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女主之心》

韩德昌只好起来,“太后三思,切不可听信亡国之言。”

萧绰苦笑道:“呵呵,三思……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位子,可不过是个寡妇而已。”

韩德昌即刻正色道:“太后遍览汉史,忘了邓绥了吗?”

萧绰悲伤难忍,唯饮泣不知所以,也不愿听到无关心声的话语。

韩德昌闭目道:“邓绥十五岁入宫,二十二岁封皇后,二十五岁,也成了太后,比太后您还小五岁。”

萧绰停了抽泣,气道:“除了先帝驾崩那天朕哭过,今天第二次,你就要给朕上课嘛!朕就是一个寡妇,寡妇啊!你满意了吧?”

韩德昌俯身拜道:“臣不敢,臣不过想起了故事,今日的大契丹胜邓太后的朝堂何止百倍,然而,她竟可以兴将灭之国,继将绝之世,终成汉朝一代女主,彪炳史册。今太后圣明于她何止万倍,只要太后继续执行汉制国策,大契丹一定隆盛千古,太后也一定可以垂范千秋……”

萧绰回眸就瞅着他,“你住口!你是不是故意的?”

韩德昌俯身,“臣惶恐。”

萧绰气得娇喘道:“朕就想找你说说掏心窝的话,可还没开口就被你……我恨你!”

一句听得韩德昌忙跪下去,“太后息怒。”

萧绰急道:“你给我起来,起来!”

韩德昌缓缓爬了起来,萧绰却依偎在身前,泣泪道:“你看着我,朕让你看着我!”

韩德昌抬起头,两眼却空明澄澈。

萧绰道:“我美吗?”

“太后若无要事,臣就告退了。”

萧绰近身拦道:“你回完话再走。”

韩德昌低首道:“太后有绝世芳容,譬若仙娥,当世无双。”

“今晚你要敢走,朕就杀了你。”

韩德昌一抬头,道:“臣不敢,不是,臣糊涂,臣既是大契丹的宰相,定当孜孜奉国,忠孝赤诚。”

萧绰冷道:“你怕了?你怕什么?怕朕杀了你?”

韩德昌道:“臣怕有损太后盛德。”

萧绰笑道:“盛德?呵呵,你是要给朕再筑个女怀清台?还是要给朕立个贞节牌坊?”

韩德昌伏地不知所言。

萧绰冷笑道:“朕就想找个说话的人,可放眼大契丹,只有你,只有你,可你呢?你以为朕要做什么?啊?你心里是不是笑话朕?说啊……”

韩德昌俯首道:“臣没有。”

萧绰大骂:“臣个屁!你变了。”

韩德昌道:“大契丹一天天变得强大,臣不得不变。”

萧绰破口大骂:“你混蛋,你竟给朕胡扯八道!你……你今晚没有一句真话,朕要赐死你的妻子,是她把你变坏了,你走吧。”

韩德昌泣泪道:“臣知道太后难过,臣知道太后不容易,臣知道太后心里苦,臣知道太后一年来每天都在硬撑着疲惫的身心,可臣帮不了太后太多,臣罪该万死……”

萧绰蹲下去就抱着他痛哭起来,“你混蛋啊!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为什么要娶亲,为什么?朕不要做太后,朕要跟你走,越远越好,走,现在就走!”

萧绰硬拖着韩德昌,可他却如石狮一般。

“你,你是不是嫌弃朕?”

韩德昌才正目看着萧绰,“臣敬太后如天人,在臣心里,太后永远纤尘不染,还请太后三思。”

萧绰怒道:“三思?朕都思过十几年了,朕要嫁给你,朕要你一句话,你心里可有朕?”

说罢她两手颤抖着,不等韩德昌再说,就命道:“不管你心里又没有朕,都必须娶朕!你……你可知道朕的心里有多痛嘛……”

呜咽到几乎崩溃,可韩德昌一言不发,伏地饮泣。

萧绰抱着两膝盖,泪眼模糊道:“朕,本来就是要嫁给你的,十五年来,朕每一天都在想着你,你呢?你何时向朕吐露一句真心话?朕恨死你了……”

萧绰只觉心内轰隆隆回响着,拽他他也不动。

韩德昌道:“臣,不能做吕不韦啊。”

萧绰陡然再怒:“放屁!朕岂是那淫妇赵姬!”

“不不不,臣不是这意思!”韩德昌一巴掌扇了自己,“臣该死。”

萧绰瘫坐在地上,可怜道:“朕侍先皇十五年,没做出丝毫阴诡之举,即便朕心里有你,可依然尊奉先皇为朕的丈夫,永远不变,可……可现在,木叶山神让朕不到三十就失去了丈夫,举国政务都要朕来决断,你说,母寡子弱,族属雄强,奈何,奈何?”

韩德昌拜道:“只要太后信任臣等,当万死不辞,大契丹即便强敌环绕,又有何惧?请太后保重龙体。”

萧绰怔望着他道:“朕念了十五年,可现在看到你,你却如此待朕?你难道不愧疚吗?”

