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知道自己这个干女儿,最是个聪明伶俐的,闻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怎么?”
周安兰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好好的,您躲什么呢?本来没什么,这一躲,倒好像咱们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岂不叫人生疑?”
周太太被她说得脸色微讪,讷讷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看见何沐阳回头,她心里莫名其妙的就慌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周安兰想了想,笑道:“也罢,反正他也没瞧见咱们。说也奇怪,这都过了冬了,怎么他们反而跑这么远来买皮货?还真是怪事!”
周太太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过了冬了,皮子的价钱才便宜啊!”
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其实,前儿你干爹的旧友给送来的四千两银子,要是省俭些,也足够咱们娘俩后半辈子过活了。怎么你还是让我接受那些县民的周济?还让我把不穿的毛衣裳也拿出去卖了?”
周安兰闻言微微一笑。
自己这个干娘,实在是天真的有些过分了!
都是干爹从前把她保护得太好的缘故······
不过,周安兰还是细细解释道:“要是突然不收邻居们给的东西了,人家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咱们又有钱了。万一惹上贼来,再或者,让那起黑了心的狼崽子听到风声,再跑回来索要,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她所说的“黑了心的狼崽子”,就是周家从前收养的那些儿孙们。
一提起那些人,周太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忙道:“很是,很是!”
今天,她们本来就是去卖衣裳的。结果离着大老远,就看见了一架青盖马车,正赶上皮货铺子里出来了二男一女,女的正是常晞!
自己鬼使神差地就躲到了墙边。
如今的常晞该是满了孝,穿的是一件石青底子的银鼠褂子,看不出绣的是什么花样,底下是一条翡翠撒花裙,外罩着一件出雪白风毛的杏黄色大斗篷,打扮得像朵迎春花似的!在她的身后,一袭灰貂大氅的何沐阳鬓如刀裁,眉如墨画,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英武气度······
前头跟常晞并肩而立的青年,也是仪表不凡,两人都含笑跟彼此说着话,那场面温馨得让人简直移不开眼去!
也不知怎的,周太太的心里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突然间难受得不行。
再后来,何沐阳似乎是皱了皱眉,突然一回头,她赶紧一缩身子,就把自己藏在了墙根后。
也幸亏她们离得远,还来得及躲。要不然,非得被人撞个现形不可!
念头至此,周太太的脸上不禁一红。她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摇头道:“罢罢罢!理他们做什么?我只管我自己家的事,今儿衣裳没卖成,说不得,明天还得再跑一趟了!”
都是叫何家人给耽误了!
周安兰就笑道:“外头怪冷的,干娘好好在家歇着,我自己去就行了。”
“好孩子!也只有你,到了这地步,还肯跟着我······”
周太太的眼角微湿,拍了拍她的手,万分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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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这里,送走了常晖,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古井不波。
直到六月间,同被贬谪的太子党朱一晔、谢庭被起复入京。
次年三月,沈笠一家也奉召进京。
同年九月,贺之翔举家回京。
至此,当初被贬至北津的七户人家,除了已死的佟宁一家、只剩下女眷的周家以外,其余数家均以奉旨回京。
除了何沐阳。
虽然他的行止一如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妥,可常晞知道,他的心里并不是那么好受的。
这样的情形,换了谁,也不能说自己的心境半点都不受影响吧!
常晞只能变着法的在吃穿饮食上下功夫,尽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料他,还会借口家里要加盖房舍、移栽花木,让何沐阳替她拿主意。
多些事情做,总能多少分散些注意力。
这一日,常晞练完晚功回到屋里,就看见何沐阳正领着两个孩子站在炕屋的地下,就着灯光,仔细看他们的身板、手足。
他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看得非常缓慢,也非常仔细。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父亲想干什么,他们只是觉得有趣,站在那里,故意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一般的配合着父亲的检查,脸上却都露出十分调皮的神色。
可渐渐的,他们也被父亲眉宇间的那抹认真之色影响了。
两个孩子都不再嬉皮笑脸,而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一声也不敢吭。
常晞的脚步微微一顿。
看见她进来了,两个孩子的眼光都立刻朝她看了过来,恂哥儿更是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何沐阳却好像不知道她回来了一般,就连眼角眉梢也没动一下。
常晞知道必是有缘故的,因此也不去打搅他,自己进了内室换衣擦汗,坐着歇息了片刻,直至听见外头传来了两个孩子说话打闹的声音,知道这是完事了,她这才披衣推门出来看。
迎面就碰上了两个孩子。
他们都是要进屋给她请安的。
常晞笑着点了点头,胡乱问了两句话,就让他们回去了。
“大爷······”她问何沐阳:“怎么回事?”
