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阮如玉和文南共乘一车。
日光之下,马额上的金缕饰当卢浮尘微漾,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阮如玉凭窗而望,思绪混沌。
方才,她同萧景珃说,她已经查到了杀害太子的真凶,可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太子,她这样讲,不过是想试他一试。
萧景珃一直是她怀疑的对象,毕竟太子死后,一众皇子之中最得意的就是他了。
太子禁苑巫蛊谋逆,三千学子血溅青溪,桩桩件件可不是都有他萧景珃的身影。
可她还是有些疑心的。
与其他皇子不同,萧景珃生母卑微,他的母族根本给不了他任何支持,可他却顶着不算高贵的出身,从一众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最有希望夺得太子之位的人,由此可见,他的心计颇深,并非只知游山玩水的等闲之辈。
既如此,他又怎么会让自己成为众人口中的众矢之的呢。
而今,阮如玉终于确定,太子一案的背后主使绝非萧景珃,否则,他断不敢和自己合作。
那么,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寒风袭面,阮如玉依稀记起了萧景珃身上的萦然酒气,难道是她——
贾太后,贾惜柔。
都说人如其名,可贾太后其人可和“惜柔”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她妙龄入宫,没几日,先帝便驾崩了,她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可最后,却是她成了太后。
贾太后少时守寡,年纪太轻,偏偏自己也不尊重,每日缱绻宫闱,乐于收集各色面首。
大梁皇帝萧寰当初是在贾太后的倾力扶助下才登上帝位的,所以,他面对贾太后的种种荒唐行径,始终听之任之,不加干涉,由着她胡作非为。
思及此处,阮如玉微微蹙眉。
自从太子死后,太后娘娘对这位襄阳王表现得很是亲络,每逢年节,都要钦赐酒水糕点,阮如玉从前觉得,这二人一定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可她做了三年太学乐师,孤身前行,周旋良久,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倘若真心想对一个人好,往往不会宣之于口,而是藏于己心。
她对太子,即是如此,哪怕谣言诽语甚嚣尘上,亲友故交议论纷纷,她也全然不在乎。
贾太后对萧景珃,看似器重,实为捧杀,这个道理,阮如玉明白,萧景珃又何尝不明白。
与其说,今日阮如玉同萧景珃所谈论的是一桩交易,不如说,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便是萧景珃的野心。
他决非甘心久居人下之人,他与太后,终有一战。
事实证明,阮如玉赌赢了。
不过,这个代价是不是稍微大了点?
阮如玉扶额长叹,这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她只得安慰自己,眼下也顾不了这许多了,索性只是婚约,又不是要立刻嫁给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相信自己到时候总会有办法脱身的。
“吁——”
忽闻一声长嘶,驾车之人疾速勒马,车内的阮如玉和文南没有防备,险些仰倒过去。
文南厉声呵斥,“怎么回事?”
“文姑娘,前头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怕一时半刻是过不去了。”
文南欠身瞧了一眼外面的情况,果见摩肩接踵,寸步难行,她疑惑道,“这可是建康城中最为宽敞的大道啊,好好的,怎么会挤成这样?”
车夫道,“我听前头的吵嚷声,似乎是杜氏子和韩氏子的马车迎面相遇,两位公子谁也不肯相让,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就吵了起来,这才害得大家都堵在这儿了。”
阮如玉道,“这路如此宽敞,即便是两车并行,也不是什么难事啊,何至于此?”
“阮姑娘有所不知,他们都想从路的正中央过去,要对方把车马往边上挪一挪,结果谁都不肯退让半步。杜氏子杜锦和韩氏子韩仕昌都是不肯让人的主儿,平日碰在一起,也总要分出个高低胜负,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呢,他们自然更跋扈了。”
文南气愤道,“真是岂有此理,让我去骂骂他们,看他们还讲不讲道理!”
阮如玉连忙拉住,“你忘了杜锦是什么德行了?我和他昨日才在太学吵了一番,这会子,你去找他岂不是火上浇油。”
“那怎么办呀,总不能由着他们在前头胡闹吧,这还让不让人过去了。”
阮如玉稍作思忖,“我记得另一位韩氏子是个生意人吧?”
