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朵朵,少说两句,别理他了!”许娇兰一直唯唯诺诺地夹在客厅和卧室之间劝导,只是素来没身份又没主见的她,说的任何话别人都听不进去。
何文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在里屋不断劝慰着丈夫。可瞿秋生一直又哭又叨叨,嘴上始终都是那几句“有几个臭钱了不起,看不起谁呢,马上就要走”之类。何朵继续坐在沙发上泡着脚,原以为这场架最终能和平收尾,可已经过了快十分钟了,屋子里咒骂的声音不仅没消停,反而越来越过分。
姐姐已经严肃训斥过自己,不让自己再吵嚷,姐夫却依然还在骂骂咧咧。此刻自己如果坐在客厅继续骂回去,只怕姐姐也会冲出门跟自己干起来,到时候家里就真的鸡犬不宁了。可一声不吭又怎能平息自己的怒火?凭什么自己就该默默忍受瞿秋生的编排谩骂?
让自己隐忍地回到卧室,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天大的委屈,凭什么要由自己逆来顺受?退一步说,真要是瞿秋生连夜走了,就真弄成小姨子仗势欺人,把姐夫赶走的事实。这锅自己也绝不能背。
何朵擦了擦脚,到卧室换好了衣服,径直朝门外走去。许娇兰慌忙拦住了女儿,好说歹说就是不让她走。
“朵朵,你可怜可怜妈,回房吧!这大晚上的,你出去了让妈还怎么睡觉啊?让你姐怎么想啊?”
“妈”,何朵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如果我不走,就意味着我要一直听他在房间里骂我,我却不能出声。那就间接表明是我错了,他占理了,这事我决不能忍!”
“妈知道你委屈,可是你也不能冲动啊。他晚上喝多了,说的都是酒话糊涂话。这几天你们都很累,你姐夫也不容易。你别跟他计较呀!”许娇兰柔声劝着,依然死死拦在门口。
“妈,你要是想让我好好活着,你就不要拦我。我出去不会想不开,我就去旁边的宾馆将就一晚上,那里我都住过好几次了,老板也认识咱们。我现在必须走,如果让我坐在这里听他骂娘却不能还口,我会憋屈死的妈!而且如果他走了,那就真变成我容不下人,我撵人了。你说这个名声我能担吗?”何朵流着泪,尽量让自己语气沉稳,这样能让母亲知道自己是认真思考的,不是一时冲动。
“可是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熄火死了……”许娇兰果然还是没主见,被女儿说的有些犹豫,可又着实担心女儿不安全。
何朵赶紧说道:“只有让他知道我被他气走了,他才有可能会意识到这事闹大了,他才会消停。反正我在家也睡不成了,去酒店我还能睡得踏实。你放心,明天我还要去医院照顾我爸呢!我爸还在医院等着我们,我能让自己出什么事?车子就在小区里,我开走就是,不会有什么危险!”
趁着母亲犹豫的功夫,何朵快速走出门外,砰的一声狠狠关上了门。结果出来后才发现,前几天因为小区没车位,车子停到了几百米外的停车区,只好硬着头皮在暗夜中孤独前行。
正月的午夜寒风凛冽,何朵的衣服没有帽子,两只耳朵被冻的发麻。小区外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停着临时车辆,在寂静的深夜越发显得凌乱压迫。何朵快步走在其中,身影被昏暗的灯光拉的又细又长。在这惊悚恐怖又无助的黑夜,如果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大汉,她会毫无招架之力。想到这里,她全身的汗毛几乎都紧张到竖起,却连头也不敢侧一下,以免流露出任何胆怯的痕迹。
好在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车里,车门一反锁,瞬时的放松让她顷刻间泪水涟涟。
委屈,愤怒,无助,孤独,硕大的黑锅扣在自己头上,却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明明是出于孝心给父母买的房子,结果父亲却病入膏肓;明明大大方方接纳着全家人住到一起,却还要被瞿秋生骂有几个臭钱了不起,甚至还扬言要打自己!
