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陌上花开》

樊老头万没想到,就在他刚一被撞飞之际,一位道人便挺身护他而去,在他落地之前即被单手捋腰拨正,“老兄,慢点。”张道长救他一个颜面,随手就松开手掸了掸衣服,淡笑一句,“莫跟后辈计较,令郎该行管教才对。”

说罢张道人转身就朝铜扇子主人而去,见那一个白裰玉面俊影,一个黑衣裹面飞人,正于走过来的大伞之上较量着。

张道长全看在眼里,知道刚才的褚昭义是戏耍那樊老头而已,却没想到人群里钻出一个黑影,还要与那褚昭义比试,此刻正打得大伞之上,滚滚天云之下,好不惊险霸道。

然而就在此刻,客栈楼顶倏忽闪现两位玄衣汉人装扮,瞅着褚昭义跟同伴打得不可开交,即笑道:“云海郎君一定在附近。”

话未落,身后竟踏云而上一位带着三梁冠的青年,飞身便潇潇洒洒地击去,两位玄帐高手竟能联合跟他对弈数十招。

“你不是贺凤卿,你是谁?”

两人看他模样,着实像个官员打扮,尤其是头顶的五品三梁冠。可他们知云海郎君已被朝廷封为朝散大夫,除掉履河帮,收回朝廷物资,那宰相吕端已将前后调查清楚,素闻云海郎君声名,便乘此美意向官家请奏。

高手对战,看得四方武林人士称赞叫绝。

五个人打得昏天黑地,实难分出胜负。褚昭义那两铜扇灿烂生光之间,黑衣人就留了几手,抽身一纵离了客栈。

“褚大侠,好久不见呐。”

张道长看着褚昭义俯身施礼,仍盯着楼顶笑道:“该来的终究都要来。”

两位玄帐高手又接云海郎君数十招才飞离去,留下楼顶飒飒生风的云海郎君,却听着马车内悠长而沉缓地赞美,“贺郎武功超绝,无愧‘云海郎君’的称誉。”

云海郎君这才飞身而下,心思,“门主到了。”

即将入马车内,云海郎君的心跳,瞬间如鼓雷一般,这并非因为多年未见门主,也不是因为刚刚被授官衔。

而是他打算向门主请教一个关于钱氏家族的问题,确切地说是关于钱家和等闲帮的渊源问题。

入京授官后,他就被钱氏族长钱诚允邀请入府一叙,而在一个月前,等闲帮的二当家“活财神”刘承禄,已经向钱氏家族进贡十万两白银,三万两黄金及其它年贡物资。

今日突然受请邀约,初次来到族长府邸,云海郎君有点手足无措,匆忙中就带了四件礼物,心中还是隐约不满意。

当钱府赵大管家看到礼物时,点头笑了笑,即刻命人奉茶伺候,这大管家的笑容却比帮主的笑容还要难以琢磨。

云海浪君想着礼物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

这四件礼物便是:

今夏从琉球海底采的三斤重红珊瑚;十副契丹皇室马鞍;十件高丽御用麒麟青瓷;还有一把李继迁的佩剑。这是他在灵州攻击李继迁所获的御带宝剑。

寻常官宦之家,初次见面,用这四件天下极品,定然令人满意,可今日进的却是吴越王族钱家。

危坐厅堂半日,那族长钱诚允才露面,却命人只留下青瓷和红珊瑚,将马鞍和宝剑退回,另送十件朝廷刚研制的精密司南给云海郎君,简单寒暄几句,钱诚允就回了书房。

云海郎君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准备仓促了,却不知钱族长另有深意。

不一会大管家就亲自端来御赐的北苑建茶,笑道:“贺头领,请用茶。”

云海郎君拱手问道:“不知钱公相邀有何吩咐,晚生愚钝,还请明示。”

大管家满面笑容,“哦,贺头领稍安勿躁,饮完这茶,稍事休息,老爷自会召见。”

云海郎君这才捏起鹧鸪盏,却看着三滚之水所烹之胜雪茶汤,尤清人目,饮而入喉,润达五内。

大管家又道:“公子名满天下,官家几次来府上,都跟老爷提过公子,今日身登爵秩,也不枉老爷一片爱才之心。”

云海郎君拱手拜谢,大管家又笑道:“公子第一次来府上,怠慢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云海郎君道:“不敢,不过,还请大管家明示,在下实在还有要事需去处理……”

大管家笑道:“公子莫急。”

说罢他又打量了云海郎君一番,点点头就离开了。

无事可做,他就忆起帮主讲过的渊源,这吴越国和等闲帮皆崛起于钱塘,本帮创帮始祖沙孟恪长子第二代帮主沙海纳,娶了吴越国开国大王钱镠兄弟之女,而吴越国之所以能成东南第一富国,历代等闲帮帮主功不可没。就连曹帮主都差点成为钱家女婿。而等闲帮每年进贡钱氏物资绝不亚于进贡皇室。

十九年前,吴越王钱俶领全族人入京献国,将东南十三州三千里锦绣江山,十一万带甲将士,尽数献给当今圣上,所以钱家在帝都除了皇族,他族皆不能匹敌。如今钱氏族人总有数千之众,尽是吴越王族后裔。

云海郎君不知道,自己入京受封,乃是皇帝、宰相和钱氏共同促成的结果。

想着这位文坛宗师钱诚允,父兄四位都是吴越国王,如此贵胄身份,竟亲笔邀约,来了又不直言相告,让云海郎君实摸不着头脑。

正襟危坐了半晌,云海郎君也喝了半壶茶,却听着几个女子嬉笑声入了厅堂。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妇,仔细瞅了瞅云海郎君,笑问道:“你就是那位等闲帮的云海郎君?”

