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十年。
山麓披雪,银桦牵丝,一入冬,涅盘寺的亭台楼阁就镀上了怀白纡红的耀目光茫,白日瞧着如同画卷一般,可待夜色倾落,冷气便呼啸着,涌进了不为人知的狼狈角落。
萧景衍冻得打颤,他没有入冬的被子,浑身上下只裹了一条漏着棉絮的薄衾。风嘶雪嚎,他背朝蓬窗坐着,伸出两只已经冻僵的手,试图护住怀中微弱的豆大烛火。
今夜的风很大,他要提神守住这点微不足道的光亮,挨过寒冬,撑到天明。
这是萧景衍在涅盘寺的第三个冬天。
稀薄的月光洒入屋内,映在他棱角分明的颊侧,比起从前,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涅盘寺是建康大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每日香火供奉算是上上之数,可这一切都与萧景衍无关。他是代罪之身,襄阳王咬定太子谋反,又搜罗出一干人证物证,由不得人不信。
太子生母出自裴氏,所以梁帝便要“裴义”代之受过,他从建康狱被押往涅盘寺的那日,季青悄声同萧景衍说,他能活下来,全仗贾太后身边的周寺人求情。
大梁氏族众多,而在建康,唯有贾、杜、韩、裴、阮、文六家称得上高门二字。此六家绵延至今,任凭朝代更迭,始终屹立不倒。大梁建国时日尚短,氏族气盛,皇室势微,即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贾太后便是位列六家之首的贾氏女,满朝文武,约有三分之一都同贾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为贾氏族人,或是姻亲之谊,或记半师之分,或有提携之恩。
萧景衍其实不明白,贾太后为何要救“裴义”,在他的记忆中,裴义同贾太后连面儿都没有见过几次,裴氏一族与贾氏一族更是并无交情。
季青说,是周寺人救的他。
这话,若是裴义听了或许会信,可萧景衍从小长在宫里,他是亲眼看着贾太后如何一步一步插手朝政,如何一步一步网罗朝臣,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让原本势力稍弱的贾家成为六大氏族之首的。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如外界传言一般,因为一个容貌上乘的面首就改了主意?
萧景衍不信季青的话。
他想,贾太后救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贾太后……
一晃神的功夫,怀里的烛火熄了。
萧景衍颤抖着手,将指尖摁在刚刚熄灭的烛芯上。
带着一丝余温的烛芯,立时在他皲裂的手上烧出刺骨的严寒。
萧景衍太冷了,以至于一切有温度的事物碰在他的身上,只会让他觉得更冷。
贾太后救了萧景衍的命,却并没有打算让他在涅盘寺过得舒坦安稳,他每一次忍饥挨饿,险口夺生,都是贾太后在提醒他,你的命,是我的。
萧景衍靠着冰冷的石壁,眼皮不自觉沉了沉,半睡半醒之间,他梦见了阮如玉。
那是他们之间的初见。
白雪红梅,流光溢彩,少女提着裙摆拾阶而下,她手中捧着一大簇刚刚折下的美人面,郁郁芬芬的花朵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一不小心,撞在一人怀里。
男子伸手扶住她的小臂,声音温润,恍若璞玉,“雪滑,当心。”
少女闻言,半是抱歉半是好奇地仰头打量着眼前男子。
男子月眼星眸,鬓若刀裁,唇若点漆,飘逸的裘衣曳在疏朗的空气之中,玲玲碎雪落在他的肩头,少女痴痴地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仿佛是从光里走出来的神祗,偶一飞鸿,形迹人间。
男子笑了笑,扶着她站稳,旋即松开手。
少女面有羞赧,垂眸瞧见他腰间悬着的麒麟玉佩,猜出他是皇室中人,慌忙屈膝行礼,“臣女阮氏,见过——”
她只知道他应该是皇室子弟,可到底是谁,她却犯了难,襄阳王萧景珃,巴东王萧景欢,安南王萧景远,海宁王萧景固,还是——
男子笑容温和,“原来是你。”
那时,萧景衍的母亲裴氏尚在人世,裴家与阮家有些故交,因为萧阮二人的婚约,逢年过节,两家总会有些来往。
萧景衍和阮如玉一起读书,一起烹茶,一起下棋,一起赏画,入了冬,萧景衍还会带着阮如玉去摘开在最高处的梅花,她若是够不着,他就抬臂抱她。
他们有着共同的志向,共同的追求,萧景衍希望能够打破氏族垄断的局面,给天下寒门士子一个出路,而阮如玉同样希望,即便是出身穷苦人家的女儿也有机会读书识字。
志趣相投,莫过于此。
笑靥如花,恍如昨日。
心动之人便是眼前之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皇后暴毙,太子失势。
萧景衍此前多番推举寒门士子入朝为官,早已触怒了世家大族的利益,除了母族裴家,妻族阮家,满朝文武对他皆是口诛笔伐。裴家最盛之时,便是出了一位皇后,而今皇后已死,裴家势力渐次衰弱。而阮家素以清流自居,三代以来,不问朝政,空有贤名,却无实权。
正所谓三人成虎,即便萧景衍并无过错,可梁帝对他还是渐渐不喜,那时候,除了时常入宫看望的阮如玉,经常找他喝酒聊天的便只有襄阳王萧景珃了。萧景衍才智敏捷,心底却十分良善,萧景珃的蓄意接近并未引起他的警惕。直到那日,梁帝派去的人在萧景衍的枕下搜出了巫蛊之物,而扎满了针的小人儿上写着的正是梁帝的生辰八字。
铁证如山,萧景衍犯下的是弑君弑父之罪。梁帝念及父子之情,还有已故裴皇后的临终嘱托,免了萧景衍一死,命羽林郎裴义将其押往廷尉。
临行前,萧景珃用黑纱遮住脸容,只身来狱中见了他一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萧景衍扯住萧景珃的衣领,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害我?难道我们喝过的酒,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吗?为什么!”