他算个屁,竟然有脸欺负到自己头上。姐姐跟他结婚十几年,就被他拖累了十几年。一事无成无房无车无工作,花着老婆的工资,偷用儿子的压岁钱。即便如此,每次姐姐打电话哭诉要离婚时,何朵都是软语相劝,从未说过什么对他不利的言语。今天倒好,自己这个牺牲自己帮助全家的老幺,却受到姐夫如此恶毒的辱骂和恐吓。偏偏姐姐全程都没表现出一丝爱护妹妹的行为,这让何朵寒透了心。
关键时候,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只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外人。
这个房子,到头来留不住父亲的命,留不住家人的心,反倒成了他人耿耿于怀嫉妒憎恨的导火索。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何朵却毫无招架之力,直哭的泪如雨下。尤其是想到生命垂危的父亲此刻还在病床上受罪,清醒之余肯定还心心念念等着女儿明天陪在身边。那个画面、那双眼睛,浮现在眼前的一刻,何朵就已经撕心裂肺,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女儿,你到宾馆了吗?”几分钟后,许娇兰发来了微信。
何朵擦了擦眼泪,回了两个字:“到了。”
“噢,你别伤心了,好好睡吧。你姐夫就是喝多了,你可别跟他再计较了啊!”许娇兰说道。
“知道了。”何朵发完信息,平息了一下情绪。一年来的一幕幕涌上心头,胸口很是憋闷。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做尽了好事,照顾着所有人,却得到今天这样的结局?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房子,自己却成了无家可归之人?这不是家吗?可家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天大地大,何处才是自己的归宿?
“先在车里待会儿吧,等会姐姐劝完了姐夫,肯定会给自己打电话,到那时自己借坡下驴就回去了,省得真找宾馆折腾。”何朵寻思着,努力调整着情绪,可是越是用力,思绪却越发活跃放飞,各种委屈和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里来回碰撞,弄得她始终泪雨滂沱停不下来。
如此反反复复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却再没收到任何人的电话或信息。
何朵心如死灰,把车子开到最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一间房。由于一直在哭,前台服务员刷了好几次何朵的头像都无法匹配成功,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说些什么,只得反反复复不断重试。何朵也无心忌讳,只管顶着两只核桃般的肿泡眼默默泪如雨下。
等终于到了房间,何朵合衣躺倒在床上。强烈的哭泣使得她鼻腔严重堵塞,两个鼻孔吸气困难,只得张着嘴巴呼吸。头疼欲裂,却怎么都睡不着。也不知闭着眼睛过了多久,何朵再次打开手机,却看到了令她透心凉的一则信息:
“不管我和你姐夫有多少爱恨,不管我和你曾经有多少恩怨,我请你看在爸的份上,暂时放下这些。即便你心里继续埋怨,也尽量表面上维持住基本的关系。等我们给爸完完整整地送了终,恩断义绝也好,老死不相往来也罢,都由你。不管我到底什么时候和瞿秋生离婚,也请你不要再把事情激化。我们就尽着最后一点情分,把爸的事情做好吧!”
等了几个小时的安抚电话,等来的确是这样一则充满怨气的信息。
何朵又气又恨又委屈,这可是自己的亲姐姐啊为什么亲妹妹和丈夫发生了口角,而且明显是丈夫的错,当姐姐的不但没有维护妹妹,还说这么刻薄无情的话!都说血浓于水,可当妹妹受到委屈的时候,做姐姐的为什么却是这样的态度?丈夫是亲人,妹子就不是亲人吗?难道一句“受委屈了,别怄气了”这样的话,说出来都如此困难吗?
所以一个人走到最后,还是只有丈夫最亲吗?
姐姐好歹也是大学老师呀,晚上事情的全程她都看在眼里,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吗?自己等在外面几个小时,就等姐姐一句呼唤,立刻便会回家。可到头来,等到的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不管曾经有多少恩怨”,何朵反复看着这句话,心寒不已。自己能和姐姐有什么恩怨呢?这么多年了,姊妹之间即便有什么口角,那不也是一家人之间正常的磕磕碰碰吗?怎么就发展到了恩怨的高度上?何况何朵自认一直以来心疼体谅姐姐,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怎么就会有了恩怨一说?
姐姐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在她心里,这么多年来自己肯定做了说了很多得罪过她的话或者事。可怕的是,自己毫无知觉,姐姐却可能一件件都铭记于心!
好容易中止了几十分钟的眼泪,此刻再度夺眶而出。眼睛已经肿痛到几无知觉,泪水却依然源源不断没法停止。委屈和寒心让何朵像个溺水的小孩,拼命挥舞着双手,却抓不住任何倚仗。极度的孤独和无力感让她心灰意冷,同时对自己的人生也充满了怀疑。
正悲痛欲绝间,哥哥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朵朵,你赶紧来趟医院,爸不舒服。”
何朵忽地翻身站起来,一个眩晕,身子差点栽倒。稳定下来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酒店,与此同时姐姐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爸不舒服,你在哪里?”