贺凤卿低眉答道:“卑名不足挂齿。”

又一个贵妇赞美道:“盛名在外,沉雅谦逊,仪表堂堂,果然是大英雄!”

妇人们围着他看了一会,赞赏不已,听得云海郎君疑虑重重,却低眉立正,一言不发。

直到晚饭结束后,那钱诚允才在书房约见云海郎君。

看着云海郎君站如苍松一般,钱老就放下湖笔,慨叹了一句,“唉……老夫的视力近来是越发差劲了,可这官家要写的翰林讲稿还得一个字一个字地画出来,你说老夫容易嘛。”

云海郎君拱手敬道:“钱公乃是文翰圣手,为国事操劳如此,晚生钦佩难表,还请钱公注意身体。晚生乃一江湖粗人,鄙薄无识,瞽言蒭语,不知钱公召见有何吩咐?”

钱老略略笑了笑,“你公务之外,可还读书?”

云海郎君俯首道:“惭愧,晚生迂鲁,不敢言读书,暇日里只看过《太史公书》。”

钱老一笑,“哦?你把书读到哪里了?”

云海郎君稍一抬头,正见着那矍铄两目,如火如炬。

常人听此一问,定以为是问读到哪个章节哪个朝代时期了,可云海郎君看到的眼神却让他另起灵犀。

云海郎君拱手道:“晚生愚钝,却也只读到皮毛而已,尚不能鉴往省身,以为今用,惭愧惭愧。”

钱老又笑,“读到哪个人物了?”

云海郎君道:“冠军侯霍去病。”

钱老又问,“汝以为如何?”

云海郎君慎道:“私以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当为我朝男儿志气,如今,契丹胡虏蠢蠢欲动,西北党项猖獗难消,十年之内,南北边陲必有大事发生,我朝青年子弟,不可不立志行伍,以付戎事。”

钱老看了看十排书架,满屋子墨香,却闻得他皱了眉,起身走近云海郎君跟前,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一言不发,就离开了。

不一时大管家就来叫他,“公子,请到花园一坐。”

云海郎君这才入了钱家后花园,可大管家却在门口止步了。

迈上一座二十级的小桥,但见灯笼下映着“引凤桥”三字,沿河是曲曲折折的青石板道,直通附近数十座楼阁台榭。

左右无人,云海郎君就登上了十米距离的假山亭子,但见红木桌上摆着一笛一册,笛为七星管膜笛,册为《李暮曲部》,注目良久,看得他终于伸了右手。

云海郎君笑道:“果是一只绝品,大唐李暮作。”

释手退身,拜了三拜,笛声便悠扬而起。

曲不到半,耳边即有筝声相应。

云海郎君惊道:“此是何人?竟能如此之快!”

原是他近来自创一曲《凉州行》,世间再无第二人闻听此曲。

但听鸾筝之声尽从笛曲转化而来,悠悠清越,比笛声更有柔和蕴意,听得云海郎君坐在了铺着汴绣垫子的汉白玉凳,只右手合着节拍,闭目听去。

时而如潺缓谷溪,过春草而溅珠;时而如簌簌秋风,临枫叶而排空;时而如滂沱夏雨,落江河而翻腾;时而如呼啸冬雪,经大漠而裹苍穹……

云海郎君笑道:“此曲在下用时三年而成,想不到今日,遇着高人,竟一遍而抚成,究是何人所为?”

言罢他即腾空而去,寻那由高亢而低沉的筝声去。

五十步距离,月下立着云海郎君的孤影,舞榭之顶,云海郎君便看着一位身着霞帔女子停了纤纤素手。

“敢问可是姑娘在抚筝?”

他明明知道是她,却还是要问一句。

女子也不应声,起身便匆匆离去。

云海郎君踏梧桐叶而追去,又问,“敢问姑娘是府内何人?”

女子但行凌波,头也不回地绕廊转台而去。

月下倩影,匆匆离去,临过石桥,云海郎君便落地俯身,看着手里的羊脂玉梳篦,忙唤一声,“哎姑娘,你东西掉了。”

再要飞身觅去,却不见了踪影。

飞身落在月亭上,映着皎月,竟看着梳篦上刻着八个篆体文字:

“陌上花开,思之不忘。”

念罢忽听一声叫喊,云海郎君本能地飞身纵去,已经来至哭声附近,但见灯光下十多位蒙面人,操着金刀挟持着多位家眷,正朝后院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