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咳嗽了一声,似乎感到身体在旋转,侧身躺下后才好一点。他大口喘着气,却发现床单没了,他不用再被绑到床板上了。他的胳膊被铐在前面,不过当他把腿弯曲到胸前时,却没有被束缚住。他的胃开始翻腾,一只胳膊肘没来得及顶住肚子,胃里的鸡蛋和水全都被吐到地板上了。他恶心呕吐时,嗓子和胸腔一阵阵疼痛,直到吐的得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了。
每咳嗽一声,他都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不过,呕吐终于结束了。他耷拉着脑袋,精疲力竭,胸腔随着呼吸而起伏着。他的气数几乎要用尽了,只好侧身瘫倒在床上。他意识模糊,已经无力听清周围的声音。有人不停问他怎么样了。这简直是他听到过的最愚蠢的问题。身旁泼来飞溅的水滴,他什么也看不清,陷入恐慌,身体半坐半躺着,手脚缩成一团,仓皇地躲避周围的声音。警卫立即过来抓住马克的链条和枷锁。
吉姆弯下身子对他说:“也许下回你就该招了。”他挺直脊背,命令道:“把他带走!”
马克夹在狱警之间,不知道是怎么走回牢房的。他只能手脚放到一起以便镣铐跟着身体移动,然后爬到床上,用毯子裹紧双肩。他瑟瑟发抖,牙齿不停地打战。他只好紧紧握住下巴。他相信,现在只是时间问题。这不再是未知,而是迟早要来的。他们会把他杀掉,而他无力反抗。
胃又开始翻腾了,他蹒跚着走向卫生间,但是也只能干呕了。随后,他靠在水池旁,舀起一把水漱漱口,但是水刚刚碰到嘴唇,呕吐感就突然涌上来,他又吐了。
他身心俱疲,一屁股蹲在地上,蜷缩在毯子里。卫生间的不锈钢抽水马桶上反射出他朦胧的身影,看起来厄运即将来临,他眼圈黢黑,面色苍白。
一切都毫无希望。据他所判断,自己已经在这儿关押好几个月了。每隔几天他得到允许,到院里放风时,他都会根据天气来追寻季节的踪迹。春天已经来到他所在的地方。自从到这里后,他只见过一帮审讯员。他提出请律师为自己辩护,但是他们无视他的请求。他们怎么能无视呢?他看过太多警匪片。就连坏人都有辩护律师。可是为什么他不能跟自己的律师谈话呢?
杰西提到过一个词——敌寇。不过,他没有时间向她准确地了解那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明白了。“敌寇”意味着他们能随心所欲处置他,无所顾忌。
他的颤抖减缓了些,但是力气还没恢复。他一咳嗽,整个身体都跟着晃动,肋骨的疼痛让他呻吟不已。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球拍击中了。身心都被压榨干了,就在这样的困苦潦倒之中,他睡着了。
门框的叮当声把他吵醒。他们回来了。他仓皇地逃到床下,头怦怦地迅速撞向金属栏杆。一旦他们决心把他带走,他就会反抗。此刻在反抗中死去是再好不过的了。他退回到最远的那个角落里,竭力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有东西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门嘎吱一声关上了。马克在床底下待了很长时间,耳朵无时无刻不在听着周围的声音。他亦步亦趋,缓慢而小心地从床下爬出来,看到了自己的饭盒。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取回饭盒并放到床边。三明治看起来非常安全。他闻了闻,还有火鸡。饭太干了,他吃完一口,拿起一杯看起来像葡萄却没有葡萄味的紫色果汁。这种液体挑战了他的味蕾,此刻他能做的,就是不让刚刚吃下的那口三明治从胃里返上来。
他尝试着吃了两三次,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的胃实在受不了这种东西,就连他费力咽下去的一小口食物都会在下一刻返上来。门的狭槽开了,让他扔掉饭盒,他使劲一推扔了出去,另一头警卫的咒骂让他笑了起来。
几天过去了,他们并没有过来把他带去审讯。每次有人送饭时,他都会被门口的声音吓得一惊一乍,生怕他们把自己带走。长久以来的压力让他寝食难安,就连饥饿感也渐渐消失。刚开始,他努力去吃所有的东西,但是当他吐得比吃下去的还要多时,他放弃了。吃与不吃又有什么不同呢?要么饿死,要么淹死,最后的结果都归于死亡。至少,他还可以选择其一。
他放弃了日常锻炼。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时间对他并不重要,他坐在牢房里,盯着墙壁。当他第二次把饭盒推出去的时候,他们没收了他的毛毯,而且他确信他们把空调开到了最低温度。他躺在床上,冻得发抖。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睡着。