文南点头,“是啊,六大家中,只有韩氏一族是靠商贾之道起家的,虽然说士贵商贱,可架不住人家有钱呀,这年头,有钱的就是大爷。韩氏靠着丰厚的嫁妆,将女儿嫁进了贾氏,如今也风光得很呢,不过我听说,贾氏对这个嫁进来的韩氏女可不怎么样。”
“又想要人家的金银,又想要清贵的名声,贾氏之举才是真的让人不齿。长门一纸赋,何处觅黄金,我倒觉得,世家高门究竟是瞧不起商贾之流,亦或是嫉妒他们,还未可知。”[1]
“嘶,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阮如玉望着不远处的芳菲楼,微微一笑,“文南,我有办法了。”
“啊?什么办法?”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阮如玉招呼车夫上前,仔细吩咐了一番,车夫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前面道路果然渐渐疏散开来,车夫笑着回禀,“真让阮姑娘说着了,杜韩两家各退一步,如今已经无事了。”
文南惊讶不已,拉着她的手问道,“如玉,你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这芳菲楼是韩氏的产业,来来往往的客人堵在这里,损的是韩氏的利益,我听说这个韩氏子韩仕昌是个脑瓜活络之人,最喜欢的就是和钱打交道,他知道耽误了自家赚钱,自然便肯让出一步了。”
“那杜锦呢,他一向嚣张跋扈,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他呀。”阮如玉掩面笑将起来。
“诶呀,你别笑呀,快说快说。”
阮如玉伏在她的肩上,小声笑道,“我让人去和他说,芳菲楼里的娥娘有了身孕了,他听了这话,怎能不着急上火,若是让杜大人听说了这件事,皮不揭了他的。”
文南听得瞪大了眼睛,“这都行?如玉,可真有你的,那你就不怕他不信吗?”
“信不信,去看一眼就知道了,芳菲楼就在不远处,若是假的也就罢了,可万一是真的,他岂不是惹了大祸,他哪里还有心思和韩仕昌在这儿争风头,自然是赶紧跑去问个究竟了。”
“哈哈哈。”文南抱着阮如玉笑作一团,“活该,谁让他风流好色了,活该他上这个当,吃这个亏,我倒真盼着这件事是真的,让杜尚书打死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才好呢。”
“好了好了,我们快走吧,等下杜锦知道被骗了,只怕还有一场闹呢。”
文南一脸无所谓,“那也不与咱们相干,叫他们狗咬狗去,咱们呀,只管看戏!”
文南出身离原文氏,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父亲又是太学祭酒,她自然瞧不上杜锦的放荡行径,也不喜欢韩仕昌爱财如命的性格,巴不得他们两个扭打在一处,那才见得热闹呢。
阮如玉笑了一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文南,我进太学进得有些晚,对于从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这个杜锦之前是不是在太学上过一段时间的学?”
“好像是吧……”文南蹙眉回忆,“对,上过的,我听我父亲提起过,杜锦当时在太学惹了是非,人言可畏,杜尚书不得已让他出了太学,回家避避风头,这么一耽搁,和他同年纪的公子哥或大或小都有了个官做,只有他还闲着,所以这一二年,他的脾气越发差了。”
阮如玉仿佛从晦暗往事之中抓住了一点线索,她急切道,“这个是非,是不是就是当年的科举舞弊案?”
文南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记得那些旧案都有记载,你要是实在好奇,倒是可以托人去帮你查一查。”
“我不可以自己去查吗?”
“这只怕不行,诸卿各有分工,若是要越过主管刑狱的官员,直接过问刑狱之事,也就只有皇上、太后、还有长公主身边的亲信有这个能耐了。”
“皇上、太后、长公主……”阮如玉呢喃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文南,你送我去……”
“去哪儿?”
阮如玉抿了抿唇,她本来想找散骑侍郎“裴义”帮忙,可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按说裴义是裴氏之子,他出了涅槃寺,应该是回裴府住着,可阮如玉从前听萧景衍说过,裴义的家庭有些复杂,他的生母早亡,父亲另娶,有了后妈,自然也就有了后爹,在外人眼里,他是倜傥不羁的羽林郎,可只有萧景衍知道,夜深人静之时,裴义思念亡母的落寞孤寂。
三年前,“裴义”入狱,险些被人害死,可他的父亲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生怕被他的事情沾上一点污水,贾太后看中“裴义”,救之出狱,以之为棋,为的也正是这一点。
裴义性子直,不屑于同那些纨绔子弟打交道,加上他的继母有意排挤,他在世族子弟中没有什么存在感,知己好友唯有太子一人而已,厌恶太子之人自然是将裴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之而后快,而推崇太子之人又怀疑是他害死了太子,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贾太后是裴义唯一的靠山,他若是想活下去,就只能听命于贾太后。
无怙无恃之人,她用着才放心。
阮如玉叹了口气,“先送我去裴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