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敢问在下究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在下自知年幼体弱,但还不至于得了不治之症,这……究是从何说起呢?”
山巅一株云崖老松遮天蔽日,树下立着一块巨石,上头一位白衣老翁屈身里卧,巨石下方正端坐着疑惑不解的青衣男子。
一老一少如此坐卧,已经三日,自从老先生给他一句“年轻人病不可医啊”,青年便一直这么问着,老人不答,他也不弃,唯恭敬待着,看那老人依旧怡然闭目,青年又道:
“老先生,在下心知这是在梦里,可您既然有此一告,必然有其根节,还请老先生示下,在下愿意,愿意在梦里一直侍奉您,唯愿您老怜幼相告。”
白翁这才回转身来,却依旧闭目安着睡眼,长送一句:“你虽即将贵不可言,却也得了无知之病,无可医治,大事将临,自有定数,好自为之吧。”
“无知之病?这……这是什么病?”
一双惊惧的眼睛原本灵动传神,然而听完老者的话,顿时忧郁,连同那白皙清净的面孔。
而老者虽然白发苍髯,却忽现矍铄两眸,继而捋髯微笑道:“呵呵,凡夫皆中此病,既然都是凡夫,你也无须烦恼,生在大漠草原,比你悲惨者,何止万千。”
说罢,老者背身又卧了下去。
“这……老先生,在下以为自己好像不是凡夫。”
“哈哈哈……”
老者旋即大笑,青年扬声道:“不对!不是好像,晚辈不是凡夫!因为……老先生没有必要跟一个凡夫对坐良久……”
长袖一挥,老者道:“那就去吧……”
“呵!”
惊梦中,青年陡然坐起来,一身冷汗,直发哆嗦。也惊得身旁侍女赶忙跪下伺候,“二皇子,怎么了您?”
帐内醒来,顾盼左右,原是梦境,二皇子缓缓呼吸,摇摇手,“没事,忙你的去吧。”
“是……”
稍稍回忆一时,这二皇子便笑道:“从来梦境如幻,哪来什么无治之症?看来是近日自己多虑了……”
他觉得是梦,可第二天他就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大海!”
浪涛翻滚,广阔无垠,看得二皇子惊道:“我如何在大海上了?”
一个大浪打过,自己被掀得飞起来,但他却能清醒地判断自己变成了一滴海水。
“啊……”
大叫不闻声,大怖无际涯,满眼都是蓝色,蓝得彻彻底底。
然而当他极速掉落下去时,却看到大地之上,一片碧绿,“草原?我的帐子,啊……”
掉在一棵小草上,小草突然拔地而起,一棵参天大树又将恐高的他擎到了云端,“好晕呐!救命……”
一声惨叫,他只感觉身子又往下坠落,一落再落,好似没有个底,“啊!死了死了……”
可当他睁开眼后,满目里尽是灿烂的金光,茫茫的大沙漠里,看得他只感觉眼睛好痛,“我,怎么又变成沙子了?”
一阵狂风卷来,漫天飞扬,他自然不能幸免。
不知飞了多久,声嘶力竭后,他却即刻转了念头,“来吧!死又何惧?这么多年生不如死,我还怕什么!既无能为力,那就看看,究竟要把我如何……”
极速坠落中,忽听一声“又见面了。”
刹那落坐在一个蒲团,二皇子终于还原成自己的样子,坐在一块巨石跟前,“谁?这是哪里?是谁?”
“到底凡夫啊,这么快就把老夫忘了。”
“是您!这,怎么回事?您怎么又来了?”
“老夫根本没走过,又谈何来呢,到底凡胎,忘却,总是容易的。”
“哦。”
抬头一望,二皇子惊道:“哇!那么高!这究竟是哪里啊?”
老者如卧天际,摇摇手道:“不高不高,心高,人,自然高。”
仰望巨石,二皇子道:“你到底是谁?施了什么妖术入我梦纠缠?”
“呦!摆二皇子架子了,呵呵呵呵……庸夫无极呀……”
二皇子自知是梦境,不能立马醒来,反而轻松了,抬眉笑道:“何谓凡夫?你究竟是何人?故弄玄虚,你又有何高明之处?”
