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脸部朝下,漂浮在浴盆里。照片里这一画面始终未变,这不是马克·泰勒所期望看到的——不管怎样,这还没有发生。他把照片折起来放到后衣兜里,从“L”形的平台上快步跑下台阶。运气好的话,当他再看这张照片时,婴儿已是平安无事了。他绕开路上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瞥了一眼手表。
他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间公寓,使那位母亲相信他不是个疯子,或许更糟,会把他看成一个偷窥狂——就是因为他知道那位母亲的电话会响起来,分散了她正给女儿洗澡的注意力。对,就这么简单。到时就进去,提醒那位母亲,然后出来。顶多五分钟。马克跌跌撞撞地跑着,低声咒骂着向火车站涌去的人群。当人群变稀疏时,他立刻全力冲刺,嘴里呼出大口的白气。
当信号灯变红时,汽车堵在了人行道上,都困在那里。该死!马克来回踱步,希望信号灯赶紧变。不管它了!他冲到大街上,不顾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看样子,汽车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一辆车撞到了他的腿,或者是他撞到了车,马克跌跌撞撞地跑着。他自己也弄不清是谁撞的谁,也没有时间一探究竟。他继续一瘸一拐地跑着。
跑到路端的人行横道,他放慢速度去看一栋公寓楼入口上的地址号码。就是那栋公寓。他转过身,一次迈过两个水泥台阶,使劲儿去拉门。当然,门是锁住的。
他双手撑在门上,气喘吁吁。马克琢磨着一定得想个办法进去。这次他不能失败。
他用手猛按带有数字的呼叫按钮面板,不管是谁应答,只要能有人让他进去就行。“快点儿……快点儿。”
“哪位?”
“嗨,伙计,我忘带钥匙了。”这是马克脑子里最先想到的理由,但这并不管用。紧接着说的谎话也不顶用。马克想不出一个有眉有眼的理由,第四次道出了实情。“有个紧急情况!生死攸关。”
也许他的声音听起来跟他本人一样绝望,或者那个人压根儿不屑一顾——不管是什么原因,那人让他进去了。他眨着眼睛适应着楼里的昏暗。这是二楼,他很肯定。他脑子里的那个梦就像是电影,让他看到了钉在门上的银制号码22。
有一架电梯,可是停在五楼。他发现了楼梯,飞奔上去,抓住扶手急转到第二段楼梯。通往走廊的门也许是锁住的,但这次幸运站在了他这边,门是开的。他弯下腰,就像赛跑者准备起跑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盯着离他最近的门牌号。是23号。他想22号应该在左边,便转身向左走去。他抬起手去敲门,但一声痛苦的尖叫让他后颈毛发竖立,僵在那里。
“克里斯蒂!”
马克很惊恐,踉跄的往后退,撞到了门对面的墙上。他来得太晚了。他转过身,用拳头用力地打着墙,一声咒骂刚要脱口而出,他就听见身后门口传出手忙脚乱的声音。
“救命!有人吗!”
听到绝望的求救声,马克冲到关着的门边。“在吗?你还好吧?”他知道这个问题很蠢,情况当然不好。
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用胳膊肘顶着门,紧紧抓着一个毫无生气,面如死灰的婴儿。“我的孩子。”绝望的眼神映入马克的眼帘。“救救我的孩子……”
马克咽了一下喉咙里的酸水,本能地伸出手去接婴儿。“发生什么事了?”他不能透露他所知道的事。这会引出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把她忘在浴盆里了!”她紧紧抓着婴儿,摇晃着她。“噢,上帝啊!克里斯蒂!她没呼吸了!”
“我会心肺复苏——把孩子给我。”马克尖锐的嗓音让年轻妈妈从震惊中惊醒,她悲痛欲绝地放开了孩子。
马克把婴儿的头部放在手里,腿放在他弯曲的胳膊里。
年轻妈妈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救救她!”
可怜的女人几乎都要崩溃了,马克无法责备她。他自己也在挣扎,但是他不能倒下。除非有一丝希望可以挽救这个孩子。他用一只徒手抓住那位妈妈的胳膊,有力地握住。“我会救她的,但你得按我说的去做。去打9-1-1,好吗?”
