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初七就要去住院了吗?”南依问道。
何朵不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趁着正月假期,何朵、南依、刘晓晨再度相聚。三人还是和往年一样约在最熟悉的小饭馆,点了一大桌何朵魂牵梦萦的家乡小炒和面食。刘晓晨单独叫了一瓶白酒,和何朵对饮。
“有啥需要帮忙的随时说。钱咱虽然没有,力还是可以出的。”刘晓晨说道。
何朵轻叹一声,抱怨道:“回宁水看病我是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年前带我爸去求医,那些医院一个个都说要放假,不接病人,让硬生生等着,等了一个多星期了。”
“咱们小地方就这样,干死干活就赚那么点,不如好好享受生活。何况是过年这么大的事情,别说医院了,除了饭店,大部分都早早歇业过节去了。”刘晓晨说道。
“那你爸现在身体还好吧?”南依问道。
“还行,就是总没力气,也不想吃东西。”何朵独自喝了一口闷酒。
“那你到时候去市人民医院,提前联系好医生了没?”南依说道。
“还没。我和我姐这两天正在研究这家医院的对口专家,肯定是挂医院里声望最大最贵的那个号。”何朵说道。
“咱宁水没有专门的肿瘤医院,而且大部分医生都不会在网上留信息或者做商业宣传,你这样查是查不出来的。咱这里干啥都要讲关系,托人介绍。”刘晓晨说道。
南依双眼一亮,拍桌轻喊道:“我有个高中同学,就在市人民医院做医生,我帮你问下他!”
“跟你熟不熟?不会让你为难吧?”何朵问道。
南依手一挥,豪横地说道:“谁为难都不会轮到我为难,这人是我高中前男友,对不起我的很。巴不得让我有事找他,他好赎罪呢!”
何朵和刘晓晨不约而同地“哟”了一声,饭桌上的氛围陡然一变。
“高中的时候,他追过我很长时间,我那时嫌他丑,说话又磨唧,就没答应。后来我高考不是没考好么,想复读,但是我妈非要让我退学。”南依回忆着,眼里泛起一层雾气。
“都说咱宁水的女人都重男轻女,你们的妈还好,几乎可以说看不出来,但是我妈就非常明显。那时我妈就一句话:‘早点上班干点儿活,给你弟赚学费。女娃家都要嫁人生孩子的,学到高中够你用了。’你们说,我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吗?我肯定不甘心啊!我当时给我妈下跪了,但她依然不松口。后来我就联系了这个同学,我跟他说‘你爱不爱我?’,他马上说‘一直都爱,很爱。’然后我说‘那我们私奔吧!’他说‘好’。结果嘞?到了约定的日子,他联系不上了!我当时就知道他怂了,气得我狠狠哭了好几天。我不是觉得他伤我心才哭,他还不至于能伤我,我是生气我的眼光怎么这么差!”
“那后来呢?”刘晓晨问道。
“后来过了好几天,他联系我,跟我道歉。我肯定不理他啊!结果,没过两个月,他结婚了!”南依说道。
“我去!”何朵刘晓晨异口同声地说道。
“而且,你们知道多可悲吗?他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南依说道。
“我去!”两人再次吃惊不已。
“我当时就骂他‘神经病,脑子进水了吧你’,结果他给我打电话,说非常需要我的祝福。”南依说道。
“然后呢?”何朵问道。
“然后我就给他发了两百块钱的红包。你们要知道,那时我连复读的钱都没有,却还是借了两百块给他。两百,好贵的了!”南依喊道。
“你脑子进水了,给他红包。”刘晓晨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虽然这个人挺差劲的,但结婚毕竟是大事,我也不想让事情做的难看。”南依一板一眼地说道。
“你还真是人美心善,善到没底线。”何朵摇摇头。
南依说道:“我当时想着,终究朋友一场,不要让他难堪。没想到的是,他结婚后没过多久又开始联系我,这些年就没断过。我有时候觉得他老婆挺可怜的,给她生了一儿一女,结果老公却天天惦记着撩别人。”
“那你被他撩成功了吗?”刘晓晨笑嘻嘻问道。
“我才懒得理他!”南依急道:“我光拉黑删除他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之前他说他家二胎出生了,我就给他转了五百块红包。结果到我家老二出生了,他却只是朋友圈点个赞。傻逼,抠死!后悔死我!要不是去年我妈生病需要做一个小手术,我不得不加他,他现在都还在黑名单里呢!”
