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沐阳的语气低沉,听不出来喜怒,“不过,也正因为他和皇上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在任上时,恐怕也料不到自己会遭事,他以为皇上一定能荫庇他一辈子,这才无所顾忌。从前当差时,他的手脚放得很开,生活习惯上,隐藏得也不够谨慎,颇有几分‘你们知道了,又能拿我奈何?’的意思。而且,仗着皇上的宠信,种种藏污纳贿,以权谋私、图财害命的脏事他也没少干。”
“是吗?”
常晞却觉得有些违和,不由得道:“我瞧他那八面周全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没有城府的轻狂之人啊。”
何沐阳含笑摇了摇头,“那是现在,岁数大了,他才有所收敛。以前可不是这个做派,做事狠辣而不留余地,还得过一个‘笑夜叉’的混号,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手底下黑得很!”
何沐阳觉得有些口渴了,就从床边的矮几上拿过杯子来,刚倒了半盏茶水,茶桶就空了。
屋里内外的丫鬟仆妇都被常晞遣走了,于是她自己起身,去外间桌上取来了水壶,又往茶桶里续了些热水。
何沐阳喝了几口温热的茶水,接着道:“你是没看见,他周家在盛京修建的宅子,直占了大半条街,比不少王侯公卿的府邸还要张扬奢华。”
常晞听得惊讶不已。
“这样的事,宫里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也不管管?”
何沐阳沉默了片刻。
眼前坐着的,是他最为信任的女人······他微一沉吟,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凌明行宫吧。”
常晞微微一怔,转了转念头才明白过来。
他所说的凌明行宫,是皇帝下旨修建的一处新宫,也是他以后用来养老的所在。这个“凌”字取的是“凌霄宝殿”的凌字,用意是要让这座行宫能够媲美天上玉皇大帝的宫殿!
那个排场该有多惊人?
常晞虽然没亲眼见过行宫的仪制,却也不难想象。
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想起当初筹措军需时,宫里所谓的“俭省开支”,常晞只觉得十分可笑。
“既这么着,恐怕连周凌宇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想要他的性命吧!”
毕竟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
何沐阳笑道:“就是不知道仇家是谁,他才会像现在这么如坐针毡。”
“那世子的意思······”常晞忙问。
何沐阳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道:“不急。我还摸不准他的路数,等杜安和杜林那边有消息了再说吧!”
语气十分的轻松。
常晞笑问:“你就不怕小佟大爷会捷足先登?”
“那就更省事了!”何沐阳笑道:“就怕他不肯!”
周凌宇到底是被人寻仇,还是灭口,现在还不好说。更有甚者,可能这根本就是宫里设的一个局······目的是试探他们这些太子**是否还留有底牌,想借此把他们隐藏的精锐人手给钓出来!
对手到底是锦衣卫,他不能不防着万一。
常晞却觉得这样挺好,能不管就不要管。
多行不义之辈,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总算知道了周家的目的,常晞觉得心里轻快了不少。她吹了灯,把床上挂着的月黄色葛布帐子放了下来,安稳阖目而睡,一宿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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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何沐阳的人就查清了韩家的底细。
喜儿把写了韩掌柜履历的单子交到了常晞手里。大到生意往来关系,小到亲戚间的相处琐事,个人喜好······全都查得一清二楚,就连韩掌柜的父亲和祖父一辈,也查出不少东西来。
“辛苦了!”
常晞赏了喜儿一对梅花大银锞子,又让人拿来纸笔,自己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起来,时不时的在纸上记下一两句关键信息,以此提醒自己,免得看了后面又忘了前面的。
“事母至孝”、“行商诚义”、“粗中有细”、“爱酒不爱烟”、“其母仁善,灾年曾舍钱舍米,广结善缘”······
她逐一提笔记下。
又过了数日,京都常明那边也给她回了信。
“重信守义,不堕祖父遗风。然则性情粗犷操切,京商多有不取,守成有余,进取则稍显不足······”
意思是说,韩家的行事风格更适合在北边做生意,却很难像海家那样,让自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
这一点,常晞倒觉得无伤大雅。
小富即安也没什么不好的,难道还非得做到皇商,才算赚够了不成?
