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楼是大梁第一大青楼,因有十八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亭亭娘子在此,又名芳菲十八楼,建康中人无一不想进去一睹十八娘子的风采。
不过这样一个风流之地也不是谁都能进的,自芳菲楼开门迎客的第一天起,楼中便立下了规矩,或为在朝官员,或为太学士子,否则,绝无进入芳菲楼的可能。
红烛轻曳,金镜耀彩,娘子们的丹碧纱仙裙晕染开楼中柳儿香的萦郁幽痕,飘带含香,流苏垂髾,丝竹管弦之音,婉转悠扬,不绝于耳——
“杏梁日始照……蕙席欢未极……碧玉奉金杯……绿酒助花色……”[1]
季青喝得醉醺醺的,他搂着娥娘,一步一晃地走着,交领宽衣松松垂及地面,头上小冠歪在一侧,几乎要掉了下来。
娥娘自己喝得也不少,只得勉强扶着他,一面笑,一面劝,“大人怎么这就走了,天色已晚,不如今晚就歇在奴家这里吧,奴家给大人捏捏筋骨,松泛松泛。”
季青一张嘴便是一股酒气,“嗝,不行啊,今儿晚上是我当值,苦差事,脱不开身的。”
“大人真是辛苦了。”
季青低头瞧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连忙垂指系好带扣,又重新理了理衣袍。
“欸,我的腰牌怎么不见了?”
“什么腰牌?”
季青有些急了,他推开娥娘,翻完了自己的衣裳,又去翻娥娘的衣裳。
“大人别急,许是喝多了掉在哪里也未可知。”
娥娘招呼了几个楼中的侍女过来,“你们几个,还不快帮大人找找。”
“是。”
人影憧憧,阮如玉女扮男装,趁着大家都在低头找东西,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她记得,随之曾经和她提过楼里一位娘子的名字——芸娘。
六七年前,在太子萧景衍的倾力推行之下,朝廷初步采用科举选士与中正推举双线并行的选官制度,那几年,有一批出身寒门的士子单纯凭借自己的才能步入仕途。
为了博一个好听的名声,一部分世家大族会强迫自己的孩子先在太学读几年书,然后再出来做官,但是官职都是有限的,寒门士子的涌入势必会对世家子弟的青云之路造成冲击,因此太学里经常有世家子弟与寒门士子起了争执的情况出现。
不过都是口头上的争锋,学里的先生们觉得就是几个学生之间的小打小闹,也一直都没放在心上,直到三年前,寒门士子云昭一举夺魁,却在授官拜职的前夜死在了芳菲楼的门口。
经调查,是云昭与几个士子发生了龃龉,因为喝多了酒,在推搡间不慎从芳菲楼二楼的窗子摔出,当场身亡,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其余几个士子,便只有芸娘了。
芸娘作证,是云昭最先出言不逊,结果自己一不小心失足跌落,由于芸娘的证词,其余几名士子只是被各自罚了点钱,然后就被无罪释放了。
结案之后,萧景衍在翻阅卷宗的时候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于是来到芳菲楼,想要找芸娘问个究竟,却被告知芸娘已于数日前离开建康了。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萧景衍派人去查芸娘的下落,但还没等派去的人找到线索,萧景衍自己就被扣上了谋逆犯上的帽子,之后,这个案子无人过问,便不了了之了。
找到芸娘,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阮如玉走到一间屋子门口,她瞧见门外牌子上刻着“芸娘”二字,抬手才要叩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疾促的脚步声,“抓小偷!”
阮如玉怔了怔,然后就看见“裴义”一个箭步冲上二楼。
二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脚步声越来越近,阮如玉急中生智,抬手抽掉发冠,三千青丝,顷刻垂及腰间。
“抱我,快!”
萧景衍会意,伸手揽住她的腰肢。
阮如玉回握住他的手,一个转身,将他抵在了门上。
萧景衍低着头,脉脉看她,二人鼻尖贴着鼻尖,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追来的人绕了一圈,并没发现什么异常,转身离开了。
这个姿势有点难堪,阮如玉张了张嘴,“人都走了,还不放手。”
萧景衍笑了笑,“姑娘是不是搞错了,分明是你不放手的。”
阮如玉这才想起来,自己因为害怕他被发现,将他推在了里面,此刻被他一说,连忙松开了他,“我……我忘了……”
萧景衍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啊!”