萧景珃面对萧景衍的声嘶力竭,神色始终淡漠,他只说了四个字,“怀璧其罪。”
再后来,裴义死了……
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萧景珃吗?可如果是他想要杀自己,他那天孤身一人来见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他完全可以那个时候动手。萧景珃固然得宠,可他的势力只在建康一隅,他为什么要等自己出了建康,再派人行刺呢,随行护卫的裴义武功高强,萧景珃并无十足胜算。
还是说,想要杀死自己的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
“咚”的一声,萧景衍的头磕在墙上,他睁开眼,瞧见金灿灿的日光洒落窗扉,他朝着光照进来的地方费力挪了挪僵硬的身子。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疾促有力的脚步声,萧景衍心中一惊,可很快,他又释然了。
贾太后既然想要他的这条命,就绝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死去。
他抬手理了理乱发。
没什么好怕的。
门开了。
来人居然是襄阳王,萧景珃。
萧景珃从前见过裴义,可如今,他眼前的这个男子虽然形容并未大改,眉眼间却似换了一个人。不过,萧景珃没有多想,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了,裴义容颜有些改变也很正常。
萧景珃淡淡地扫视着他,“裴义?”
萧景衍神色冷冽,抿唇不语。
萧景珃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毫不在意地笑笑,上前两步,低声耳语,“有人要见你,裴义,等下你可别说错了话,否则,就是太后娘娘也保不了你。”
说罢,他拍了拍手,“阮姑娘,进来吧。”
萧景衍闻言,呼吸一滞。
阮如玉腰束玉带,缥纨半袖,碎雪打在月白色的狐裘上,仿佛一粒粒玉珠,莹莹耀目。她依旧是那么美好动人,同他记忆里的一般无二,三年了,岁月待她,亦是多情。
萧景珃双手环于身前,倚着门框打量二人,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襄阳王,有些话,我想单独和裴将军说。”
萧景珃微一挑眉,转身出去了。
“阮姑娘想说什么?”
阮如玉的眸中浮出淡淡一抹哀伤,“裴将军,随之他真的死了吗?”
萧景衍脱口而出,“没有。”
阮如玉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她上前紧紧握住萧景衍的手,声音颤抖,“我就知道随之没有死,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裴将军,他在哪儿?”
萧景衍余光瞥见门外黑影,他双唇微动,缓声道,“随之,一直活在我们的心中。”
阮如玉怔了怔,半晌,她拈下袖口的一粒飘雪,抬指捻碎,“所以,随之还是死了。”
“嗯。”
“也好,也好。”
阮如玉勉力一笑,她澄澈的眼中蓄着迭迭泪花,她仰起脸,不肯叫那泪水流下。
萧景衍心痛如绞,“你还是这么要强。”
话才出口,萧景衍忽觉不对,裴义生前同阮如玉并不熟络,谈何“还是”二字?
他正想着如何转圜,阮如玉却已抬眸看他。
“裴将军,你我所见之面,不过一掌之数,不知裴将军方才所言,从何讲起呢?”
萧景衍急中生智,“是随之,是他从前同我说的。”
阮如玉眼角泛红,“原来是这样。”
“随之死前,有一句话叫我带给姑娘。”
“什么话?”
萧景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红衣映雪,围炉烹茶,景衍此生得遇姑娘,死而无憾。”
两行清泪,簌簌而落,阮如玉背过身去,声音哽咽,“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希望姑娘从此把他忘掉,他不希望姑娘为她报仇,他只希望,姑娘的余生可以安稳欢喜。”
“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他死了,我活着,叫我如何安稳,如何欢喜?”
萧景衍深吸一口气,“姑娘,随之若还活着,一定不愿意看到姑娘如此折磨自己。姑娘放心,随之的仇,我会替他报的。”
阮如玉拭去眼泪,回身看他,“你?”
“对,他的仇,我来报,无论如何,姑娘不该牵涉其中,朝堂风云诡谲,姑娘同襄阳王站在一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姑娘,罢手吧。”
“背信弃义,临阵脱逃之人,我信不过。”
萧景衍怔了怔,“姑娘!”
“裴将军不必多言,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我无意深究,也不想听你解释。为随之平冤昭雪是我的誓言,为天下学子辟出一条公平公正之路更是我和随之共同的志向,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会轻言放弃的。”
说罢,阮如玉转身而去。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萧景衍不自觉念了一声,“长——”
“长卿”是阮如玉的小名,世间知道这两个字的,唯有萧景衍一人。
他咬住唇瓣,后半个“卿”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阮如玉脚下一顿,她回眸望向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