何沐阳指了指对面,“你先坐。”
常晞依言坐下。
“你还记得,咱们刚来北津时,路上碰见我师姐,她给你的丹丸吗?”
常晞点了点头。
那药丸是卫老将军送她的,一看就不是寻常东西,除了当日给文姑姑的以外,剩下的都还在原来的小瓶里装着,放在内室床头的柜子里。
“那是关键时候能救命的药。”何沐阳沉声道:“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用来给孩子泡药浴。”
“泡药浴?”
常晞有些迷糊了。
何沐阳笑道:“就是给小孩子打基础,养气固本的,可以清宿毒、通经络,要是能长期使用,甚至把人的资质凝练得更上一个台阶。”
常晞一听这话,“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有这样的好用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说着,就立刻要进屋去拿。
当初恂哥儿被何鸿阳伙同恒哥儿下毒暗害,这事一直就是常晞心里的一桩隐痛。
虽然太医说好好将养就不妨事,可她这心里从来就没彻彻底底的放下过!
恂哥儿自小就比恬哥儿更淘气,常晞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却极少用过分严厉的态度管教他,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其实是她心里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对不住孩子,想要补偿,这才会对他格外心疼包容一些。
早知道那药丸还能这么用,常晞早就全拿出来泡水了!
何沐阳见妻子急了,忙拉住她道:“你先别忙!坐下听我说完。”
常晞只得又坐了回去。
“那药虽好,却也太厚重了些,太小的孩子是禁不得的。这也是我迟迟没有告诉你的原因。”
常晞忙问:“那现在能泡了?”
何沐阳笑着点了点头。
“光有那药也不够,我还得准备一下。”他看着常晞,眼神中透出几分商量的意味,“只是······那药虽有逆天之效,却也要辅以内功引导。就是说,他们两个以后,都得走习武这条路子了······”
常晞闻言怔住了。
已经到了该就寝的时候,可这两口子谁也没有睡意。
何沐阳接着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你不知道那药的珍贵,对他们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说着,就握住了常晞的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常晞又怔了怔,过了片刻,才斟酌着问道:“内家功夫,大爷自己就能教他们吧?”
何沐阳立刻点了头。
“那······不就行了?”
常晞望着满面惊诧的何沐阳:“连师傅也不必找,那就没什么旁的困难了吧?”
何沐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反对?”
常晞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有什么好反对的?我自己虽然不是童子功,却也练过几招几式的,我自然知道练武不容易,可不容易的事情多了!难道件件都躲得过去不成?”
自来他们这些靠军功发家的勋爵人家,只要后代没有出息的子弟,不出三代,必然就要衰败的。现在不早做打算,总不能等到事到临头了,才开始束手无策吧······
常晞笑道:“再说了,只是让他们练武强身而已,又不是真要他们去前线打仗!君子六艺里还有御、射两门呢!男孩子家,多学点武艺傍身,总归没坏处吧。”
何沐阳不禁恍然而笑。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其实这也有理。只不过,既然习了武,将来万一有国难当头之时,再想不去,恐怕就难了······就是朝廷不指派,自己心里这关也难过得去。
不过,这也许只是自己的性子。两个孩子以后何去何从,变数还多着呢!谁又能说得准?
想通了这一关节,何沐阳不禁暗笑自己,也太过杞人忧天了!
果然真碰上了跟孩子相关的事,实在没人能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理智。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他起身笑道:“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屋了。”
常晞有些犹豫地道:“咱们就这么定了,不问问他们两个的想法吗?万一他们执意不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