“就是当时你说的子宫肌瘤吗?”何朵问道。
“是的。好在他确实很上心,给我们介绍了很靠谱的医生,我妈的病治的很顺利。所以你放心吧!他一直都觉得亏欠我,只要我让他帮忙,他一定会帮你的。”南依自信地对何朵说道。
“真好,这人长什么样?很丑吗?”刘晓晨笑道。
“就是那种很路人的感觉,只是他自己觉得自己好的不行。”南依点开朋友圈,照了一张照片给何朵和刘晓晨看。
“确实一般。唉,要是有个帅哥也每天撩骚我就好了,我都烦死我老公了,巨婴。”刘晓晨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巨婴咋了?有钱还不行啊?你老公至少保证了你有小资的生活吧?再说你老公长得清清秀秀的,还不知足?”何朵说道。
“我跟他没感情,相亲没两个月就结婚,没有感情基础。他这人又特别招人烦,什么主意都没有,全听他妈的。你们是不知道,如果现在有个有钱的男人说愿意养我,我都愿意立刻离婚!”刘晓晨叹道。
“快别了,一个个饱汉不知饿汉饥。”何朵摆摆手,嗤之以鼻地看着两个闺蜜。
“其实吧,朵朵,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单身也挺好的。你看我和晓晨,别人都觉得我们俩挺好的,老公都踏实。我,一儿一女不愁吃喝。晓晨呢,嫁给有钱人日子殷实。可是谁又知道我们的苦?我那个老公一事无成,家里的开支全靠我。你们知道吗,我当牛做马干了一年,总算快要把他的二十万贷款还完了!”南依激动地说道。
“在这一点上,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何朵举起酒杯和南依碰了一下,放到嘴边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又对着空中举了举杯,方才喝下。
“吓人呢,你这玩什么鬼神道道?”刘晓晨说道。
“不提了。”何朵摇摇头。
逝者已矣,万事当了。
“其实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单身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赚钱自己花,靠不着别人,但也不用担心给别人填坑。一个女人如果足够自立自强,结不结婚都无所谓。都三四十岁了,谁还没几个男人?真不行自己人工授精生一个,只要有钱,也不需要男人来养!”南依说道。
“对,我就有一个同事,前两年人工受孕,生了一对双胞胎。人也很有本事,花钱雇保姆和阿姨带着,正常上班,日子好得不得了。”刘晓晨说道。
南依赶紧说道:“对对!但是如果真遇到了,也别手软,快准狠拿下。反正只要别委屈自己随便凑合就行。”
何朵却不置可否,苦笑道:“好男人就像低处的水果,卖相好一点的都被人早早摘走了。高处的好看的水果,别人摘不到,咱也不好摘呀!再说那些地方枝叶繁茂距离又远,我们就是有心,也看不到。”
“可以,辟精辟精的!”刘晓晨笑道。
“也就你们能够理解了!婚姻这种事情,真正干扰当事人的,往往是那些遇到危难时装聋作哑,平时却动不动一腔热血在你们爸妈面前喷的人。”何朵叹道。
“我懂,不就是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有邻里邻居嘛!当我们真正需要帮忙的时候,一个个溜得比猴子都快。但是人家人前背后的,却可以义正辞严恨铁不成钢地评论我们这些人哪里哪里不懂事。”南依说道。
“切,这事我见多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回村里。”刘晓晨眼神里闪过一丝黯然。
“咱们爸妈那一辈,或者说咱们红岭大队的民风,在这方面已经成为了传统。”南依端起茶水喝了两口,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想来已经吃得太撑,水也快喝不下去了,不由捋了捋肚子,继续说道:
“一个人品行好坏,做事是对是错,旁观者也许可以进行一点点相对的评价。但是别人的日子幸不幸福,岂是外人可以定义的?他们是上帝还是老天爷,哪来的权威和资格去宣告别人的日子好还是惨?可偏偏很多人就整日活在别人的唾沫里!明明过的还可以,可只要别人说你太惨了,他她就立刻觉得自己很可怜,自己什么都不如!更可笑的是,当事人无奈地认同也就算了。一旦当事人客气地解释两番,阐明自己其实还不错时,这些评头论足的人却会更加故弄玄虚,倚老卖老地摇摇头,说道:‘你不懂,你或者你的娃将来一定会多熄火多惨。’”
“这就是我们红西乡农民的悲哀,莫名其妙的价值观。”刘晓晨嗤之以鼻道。
“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何朵看着杯子里波澜不惊的酒水,淡淡地说道。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三个女人,各自陷入了自己的神伤。
“对了,春节了,你可以去看你爸了吗?”南依率先打破沉寂,问刘晓晨道。
“年前刚去看过。”刘晓晨爽利地说道。
“怎么样?过的还好吧?”何朵小心地问道。
“挺好的,每天准时起床、做早操、缝衣服、睡觉。一日三餐都很科学,每天准时收看新闻联播,还有图书馆可以读书。年前我爸还跟我要了一个老花镜,他喜欢看书,把图书馆里很多书都看完了。”刘晓晨微笑着说道。
“也是不错了,每个人都安定了。”何朵举起酒杯,和刘晓晨对碰完,两人相继一饮而尽。
考虑到父亲的身体,何朵也没有心情唱歌娱乐,晚饭后便直接回到家中。何胜军照常半睡半醒地躺着,这些日子连最喜欢的手机也不怎么看了,时常发呆。何朵抱着电脑半坐在父亲身边码字,这样既能写自己的小说,又能陪着父亲。长安在家里溜达了两圈后,再次折回到何胜军身边,挨着他的枕头睡觉。
“想啥哩?也不看手机,也不睡觉的。”许娇兰走进卧室,看着丈夫说道。
“肚子撑的。”何胜军说道。
“那我给你揉揉?”许娇兰坐到床边。
“嗯。”
“肚子不舒服就说啊,一个人发啥呆!”许娇兰一边揉着一边叨叨道。
何胜军没好气地说道:“人家不是一直忙着吗?”
