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斗天子》

皇帝故意问了句,他怎能不晓得这句话,在被自己终结的五代里,尽人皆知。

“你,寂寞了。”赵元佐笑道。

依旧厚实,清正的嗓音,依旧耿介,干脆的口吻。赵元佐说得是那么轻易。

“呵,呵呵!”

皇帝干笑了几声,挥了下袖子,捏起一樽清冽的酒,饮了一口,便置于案前,双目紧紧盯着对面的儿子,“皇帝,从来都是寂寞,从古到今,哪位帝王不是孤家,寡人?剿灭诸藩,定鼎中原,四海至广,万几至众,朕,从来都是一人。既是一人,何言寂寞之有?”

“好啊,好个从来都是一人!那今日为何招我进来?我这颗肉中刺,是不是,也到了该拔的时候了?”

寒风打得窗户边呼啦啦脆响,听得那皇帝陛下,大宋官家身子一倾,双目如狮虎般尽裂开来,“你!你这个逆子……朕,何时何地说要,你给朕跪下,跪下……”

他已经气得五内翻滚,双手打颤得晃着桌案也跟着颤起来。

他跪下了,腰背却直如苍松。

“十年!我给了你十年时间去悔过,人!一辈子才几个十年呢!嗯?”

皇帝喘着粗气,已经五十五岁的年纪,却好似耄耋的老人,只眉眼间存留着帝王的威霸之气,虽怒不可遏,却依旧缓着语速,“朕,今天叫你来,是重新让你做个选择,也许,是最后一次选择。”

对面无话,甚至连呼吸声都难以闻见。

其实,此刻皇帝的耳朵,已经被自己的话震慑住了,言者亦是先闻者。就在刚才他还在内心深处煎熬着,让自己的长子做出选择,也是对天下黎民百姓的一次历史抉择。

“草民已经是庶人了,还能有什么选择,若皇帝陛下垂怜草民,恳请下旨让草民去为先皇守陵。”

说罢,他一头点下,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

“守,守陵?”

皇帝微张着嘴唇,看着地上的儿子,好似已经断绝了关系一般。

十年来,他无数次地想起这位聪慧过人,面容像极了自己的长子,他曾畅想着,将皇位传给他,是今生做出的又一英明决定。

然而今日今时,在皇宫内外还没苏醒过来之际,这个儿子,要和自己永远地疏离开去,他甚至都没问问是什么样的选择,就如此决绝地要去守陵,看得皇帝一时僵住了。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一国军政要理,一朝文武要用。他是永不可能按照别人的意志去行为的,哪怕是皇长子的忠诚和良心大发,只要危及龙座,哪怕一时泯灭天性,也要在所不惜。去宽容一个个的敌人,哪怕是已经倒下的,只能用史书来粉饰了。

“朕,戎马半生,随皇兄荡平宇内,灭后蜀,收荆湖,降江南,摧南唐,纳福建,破北汉,征辽夏……寰宇鲜有不服,垂拱以来,图治天下,夙夜忧劳,以成今日大宋朝局。朕……”

皇帝还没进入丰功伟绩的回忆里,便被一声嗤笑断了思路。

“狡兔尽,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说罢,他便直起身子,静静地望着案上君王。

“你……”

那太宗近来腿疾复发,疼痛难忍,又忌躁忌怒。然而此刻的他,即便神仙在旁,也再难压住他的龙颜怒火。

“嘭”的一声响,他几乎将浑身气力都砸在了桌案上,他已经感觉不到手的疼痛,全身的神经,已经极速地抽搐起来。

他本欲大骂出去,却依然凭借天赋的内忍压制了愤怒,短暂的冷静后,他企图对儿子作最后的说服。

“汝,虽贵为皇长子,岂知人心善恶?国之兴衰,孺子可察乎?欲克服八方,威临万国,使遐迩悉归于皇化,华夷致于隆平,必先务振朝纲。五代承唐纪丧乱,权在方镇,征伐不由朝廷,而怙势内侮。故王室常微弱,仰人鼻息者,何其少耶?无论享国之久。皇兄光宅天下,深救斯弊,故收天下兵权,除藩镇于微渐。且诸将,多奋于草野,出身戎行,虽盗贼无赖亦厕其间,与屠狗贩缯者何异?为皇为帝,不折其猛悍不可屈之气,不使其俯首改事,尽力为治用,何以谢苍天垂佑,何以告万民拥戴?子如不知,枉为皇化之人,如此,虽为天子儿,亦不怜之。”

言罢,那太宗皇帝威严溢满殿内,以为此番皇皇大论,必能让对面的儿子惭愧受教,可他却大大失算了。

“天下人都在议论‘烛影斧声’,草民原来不以为意,然而,太祖崩后,皇兄皇叔一一陨落,功勋元老,一一遇难……伴君如伴虎,可虎毒不食子!”