“我笑,那些人追的明明是我,你慌什么神呢?”
阮如玉嘴硬,“我没有。”
萧景衍便又笑笑。
阮如玉默了一阵,轻声开口,“说真的,裴义,有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位故人。”
萧景衍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他听见自己说,“像……随之吗……”
“嗯。”
“随之生母出自裴氏,而我也是裴家的孩子,我们身上都有一半流着裴家的血液,我与随之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些相像也很正常。”
阮如玉点点头,“也对。”
萧景衍见她信了,暗自松了口气。
他打量着她的装束,“对了,还没问你,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这还不够显而易见吗,当然是出来逛了。”
“逛什么?”萧景衍挑眉,“逛青楼?”
“不行吗?”
萧景衍眉头微蹙,抿唇不语。
阮如玉瞧见萧景衍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你别这副表情,好像我轻薄了你似的。”
萧景衍望着她的笑靥,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你的头发乱了,我帮你理理。”
说着,他抬指帮她理顺鬓角垂落的青丝,动作轻柔,笑容温润。
“谢谢……”阮如玉的脸有点红了,她轻咳一声,“其实,我来这里是找人的,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是过来还东西的,就是那个腰牌,你知道的。”
“哦,怨不得被人喊成小偷了,你是还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吧?”
“差一点就被人发现了,不过还好,我遇到了你。”萧景衍歪头看她,“你要找谁呀,说说,没准我还能帮到你呢。”
阮如玉抬手一指,“喏,就是这位娘子,不过她已经不在建康了。”
萧景衍看清牌上二字,神情微变,“芸娘?”
“你知道她?”
“略微知道一点,你找她,该不会是为了查云昭的事情吧?”
“你也知道云昭?该不会又是随之和你说的吧?”
“嗯。”
“他怎么什么都和你说啊,裴义,你老实交代,随之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查案子不是这么查的,假如真的是我害死了随之,你觉得你这么问我,我会回答吗?”
阮如玉才要张口说话,却见萧景衍伸出一指,抵在她的唇间,“如果是我害死了随之,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你这样问,只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的指尖冰冰凉的,阮如玉怔了一瞬,随即连忙后退半步,“你吓唬谁呢!”
萧景衍摇摇头,眼眸中慢慢浮出了一抹悔意,“我不是吓唬你,我从前和你一样,遇到什么事情就想刨根究底,问个究竟,后来才知道这样没有任何用处,只能害人害己。”
他抬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如玉,光有勇气是不够的,查案要靠脑子,要靠手段,你只有先保全了自己,才有希望才有能力拯救别人。”
阮如玉偏了偏脸,有些不服气,“自己胆子小就说自己胆子小,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若是随之还活着,他哪怕丢了性命,也一定要还别人清白的。”
萧景衍似乎是笑了一下,“是啊,所以他死了。”
阮如玉的神色一下子变了。
萧景衍垂眸掩住眼底的哀痛,笑问,“不是吗?”
阮如玉思忖半晌,略一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芳菲楼鱼龙混杂,是个是非之地,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牵涉其中,免得最后伤到自己,这样,你帮我追查言老的下落,至于芸娘的事,我来办。”
“可是——”
萧景衍上前半步,深情凝视着她的眼睛,“各有分工,才是同盟,单枪匹马,那是一腔孤勇,没用的。”
阮如玉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但她的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他是值得信任的。
“行吧,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也是。”
阮如玉抬手将发冠重新束好。
“我要走了,你不走吗?”
“我过一会再走。”萧景衍怕她误会,忙又解释,“避一避丢东西的风头。”
“你和我解释这个做什么,我又没问你。”
萧景衍轻轻一笑,“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不该有事隐瞒。”
阮如玉扁了扁嘴,“谁和你是朋友啊,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
“无所谓,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朋友。”
阮如玉扫了他一眼,没吭声,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她又回过头来,“你自己小心啊。”
“嗯。”
萧景衍目送阮如玉的身影出了芳菲楼的大门,这才回身推开房门。
屋中安静,落针可闻。
萧景衍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