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落叶,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天是湛蓝色的,干净得没有一丝云,早起的牧童躺靠在老黄牛的牛背上,口里哼着谁也没听过的歌,深秋了。
一连半个多月的大风后,这是中秋节后的第一个晴朗日子。
恂哥儿和恬哥儿学着村里同龄孩子们的玩法,从地上捡来杨树叶子,用粗大的叶杆比赛拔河,看谁的更结实。
“你耍赖!你用手了!”
“我没耍赖!”
单调却充满童趣的争执声又响了起来。
刘家三兄弟手里拎着小木桶,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边劝架,一边捡起地上散落的七巧板、投壶等等玩意。
不远处架着个红泥小火炉,是喜儿领着两个才总角的小幺儿在那里煮酒。
何沐阳端着酒杯,转头对常晞笑道:“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要出来散心?”
常晞没有答话,而是也端起一杯酒,跟何沐阳轻轻碰了一下。
“难得有这样好天气,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她笑吟吟地道。
是吗?
何沐阳笑了笑,没有戳穿她的心思,而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常晞暗暗叹了口气。
明知道瞒不过他,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她想了想,放下了酒杯,还是把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爷。”她望着何沐阳的眼睛,直言道:“我还是觉得,让孩子跟在我们自己身边更好!”
前阵子,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宣平伯府突然来了封信,话里话外,全是家里如何如何的想念两个孩子,虽然还没明说,但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想让他们把两个孩子先送回去!
常晞当然不同意。
何沐阳在回信里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跟家里问好,旁的一句也没有多提。
常晞还以为,何沐阳的心思也和她是一样的,便也跟着放下心来。
谁知这几日,她发现何沐阳的情绪隐隐有些不对劲。
她也好、何沐阳也好,都是思考时喜欢独处的人,可是最近,何沐阳几乎不再踏足书房,而是经常呆在内室里,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一开始,家里上下都以为他是又犯头痛了,可常晞跟他多年的夫妻,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可是······要她因为顾虑何沐阳的感受,就同意把孩子们接回京都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
有些事可以商量,可有些事是底线。
教养孩子是父母的天职,常晞绝不同意假手于人!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找个机会,夫妻两个面对面的把这件事好好说清楚。
于是,才有了今天特意安排全家出门赏秋一事。
常晞想了想,还是道:“大爷可还记得,当初你刚刚得胜归来,京都却突生大变。你说会设法让我和孩子留在京都,我不肯同意的事吗?”
何沐阳当然记得。
“当时你说,一家人,没有故意设计分隔两地的道理。”他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追忆的神色,“还说,孩子还太小,必得亲自教养才能放心得下。”
常晞点了点头。
“现在我也还是这个想法。”她挽袖替何沐阳又倒了一杯酒,看着他道:“我也知道,大爷不会无缘无故就改变了想法,可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愿意把孩子们带在身边,现在却动了把他们送回去的念头?”
不远处,恂哥儿和恬哥儿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和好了,两个人埋头蹲在地上,不知道又在摆弄什么东西。
何沐阳含笑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眼里流露出淡淡的不舍。
常晞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瞧他们玩得多好!”她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暖意,“一开始,还怕他们不适应极北的水土······没想到会这么顺风顺水的,在这边住了这么多年,俨然成了土生土长的北津孩子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何沐阳缓缓开了口:“不想太早跟你说,一是我还没拿定主意,二来也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
就知道又是这样!
不管什么事,没想清楚之前,就不肯对人多说一个字。
常晞直面着何沐阳,等待着他的下文。
何沐阳犹豫了片刻,才回看着常晞的脸,低声道:“我想让他们去卫家学武。”
卫家?!
常晞的脑子里霎时间一片空白。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不忍心拒绝家里的长辈们的要求、怕孩子们留在北津会耽误学业、想让他们提早适应京都的生活等等······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为了这个!
她有些磕磕巴巴地道:“可是······卫家的子弟不可能踏入京都一步!那······”
何沐阳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得把两个孩子送过去。”
常晞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所以·········他是怕孩子们走后,京都长辈想见一面就更难了,这才动了想现在就送孩子们回京都的心思······
难怪啊······难怪!