一句“虎毒不食子”,听得案上猛咳一阵,殿门被极速推开,那王公公带着十数个内侍官就飞奔过来。

那皇帝见众人进来,抓起杯子就砸过桌案去,“滚!”

王公公一听皇帝大怒,以为皇帝要处置大皇子,眉眼忽的一开,且喜且愤,赶忙令手下去抓他。

“哼!陛下如此隆恩,你却一意孤行,不要怪老身无礼!”

皇帝见那群太监都朝赵元佐奔去,恍惚中,太宗一声呵斥,“放肆!朕叫你们给我滚!”

那王公公的脸色骤然间苍白如纸,门外大雪,身上却已经冷汗浃背。

“老奴该死!”

王公公一跪,众人尽皆伏地。

皇帝面前,十数人等,唯有一人挺身直立,此刻,雪照云天,分外亮堂。

“都给我滚出去!”

只听得太宗将那桌案上的文书奏折,一股脑地推倒了,众人连爬带滚地跑将出去。

殿内又陷入了非比寻常的冷清。

“朕,朕自即位,就将太祖诸子及廷美诸子并称皇子,其女也并称为皇女,与汝等无一毫异。他们的离去,朕何时不痛哀尤甚!唉……昊昊皇天,悠悠苍冥,何其所极?皇兄弃我等于不顾,朕,何时不思念断肠?”

说到这,太宗便以袖拭面,哀泣非常。

然而赵元佐却视而不见,“生在帝王家,君命大如天,为天下计,太祖在时,虽收兵符,尚且优待功勋,厚顾元老。天下万民所称道的‘义社十兄弟’,却一一不得善终。李公,杨公,党叔,相继离奇亡故。就连温雅恭让的皇兄德昭,都不得其死。”

“他是自杀,天下皆知,有什么好说的!”

太宗不以为意。

“皇兄德芳,不过弱冠年纪,何病之有?继而又离奇夭绝。”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庸人自扰!”

“皇叔,素来耿介,难道一母同胞,都真的不了解吗?却仍旧惨遭奸人陷害,郁郁而终。”

说到这,太宗一挥袖子,“你已经是一介草民,还什么皇兄皇叔?他也不是朕的皇亲,朕早就说过,叛臣赵廷美,乃是朕乳母的私生子,受恩已隆,抚养罢了,竟勾结乱臣贼子,意欲谋反,其心可诛!你,切勿捏造谎言!”

太宗说得轻松,声量又小,却身子登时一颤,被那大笑狂笑的赵元佐,吓得眉眼僵住一般。

“哈哈哈哈……谎言,谎言!亲兄弟都不认了!四叔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千古奇冤莫过于此……”

“逆子,还不悔过!你想跟他们一样谋反吗?”

“对!我是跟他们一样,跟他们一样,都是赵家子孙,跟他们一样,都是血脉相连,跟他们一样,都是清白之身,跟他们一样,都是被奸人所害,上天好生,必会怜悯我等忠良,哈哈哈哈……草民请赐一死!”

这时,那赵元佐并没有再磕头,而是坚定着信念,欲从先皇叔先皇兄等而去。

“你想死?你死了,允升、允言他们怎么办?朕的皇孙,岂不成了孤儿?”

“哈哈哈哈……”

赵元佐的再次苦笑,听得皇帝闭了眼睛。

“偌大的京城内,孤儿还少吗?偌大的皇宫内,孤儿还少吗?草民但请一死。”

“呵!朕一生,扫荡寰宇,未有不服,不知敌人为谁,今日,却……却见辱于亲生儿子,天何悲朕之心也,天何苦朕之意也……”

“老少竞浮沈,

须知岁月深。

开花如似梦,

世有几般心?

开花如似梦,

世有几般心?”

一句一叩首,一句一伤悲,听得那太宗皇帝抿住嘴,一言不发,赵元佐故意吟出太宗这首缘识诗,听得自己好似梦中一般,雪光之中,他好似看到了诸位亡人,站在了太宗身旁……

“你想死,朕,却不能杀你,你走吧,朕,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临走之前,我还要提醒一句话,看好你的那些潜邸旧臣,尤其是边关重将,小心误了国家……”

“不用你操心!”

说着那太宗站起身子,背对着赵元佐,一直在缓缓地挥着手,口内哆嗦着听不清的话语……

赵元佐行了一个大礼,起身后,站立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去。

等到再也听不见雪地里那个“不孝子”的脚步声了,太宗皇帝才回过身来,刚要坐下,却心口一阵绞痛,忽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王公公们,飞奔而入,齐声喊着“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