这阵子,韩掌柜误以为得罪了自己,曾几次上门来,想要求见赔礼,常晞都晾着没有理会,想看他是否能沉得住气。
俗话说的好,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要是连这点面子都舍不下,那就算了!她们骊珠又不是非他嫁不出去,只当两家没这个缘分罢了。
她这里正想着呢,忽然看见骊珠端着个黑漆小茶盘,俏生生地走进来了。
“奶奶写了半天的字了,喝口茶歇歇吧。”
她笑着把一个青瓷小盖碗放在炕几上,朝常晞的面前推了推。
“上次进山时采摘的桂花,除了制成熏香、香露的以外,剩下的几捧都晒干了,用蜂蜜和匀做成了桂花酱,您尝尝。”
“给周、佟两家的香品,可都送去了?”
常晞低头尝了尝这桂花蜂蜜茶,觉得十分香甜可口。
“一大早就打发人送去了。”骊珠笑道。
她穿着一件七成新的桃粉色夹袄,底下系着月白色绣桃花的裙子,乌发梳了个小巧的螺髻,并戴了两朵指甲盖大小的米粒珠花,又干净又秀气。
常晞不禁拉过她的手,笑道:“我们骊珠可越长越漂亮了!外头谁见了你,不拿你当个奶奶小姐看。”
骊珠被常晞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抿嘴笑道:“都说人靠衣装,您的好些衣裳都赏了我们,我们要是不打扮打扮,实在辜负了那些好东西······”
她这一低头,目光正巧落在桌上散落的纸上,韩掌柜的名字一下子跳进了她的眼帘。
也不知怎的,她心里微感慌乱,赶紧移开了目光。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常晞的眼睛。
“你见过韩掌柜了?”
常晞的目光微凛。
难不成,这个韩掌柜在什么地方见过了骊珠的样貌,又跟骊珠说了些什么话,想要蓄意逗引?
她的身子不自觉地挺直,脸上也带上了几分严肃。
多年主仆,骊珠立刻意识到常晞的情绪变化,还以为是自己有事瞒着,才惹得奶奶不高兴了,她心里一急,忙道:“奶奶,奴婢并没有跟韩掌柜说过话。只是那日,您头次请韩掌柜进府时,在门外碰上了,不小心撞了一下,韩掌柜就馋扶了我一把,然后就急匆匆地往咱们家里去了,我们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我那天穿得只是最平常的棉布衣裳,他恐怕连我是哪一家的人都还不知道呢。”
她又怕自己这么一说,常晞会误以为韩掌柜行事鲁莽,这才冲撞了自己,连忙又补充道:“韩掌柜也不是故意撞了人的,他人高马大的,走得又快,拐角处一时没有瞧见我,连扶了我一把以后,他也没瞧清楚我是谁,匆匆作了一揖,就立刻转身走了,想来也是怕奶奶等得久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骊珠是绝不会跟自己撒一句谎的。
常晞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看骊珠这样子,一门心思的帮韩掌柜说话,起码对他并不反感······
于是,常晞又问了她一句,觉得韩掌柜这人怎么样?
骊珠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一日,自己被他撞了个正着,差点仰面摔倒,韩掌柜稳稳地扶了她的左胳膊,赶紧低头作揖道歉的样子,还有他昂首阔步地往家里走去的背影······
她脸上一热,下意识地问道:“韩掌柜果真还没有娶亲吗?”
这话一出,她的态度已经明摆在那里了······
看她这样子,也用不着再问别的了!
常晞心里不禁感慨了一回,这才道:“他从前还有一位正妻,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虽然不曾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可他家里还有两个姨娘,你可想好了?”
骊珠闻言,又低头思量了良久,这才低声道:“其实,我不过是个屋里使唤的丫鬟,哪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了?要不是靠着世子爷和奶奶,我也落不到像韩家这样的人家去······有了奶奶的庇护,不管怎么说,起码韩家不会亏待了我······”
想得倒是挺清楚的。
常晞微微点了点头,想了想,叫了丰儿进来吩咐道:“前几日不得空,让韩掌柜空跑了几趟,你派两个人去趟漠县,给韩家送个信,请韩掌柜什么时候方便,再过来一趟!”
丰儿领命而去。
骊珠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连腮带耳通红,眼神里却透着几分喜悦之色。
常晞见状,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故意板了脸对她道:“韩掌柜来的那天,你就回自己屋里去,不用在我这里服侍,也不许偷偷和他见面,免得叫人知道了笑话!”
“奶奶请放心吧,奴婢知道分寸的。”
骊珠立刻点头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