他的梦里不再出现未来的事件,取而代之的是过去。圣诞节、暑假,还有在学校的日子。这些场景他都不太记得了,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在过去这些时间里位于何处,并且他一向是安全的。
那些送过来的饭打扰了他的梦境,迫使他起床把饭盒推回去。终于有一次,他起不来床。他努力起来,但是头晕目眩,只好再坐回去。他总共尝试了三次。警卫会对他发疯的。他知道他们一定会的,因此他趔趄地站了起来。他的头嗡嗡直响,就连地板似乎也争相要撞向他了,它们慢慢地逼近,只听砰一声,他的脑袋撞到马桶了。
马克躺在那儿,两眼直冒金星,却饶有兴趣地看着血沿着地板流过。那是他的血。至少他为房间增添了点色彩。血在向外涌,他只感觉耳朵下方黏黏的、暖暖的。他稍微抬起头,试着擦去血迹,但是他的胳膊太沉重了,抬不起来。咣当一声,他的头再次摔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好像冰块敷到他的脸上。马克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他真的是太累了。
急迫而愤怒的声音刺穿他的大脑。他们对他不满——他能感觉到。也许他们觉得他把房间弄得一团糟,简直太令人恼火了。如果他们能给他一分钟的话,他会起来收拾干净。要是他还能动就好了。他不得不让自己起来。
但是大脑发出的指令还没到达四肢就中断了。亮锃锃的黑筒靴在几步之外停下来,出现一张模模糊糊却粉扑扑的脸。它正对他说话,不过马克无法辨别说话的内容,他努力让自己听清,头部却一阵疼痛,马克不再去听了。
他不记得自己闭上了眼睛,但是他感觉每次都有人扒开他的一只眼,一道亮光刺入双眼时,马克呻吟了一声。他努力闭上眼睛,转过头,但是有手牢牢地按着他,撕扯他的衬衣。而且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一阵害怕被勒死的恐惧掠过马克的心头,不过他无法使出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他感到一块硬邦邦的板子被放到后背,身体滚到上面,这时恐惧才真正地袭来。他想挣扎着滚下去,但是四肢已经被绑上了。挣扎毫无用处,他被捆住了。周围的声音渐渐变小直到消逝。之后他们走了,一切陷入黑暗之中。
“睁开眼!”
一双手正晃动他的肩膀,马克眨眨眼睛,被惊醒了。他斜眼盯着屋顶晃动的绿色窗帘。见鬼,他这是在哪里呢?这间屋子不是审讯室,此时他躺在床上。这是一张货真价实的床。有实实在在的枕头,他摸摸床垫。还有被单,是很粗糙的那种,但是压在他的身体上却很沉重。被子盖到了他的胸部。他想闭上眼睛,钻进被窝,但是这只手又开始晃动他了。
声音又来了,“不,你不能睡,不能睡!”这种声音一直在向他发出指令,却不那么惊悚。
“什么?”马克再一次竭力尝试,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看到了说话者的人,吉姆。
马克抽搐了一下,想要溜到床角。他手指上的夹子落到地板上,锁在床上的手铐突然束缚住他,他的手几乎要被这副手铐切断了。吉姆想要什么呢?马克眨眨眼,在肩膀上蹭蹭眼睛,感到一阵眩晕。警笛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增加了他的疑惑。
“天哪!赶紧躺下,别再晕过去。”吉姆一只手放在马克的胳膊上,督促他倚床躺下,“伸出手指,你把这玩意儿弄掉了。”
马克服从了吉姆的命令,但是当吉姆把夹子放回到他的手指上时,马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此时,刺耳的报警声消失了。他舔舔嘴唇,双唇已经干得起皮了。
吉姆看看门口的警卫,说道:“能不能给他的一只手松绑?”警卫照着做了,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此时吉姆端起旋转桌上的水罐,往杯子里倒了点水。
马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吉姆,相比监听器发出的警报声,他突突的心跳声在自己的耳边回荡。
“给。”吉姆把杯子推到马克跟前。
马克吓得往后缩了一下了,手碰到杯子上,只听啪的一声,杯子甩到遮床的帘子上,杯里的水从床头洒向地板。
吉姆看看还在地上翻滚的杯子,对马克说:“你这个混蛋到底想干什么?”