她把视线从女儿身上移开,点了点头,跑回房间里。马克绞尽脑汁,搜寻着他所知道有关心肺复苏知识的零星记忆。看着婴儿呆滞的眼神和发蓝的嘴唇,马克把身子往后倾。婴儿的两条腿在他的胳膊上死气沉沉地悬挂着。
ABCs,没错,开放气道,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他在婴儿嘴里没有看到水,所以她的呼吸道应该是顺畅的。他用口鼻贴住婴儿小小的鼻子和嘴巴,马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笨蛋。他闻到的满是婴儿的气息——是如此的天真无邪,就像婴儿的洗发水和爽身粉。一缕湿漉柔顺的头发把他的脸弄的痒痒的。如果她死了,这是他的错。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他又开始人工呼吸。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婴儿的胸随着呼吸起伏,他感觉到顶着他的胳膊在动。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走廊下的门开了,一小群人把他围住。一些人叫嚷指挥着,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命令人去前厅让医护人员到的时候进来。
克里斯蒂的脸色没有一点儿好转。真该死!那些医护人员最好快点儿来。为什么其他人不站出来做心肺复苏呢?见鬼,得有个更专业的人来做。按理说肘部附近应该有脉搏,但就算找到也于事无补。这跟他在健康孩子身上去找脉搏可不一样,更不用说可能没有脉搏的人。是这里吗?他用手指按着她的胳膊,可在他颤抖的双手和婴儿肘部上的哺乳垫之间,他感觉不到一点儿跳动。
他追本溯源,把耳朵贴到她的胸前,什么都听不到。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把两根手指放到她的胸骨上按压。每次按压都让她娇小的胸腔塌陷下去,这种感觉让他的胃一阵翻腾。
他不记得做过多少次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了。要不是有人建议他停下来再查看脉搏,似乎他会不停地做下去。年轻妈妈不知何时回到马克身边,可马克只关注怀里克里斯蒂的小身体。她轻抚着克里斯蒂的额头,恳求她呼吸。
听妈妈的话,宝贝儿。呼吸,该死的。等等……她的脸是不是红润些了?或者这是自己的主观想象?他停止按压,又做起了人工呼吸。
当他抬起婴儿听其心跳声时,克里斯蒂眨眼了。
马克大吃一惊,猛回过头,看着孩子的妈妈,想知道是否她也注意到了。年轻妈妈的眼里满是痛苦与害怕,看见马克的神情,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刚才并非马克的想象。
克里斯蒂全身发抖,接着又咳嗽起来。她咳的都呛住了,马克就让她坐起来,担心她会窒息。她把酸奶都吐到了他面前,马克的努力也算没白费。紧接着她哭了起来,声音轻柔地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他激动地亲吻着婴儿的头顶。
走廊里响起了欢呼声,马克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有那么多人在场。他咧开嘴笑了。年轻妈妈从马克手中接过女儿,却深深地吻了他的脸。走廊尽头处的电梯开了,医护人员走了出来。
真是及时,他们现在才出现。马克笑了笑,无法容忍他们的这种轻率。他深呼吸一口气,倚靠在墙上,像凝胶一样晃动着膝盖。他用胳膊擦着额头。走廊这里就像该死的桑拿房。人们挤在周围,拍着马克的肩膀,跟他握手。
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拿来擦擦他皮夹克上的脏物,但渗到衣服里面的那一点儿就擦不到了。
“干得不错,伙计!”说话的人看起来刚35岁出头,与马克的年龄相仿。“刚才太可怕了!”
“谢谢。”马克的胃突然一阵翻腾,胆汁的苦味儿涌入嘴中,他张开嘴询问能否借用洗手间清洗一下。突然他感到一阵惊慌,随即冲进最近一间开着门的公寓里。他在过道里找到了洗手间,把午餐及时吐了出去。
吐出了糟糕的苦味儿,他冲了马桶,走到盥洗池去清洗,他舀起一些水到嘴里,并用水拍打嘴周围。马克拿起一条挂在浴室帘子上的毛巾擦干手,刚要去转门把手开门,他就停住了,从后衣兜里拿出照片,只为确认一下。照片里仅有一处与几分钟前放进衣兜里的照片有相似之处。婴儿依然是克里斯蒂,但是现在,她在照相机前咧着嘴笑,露出两颗珍珠般白色的下牙。这相片是自己变化的。他又消除了一张厄运相片。
马克刚要开门,便响起了敲门声。
“你没事吧?”是走廊里的那个家伙。他双臂交叉着倚在门口。
马克点点头,朝马桶示意了一下“没事,只是感到不安。这么冒失地闯了进来,真抱歉。”
那人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没关系,我叫詹森。”
“马克。”他扣住詹森的手,握了握。
詹森狐疑地看着马克。“这件事发生前的几分钟,”他用下巴向走廊指了指,“有人按我家的门铃,说他们一定要进来——说是有个紧急情况。”
马克慢慢移动到走廊,试图不露声色。“是吗?”
“那人是你,对吗?”詹森用陈述的语气问道。
“我……额——”
詹森挥手打断马克的话。“别担心,老兄。我只是好奇。我的外祖父以前就能未卜先知。很不可思议吧。没想到我会又遇见这样的人。幸好我让你进来了。”
由于肾上腺素分泌过多,马克仍然紧张哆嗦,只能点头。他们往走廊走去时,詹森示意他先走,马克这才如释重负般的喘了口气。
他们看见医护人员治疗克里斯蒂时给她静脉注射,马克见血在注射的地方渗了出来,不忍去看便避开了。可怜的小东西。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身后是位芝加哥警察。
“先生,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马克把手塞进衣兜里,以此来掩饰他的发抖,他耸了耸肩。“当然可以。”
他问了马克的名字和一些证件号。在和肩膀的对讲机说了一些警察代码后,他看了一眼马克的驾照。“你不住这儿,那么你怎么会在这栋楼里?”