“去医院的路上。你往门口走,我五分钟后到小区门口。”
刺骨的冷夜把汽车冻到冰凉,何朵双手蜷缩在衣袖里,稍微碰一碰方向盘就会被冻的缩回去哆嗦一会儿。约莫开了六七分钟后,车子才开始温热起来。
姐妹俩一左一右坐在车里,默然无声,谁也不开腔。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按理说一家人能有什么隔夜仇?一个由于误会产生的争吵,嘻嘻哈哈搅合一番也就过去了。可偏偏何文又是典型的受害者思想,完全没有给到何朵下去的台阶。
一个烟火家庭里再普遍不过的口角,竟成了寒夜里刺透人心的利剑。
“爸!”
“爸!”
何文何朵急赤忙慌地冲进病房,看到何平正用毛巾手忙脚乱地裹着父亲的脚。何胜军已经无暇搭理女儿们,难受的在床上不停翻腾。
“难受的不行!难受!”
“哪儿难受?”
“腿,膝盖……胳膊,背……肚子!”
何文何朵双手齐上,一人火速推拿着父亲的腹部,一人则不停按摩着他的手臂和肩颈。三姐弟围在何胜军身边,七手八脚地安抚着。
疲惫、委屈、头疼、困倦、心疼,所有能够出现的负面情绪统统涌向何朵心头。她终于没能忍住,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自父亲生病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何胜军痛苦中迷蒙地睁开眼睛,看了女儿一眼,复又闭上了眼睛。
何朵知道这样不好,忍了这么久,偏偏在此时落下泪来,肯定会让父亲多心,以为自己快不行了。于是快速整理情绪,让自己尽快稳定下来。
“好点了吗?怎么个难受的感觉?”何朵一边快速按摩着,一边问道。
“酸,唉,难受……”何胜军眉头紧皱,痛苦地说道。
以前只有小腿和肩膀会酸酸的不舒服,按上二三十分钟就差不多好个八成。如今却是全身都不舒服,而且姐弟妹三人忙活了二十来分钟,何胜军的痛苦却越来越重。
“疼,疼!哎呀,疼死了!”
“怎么还疼上了呀?”何朵用跟小孩说话的语气对父亲说着,手里却不停歇地加速推拿按摩。
而何胜军的痛感却越来越重,起初只是身上疼,到后来痛感迅速蔓延到了头部。他举起手想搓搓自己的脑袋,却使不上力气,还连带的输液管子也缠到一起。
何文赶紧拎起大大小小的管子,何朵则用大拇指反复刮着父亲的额头,从眉心向两侧刮一会,再从前额刮向后脑勺,然而见效甚微。
“哎呀,哎呀,哎呀——”何胜军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这种呻吟声,像极了何朵二十多年前亲眼见到二姨离世时的那种腔调,听得她心里一个咯噔,眼泪又哗啦啦流了下来。
“没事啊,没事!”何朵沙哑着哭嗓安抚了两声,发现自己声音不对,赶紧跑出去,气急败坏地到护士台喊道:“医生呢?按铃按了老半天,医生怎么还不到?!”
经过了几天的接触,护士们也知道何胜军病情危重,而且领略过何朵的翻脸可怕样,已经不像刚住院时那般高人一等。此时看何朵一脸不好惹的样子,赶紧给值班医生打电话。
可是何胜军的疼痛却越来越严重。
“难受啊,难受!药呢,吃药!”何胜军想起了那个药到痛除的洛索洛芬,对女儿们焦躁地喊道。
“下午不是刚吃了吗?”何文纠结道。按照医嘱,洛索洛芬不能频繁服用。
“吃吧吃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何朵替大家下了决心。该死的医护人员永远都不在,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父亲受苦吧!
何胜军迫不及待地服下了他最仰仗的止痛神药,在药物起效的过程中,姐弟妹三人依然马不停蹄地给何胜军按摩。此时医生也来到了病房,给何胜军注射了两针止痛剂。
连针带药双管齐下,何胜军的疼痛总算好了一些。
“几点了?几点了?天亮了没?”稍微平缓一些后,何胜军焦躁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