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用手掌根按压着额头。他来这儿已经多少天了?法院指派的律师已经来看过他了,但是那些晦涩难懂的法律术语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他只知道恐怖袭击那天他打的电话和两年前阿富汗之行已使他有很大嫌疑,足以将他关起来了。
马克颓然地坐在硬板床边,双手捂着头。他们问的问题毫无意义。一把钥匙插进门锁,马克马上朝屋门看去。律师告诉他,他可能要在这待上几天。而据马克自己的了解,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在这儿。一名守卫进来了,手上拿着一条松散的链子。他不是来带马克出去的,而是啪嗒一声拷住马克的脚踝,把链子连在嵌入地下的金属环上。马克的境况比一条狗好不到哪去。
守卫离开了,但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杰西。马克把拴着链子的脚叠放在另一只脚下面,但是链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杰西顺着声音望去,眼里全是震惊,马克将这些尽收眼底。
“杰西。”他试图向她微笑,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犹豫,但是他的脸颊发热。她知道多少?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尽量假装很自然。
“马克。”她在几尺开外的地方停下了,双臂交叉,好几次手滑到肩膀上,好像在抵挡寒冷。“你怎么样?”
声音中透着的关心唤醒了马克的感情,他使劲地眨眨眼睛,看向别处,耸了耸肩,清了清嗓子说:“感觉好多了。”
“这可真是本世纪最委婉的说法了。”
听到这样无礼的语调,马克大吃一惊,紧紧地盯着她。
杰西环视着这个简陋的牢房,然后低下头,摇了摇头。“对不起,这样说实在是太残忍了。”当她再一次看向马克时,眼里浸满了泪水。“是我糊涂,我一紧张就说一些蠢话。你不知道,为了查出你在哪,我不得不去找每一个叫马克的人。”
“不,没关系,见到你我很高兴。”尽管马克不愿意让她看到他这副样子,但是她来了,他还是感到一阵激动。为什么之前不告诉她这个秘密?他本应该让她看看那个照相机的。又不是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如果一开始,他第一次联系她来试图改变照片结果时,就让她看那个照相机,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也许他就不会被拘禁在这个该死的牢房里了。马克垂下头。该死的!也许那3000人还活着。虽然人数很多,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幻想。
“马克,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搭档认识一些联邦政府的人,我才能进来。”
她的眼睛扫视着马克,他不自在地摸着下巴,胡茬刺痛了他的手掌。他看起来真像个废物,像他们认为的恐怖分子。她也这样看他么?
在他们相识的这两年里,他们之间建立了多少信任呢?也许如果他们一认识马上就开始约会,他早就告诉她那个秘密了,但是他们的恋爱关系才确立不到三个月,根本没有时间告诉她那个照相机和那些梦。马克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烂借口。他希望他曾给她机会去理解他,可惜他没有。他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马克不断地说服自己,不能把照相机和梦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那太冒险了。如果照相机落到不怀好意的人手里怎么办?这种担忧合乎情理,但并不完全正确。马克的心中享受这种隐藏神秘的感觉,期盼成为现实中的超级英雄的那种感觉。
杰西把头发掖到耳后,做了个深呼吸。“告诉我,马克,他们掌握了你什么把柄?”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马克审视着她的脸。现在她会相信他吗?他不知道。“我以为我能阻止那场袭击,我尽力在做了。”他的嗓音粗噶刺耳。马克精神很压抑,腿一下弹出来了,铁链哗啦一声,杰西的目光再次被吸引过去。为了不让脚乱动,他把链子踩在脚下,马克闭着眼,身体向前倾,双手在脖子后勾住。大多时候,他总是从噩梦中惊醒,然后推想如何改变这些噩梦,让所有事情回归正轨。
撞击大楼的飞机,高塔的坍塌,逃跑中的人们脸上的惊恐——这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根本不可能改变它,甚至是马克打电话给政府,让他们警示那些人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杰西来来回回踱着步,高跟鞋撞击着水泥地,嗒嗒声在牢房内不断回响。当马克睁开眼睛,眼前是杰西交叉的黑色靴子。
“你怎么会觉得你能阻止那场袭击?除非……你参与了那场袭击?”
虽然他一直担心,但是听到她对他的怀疑,就像一脚踢到他的心上。“你真这么想?”她到底了不了解他?
她咬着嘴唇,但是眼神没有一丝动摇。“该死的应该怎么想,马克?在这两年里,我是认识你,但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实话!一次也没有!起初我也忽视它,那是因为你提供好的信息,而且没有任何恶意。之后我还忽视它是因为……”
杰西把脸转过去,抱着双臂。当她再开口,声音是嘶哑的,“我忽视它是因为我喜欢你。”她面对着他,一下子从脸颊上擦去眼泪,双眼充满指责。“你要我相信你?好,那你该死地为什么不相信我?”
他已经失去机会了。马克摊在地上,“我本应该相信你的。我真是个傻瓜。”
杰西又开始来回踱步,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你在芝加哥东奔西跑的,去查探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出现在银行抢劫现场,或者枪击案现场,你成功地让自己和旁观者刚好在火线外。”她停下脚步,久久地看着他的腿。“总之,经常这样。”
马克把手放到左大腿上,摩挲着那个伤疤。透过他们强迫他穿上的囚服,他仍感受到伤疤的凸起。
“你从来没说过你的消息来自哪。你知道这让你看起来像什么吗?”
