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七年,梁太子萧景衍身涉禁苑谋逆一案,帝命押往廷尉,羽林郎裴义随行。数日后,江北传来噩耗,萧景衍身死途中,裴义不知所踪。
萧景衍为已故皇后裴氏之子,待人接物,素有贤名,一朝身死,沿途百姓自发为其扶棺,一路行至建康。一时,城内哀恸声声,白丧皑皑。
士子们跪于广阳门外,手捧经史,慷慨泣下。
“太子爱民如子,绝非叛上作乱之人,还望陛下明鉴!”
“姜夫人秽乱宫闱,襄阳王狼子野心,陛下不可不除!”
一溪之隔,阮府之中,襄阳王萧景珃正与阮氏家主阮德品茶论道。
“父皇欲设五经博士,垂教寰宇,本王意欲举荐先生为五馆之首,从此天下桃李,尽出先生门下,先生以为如何?”
“王爷美意,本不应辞,只是,老夫闲云野鹤,志非高堂,还请王爷另择贤明。”
萧景珃并未立刻答言,侧首吩咐了游刃两句,游刃得令,疾步而出。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本王求贤若渴,先生要不要再考虑考虑?”[1]
阮德敛袖而起,长身而拜,“言尽于此,王爷请便。”
萧景珃微一抬手,左右侍卫立即横刀拦住阮德。
“放肆,建康乃是天子居所,岂容你这样的奸佞之徒狂悖乱行!怎么,老夫如若不从,王爷还想杀了阮氏满门吗?”
“先生言重了,阮氏高门,世代清流,一向在天下读书人心中享有盛誉,本王岂敢胡来。本王今日得了一卷传世之作,此番阻拦,不过是想邀先生坐下同赏罢了。”
“既如此,画作何在?”
“先生莫急,本王方才已经吩咐游刃去取了,这会子,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话音未落,游刃手奉卷轴,飞身而至。
阮德探身扫了一眼,面容大骇。
“此,此为何物?”
“此画名曰‘青溪’,游刃,你与阮先生讲一讲,这上头画的是什么?”
游刃拱手称是,“天熙七年,太子萧景衍勾结寒门士子,借助丧仪之故,再次行刺陛下,襄阳王拼死护驾,诛杀反贼,三千叛军血染青溪,浮光跃红,宫中画师挥毫泼墨,遂成此卷。”
阮德气得浑身发颤,忿然拂袖,“一派胡言!太子早已身死江北,如何勾结一众士子,更何况太子仁义宽善,即便他还活着,又怎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这画上丹青已干,分明是旧时之作,而士子请命不过是今早的事情,画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这分明是你们蓄意构陷,你们才是始作俑者!我要入宫,求见陛下!”
萧景珃笑意淡漠,“陛下受惊,卧病在榻,如今禁苑之中尽是本王的人,先生若有话说,只管告诉本王,左右,都是一样的。”
“你!”
“先生此生最看重天下读书人,天下学子,何止三千,先生若是为了一己清誉,至他们的身家性命于不顾,先生又有何颜面去见阮氏先贤?”
“襄阳王,你在用学子们的性命来逼迫老夫!”
“不是逼迫,而是恭请。”
阮德望着泠泠溪水,冷笑一声,“好一个恭请,襄阳王,明人不说暗话,如今,你已经杀掉了太子,大权在握,指日可待,你何必还来老夫这里自讨没趣?”
萧景珃负手长叹,“本王知道,先生不愿出仕为官,只因中正取士,多以家世为要,而家世之中,尊嫡尊长,寒门庶子报效无门,泯然众人。实不相瞒,本王亦非嫡出,所以本王对他们更是体谅,先生若是愿意出任五经博士,天下学子从此不就多了一个出路吗?”
阮德面色难看,丝毫未见缓和,“襄阳王,你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用我阮氏清名平息众怒罢了,哼,你别痴心妄想了,老夫即便今日血溅青溪,也绝不会助纣为虐!”
“先生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了?”
“呸,你赶紧给老夫滚出去!”
萧景珃的眸中浮出淡淡一丝怒气,他垂眸看着绕石而过的溪水,默了半晌。
“可惜了,先生并非孔明之才,本王亦非三顾贤主,游刃,送先生上路吧。”
阮德遽然变容,后退一步,“萧景珃,我乃阮氏家主,你若杀我,便是与整个阮氏为敌!”
游刃举剑的手不由一顿,滞在空中。
萧景珃看也不看,抬手斟茶,仰颈饮尽,“阮氏族中子弟,英才众多,这个家主,换个人来作也未尝不可。”
游刃得了吩咐,寒光一闪,破风之音刮过耳畔,忽闻一人高声拦道。
“且慢!”
凛冽的剑锋在距离阮德脖颈一寸的位置停住,萧景珃淡漠抬眼,瞧见来人,微微一怔。
绿柳如烟,轻纱如云,女子容色清丽,抱琴而来。月竹色的罗衫同漫天苍翠融为一体,春风拂过间色裙摆,当空漾开金子般的浅淡波纹。
“这位小娘子是?”