马克这次没有畏惧,不过他不敢直视吉姆。他深吸了一口气,酝酿着答案。保持沉默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警官,我不渴。”他撒谎了,但是把眼前的杯子一把推开,这个事实太让人尴尬了,还是不要承认为好。
“去你的,”吉姆瞪着他,说道:“我猜你也不饿。”
“不饿,警官。”那是真的。他虽然已经记不清上次是什么时候吃过饭,但是他一点也不饿。
“好,你要给自己买个喂食管,按照惯例,我们不会把囚犯饿死。”
“不,警官。溺水让人死得更快。”马克看到吉姆气得发黑的脸,内心稍稍犯怵。他怎么大声说出这种话来?一丝恐惧在他的血管里弹跳,不过只比厌恶与耻辱多跳动了一下而已。
吉姆慢慢靠近,绷着一张满是怒气的脸。“他们很快就会给你插管。听说这个过程很难受。”吉姆转身要离开了,他让站在帘子另一端的警卫过来坐到马克身边。
一想到喂食管,马克就心惊肉跳。他不能忍受别人把食物送进他的胃里。这又是他无力反抗的一件事。“等等,警官。”
吉姆一只手掀开帘子,转过来问了句:“你终于觉得饿了吗?”
马克点点头。“是的,警官。”他虚弱地枕着枕头。他们再一次获胜了。他希望吉姆立即离开,当这个人返回来站到他床边时,马克吓了一跳。吉姆注视了他一会儿,马克开始蠕动着身体。
“医生说自从到这儿后,你瘦了18斤多。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全心全意为你提供足够的营养。”
马克耸了耸肩。
“你是不是在绝食呢?”吉姆的声音压得很低,貌似他对这件事很关切。
“没有,警官。上次……上次被您审讯后,我的胃口一直不好。”马克两眼盯着床尾。脚镣锁在踏足板的钢环上,像蛇一般从被子底下溜出来。他动了动大腿,感到脚镣紧紧擦过脚踝。“过一会儿我就不饿了。吃饭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
吉姆斜着脑袋,嘲讽地说道:“没什么用?”
马克火冒三丈。这些天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惧,而此时此刻他却感觉颇爽。“对,没用。你们这些人就要把我处死了。你还担心什么呢?如果自杀,那我岂不是还能从中找点乐子吗?”
“如果你能坦白交代——”
“我没有做任何坏事!”马克瞪着吉姆,他的暴怒鼓舞着自己的士气。“我宁愿死,也不会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吉姆一转身,阔步走出房间。
吉姆与门口的警卫擦肩而过,“如果医生同意,就让他们给他一顿好饭。”
“是,警官。”
“我宁可去死。”泰勒的回答在吉姆的耳边回荡。也许他并不想自杀,不过确信无疑的是,如果泰勒最后死了的话,他是丝毫不会在意的。吉姆穿过军事基地,从海军医院一路走到警卫室。他本来可以开车过去,但是在他看来,这是很近的一段路程,如果不步行的话,他的内心会愧疚的。他不喜欢被别人贴上懒惰的标签,于是给自己设立高标准、严要求。
泰勒一周没有进食,怎么会没人告诉他呢?吉姆低声咒骂着,真希望他没去华盛顿,不过,选择权不在他。至少,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这也值了,但是他回来的这两天,竟然没人提过泰勒的绝食行动。如果泰勒死在狱中,那媒体就畅快了。目前已经有几篇左翼党派要求释放泰勒的文章了,不过,尚未引起公众的集体抗议。吉姆就打算让这件事就保持这样——即使他们施压强迫对泰勒喂食。
吉姆大步走过自己的办公室,直接来到比尔的房间。没敲门就进去了。
比尔从电脑前抬头看了一眼。“他怎么样了?”还没等吉姆回答,比尔就又开始打字了。
“他现在还死不了……就算他不想活着。”吉姆在办公室里踱步。“他认为我们会杀了他,因此觉得还是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比较好。”
比尔停止打字,将椅子转向吉姆那一面,说道:“他是那么说的?”