“我知道。”马克疲惫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两脚之间,有一只蟑螂的尸体黏在水泥地上,他用脚尖扒拉了一下。
杰西跪在床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听着,马克,好几个案子,你帮我解决过好几个案子,就算上司给我施压让我说出信息来源,我还是很感激你。”所以,现在我想帮你,你愿意吗?她看着马克的眼睛,轻声说。
“我已经把事实都说清楚了,还要我做什么?”马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他都要做,他必须证明他的清白,就算要把照相机交到不怀好意的人手里。马克满脸痛苦,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当局已经认定他的解释纯是胡说。
“你要把你所有的消息来源都交代了:名字、日期、地点。如果你完全配合,律师会为你争取宽大处理的。”
马克耳内一声轰鸣,就像希望骤然降到谷底。“我做不到。”杰西说的根本不可能。
她摇着他的腿,提高嗓音:“你必须这么做,这件事你别无选择。”
“你不明白,我根本就没有消息来源,我说什么啊!”他抓抓头发。“我有……”啊,天啊,这太难了。“我有一个照相机,这几次我出现在……抢劫案……枪击案现场……我,我有一个相机,我用它拍照时,那些相片就会出现……可那不是我拍的照片,是这些事情发生时的照片。”
杰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他的话。
马克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不知道它们是哪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出现在我的胶片里的,但是它们是真的。然后看完这些照片,晚上的时候,这些画面就会在我的梦里上演就像电影似的——”他摇摇头,悲凉地笑了笑,“第二天,这些事情就会真的发生……除非我做点什么阻止。”
杰西的表情已不再是不相信,而是充满了怜悯。马克抓住杰西的手“你一定要相信我,杰西,你见过我阻止一些事情,对吧,但我真是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她把手抽出来,后退到牢房门口,转过身,头抵在冰冷的钢门上,肩膀耷拉着。过了很长时间,她才面对着马克,“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吗?”
马克点点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夹起袖子上一条橘色的线。他知道,这听起来太疯狂了。马克用手指把线弹掉,他看到那根线飘落到地上,落在那只蟑螂旁。“他们觉得我疯了,对不对?你也认为我疯了。”
杰西甩开手臂,“你希望大家怎么想?你给他们讲这个怪异的故事,然后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你?”她站在他面前,双手搭在屁股上,“算了吧,马克。”
“杰西,听着,求你了。”他相信杰西会相信他,“我只是想帮忙——我也确实帮到忙了,你知道的!”
杰西的目光转向一边,马克看到了她的怀疑,她认为他疯了或者说是有罪的。啊,天哪!他的肠子拧到一起,痛苦快要把他撕裂了。为什么他要去阻止?与他改变的大多数事情一样,那不是独立存在的事情。那比他自己还要重要。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他通过梦预见未来的能力对这样重大的事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
“现在,我是唯一一个愿意听你说的人了。那些人,”她甩出手指着走廊说,“他们听够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敌方好战分子。”
他的思维变得迟缓,杰西的话就好像从远方传来。没人相信他。
“敌方好战分子,马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杰西抬起马克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他一下跳起来,“不。”他的声音沙哑,马克清了清嗓子。
“这意味着没有律师,没有审讯,在这儿你没有任何权利,只有你和他们。”
马克的愤怒逐渐占了上风,灼烧着他。他们到底想从他这得到什么?他们是希望他承认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么?“杰西,我梦到了整件事,真是该死的整件事。”他的眼睛突然布满潮气,马克局促不安地说,“为什么没人听我的?他们把我用链子锁上就好像我是动物一样。”
“你的故事根本就行不通,马克。”她向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了一点。
马克忽略了她的话,用手揉着脑袋。9/11的噩梦如同恐怖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重演。“杰西,我看到飞机撞上大楼,我看到大楼倒塌了。见鬼,我甚至还看到了该死的劫持者。我把这些都告诉他们了。”拳头紧紧握着,马克朝向杰西,声音低沉坚定,“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这件事本可以阻止的。他们本来是可以阻止这场袭击的。”
马克朝杰西走过去,锁链突然扯住他,金属镣铐扣住他的脚踝,他勉强站住了。随着一声充满挫败和愤怒的吼声,马克猛地抓过自己的脚,不理会金属链对他的腿造成的伤害。
“住手!你会伤了你自己的!你疯了么?”她动了一下好像要去阻止马克,但是停住了,眼中充满了恐惧。
她眼中的恐惧很快就消失了,但是马克看到了。他踉跄着后退,他意识到她是真的害怕他。
“疯了?”他摊开手臂。“看看你周围,杰西,我想……我想我是……疯了”马克哽咽着说完最后一个字,现在他只想爬进一个角落里,带着他的羞愧和耻辱蜷缩在那。
警卫冲进牢房,向他吼着坐下,马克后退一步坐下了,但是他看到杰西的脸上满是恐惧与警惕。对于自己的冲动,马克觉得很愧疚,他走向杰西,想向她道歉,但他没有机会。那名警卫猛地把他推到墙上,他的脸颊和前额撞到水泥砖,传来破裂的声音。他的眼睛闪烁,嘴边一股咸咸的血味。又有一些警卫冲进牢房,将他的手拧到后面铐住。门咣当一声关上,杰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