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行止

阮如玉同文南作别,小菁扶她下了马车。

一位白胡子老翁迎了出来,阮如玉表明来意,老翁便引她进了裴府大门。

裴家毕竟是出过皇后的世家大族,自然不比寻常人家,阮如玉一路行来,只觉府中气象堂皇,园林华美,重阁亭廊,疏落有致。

她心道,都说裴家自从裴皇后逝世后就大不如前了,如今看来,裴家宅院却也不比襄阳王萧景珃的府邸逊色多少嘛,可见,传言不真。

“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翁笑容和蔼,“我姓白,从小跟着家主,如今一把年纪了,大家都叫我白叔。”

“白叔气色不错,可见裴大人对下人应是很宽和的。”

“那是自然,家主性子温厚,人家都说老太爷的几个孩子里,只有家主最得老太爷遗风。”

裴家老太爷便是已故裴皇后的父亲,这么算来,裴义和萧景衍之间除了君臣情分,更有血亲之谊,难怪二人宛如兄弟一般,关系十分要好。

“那么裴侍郎呢,白叔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白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笑了笑,说,“我一个做下人的,怎么好背后议论主人家。”

阮如玉觉得有些奇怪,若是不能贬损,夸上几句也就是了,如何连说也不敢说。

白叔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还没等她问,便道,“实不相瞒,公子这次回来,脾气性情都大不相同了,莫说我了,就连家主和夫人平日里也都远着凌云苑,姑娘等下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白叔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阮如玉也不好再问。

她在林间小径上缓步走着,冬末岁初,林间树木的叶子都快掉光了,唯有几棵长青松柏,茕茕而立,她抬眼望着碧蓝的天,恍惚间仿佛听到了清彻梵音。

“府中可是有人在焚香礼佛吗?”

白叔笑道,“夫人崇敬佛法,家主便为夫人在府中设了佛堂,以供夫人诵经祝祷。”

裴家与阮家有些故交,阮如玉从前因是太子许嫁之人,也在宴会上同裴家夫人打过两次照面,瞧模样,她的确是个心慈面软之人。

“等下我同裴侍郎议完了事,可否也去佛堂上一支香?”

“这样的事,姑娘且容我禀过夫人,可好?”

“当然,我等白叔的消息,若是不方便,也无妨的。”

白叔忙道,“怎么会不方便呢,不过是怕姑娘来得匆忙,夫人没有准备,招待不周罢了。”

阮如玉也不多说,只是笑着点点头。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凌云苑。

阮如玉抬眼往去,微微有些错愕,不同于方才的繁复景致,凌云苑所在之处,显得十分冷清,那些金银漆彩一概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朴素至简的黑白二色。

“裴侍郎一直都住这儿吗?”

白叔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是啊,公子从小就不喜欢和家中的弟弟妹妹打交道,不顾家主和夫人的劝阻,非要搬到这里,怎么劝都劝不住啊。”

若是从前,阮如玉听了这话,也便信了,只是如今,她见过些人心险恶,突然就对这个裴家大公子生出了些许同情。

哪个小孩子会不喜欢热闹呢,他从小就没有亲生母亲的照料,又被自己的骨肉至亲排挤至此,也算可怜了。

这么一想,阮如玉对“裴义”的怨怼似乎少了许多,她之前不喜欢他,是因为她怀疑他杀了她的随之,后来,她虽然相信了“裴义”的话,但她还是恨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心上人。

虽然她知道裴义并没有誓死护住萧景衍的义务,她的恨也没有那么理所应当,但她没有办法不恨裴义,感情的事,往往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凌云苑的院门虚掩着,白叔似乎没有送她进去的意思,胡乱找了个由头就告退了。

阮如玉瞧着白叔匆忙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裴义呀裴义,你可知你家里人怕你怕成这样?

阮如玉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推开院门,待瞧见里面的景象时,她不由得怔了一怔。

凌云苑黑瓦白墙,脊饰朴远,富贵气象,一洗全无,就是这么一个不见半点色彩的所在,墙角却有一枝红梅凌寒盛放。

她走近两步,只觉梅香扑鼻,记忆也被拉扯着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小菁没留意她的神色,看了一圈,兀自抱怨道,“怎么连个人都没有呀,难道还要客人自己斟茶倒水不成?还有这院子怎么这么乱呀,也没个人打扫吗?”

