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破损

轰——

后方的大地上炸开一条裂痕,紧接着,长排藤条猛地从中拔起,冲破了鸡宝村百年来所有的屋舍,它们相互缠绕如同密不透风的补天石,眨眼间便已经长得和城墙一样高大,最后侃侃挡在了人们和入侵的黑沙间。

天空完全黑了,风雨也跟着大作,只有偶然滑过的闪电能照亮此时惊恐的局面。

反应最快的是谭泽雯,他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颐渊,从人群里跑出来,大叫:“舅舅——!”

小皇帝扯了扯缰绳,安抚好受惊的战马,然后死死地盯着那闪电落下的位置,仿佛是意料之中,笑着“啊”了一声:“昔日银甲军重显,朕的将军也该来了。”

“没见识就多读书!”赶在小皇帝有所动作之前,颐渊解开自己的披风,拍开谭泽雯,同时栖身飞快上前。

披风在他手上熊熊燃烧起来,变成了几簇暖暖的火,将不远处的一个模糊身影围住,“臭弟弟,谁告诉你的那群破铜烂铁是什么‘昔日银甲军’了?至于你的将军?我准了吗!?”

颐渊这几年来养尊处优没皮没脸成了习惯,但骤然对着天子说出这种话,还是吓得在场的所有人泛起鸡皮疙瘩。

谭泽雯却已经不再淡定,又扑腾过去抓住颐渊的衣袖,那原本老成脸上露出孩提般的慌张:“殿,殿下,我舅舅,他……”

“给你完好无损地接出来。”颐渊笑得特别张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必须的啊!我俩之前可是偷偷地约定好了的!我现在比你还着急呢!”

“你俩什么?”谭泽雯瞪大眼睛,“死小子……那还不赶紧!”

“得嘞!”

不过片刻光景,那几簇火团便已经暗淡了下去,化成了烟灰散开,不断滋生的寒霜勉强算是被控制了下来,但以那人为中心,四周一圈的视线都不太清明,一时间,只有颐渊这种从跳进火炉子都能乐呵着洗个澡的人才敢靠近。

柳续的脸色像是裂开的冰层,近乎透明的颜色上爬满了刺青,挡住了那双狭长的眼,随着他缓缓站起的动作,体内的生气也跟着齐刷刷地往下掉,仿佛能一掐就碎。

颐渊收敛了笑容,一把捞过对方的手臂和腰,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自己身上,皱眉问:“不是说好我去接你吗?怎么弄成这样?出事了?”

柳续一侧头看是他,嘴唇稍微往上勾了勾:“无妨。”

“无妨无妨!什么都是无妨!”颐渊听了这两个字就头大,“你这么大个人了,到底知不知道无妨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你就该去躺着裹着伺候着!大将军,我们走,干我们该干的,不要理这个臭弟弟,我又不怕他。”

柳续说话很费力,但还是仔细地听他念叨抱怨完,然后用冰凉的手顺了顺他的脊背,温声笑道,“好……是我错了,等这事过去了就不再这样了,好不好?”

颐渊被摸得狠狠吸溜地一鼻涕,感觉全身上下痒痒的。

“……”

倔驴!都给你白说了!没脾气了!

这语气还怎么叫人凶?

等等,他不是不记得了吗?

哦,装的!

颐渊无端一阵心惊肉颤,将手中的剑戳进地下,借力确保两人能站稳,想到之前一次次地被这个人戏弄,不知此时他又要玩什么把戏,只得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柳续看向颐渊的时候,总是半带含笑,但一抬起头来,那面孔冰冷得仿佛能掉冰渣。

脚底下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沙子,应该是从藤蔓缝隙中溢的些许进来,里面像藏着万千恶灵,肆意在他们脚下。

小皇帝饶有兴趣看着他们,突然端着下巴脑袋一歪,回答起来方才的话:“皇兄这次说得也并无道理。”

“所以朕才将柳将军请回来,好帮朕训练出新的一批银甲军。”

“陛下。”柳续按下颐渊发紧的手,问道,“这么多年了,你们皇族还是改不了这狼子野心的坏毛病啊。”

小皇帝:“柳卿直说是否答应朕的要求吧。”

“……”

答应?

好不容易平息了百年的战事又得重新燃起烽火,人族还经得起又一次的生灵涂染吗?就算能,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黑沙内部的那些异族究竟变成什么模样了?胜算多少?

不答应?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现状,还能不答应吗?

柳续有些苦恼地看着小皇帝,叹了口气:“陛下想要臣怎样呢?”