吉姆耸耸肩,把手插进口袋里。“他基本上是自暴自弃了。”
“我原以为我们就要听到他的实话了。”
吉姆一屁股蹲到椅子上。“他一直都在说实话,只不过不是我们所期待的。”
比尔嘟哝了一声,向后靠到椅子上,“他无可救药了吗?”
他明白比尔的意思。在信息获取方面,泰勒是否已经毫无用处?泰勒最后的愤怒让吉姆觉得这个人还不是毫无用处。“你有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是无辜的呢?”
“不可能。”比尔翻了翻抽屉,取出一包口香糖,先往自己嘴里扔了一条,然后递给吉姆,吉姆挥手拒绝了。“这家伙被基地组织的成员告发。他去过阿富汗——我们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我们还有恐怖袭击发生之前有关他的电话录音磁带。否则,他是怎么知道这次袭击事件的呢?”比尔摇摇头,他的下巴嚼着口香糖,好像有什么私人恩怨一样。
吉姆向外看了看,窗外满树的樱花,在蓝天的映衬下,颜色格外鲜艳。比尔有一定的道理。泰勒必须成为犯人。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到椅子把手上,把自己撑起来。“对,我猜是这样的。”他正准备离开,转过身,补充了一句:“我只希望在他完全崩溃之前,我们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他就要撑不住了。”
“这样,我们给他一段休息时间。审讯他几次,不施加任何身体惩罚。”比尔咧嘴大笑喂,扭动着他的眉毛。“然后,等他放松下来,再把他带过来,到时候我们对他施加严刑酷罚。”
“我觉得你有点过于享受审讯犯人了。你把我吓到了,知道吗?”吉姆半开玩笑地说。
“喂,这些人罪有应得。每当我看到纽约那堆废墟的照片,我都会火冒三丈,你也应该有同感。”他又取出一条口香糖放进嘴里,往常愉快的表情因愤怒而脸色乌黑。
“我明白。我也很气愤,相信我,我只是想确认我在朝对的人发火。就是这样。”
“别担心。你是对的。”
吉姆点点头,起身离开。他希望自己泰勒的罪行坚信不疑。只有这样,工作才能更加顺利地进展。
吉姆整个下午都在写材料,然后才回家。他的肚子咕隆隆直叫,他想起自己中午没吃饭,这时他在电话里得知泰勒被送往基地医院了。此时,他的脑子里冒出的尽是碗橱和冰箱里的食物清单,不过他没得选择,只能喝一碗汤,吃些剩菜,还是剩了一周的中餐。
他可以去基地外边的一家小饭馆,在那儿吃过几次,烘肉卷还不错。也许那个漂亮的服务员今晚上班。他露出一丝笑容,打开收音机。去那里吃饭是个不错的主意。
半个小时后,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沾满蘑菇汁的大块烘肉。漂亮的服务员不在,不过当他把土豆泥放进嘴里时,他觉得自己做了个明智的选择。就连牛奶也非常不错,量足、冰爽可口。
“哇哦,看来你饿得透心凉了,”服务员开玩笑说道,停下来问他还好吧,“别担心,亲爱的,没人会把你的盘子抢走。”
刚刚吃下的这口饭噎在嗓子了,他只好再喝一大口牛奶,把食物冲下去。“抱歉。”
服务员微笑着说,“没什么,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喜欢看到胃口好的人。”她拍了拍吉姆的肩膀,过去招呼屋内的另外一家人。
吉姆听到她的话,胃口全无,他放下叉子,推开盘子。刚才他表现得有些狼吞虎咽,但是他不知道几顿饭不吃是什么感觉。他知道如果他落下一顿饭,可以在下一顿饭补回来。泰勒瘦削的脸涌现在他的脑海里,同数月前他见到的那个小伙形成鲜明的对比。当时,泰勒皮肤黝黑,身体健康。那是年富力壮的小伙应有的形象。现在,他瘦削、虚弱,绿色的眼睛黯淡无光,满是冷漠和绝望,成了宁可绝食而死的人。
吉姆想起比尔对“9·11”事件的愤怒之情。他抬起下巴,捡起叉子。比尔没错,泰勒这个该死的家伙罪有应得。他叉起最后一块烘肉,塞满嘴巴。对,他活该!或许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