阮如玉回过神来,“这院子……的确有些杂乱。”

卷云瓦当碎了一地,奇石零落,廊间挂着的墨色竹帘被扯得七零八落,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浮雕藻井拦腰断开,横在二人跟前。

这哪里是有些杂乱,这分明是……十分杂乱,已经快到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了。

阮如玉想,若是文南在这儿,肯定会大喊一声,“裴义,你给我出来!”

她笑着摇摇头,“收拾收拾,找个差不多的地方坐下吧。”

小菁无语,只得扶起倒在地上的竹椅,“姑娘将就坐坐。”

阮如玉才要落座,忽听屋中传来几声呓语,“行止!行止!”

行止?

她微微蹙眉,在她的印象中,“行止”应该是裴义的小字。

他为什么要在梦里喊自己的小字呢?

一旁的小菁更无语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自恋的人,做个梦还要唤自己的名字。”

阮如玉没有答言,她敛着袖袍,走到窗下,透过有些破损的直柩窗格,她瞧见了“裴义”。

“裴义”披着大氅,斜卧在地,因为没有带冠,如瀑的墨发逸散开来,仿佛一朵盛开的墨色莲花,看样子,他应该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喊出几句梦话。

阮如玉凭窗而立,静静听了一阵,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她隔得远,听得不甚真切,但是“行止”二字,他确是反反复复喊了许多遍。

阮如玉望着他在梦中依旧紧锁不展的眉头,陷入沉思。

裴义,你真的是裴义吗……

“行止!”

萧景衍大喊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又做噩梦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却忽然看见了窗外的阮如玉。

二人四目相对,久久不能言语。

萧景衍张了张嘴,“你——”

阮如玉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裴侍郎,你能告诉我,行止是谁吗?”

意识到这不是梦,萧景衍一下子慌乱起来。

他刚才梦见裴义了,他梦见裴义一身斑驳鲜血,脸上形貌已然模糊,他梦见他拉住裴义的手,试图将他从血海之中拽出来,可裴义却挣开了他的手,义无反顾地坠入一片狰狞猩红。

萧景衍艰难开口,“我……我方才是不是说胡话了?”

阮如玉点点头。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试探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阮如玉避而不答,反问道,“你都梦见了些什么?”

瞧见她略带探究的神情,萧景衍悬着的心倒是安稳了许多。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若是真的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眼下便不会这么镇定自若地问他。

她在试探他,这就说明,她并没有听到什么。

萧景衍故作轻松地抬了抬衣袖,“梦中之事,只能留在梦中,梦醒了,便记不得了。”

“是吗?”

“不然呢,姑娘以为是什么?”

阮如玉心中有了主意,她轻声道,“没什么,这屋子太乱了,你还是出来说话吧。”

被她这么一说,萧景衍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来得不巧,若是昨日来,这屋子还不至于乱成这样。

萧景衍也是没有办法,他虽然是裴义的知己好友,可与裴家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他顶着裴义的身份回到裴府,若不大闹一场,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亲戚都吓跑,他这个假裴义岂不是要露馅了。

旁人瞧见,他自然是不怕的。

可她是他的心上人,即便已经换了身份,他还是在意她的看法的。

“那个……”他想要解释一二,却见阮如玉已经往院子里去了。

萧景衍连忙披上氅衣,抬步追了出去。

“抱歉,让姑娘见笑了。”

阮如玉没有理会他,她走到墙角的那枝红梅跟前,回眸望着他的眉眼,“裴侍郎也喜欢梅花?还是……红梅?”

他磕磕巴巴,“嗯,是,我挺喜欢梅花的,这院子里的色彩太单调了,有了红梅,总归显得喜庆些。”

“哦。”阮如玉点头,又问,“那为什么只有一枝呢?”

他默了默,说,“因为,有些美好的事物,只消见过一次,便已足够。”

阮如玉笑了一笑,她走到萧景衍身前,认真看着他眸底的每一分颜色。

他的眼眸深邃,三分雪的素白,三分梅的红艳,还有两分淡然,一分心动。

剩下一分,坠入看不见底的漆黑墨色,她辨不出,那是什么。

三年了,今日的“裴义”早已不是当初的萧景衍,可他看她的眼神,从未变过。

她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裴义”,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脸上找到了熟悉的痕迹。

“真像啊……裴义,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生得很像的人吗?”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说的,不是长相,而是眼神。”

萧景衍退后一步,微微垂眸,“姑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吗?”

“阮姑娘——”萧景衍话还没有说完,忽被她一把拽住手腕。

他半是惊讶,半是错愕,“姑娘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