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沐阳的目光微凛。
“什么时候的事?”
丰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皇上是八天前亥初二刻驾崩的。义王等几位藩王早就被遣回了封地,永世不得入京。按照长幼,由八皇子继位,宫里已经在准备新帝登基的大典了。杜阁老告老请辞的折子,先帝在时已经批了,应该不日就要还乡。”
皇帝生前一直没有立储,八皇子却能这么平稳顺遂就上了位,动作如此之快······果然八皇子的势力远不止明面上的冰山一角,背后的种种经营布置,早就远超朝臣们的想象。
而杜阁老作为先太子的授业恩师,先太子身故,他当然不能再高枕无忧的占着内阁首辅之位,现在自己告老还乡,起码得了个善终,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何沐阳看了看站在河岸边专心看鱼的妻子,不动声色地道:“搜集的彰国公府的那些罪状,不必都用上,只把国孝期间背旨娶亲、在浙江巧取豪夺百姓良田这两件事捅出去就够了。至于简侯府······不用理会,让他们狗咬狗去。”
当日宫变突起,大殿中场面胶着不下时,把何沐阳推出去,逼得他不得不冒险去射杀叛王的是简侯府,事后留心一查,背后授意的正是这彰国公府!
说起来,他们家还跟太后沾着一点亲。有一年秋围时,何沐阳一举夺魁,而彰国公府的季红轩得了第三名,那也是个长了脑子的聪明人,只是不知道,那次他们家为什么突然出昏招,主动招惹到宣平伯府身上?
何沐阳的剑眉微挑。
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做得出来,就别怪他以牙还牙了!
太后已经老了。何况如今,新帝刚刚登基,更是要正法立威之时,这个敏感的时候,不管是谁撞进去,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何沐阳又交代了几句,丰儿一一称是。何沐阳大步走到河道边上,跟常晞并肩而立。
只见山青水绿,天阔云疏,河面上波光粼粼,宛如一片银河落在水中,远远的三五点人影,是渔人们收起了渔网,准备划桨归家。
常晞看见不远处的岸口停着几叶小小的雇船,一时兴起,笑道:“咱们坐船去驿站,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何沐阳不禁奇道:“怎么你不怕水了?”
当年在济州娘家时,常晞曾被李晗推落入水,几乎就要淹死,后来得何沐阳救了一命,自那以后,她就极少愿意近水了。
此时见何沐阳问起,她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生死危难,我经历的早就不止一次了。若是遇事就怕,一怕就躲,那这一生定要错过许多好风景,岂不太无趣了些?”
何沐阳大笑起来:既这么说,下次我就教你游水,也好陪我横渡长江!”
常晞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擦着汗道:“再议,再议。”
两人谈谈说说的上了小舟,何沐阳也不要丰儿等人随侍划船,而是自己拿起了木浆,轻轻几扳,小舟就飞也似的向前划出去一大截儿。
常晞双手抓住舟沿,笑道:“你慢点,他们都跟不上了。”
何沐阳一笑不语,手下的动作却不见慢,不过片时的功夫,已经离了岸口数里。
常晞见那水色如霞,便一手抓船,一手拘起一捧水,但觉清澈沁凉,十分干净,不禁笑道:“不知道丕岭的河水能不能像这么好。”
正说着,只听见远处隐隐幽幽传来一阵洞箫声。
两人都循声望去,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飘在水中,似乎无人划桨,只任由小舟随风而行,萧声如丝,水光幽微,映着漫天红霞,当真美不胜收!
何沐阳微笑道:“倒在这里碰上一位高人雅士。你听这是什么曲子?”
常晞侧耳听了一阵,只觉得萧声幽咽缠绵,清雅至极,不禁轻声笑道:“我也说不上来了。这位前辈高人的技艺如此精湛,也许是自创的乐谱,也未可知。”
说话间,两舟又行近了许多,舟上乐声陡停,何沐阳早已看见舟头站着一个人,恰好那人也在侧着头看向他们。何沐阳先是一怔,随即用手肘碰了碰常晞,“你看!”
只见那人一袭青衣,面庞瘦削,却更显得身形清隽出尘,原来竟是周知洵!
常晞说什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出现在此处,不禁怔了半晌,道:“周世兄?”
周知洵看见他们,也是微微一怔,随手将洞箫插在腰带里,朝着二人拱手行礼,含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二位可是要去辽东?怎么不走官道,却走了水路?”
细细一看,又见他夫妻二人轻衣简从,身边并无行李辎重,只有一艘小舟远远的跟在后面,却并不上前。周知洵便也恍然,微微一笑道:“我也是见这里景致动人,这才行舟一观,不想却与二位不期而遇,实在是巧。”
常晞笑道:“我们也是被你的萧声吸引,这才主动移船相近的,也算不上完全是巧合。只是周世兄怎么不在京都,却到了这里来?”
周知洵看了何沐阳一眼,道:“我因身体有恙,已辞去了宫中职务,正要回开封老家去,大约就是你们离京的后几日,我才动身的。春山碧水不可辜负,故而不曾走官道,只从山野小路行来,反而快了一步,赶在了你们前面。”
常晞呆了一呆,不禁道:“世兄辞官了?八皇子他······怎么肯这么轻易就放你走?”