马克扯了扯外衣下衬衣的领带。在这些情况下,他不得不撒谎,他不喜欢这样,但真相又太过于复杂。但以往的经历让他的理由信手拈来。“我本来打算拜访朋友,当我到这儿时,正好有人出来,所以我没按门铃便进来了。当我到走到这儿时,我才发现我走错了楼。”他挤出一丝笑意。“我兄弟住的楼和这栋很像,我想我把它们搞混了。”马克摇晃着脑袋,挠着后脖颈。他杂乱无章地说着,决定赶快解释完。“我这破记性还派上用场了。”
马克这次很走运,警官咯咯地笑了起来。“没错,你干了件好事儿。”
马克感到脸发烫,便低下了头。“谢谢。”
那位警察的对讲机发出粗厉的声音,在听不懂的代码中,马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警察扬起头,抬手调节麦克的音量,并一直盯着马克。“10-9?”
信息又重复了一遍,那警察变得很紧张,他回复收到信息并要求支援时,眼神冷峻。他一只手放在武器上,另一只手指向马克。“转过身去,把手放到墙上。”
马克很迷惑,迟疑不决。“什么……为什么?”
“手放到墙上,快点儿!”
警察命令的口气让马克立即照做,他差点儿在匆忙的遵从中绊倒自己。“听着,警官,我只想问问——”
“咱们都互相配合点儿,否则我就不客气了。”警察抓着马克的胳膊。“上头通知把你带走审问。”
“谁要审问我?为什么?”
还留在走廊里的几个人安静了下来。
那警察看着围观的人群,犹豫了一下。“他没交停车费。”
停车费?什么时候他们开始为了停车费而兴师动众?到底什么情况?他扭动着身子想去看警察的脸。“我不欠什么费。究竟是什么事?”
詹森走向前来,拿出钱包。“嘿,警官,这位老兄刚救了一个婴儿。他欠了什么?我来还。”
“让开!这不关你们的事儿。”
“别这样,伙计,别这么蛮横。”詹森对警官微笑着,用手指着马克。“我是说这家伙看起来不太像查尔斯·曼森。”
当警察同意让詹森陪着马克时,詹森的幽默却适得其反了。
詹森怒视着警察,然后向马克投去歉意的神情。“抱歉,我尽力了。”
马克对此点了点头。旁边的围观者让他的脸发烫——就在几分钟前为他欢呼的那些人——现在都指指点点,互相窃窃私语。
警察的手指嵌进马克的二头肌里。“快点儿,有些人等着要见你。”
“谁要见我?”就为了点儿停车费,也太大动干戈了,他甚至不记得欠过这些钱。“你确定我就是你要找的马克·泰勒?”
警察压着他往电梯走去,手指又紧紧地抓着马克。马克不肯向前走,这太不可理喻了。当警察按着他前行时,他想都没想,只是一个劲儿的反抗,把胳膊从警察手里挣脱出来。“别推我!”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觉得真是覆水难收。
“蹲下!快点儿,跪在地上。”警察扯出警棍,用它捅着马克。
“喔!冷静点儿,我只想知道真相。我有这个权利,不是吗?”
“我不会再跟你废话了。”对讲机发出刺耳的声音,马克开始盯着这突然的嘈杂。
警察误会了马克的反应,挥舞起警棍。马克猛低下头,一声重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胳膊上的疼痛迅速袭来,就好像他触碰到了一根通电的电线。他两腿一沉,随后背部又挨了好几下重打。马克脸朝下跌倒在地上,鼻子埋在阴湿发霉的地毯上,他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来。
周围的人群对警察喊叫,警察则朝他们大吼,叫他们闭嘴。警察并没有停下来,命令马克趴下。马克感到很困惑,试图把脸从肮脏的地上抬起来,告诉警官他已经趴下了,可后背中间突然猛烈的压力把他钉在了地上。
他两只胳膊被扭到身后铐了起来,马克奋力地呼吸着。他设法转过头,脸上的皮肤随着吸气而痛苦的紧绷着。
楼梯井的门突然开了,又有三个警察朝他们跑来,他们一边向走廊跑,一边掏出警棍。两个穿制服的人紧随其后,他们的举止和态度显露出一种权力与权威的架势。
最先到马克身边的警察向他闪过警徽,但马克趴在地上的姿势让他没有看清楚。
“我是特工约翰逊,这是特工门罗。有重要证人证明你有反美恐怖主义行径,我们有权逮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