角打棒球的情形。他犯的最大一次错就是15岁时在邻居家的车库后面吸大麻时被发现了。
他快速浏览了袭击当天泰勒与6个政府部门的通话记录,页脚是音频录音的引用编号。他们在读记录的时候,并没有听过实际的录音,但此刻吉姆却很好奇。他打电话给秘书,让她把录音磁带录一盘拷贝。
磁带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送来,所以他休息了一会儿,喝了杯咖啡。喝了一口后,他又坐回桌前。档案上说,泰勒有个女朋友,是芝加哥警察局的侦探。这可是个有意思的新闻。记录上写着,他们交往时间并不长。这几年,他的大部分朋友都渐渐和他疏远了。吉姆快速翻阅着文件,想找一个自己读过的简短问话记录。
他身体前倾,整理着文件。该死,没几页文件。只有几个刚看过的警方报告。他看了看是谁整理的档案。他认出其中一个人。他最近在哪见过这个名字?杰西卡·毕夏普侦探。他打了一个响指。这不是泰勒被捕时和他约会的那个女人吗?有意思。他搓了搓下巴,努力回忆着泰勒开始与她约会的大概日期。他确定那是在泰勒被捕前不久。
吉姆把名字和具体细节记在便笺簿上。他想更进一步调查毕夏普。他整理着档案,发现了正在寻找的审讯记录。这段记录放在二人确立恋爱关系后的私人联系记录下。他一边看着记录,一边皱着眉头。负责审讯的肖恩·戴利警官当时要么心情不好,要么就是懒得出奇。他应该多了解一下事实——警探和犯罪嫌疑人有恋爱关系。他应该多深入讯问几个问题。
这些报告还要更详实些,他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他向窗外看了一眼,从身上脱下衬衣。解解汗会好一点儿。室内的空气都不向窗外流动,即使开着空调,出汗后衬衫都会黏在身上。他咧开嘴笑了。芝加哥的九月不应该太难熬。
他头脑还想着芝加哥,随手把文件塞进散乱的档案里,放在办公室墙边一排高高的陈列柜里。门响了几声,秘书进来了。
“这是您要的录音带。”
“喔,挺快啊。”
她拿出一捆橡皮筋系着的录音带。
“我可是有人脉的。”
吉姆笑着从她手中接过录音带。“谢谢。”秘书走后,他把磁带拿到桌前,找出放音机,插进第一盒磁带。他看过几次磁带记录,但是这不是他要录音带的原因。他想知道泰勒说话的口气是怎样的。
一小时后,吉姆搓了搓自己的脸,双手挠头。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的囚犯。
要是泰勒声音冷静的话就容易多了,但吉姆发现第一盒录音带里泰勒在克制自己的恐慌。在之后的几盒录音带里,他不仅恐慌,而且沮丧愤怒。最后一盒录音带则不然。在一盒录制时间为中央标准时间0743的录音带里,泰勒声音含糊,有种挫败感。他当时在哭吗?这个人要么就是在演戏,要么就是真的发疯了。吉姆又把最后一盒录音带放了一遍。办公室里充满着泰勒的声音。
“求求你,让一个管事儿的人接我电话,时间不多了。天呐,求你了。”
“抱歉先生,我要先问您几个问题。”
“该死,没时间问问题了……时间……该死……现在几点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传来一声刺耳的重击声。吉姆斜了下身子,耳朵转向录音机。他做什么了?把电话扔掉了?有个低沉的刮擦声,吉姆闭上眼睛,头脑里幻想当时的场景。
泰勒脸上写满了恐惧,举止也很紧张。吉姆摇摇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也许只是在重复审讯泰勒时灵机一动的表情,仅此而已。
泰勒哽咽道,“没必要了,太晚了。”
录音带在0745停止了,就在第一架飞机撞击的前一分钟。
吉姆用手指按下退出键。不能忽视这个证据。即使泰勒知道计划的时间表,也不可能准确知道第一架飞机撞击的时间。有太多的变数了。身为恐怖主义者的飞行员可以早点或晚点行动,可能由于战斗有所延误,就像在宾夕法尼亚州坠毁的93号航班那样。即使风的作用也可能是影响因素。那么,他怎么知道0744的时候就太晚了呢?除非他知道,仅在一分钟后,第一架飞机会准时进行撞击。
前十次看审讯记录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吉姆拿起电话,拨给他的行政助理。“吉尔,能帮我订一张去芝加哥的机票吗?”他看了一眼日历,点了点头,“就下周三的票。”
在锁链的束缚下,他尽量坐直。桌子的对面,吉姆在整理马克的档案。至少马克觉得是他的档案。这家伙要干什么。其他人都在哪?这次和审讯一样可怕,可至少他知道要发生什么。这种程序上的改变有点儿像某种阴谋。警卫一如往常地都在场,而这次是站在门口,而不是在马克旁边。最初的十分钟,马克没把他当回事,只是在刚到的时候粗略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手表。马克在椅子上转了一下。他在等什么呢?其他人都迟到了吗?为什么没有其他的椅子呢?