常晞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我不同意!”
几乎是想也没想,她就脱口而出:“我不同意他们去!”
何沐阳微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舍得?
可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他实在不能不理智考量,即使这份理智,放到现在来看是残酷的。
他握住了常晞的手,温声道:“湄儿,你听我说······”
“说什么也没用。我不同意!”
常晞不禁冷笑了一声。
凭什么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要自己把十月怀胎生下来、又亲自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孩子送走?
她一把甩开了何沐阳的手,起身就往两个孩子的方向走去。
“湄儿!”
何沐阳高喊了一声。
常晞连头也不回一下。
何沐阳只得无奈跟上。
“你们玩儿什么呢?”
到了孩子们的身后,常晞的表情也渐渐柔和了下来。
她笑着也蹲在了他们身旁,“带娘一个好不好?”
“我们在挖动物石头!”
恂哥儿头也不抬地道。
一旁的恬哥儿则是用一双小泥手捧起一堆“战利品”,跟常晞炫耀起来:“这是龙,这个圆的是龙蛋,这个花纹的是公鸡······”
常晞很认真地点着头,“真漂亮!”
后赶上来的何沐阳只能苦笑。
每次妻子不愿意听他说话时,就会故意当着他的面跟孩子们玩儿到一处,只跟孩子们说话,把他闪在一边。
对此,何沐阳毫无办法。
总不能真当着孩子们的面说那些吧!
他有些狼狈地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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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吃过饭,何沐阳也不等常晞吩咐,就径直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回去,晚上不必再来请安了。”
孩子们似乎也觉察到气氛有异,没有像平时一样扑过来嬉闹,而是很懂事地点了点头,由妈妈们领着下去了。
常晞没吱声,一扭头进了内室。
“湄儿。”
何沐阳从善如流地跟了进来,笑道:“不是你说的,夫妻之间有了误会,应该开诚布公好好说吗?怎么你自己倒不遵守规矩了?”
说得常晞一时无言可答。
她只得强忍着气,冷冷地道:“那您就说吧,我听着呢!”
用了个疏远得不能再疏远的“您”字!
何沐阳笑着一把握住常晞的手,表情却显得十分认真:“我想听你说为什么。”
常晞被他问得有些发懵。
“什么为什么?”
“我想让恂哥儿和恬哥儿拜卫家人为师,你为什么不同意?”
常晞“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什么叫自己为什么不同意?
她气极反笑,不由得盯着何沐阳,问他:“我倒是想请大爷给我说说,我为什么要同意?”
总算是肯听自己说话了!
何沐阳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一边说道:“送孩子们拜师,至少有三件好处。”
也不等常晞来问他,他就紧接着道:“卫家武功誉满天下,内外兼备,孩子们若得传授,以后受益无穷。我的精力毕竟有限,而且并不擅长教学生,眼下他们根基还浅,倒也不妨,可以后呢?总得有名家指点才行,此其一。”
“其二,孩子们从小长在这里,所见所闻,实在太过单调匮乏了!送去卫家,也好磨练磨练他们的性子,再跟着师父到处见识见识,如果只是跟着咱们,要么北津、要么京都,只能偏守一隅,实在太耽误了他们!”
常晞默然不语。
她想起从前,何沐阳跟她说过,何家崇尚的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连公公这么个宝贝的独苗,老太君都舍得丢他出去,让他跟着娘舅天南海北的到处历练,更别说恂哥儿和恬哥儿这两个小的了!
认真说起来,她们常家也是一样的。
所以当初,父亲才会坚持外放,还把一家儿女全都带去了济州,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这些我都知道。”常晞回看向了何沐阳,“那其三呢?”
何沐阳叹了口气,才缓缓地道:“其三,是为了以备不虞。万一······我是说万一家里有什么不测,有卫家做后盾,两个小家伙也就多了一重保障······”
常晞听得瞪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她不由得急声问道:“我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