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渊其人,少年时期被先皇丢在深宫别院随意长,四方八角的天没能让他长什么见识,倒是生出一副“金欲其表,败絮其中”的内在本质。虽说那次宫闱巨变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把那些闲散的日子给换得高贵了许多,但依旧狗改不了吃屎地活到了风华十八。
他目中无人,浪子脾性,喜爱一身红衣无法无天,尽管走到哪儿都是挨嫌弃的命,可那些人也只能躲在背后骂骂,妨碍不了他继续逍遥自在。
所以,他曾自封“翻天覆地”第一人,并大言不惭地宣称不为任何事动容,因为自有更好的在后头——可如今看来,这完全就是狗屁。
“你说什么!?”颐渊再次清醒时,正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了,天花板上挂着蜘蛛网,看起来灰扑扑的。
他龇牙咧嘴地翻身爬起来,立马就感到一阵心血上涌,头晕目眩,总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想到谭老头的那句“跟着别人跑了”,就气不打一出,拧着对方的衣领便骂道:“个老子的!连他哥的人都敢抢!等着,我现在就和颐朔那小兔崽子算账去,肯定是他强迫的!”
谭泽雯:“……”
以为这家伙会生柳续的气,从此一蹶不振走上感慨人生轻狂的道路,结果人家自个儿气了一绕弯,都撒在了小皇帝身上。
谭泽雯:“呵呵”。
男人。
“要勒死了……你先放开……没,没跟别人跑,骗你的……”谭泽雯的白眼几乎翻到天灵盖上去了,压干肺里的气才吐出这么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幸好这家伙还没完全睡醒,不然现在铁定升天。
颐渊“哦”了一声,松手,谭泽雯“咚”地一下砸在地上,两人前者揉手腕,后者揉屁股,相互嫌弃地看着对方。
颐渊啧啧道:“骗人可不好啊,他人呢?我去看看他。”
“急什么急,舅舅还没醒呢。喊你起来是你的呼噜声太大了,连屋顶都能掀开,万一吵着他休息怎么办!”
颐渊听罢,一挥手:“好吧。”
“……”
这就“好吧”了???
“呸!”谭泽雯跟看黄鼠狼似的上下扫视了颐渊一圈,想打,又打不过,只得气急败坏摔门地走了。
颐渊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就扔去了后脑勺没理会——因为真的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挪去铜镜前看了看,原地转了个圈,没毛病,依然这么好看。
他对鸡宝村那件事最后的印象是黑沙入侵,柳续答应小皇帝的计划,自己被什么东西在胸口的正中心上捅了一个对穿,但没觉得很疼,后来好像听到了谁在说话,再后来就没意识了,只梦见了一个到处是光的地方。
颐渊一边回忆,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摸到受伤的位置,突然,他被那地方给烫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谭泽雯又拧着一个破布兜回来了。
颐渊给手吹了两口气,往衣服上擦了擦,一扭脖子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布兜上:“哟,老头,你这又是捡了什么回……娘啊,你这小东西……变得挺别致啊!”
破布散开,一只白色的貂探出头来,它身上血迹斑斑的,颐渊拿东西沾上水擦了擦,但没擦掉,仔细一看,这暗红色的条纹就像是从皮肉上给长出来一般,浑然天成。
这白貂自他有记忆的时候便和他待在一起,小时候不懂事,以为就是一只普通的家养貂,后来发现白貂有灵性,甚至还能开口说话后——虽然好像只有自己能听见——玩处便大多了,搅屎捣蛋的时候总会带在一起,多个得力帮手不说,还不用善后,这小东西能自个儿找回来。
但颐渊发誓,这家伙真的是白的!银白!
白貂盯着一脸哀怨看着他。
稍后,学着谭泽雯“呸”了一声。
“呃……真是好的不学。”颐渊挠着脑袋转过身去,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从铜镜的侧影里发现了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即就解开腰带脱下上衣。
谭泽雯正事没来得及说,就先被吓得浑身一震,颤着牙齿说道:“你!你干嘛!耍……”
“耍个屁的流氓,我说过对你没兴趣!”颐渊将自己头上的高马尾撩到前面来,背对着他,“刚醒的时候就觉得不太舒服,我刚刚看见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凸了出来,快帮我看看是什么。”
谭泽雯咽了咽口水,看着这小王爷还没彻底长开的背,洁白通透犹如暖玉,呼吸间还有起伏,虽不及那些已经成年人的宽大,但已经显露出几分有力的线条,让人心里热烘烘的,可……
在漂亮的蝴蝶骨间,确实长了个东西。
颐渊见他久不吭声,探过头:“磨磨唧唧的,到底是什么?”
“别看!”
谭泽雯的反应自然是没有颐渊的动作快。
他猛地回头,只见自己的背上冒出了一对奇怪的红色东西,特别小,甚至还不及他的一个巴掌大,还在扑闪扑闪地晃动,连接处痒痒的,但已经结痂了。
呃,怎么看上去有点像是,鸟类的,翅膀???
颐渊顿时入坠冰窟,说不上是吓的还是疼的,一阵无法言喻惊悚自下而上地爬了上来,在谭泽雯伸手堵住他的嘴之前,就已经脱口大吼了一声:“啊——!”