“臣女阮如玉,见过襄阳王。”
“阮如玉。”萧景珃抬指敲了两下白瓷建盏,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阮氏嫡女,五岁能文,七岁善琴,才貌双绝,本王今日得见,实乃一件幸事。”
“王爷谬赞。”
阮德眉头深锁,“如玉,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快退下!”
“父亲,我有话同襄阳王说。”
“胡闹!你一个女孩子知道什么!襄阳王,你要杀要剐,老夫随你,但你若是敢动如玉一根手指头,老夫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萧景珃听得不耐烦,扬手一挥,游刃立即押了阮德下去。
“姑娘想说什么?”
“王爷以为,臣女学识如何?”
“姑娘才名在外,本王亦是感佩。”
阮如玉施施然一礼,“既如此,臣女毛遂自荐,自请出任太学博士,还望王爷首肯。”
萧景珃一愣,“你要入朝为官?”
“是。”
“我朝从未有过女子入学为师的先例,你一介女流,如何服众?”
“王爷若愿意给臣女一次机会,臣女自有办法。”
“可是,本王凭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呢?”
“太子甚得民心,一朝身死,天下百姓为其扶棺者何其之多。即便王爷以谋逆之罪盖棺定论,可王爷管得了史书工笔,堵得了悠悠众口吗,王爷杀了为太子请命的三千学子,以儆效尤,可是王爷自己也知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会污了陛下清听。”
“继续说。”
“阮氏一族书香清名,世代不涉朝政,若是王爷能推举阮氏入朝,必得一大助力,名声上亦可挽回一二。”
“可惜呀,你父亲不愿意。”
“父亲不愿,臣女愿意。”
“我大梁虽无旧例可循,但观其余诸国,五经博士向来皆为男子出任,姑娘虽有才名,终为女流之辈。”
“既然五经使不得,那么六经总该可以了吧。”
“六经?姑娘是说《诗》、《书》、《礼》、《易》、《乐》、《春秋》?”
“是了,六经传自周公,至今独遗乐经,王爷不觉得这是一大憾事吗?”
“卷帙浩繁,《乐经》已然失传,怎么,难道阮府之中藏有《乐经》孤本吗?”
阮如玉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萧景珃不解道,“姑娘这是何意?”
“臣女虽无古籍孤本,却也颇通乐理之道。政通则乐平,人幸则音和,宓子贱鸣琴而治,政简刑清,是为一段佳话,王爷若是相信臣女,臣女定会在乐经一事上开出一番天地。”
萧景珃把玩着手中建盏,“你说的固然有些道理,只是阮家子侄众多,有些虽非嫡系,亦是可造之才,本王凭什么要选择你呢?”
“王爷自己也说了,王爷看中的人选并非嫡系,世家高门,最重出身,王爷若只是推举了几个庶子庶孙,如何收拢累世公卿,岂不是枉费了一番心血。”
萧景珃笑了笑,指骨忽一用力,建盏应声而碎。
“阮如玉,你别把本王当成傻子!建康谁人不知,当年你母亲与裴皇后指腹为婚,将你指给了太子萧景衍,你叫本王如何信你?”
阮如玉面不改色,娓娓道来,“臣女虽与太子有过婚约,不过是两家大人随口戏言罢了,臣女都已经忘却了,王爷又何必挂怀呢。况且,臣女作为太子的许嫁之人,出首太子忤逆,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萧景珃敛眉不语,良久方道,“本王不明白,你究竟图些什么呢?”
阮如玉屈膝跪下,“臣女只求王爷三件事。”
“你说说看。”
“父亲年迈,不善俗务,还望王爷可以放他归乡。”
“这个自然。”
“天下男女,殊无二异,臣女既为六经博士,愿以此为先,开天下女子读书之先河。”
萧景珃思忖道,“这是你们太学自己的事儿,你若能说动其余几位博士,本王自无二话。”
“多谢王爷。”
“不是三件事吗,还有一件是什么?”
阮如玉朝桌案上的卷轴抬了抬下巴,“王爷可否把此画赠予臣女?”
萧景珃望着《青溪》,眉头微蹙,“你要此画作甚?”
“太子犯上作乱,臣女身为大梁子民,深以为耻,故而,臣女想将此画悬于太学之内,一以自勉,二以诲人。”
萧景珃先是一愣,后又一笑,“哈哈哈,阮如玉,你真的是阮德之女吗,你们父女二人的脾气秉性还真是大不相同,有趣有趣。”
“王爷的意思,可是准了?”
“一幅画而已,你若喜欢,留下便是。”
萧景珃拢衣而起,向她走近两步,伸手扶她,“太子已死,姑娘何不另择良人?”
阮如玉听出这话不对,连忙退后一步,行礼道,“三年孝期,臣女不敢不遵礼法。”
萧景珃“哦”了一声,又问,“那么,三年之后呢?”
阮如玉抱着琴的手不由一紧,“三年之后的事,自然三年之后再说。”
萧景珃勾唇一笑,没再多说,他拨开拂及面颊的郁郁垂柳,大步离开。
脚步声渐远,阮如玉松了一口气,藏在琴下的匕首脱手而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泛红的溪水映着阮如玉苍白的面容,在融融春日里,显得分外寒凉。
她颤着手,捡起冰凉的匕首,喃喃自语,“随之,你别怪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