周知洵心中微感讶异。
听她话语,似乎对自己与八皇子的关系知道得甚为清楚······
他又看了何沐阳一眼,以为是何沐阳告诉她的,微一沉吟,笑道:“只因我的心悸之症日益沉重,恐怕难以再好。与其强留宫中,食君俸禄,却不能忠君之优,倒不如早日挂冠归去,让位给其他贤能之士。”
心悸之症?
常晞不自觉地往身边望去。
不会也跟何沐阳的头风病一样吧······
她不禁暗暗好笑,随即又想起前世,周知洵可是官拜内阁大学士的!虽说风评极差,受人唾骂,可到底是位极人臣。如今悄然归隐,自然比前世潇洒恣意得多,但以他三元及第的惊才绝艳,又未免有些可惜······
她心里感到一阵茫然,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于他到底算好还是不好。若是不好,那岂不是自己间接的害了他?
常晞的脸色踌躇不定。
此时天已向晚,朱红的晚霞直映水中,水波又将红霞摇碎成千百道,反射到了常晞的脸上、衣上、发丝上,微微颤动。周知洵微微一笑,转身向何沐阳道:“何兄此去,才是真正的急流勇退,目光远大,实非旁人可比。”
何沐阳沉吟良久,突然问道:“周兄回开封,不知要住在何处?”
当初周家是开封大族,房舍庭院何其多?可是如今······
常晞深感讶异,不明白何沐阳何以会突然问起这个,也未免唐突了些。只是她不愿意当着外人驳了丈夫的话,便也不好出声制止,只是立在旁边。
对面的周知洵却是眼神一亮,笑望了何沐阳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我这次回开封,与其说是归隐,不如说是‘半隐’。新帝在开封城南的绿竹街赏赐了一所三进宅院,让我居住在那里,日后若是一时兴起,忽然想宣召我去陪读下棋,也不至于找不到人了。”
果然如此······
何沐阳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常晞稍微一转念头,也便明白了过来。
原来八皇子还是当上了皇帝······
新帝已然知道周知洵志不在庙堂,却又不愿意彻底放他离开,就想出了这个“半隐”的法子,给了他安身立命的好住处,以后一旦朝中有事,还可以随时找他回去商议。
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常晞登时对这位新帝的印象大好。以他天子之威,想强留周知洵在京都,其实也无不可。他却能替臣下考虑一二,肯放他一马,虽然没完全撒手,可也算殊为不易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也不必再做无谓的攀谈。何、周二人相视一笑,互相微一拱手,何沐阳又重新拿起木桨,划着小舟,迅速向驿馆的方向驶去。
看着他们二人伉俪而行,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周知洵的目光微黯,右手不自觉地伸向了腰间所挂的荷包。
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素笺。上面是瑞敏郡主的笔迹,是她弥留之际写下的最后一行话。
映江,请你原谅我。
不是再像从前那般,称他为郡马,而是写了他的名字。
周知洵的手指轻轻抚过“映江”两个字,良久不语。
划舟的仆从平安不禁轻唤了一声:“爷······”
周知洵微微一怔,犹豫片刻,把素笺重新放进荷包里,抬起头来,脸上又是一如往常的风光霁月。
“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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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驿里,何沐阳似笑非笑地看了常晞一眼,道:“知道了周兄的住处,以后去开封时,也可以顺道过去探望一二了。”
这话听着,倒像是吃醋一般!
常晞呆望着何沐阳,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何沐阳被她笑得心头微讪,不禁板了脸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常晞捧腹笑了半晌,才终于直起腰,一板正经地道:“没有没有,大爷说的极对!顺路探望怎么够呢?依我说,应该特意绕到开封去探望,才更显得出咱们家的诚意呢!”
她故意这么说,显然是心里坦荡,更没有半点私心了······
何沐阳的脸再也板不下去了,夫妻两人相对大笑,笑过以后,就并肩坐在了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闲话来。
“你看什么时候去接孩子们过来好?”常晞开口问道。
何沐阳笑道:“你可是又想他们了?既这样,等咱们到那边安顿好了,我就派人去接。”
常晞倒不是想孩子们想的受不了,她只是隐隐有些担心,怕两个孩子以后都要走从军的这条路子。
恂哥儿向来好动,那也不必说了,连一向安静的恬哥儿也说最喜欢看大将军上阵打仗的威武样子,常晞这心里岂能放得下?
“那就尽快接回来吧!”她只觉得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现在就把他们叫回来,好问个清楚明白。
何沐阳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着上任以后,那些大小事宜,到底该从什么地方入手更好。
两人各自想着,都觉得以后要办的事还多的很,转眼间天色黑透,两人洗漱歇下,也不消细说。
第二天一早,旭日初升,天光如洗,何沐阳、常晞一行人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继续头也不回的向北驶去,真是:
风雨多经志弥坚,关山初度路犹长。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