隔壁屋,柳续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满脸疲惫,心想是谁家鸡现在才打鸣。
颐渊那声惨叫如果叫完了,恐怕周遭十里都别想留活物,谭泽雯连五官都吓得挤去了一处,对着这位大嗓门殿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死小子,我舅舅还在休息呢!”
“唔,嗯嗯。”颐渊瞪着眼睛点点头,有些不适应地拉过椅子坐下,本想瘫上去喘一口大气,但想到了那东西,又把背挺重新挺直,抹掉一把冷汗,“这也太刺激了吧,就我一个这样吗?和那什么黑沙有关?”
平心而论,颐渊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和普通人有点不太一样。
可长翅膀这种事情……未免也太过火了。
怎么?要大变活妖吗?
白貂被他烦得够呛,溜了。
“反正我没听别人说起过这东西。”谭泽雯翻了个白眼,也跟着坐下,总算归回话题,“当时所有人都被黑沙给吞噬了,包括陛下,我本以为要把老命交代在那里,没想到难受了一会儿,就被你一把火给烧退了。”
颐渊感觉自己的下巴砸到了脚背上:“啊?烧退是什么意思?烧死人了?”
“想什么呢?之前话说得那么硬气,要打要杀喊得比谁都响,现在怕了?”谭泽雯顿了顿,“基本上都活着,陛下,士兵,鸡宝村的村民,唯独那位村长死了,但也和你的烈火无关。这结果很好了,没想到你小子的火还能这样用,早知道就不忙活这么一大圈了。”
颐渊捏了捏鼻梁:“虽然死得挺可怜的,但是他自己造的孽。行了,这些事我清楚个七七八八,说点其他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睡了整整一天,现在已经是第二日正午了,我们现在还在边塞的一个小镇里休整,没回京城。”谭泽雯往窗外看了看,“最后那道城墙的城门紧急落下,能暂时阻止黑沙继续入侵,可那东西修来就是防患于未然的,没有实用,撑得了多久全看命。而且黑沙虽然被你烧了大半,可还是有一些遗漏的已经进入大宸城内。”
“陛下带着军队走了,舅舅的伤势太重,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庆幸了,鸡宝村的难民们被分散到这些边陲小镇自力更生,依旧终身不得入京,他们若是透露半分鸡宝村的详情,必杀无疑,只有工匠部那群人还跟着咱们。陛下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他就当这次的你们二人矛盾没发生,你还是他的皇兄,但别忘了你该做的事,你干你的,他做他的,不要相互干扰。”
颐渊目光一沉。
该做的事?
先帝在驾崩前已经抓着他的胳膊说得很清楚了,保护颐朔的皇权,在有必要的时候,把那些不听话的一把火给烧了。
不然这些皇族怎么可能留他这样一个怪物活着?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帮他保守秘密。
这一次,多半也是颐朔看到了他能烧退黑沙,才没在他晕死的时候一刀了结。
谭泽雯看他表情不对劲,出声问道:“怎么?”
“嗯?没事。”颐渊回神,“对了,问你个事儿,我到现在还不太明白黑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你的那位舅舅,又是怎么一回事?”
谭泽雯:“百年前,人族和异族打仗,人族就是依仗我舅舅和他手上的那只银甲军才能一扫九州的,我只是靠关系进去的一只小骑兵,具体内幕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仗打到后来,舅舅整个人的性情都变得格外暴戾,越发擅战,而黑沙那块地本来就是异族的领土,很是神秘,幸存的异族被逼退后,全都进入了那地方。”
“后面的事就和流传差不多了,始皇派银甲军去攻打\\黑沙这地方,在行军的路上遇上了意外,舅舅领军进入黑沙,只有我一人被他悄悄的送了回来。至于我舅舅现在为什么能回来,不知道,等他醒了问问吧,不过他不一定会说。”
说了一大通,谭泽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感慨道:“陛下为什么还在打那地方的心思?是真的碰不得啊!”
颐渊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就好比强盗住在你家门口,是修一堵围墙圈起来放心呢?还是直接把强盗叉出去放心?
他虽然理解颐朔,但做法却不可取,少年心气,太过冒险了。
“少在我面前凄风苦雨,颐朔既然已经把墙给炸了,咱们也只好随他的意,想想怎么解决后续。”颐渊翘着二郎腿,刚想躺下去,又被后背的家伙给折腾得挺起腰背。所谓隔靴搔痒,他这是隔着衣服长翅膀,想想就难受。
总而言之,鸡宝村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可烂摊子留了一大堆。
至于村长……
他这一辈子都在想如何将整个村搬进城内,虽说现在有点变相地办到了,但未免代价太大,让所有人都变得无家可归,如果他还活着,能看见,多半是不愿这样的。
作茧自缚,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为着某件事情奔走,或艰辛,或容易,等哪一天办到了,实现了,多半也已经灯枯油尽,没有能力再回过头来看看是否满意,是否是自己最初幻想的模样,跟没有能力去判断对错与否。
倒不如温馨平淡来得快活。
但若没了意义,就会显得过于凄凉。
这大概就是“人”做为人族,和其他异族本质上最不相同的地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颐渊突然起身说道:“我去看看大将军。”
谭泽雯来不及拦,这家伙已经冲了出去,与此同时,院内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听着很是年轻开朗:“哇!我终于看到传说中的那位将军了哈哈哈!居然还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