何朵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地说道:“爸你是说我啊?你又没跟我说你不舒服,你说一声我肯定就放下电脑给你按了呀!你说我在哪里不是写,为啥非要坐到你床边?不就是为了陪你嘛?还这么说!”
何胜军素来倚仗何朵最多,对女儿的指令和“教育”言听计从,加上心里可能确实也觉得误会了女儿,便不再言语。
何朵气呼呼地放下电脑,拿着手机刷视频。余光里看到父亲难受虚弱的样子,语气一软,说道:“马上就初五了,再有三天咱们就能去医院了。到时候直接住院,也不用来回跑,一步到位,就安心了。”
“嗯。”何胜军轻声应道。
基于宁水这悠然佛系的医疗风俗,何家一家人就这样齐刷刷窝在家里,从年根就开始盼着、数着日子,等待正月初七的到来。可何胜军的身体却偏偏再也等不了这最后的几天。
正月初四夜里,何胜军晃悠悠地起身去洗手间。三四米的距离,硬生生挪腾了好几分钟。好容易上完厕所,可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身子撞到了墙上。
何胜军“哟”的一声惊呼,下意识用手肘隔档了一下。一瞬间,何家所有人都惊醒。
哪怕是再沉再深的梦,在父亲的惊呼下也瞬间消散。何朵猛地坐起身,站在地上的那一刻,身子晃得连鞋都穿不上。等她快速调整好视线,跑到门口的时候,哥哥何平已经光着脚把父亲扶出了厕所。
何胜军一步三歇地挪到床边,缓缓躺下,喘了几口气后说道:“起来的太快了,眼前一下子黑了。”
“那你厕所上完了吗?”何文问道。
“上了。”
“大号还是小号?”
“大号,就一点点。”何胜军说道。
“你起床以后直接过去的?没有慢慢走吗?家里也有拐杖,怎么没用?”何朵小心问道。
“在床边坐着歇了都快半个小时了,才起来的。”何胜军如是说道。
什么时候,父亲连起个床都要缓这么久了?这着实惊到了何朵,她当机立断地说道:“这不行,咱们明天一大早就去医院!”
翌日上午,一家人匆匆吃完早饭,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何胜军躺在床上,看着忙碌的一家人,犹豫半晌后说道:“要不不去了吧,现在去了也只能在急诊,又没有专科医生,钱花的又多。”
“可是你这身体不行呀!晚去两天不就多耽误两天么?”何朵迟疑地说道。
“我现在感觉也没什么很不好,除了没劲儿,没啥胃口,别的都还行。”何胜军悠悠地说道。
“那你可想好啊!”何朵说道。
不是她不愿意坚持,而是这个时候去医院,确实得不到系统治疗,也没有医生能够收治。如果去了瞎折腾一顿又没个着落,受罪的还是父亲。年前和宁水医院的那几番交涉,让她对这里医生的医德和医院的办事能力没有半点信心。
“嗯,后天再去吧!”何胜军说道。
一个人,不怕万事不通,也不怕才高八斗,怕的就是半斤八两,有一定经验和少量涉猎、却离专业还很远时的自大,就像何朵这样。带父亲治了近一年的病,一直以来亲身照顾的经验和对癌症的单方面了解,让她自信地认为只要父亲没有便血,就不会有大出血的风险。只要没有大出血,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何况父亲现在咳嗽的也还好,一天咳七八次,没有严重到像刚刚确诊时的那两个月里,咳到额头冒青筋以及喘不上气的程度,整体的情况应该就还好。
随着时光的推移,她早已忘记最早在江临时医生就惯常嘱咐过的话:
“如果病人气急或者虚弱无力,就要及时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