“朕想要……?”颐朔像是被这个问题给难道了,沉默一阵后,又重新开口,“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活生生地看着所有宫人死在了叛军刀下,而他们谋反的原因,是我的父皇,他拒绝了拆除城墙,他至死才明白这个道理,百年来,城内人和外围人的怨恨太深了……”

每一句话,都让众人的心狠狠地一沉,不是因为荒谬,而是小皇帝的每一个字都真实得可怕。

两者之间的怨气,确实能达到如此地步。

“虽然我们建筑起了城墙保护我们,但只要异族存在一日,黑沙一日不掏干净,大宸就会从内心烂出去!”小皇帝的眼睛里突然爬满了血丝,“所以,朕想要清理掉这些肮脏的杂碎!不惜一切代价,把一百年前始皇帝没能处理妥善的事情,哪怕是用朕的这一生,也要去彻底铲除干净!”

说到这里,临时搭建起来的藤条终于达到了极限,它发出撕裂的声音,其中一根再也无法承受重量,猛地在空中脱力,腰一般粗的东西,对准颐渊和柳续的位置,狠狠地砸了下来。

时间到了!

四下一阵惊慌,柳续不知从哪来的的力气,一手拔\\\\出那插\\\\进地上的利剑,然后将颐渊推了出去,看来方才那副虚弱样又是在骗人。

颐渊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时候已经晚了,慌乱间,他只能感觉到有几缕冰凉的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但很快也跟着其主人离开。他气急败坏地试图吼道:“你又要干嘛!?”

可这句话被紧跟袭来的黑沙给堵在了嘴里。

这次是真的到极限了。

黑沙如洪水般翻腾起巨浪,骤然涌入!

那遮蔽天日的黑色掠夺着人们的五感,如同身体被碾碎再塞进泥土里,有狂风在耳边刮,但猜不出自己是被吹去了天上还是依旧站在地上,能感受到四周的恐惧,却听不到惨叫。

颐渊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又似乎看见了柳续对小皇帝在说话。

柳续道:“那就如你所愿。”

“不行!”颐渊慌了,下意识地去阻止,“他根本就是在……”

柳续没应他,亦或者根本听不见颐渊说话,他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眸子失去了往常的光泽:“臣将再次替陛下征战九州。”

黑沙侵蚀着他的皮肉,袖袍和长发都卷得翻飞起来,本就跟个病秧子似的人这下看起来更加萧瑟了,那些游动的刺青仿佛要将他就地凌迟,瓦解榨干掉他最后的一滴血,融入进这贫瘠的泥土中……

他单膝跪下,恭敬地朝小皇帝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他这算是答应颐朔的要求了吗?”颐渊模模糊糊地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是我想和他说好的。”

颐渊这辈子头一回尝到撕心裂肺的滋味,所有的情绪都沉了下去,仿佛变成了一块僵硬的干木头,愣愣的,没有思绪。

突然,那温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像是就在身边亲昵,十分果断:“别怕,我不害你。”

颐渊一个激灵:“那你给我回来!”

“不急,小殿下,我再教你一件事。”

话音没落,他兀得觉得胸口一疼!

滴答——

颐渊有些惊愕地往身下看去,只见一根手腕粗的藤条从后背刺穿了他的身体,因为衣服是红色的,看不清到底带出了多少血,耳畔“轰”地一声炸开,五感随着疼痛终于回到体内,那一刹那,成千上万人的惨叫让他周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颐渊捂着胸口上的血窟窿,本能地跪在地上,咳出一大滩污血,但痛后并不是他熟悉的无力,而是前所未有的燥热。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长出了一双翅膀,连指甲尖和发梢都在燃烧,整个人变成了一团火球。

下一刻,一道滚雷落下,正好砸在他了的头顶,整个鸡宝村,前后两道城墙,数千人的性命,蔓延万里的土地,都被劈得着了火。

“重明烈火是最质朴的存在,它能烧掉所有的罪恶,包括这最污秽不堪的黑沙。”柳续那气若游丝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但颐渊没再去管什么烈火黑沙,此时,他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难道我真的是被美\\\\色和美梦给骗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喧嚣终于停止。

火灭了,雨也停了。

周围一片死寂,涌入的黑沙和鸡宝村都没有能留下,四周干净得一点尘埃都看不见,厚重的城墙破开了一个大洞,外面是空空荡荡的一片白,在最远处才能窥见一些黑点。

颐渊皱着眉抬头,被照进来的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边塞更加以北的地方。

但没过多久,头晕而至,他又眼前一黑倒地。

等他再次悠悠转醒,便听见谭泽雯这糟老头子的声音在耳边喊:“臭小子!你再睡我舅舅就跟着皇帝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