一声敲门声把马克吓了一跳,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不回头也知道谁进来了。他难以自控,祈祷来的不是医生。
吉姆笑了,示意门口的人进来。“让他进来,谢谢。”
马克看到另一个男人投来真诚的微笑,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女人就大步走过他身边,绕开他,也不看他的眼睛。她一手拿着白色纸袋,另一只手拿着饮料托。
她把饮料托和纸袋一起放下时,两杯软饮溅了出来。“这还有番茄酱、芥末和盐。”
“太好了,我很喜欢。”吉姆在口袋里掏出钱给那个女人。“这些应该够了。”
马克纠结于要不要看一眼她——这可是他数月来看到的第一个女人,或者可以看一眼那个袋子,通过判断里面散发的气味,他已经知道了里面为何物。那女人略过他直接离开了房间,没给他看一眼的机会。这一切并没让他觉得放松,他费劲地咽着唾沫,盯着地板,这才是他最安全的选择。
听到纸发出的沙沙声,马克抬起了头。吉姆从袋子里掏出两个大三明治,把其中一个推到马克面前。“我觉得这个会奏效的。”
马克缩了回来,这家伙想干什么?
吉姆皱起了眉,开始拨开他的三明治包装:“放心,吃吧。”
空气中满是食物的味道,马克希望自己没有在流口水,但他还是没碰那些吃的,即便是摆在面前的薯条和汉堡也没动。他始终觉得里面有毒,而且他觉得这更有可能是个恶作剧:要是他把食物再放到嘴里,吉姆会命令他吐出来。
马克记得自己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它会蹲坐着等着主人举在鼻尖上的食物,急切地等着允许跳起来把食物抢下。马克现在算是了解狗当时的感受了,这让他为自己对狗所做的恶作剧感到羞愧。如今,这看上去是这么残忍,他盯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被锁紧着的手。即便敢吃那个汉堡,他也根本够不到,因为锁链没有那么松。
“把那个该死的汉堡吃了。”吉姆把午餐放下,用餐巾擦了擦他的手,“我想在这儿做点儿好事儿。”
马克猛地看向他。“为什么?”由于很久没说话,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吉姆的脸变得僵硬,而马克则抬高了他的下巴,他心想:这个人他是了解的,所以他能解决这件事。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吉姆首先移开视线后,马克感受到一种胜利的快感,吉姆摇摇头说:“好吧,你爱吃不吃,我可不管你。”吉姆咬了一口自己的汉堡,马克则把视线从食物上移走,看到它们就让他头晕。
胜利的喜悦没持续多久就消散了,他仍然坐在桌旁,听着咀嚼生菜的声音,闻着炭火烤肉和薯条的香味。他到底赢了什么?一无所获。马克深呼吸一口气:“我……呃……抱歉。我只是……不知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吉姆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薯条,“我只是觉得添了这些会让你的生日过得特别一点。这里并非无情之地。”
马克很震惊,他盯着吉姆。“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是九月八号?他才被关在这里十个月?
他已36岁了。今天,他的父母会不会想起他?又或者,他们会视他为恐怖分子吗?去年的这一天,他是在看一场幼兽队的比赛中度过的,那天的太阳炽热,啤酒凉爽,而主队则赢得了比赛。想到这,他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画面:爬满墙面的深绿色常青藤,翠绿色的方块儿以及中心球场记分牌上迎风飘扬的各色旗帜。高耸于各队旗帜上方的一直都是美国国旗。他睁开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你不知道吗?”
马克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又没有日历挂在牢房的墙上。
“好吧……见鬼。没错,今天是你生日。”吉姆挥手指着马克面前的食物说道,“所以吃吧,没有毒的。”
“我不能吃……先生。”
“为什么不能?”吉姆的语气里再次充满了恼怒,他尖刻地看着马克。
马克忍住了自己的讽刺性回答,这也许只是另一种折磨自己的方式而已。他尽可能高地举起双手。即使他把锁链伸直,也只能摸到三明治的边缘。
看到这个,吉姆的脸涨得通红。“哦。”他叫来一个警卫,让他把马克的手铐从腰部的链子上解开。
吉姆的尴尬让他很吃惊,但他并没有过多去想。他让自己去闻汉堡的香味,让香气扑鼻,口水直流。然后他咬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食物的美味和原料。新鲜的生菜混杂着调味汁,再加上番茄,构成了热乎多汁的汉堡。这简直就是天堂般的享受。
马克喝了一杯冰冻软饮料把食物咽下。这让他想到一直以来自己吃过的同样的东西。通常都是和一个朋友一起吃午餐,或者在长时间摄影之后晚些时候用餐。这很正常,且普通。的确司空见惯,他喉咙发紧,因此不得不再次喝一大口软饮把食物冲下。他错过最重要的就是寻常生活。
吃到一半,马克突然意识到,他吃完之后就会回到那间牢房里,回到那白色煤砖墙面9×6规格的房间,过他那脱离现实的生活。这顿饭——这种代表自己以前生活的味道——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罢了,再没有什么其他意义了。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胃里一阵搅动,马克不觉得饿了,于是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
“怎么了?不喜欢吃?”吉姆把食物包装揉成一团塞进了袋子里,他极力遏制自己的愤怒。吉姆可能本不想这么冷酷的,但越是控制就越是适得其反。马克深吸一口气,说道:“先生,我很喜欢。”他头一次向对方撒了谎。“谢谢,我很享受这顿饭”,他摸了摸胃后说道,“我只是吃饱了,就是这样。”突然,一阵恶心向他袭来,他只好祈祷在回到牢房之前千万别把东西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