老者笑道:“凡夫,只知亦步亦趋,但信后天所学所知,养成无可救药的庸习,一代传一代。凡夫,只在细枝末节上下笨功夫,无穷无尽,害人害己,无知无畏,结果,一代不如一代。此间种种,都为凡夫通病,只用后天,不知先天,只知其表,不问根底。”
老者张开右眼,乜着二皇子摇首道:“比如你,竟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不是凡夫,老夫看来,你却是庸夫,与我对坐良久的多了!万物皆可与我对坐,你不过是一滴水,一粒沙而已。”
想起刚才的自己,二皇子稍稍思忖着,虽听不甚明,却也心道:“是啊,刚才自己竟变成一滴水,一粒沙,无能为力,不是凡夫又是什么?还不如凡夫呢……”
“回去吧,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看着那微微摇摆的食指头,二皇子心如翻浪,脑似风吼,突然他大喝一声,“不!我不是一滴水,我也不是一粒沙!”
老者不言,也不动。
“大浪之端,我以为自己就是自己,是个人,所以恐惧到极点,我虽是一滴水,却将大海隔绝,然而我是大海的一部,我,其实就是大海!可我无此念头。”
二皇子低首边沉思边自言语。
“掉落深渊,我以为自己是自己,是个人,所以恐惧到极点,我虽是一滴水,却将深渊隔绝,我其实是深渊一部,掉进去,就是回了家,可我无此念头。直到飓风将我吹起,我感觉彻底无救,脑中顿现三个字。”
老者眉眼一挑,翻个身,略笑道:“哪三个字?”‘
“‘我是风’!我若是风,就该与风合一,随其升落,果然我心即刻畏惧全无……”
“哈哈哈……”
不等二皇子说罢,老者大笑着坐起来,两目瞭然,“好个转念!好好好!”
“转念?”
突然睁开双目,二皇子登时坐起来,“天人合一!”
然而周遭已非梦中情境,昏头昏脑,他却意犹未尽。
“天人合一……汉人的想法……呵,呵呵,倒也有趣,来人呐!去请韩大人过来!”
“诺!”
见侍卒出了帐子,二皇子转身,将身边一部《天人三策》拿了过来,自言自语道:“要是这梦中老者出现在跟前,就好了……”
说罢回眼一旁的书架,架子一旁挂着一幅画,名为《汉刘向燃藜图》,左下角题着臣韩匡嗣谨奉。
不觉间,二皇子自言自语道:“汉有刘向者,夜读不弃,忽有黄衣神仙登门,吹杖燃藜,自云:‘吾乃太一之精,天帝闻刘氏子有博学苦读者,故遣吾下而观焉,授汝天文地图之书,汝当勤习,勿负昊天圣意。’”
言罢他又笑道:“虚无缥缈,汉人说话,天旋地转,不知真假……”
忽又想起梦中老者的言论,二皇子陷入了沉思中。
“二皇子。”
来人进门就看着他一动不动,略略一笑,静待一会,二皇子才开了口,“哦,韩大人来了,坐。”
“谢二皇子。”
“找您来,是想让你给我说说‘天人合一’,这怎么解?”
“哦?”韩大人稍稍思忖,继而又问,“二皇子读书呢,好事好事!可这事从何说起?您最近看的是何书?”
“一个梦……”
刚要说出,二皇子止住了,“闲来无事,翻了翻这本册子,想到这个词,烦请韩大人说与我听听。”
“诺。”韩匡嗣瞅了瞅黄花梨桌上的这本薄薄的蝴蝶装。
二皇子专注地看着他,韩匡嗣眉骨稍动,缓语道:“汉武帝曾问治道于董夫子,说:‘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查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呜呼!凡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
听一阵,二皇子扫过周遭,立即截断道:“韩大人!”
声量略高,韩匡嗣即刻停了解释,“在。”
“此地,不可言国政,还是说说老庄吧,我喜欢听。”
韩匡嗣看看左右,苦笑着摇摇头,“是,也可,同道而论,不谋而合,二皇子龙凤之心,臣下明白。”
二皇子也是苦笑,摇摇手,“说吧!这个随意说!”
“二皇子!救命!”
门外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煞有凄惨之惧,看得韩匡嗣登即站起来,“他怎么来了?”
“你坐!”二皇子饮口早茶,又喝口水,拍了拍手,“看看我们如何救他的命!”仰头就笑问来人,“哎呦,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