韩德昌跪立拜道:“太后垂青微臣,乃微臣三生造化,臣起誓,若有三生,臣非太……非你不娶。”

萧绰捂嘴就痛哭,伏在韩德昌身前,直哭到睡着为止……

安睡三日后,起来再见韩德昌时,他却披着麻衣,妻子已无缘无故身亡了。

韩德昌也不愿深追究,只告诉萧绰,人死不能复生,大家都该冷静冷静。

从此之后,萧绰一个人,韩德昌也一个人。

军国大事结束,朝臣退后,小皇帝要礼拜韩德昌,并称“相父大人”。

韩萧从此,居帐同食,譬如一家,契丹上下,无人不知……

四年后,萧绰统兵御驾亲征,一代名将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再次大败二十万宋军,并俘大宋一代名将杨业。

从此赵光义再无北伐之念,南北十年冷战正式开始……

“还记得那年你发的誓言吗?”

春风拂面,木叶山上,萧绰放眼望去,牛羊满了山坡,她只静静地说完,静静地听着身后的韩德让如何答话。

“臣记得。”

“能否再说一次?”

韩德让稍稍俯身,“既是誓言,怎可再说?”

“呵。”

萧绰回眼望着他,目光沉静,好似看透了远山,他只是望着远处,一言不发。

目里这位大辽一代贤相,曾经的未婚夫,如今造化成就,终于合了人愿。

然而,萧绰心内每每想起从前,总有说不出的一抹愁绪,只淡淡地飘在目里,群臣不见,儿女不见,也不知何人能见……

“臣,只希望您能保重身体,健康,快乐,江山社稷虽重,却也是落在大辽每个人的肩头,您天赋异禀,非寻常帝王可比,愈是如此,愈是要养心内修,臣怎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

说罢韩德让退却一步,却看得萧绰蹙了眉头。

三十三岁的她,风姿之美,华贵而典雅,愈静愈透出皇皇威严,这种自然而然的帝王气质,却在一个三十出头年纪的妇人身上,展露得堂堂大观。尤其在那些处理政务的寻常时间里,举手投足,即便不言不动,顾盼皆可生辉,群臣望去,皆心甘情愿,唯兢兢业业,克勤职守,才能对得住庙堂之上的这位帝国掌舵者。

韩德让内心虽爱之敬之,却也明白,唯有守住这份心意,把握这等尺寸,才能安心宁气,所以言与不言,皆奉使道家思维,不甚近亦不甚远,往后岁月,如此地步,才是君子之道,为臣之道,为人之道。

萧绰,始有不解不平,久而近之而远,怒而再远,忽一日看的一方山水,远观美妙如仙境,近处却索然无味,忽有所感悟,欲向韩德让表示,却又止住,心心念念,有所烦乱之际,却看案头一本《道德经》,不知何人送达,读了三日,竟笑容满面,容光焕发,再见韩德让,姿仪不同往日,看得韩德让会心一笑,却从不言说。

顺着心下,再观《南华经》,萧绰终于耐不住,今日这才找了韩德让。

“你们汉人的智慧,朕是领略了,这样可以,不这样也可以,有所为有所不为,无可又无不可,玄而又玄,却久而思之,能荡涤人心,今逢春日,想想近来所读《庄子》,真天纵其思,能解人心。真不知该说什么,又不得不说与你听。我们契丹人,马上得天下,得了这般智慧,治理国家,处理朝政,信手拈来,真如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一般了,你我两心,亦如此般,好好好,韩大人,就是韩大人……”

忽的想起一事,韩德让拜道:“陛下,臣有一事要说。”

“讲。”

“不知陛下可听过‘九龙玉佩’一说。”

“没有。”

“臣有一枚玉佩要献给陛下!”

萧绰没说,只盯着他手里,接过了瞅了瞅,放入袖口,“普通玉罢了,谢谢。”

“不是不是,听臣把话说完……”

至此而后,朝臣发觉,越读武则天的故事,越能理解当朝太后,也对韩大人的品行,钦敬有加,大辽上下一心,国力蒸蒸日上,史书不吝赞美,况本族众呢?

然而,天道有常,周而复始地处于变化之中,南朝国力随着美策善政地推行,亦越发强大,两强并立,风吹草动,即能引来轩然大波,朝政如此,江湖亦如此,朝野皆动,南北碰撞之期,也越来越近。随着萧绰心志弥坚,一代女主的理想,已超越大漠草原,必欲饮马黄河,纵横河北而不能息其向志,自此以后,契丹民族血胤里那种军事征服的雄肆,在女主的目光里,愈发刚毅,霸道。

征服北宋,彻底解决南北军事对峙,以完成大一统的草原帝国之梦,愈演愈烈,直到那个神秘的御虚门,传位门主卓相如,宋辽百年大战就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