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渊脸一黑:“……”
小伙子感觉不妙,试探叫道:“殿下?”
“殿下呀?”
“殿……”
“这破烂村连个唱小曲儿的都没有,那我还不得活活憋死?你们是要造反吗?!”
这一句话明显比之前的语气都要重,但听得报信的小伙子松下一大口气。
他歉意地挠挠脑袋:“谭大人那边已经告知了,村长叫我来通知殿下一声,放心啦,不会耽搁太久时间呀。”
“我信你个狗屁!呸!”颐渊骂人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去了,他盘腿坐在木凳上,一身红色衣料像是被煮熟了的虾,把好吃懒做的闲散王表现得淋漓尽致,指着门口道,“滚!快想办法早点完事!”
小伙子“如愿以偿”地撅着屁股滚了。
见人滚远后,颐渊才去把藏在床底的白貂给掏出来,白貂的生得高贵,沾上灰后,用下两只圆滚滚的黑色眼珠盯着他,模样颇为有趣。
“话都听见了吧,这些村民果然有古怪,我们还是按照老计划不变,你先去看看老头在干嘛,别被人发现。”颐渊迎上白貂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大言不惭地拧着后颈皮就是往窗外一扔,“走着——!”
“……”
黑夜,别院,月光下。
谭泽雯压根就没在客房里好好呆着,他虽然总被那混账殿下叫“老不死的”,但头脑却格外清明——临到祭祀前天丢了神相?怎么可能这么巧,当哄小孩吗?
更何况是那位主帅将军的将军庙。
他独自站在宅院中,手里摩擦着一枚已经斑驳了的印章,抬头便是四方的夜空,可除此之外,还有两道高耸的黑色城墙夹在左右俩侧,很是厚重,像是要把天都给戳下来。
每一道墙之间本该都留有一座村落,可惜十年前最外围的村子因为京城的宫乱给毁了,只剩下如今这座鸡宝村。
边塞干冷,风一吹皮肤就有刺痛的感觉,也早就将那得到延后消息的烦躁心情给掩盖下去了,谭泽雯睡不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他作为一位从小下养在高墙瓦院下的贵公子,整日里除了背背书,就是跟着先生谈论江山社稷。
圈养的小孩金贵,却也缺灵气,看上去总是病殃殃的,有一年的除夕夜里他突发高烧,叫来的一干太医都没用,眼瞅着快要把人给烧去见祖宗的时候,那传说中的银甲军回城了。
霜雪卷着寒气,仿佛带回了边疆的味道,很冷,也很森然,和所有见过的东西都不一样。
对那时候的大宸而言,银甲军是国之利器,人人敬畏,可对那时候的谭泽雯来讲,坐在银甲军最上头的那位主帅,是亲人。
这位将军舅舅仿佛有通天的本事,连妖怪病魔都害怕他。谭泽雯依稀记得那偏瘦的身影就这样穿着肩甲战袍在外面守了一夜,浑身上下的难受劲儿便突然消失了,清早醒来还能活蹦乱跳的。
他娘认为他和这些东西有缘,便找来弟弟说把阿雯弄进军里去长锻炼身体,免得书没读完,先变成了个药罐子。
将军舅舅听后没说别的,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毕竟是关系户上道,和那种正儿八经地从层层选拔上来的人诧异甚大。银甲军中哪怕只是一支小小的骑兵,拉出来单独看也是有颇有一身本事的,从军的第一天,他浑身上下的骨头犹如集体错位,被刀枪弄得狼狈不堪,只好屁颠颠地回家瘫一阵。
别人都笑他:“小朋友怕是来演杂技的吧。”
“小少爷,下次打仗,我去帮你要一匹小白驹来,跟在后面可好?”
“小吉祥物……”
只有将军舅舅会在笑他的同时握住他拉不开弓的手说:“脚,手,背,眼,都得用一起力,但不能只靠蛮力。”
谭泽雯恍然大悟,认真问道:“那该怎么用巧力呢?”
“这简单。”将军舅舅扔下一筐箭,拍拍他的肩,“多练练就知道了。小刘,你来陪他,哪儿不对就打哪儿。”
“……”
自己究竟是如何从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们手中活下来的?
当时觉得算是被亲娘坑入贼窝了,可如今回想,这是分明是他这百年来最为洒脱快活的时光,不用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也无需担惊受怕丢性命。
可后来骁勇的银甲军于边塞全军覆灭,连尸骨都寻求不得,不知死活,因为留下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从“战神”变成“鬼神”,落为平民百姓乃至皇室贵溃口中最为禁忌的存在,而那位能和始皇帝平起平坐的将军没连衣冠冢都不曾有,只能在荒凉地带被供上一座残破的庙。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人,果然不到最后,是不能知其全貌和下场的。
谭泽雯拢了拢身上的冬衣,亲昵地看了眼发黑的城墙,哈出一口白气,再次紧了紧手上的印章——那是当初舅舅留给他的帅印——打算回屋睡觉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护着他们呢?”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喃喃道,“看吧,他们还是不会选择相信你,更不会听话的,你又白费什么劲儿呢?”
这一晚,夜色浓厚,每个人都以为在自己的意料中顺利地进行着。
次日寅正四刻,这时候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颐渊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全身,好像整个人是刚从水里被拉出来。
这是老毛病了。
“灯!”他先喘了两口粗气,然后大叫道,“快把灯给我点上!”
呲——
小木桌上的蜡台被点亮,在暖黄色火光的衬托下总算显得有点生气,一只白貂端坐在蜡台旁边,歪着脑袋看着铺中表情惊慌的人:“怎么,做噩梦了?”
“不关你的事。”颐渊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残留的冷汗,其中有几滴去到眼睛里了,有些刺痛,睁不开,“先别急着灭灯,你睡吧,我去打点水来洗个澡。”
白貂没理他的话,兀自道:“还是他吗?”
颐渊:“……是。”
白貂仿佛冲他笑了一下。
颐渊满眼血丝的眼睛看着这只白貂,不知道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只要毒不死自己,他就懒得管,更何况他俩已经勉强和平相处好多年了。
反倒是这一阵不断重复的噩梦让他感到更加诡异。
梦里,颐渊五感意识全不在,也不知自身模样,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活着,能呼吸,四周一片黑暗,那是真正的黑,空洞,渺茫,他下意识地感觉自己在片地区存活了成百上千年了,并且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有一天,有一个人撕开漆黑,突然闯了进来。
这是梦中的颐渊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他高兴极了,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也是第一次萌发出想要挪动,想要去触摸甚至拥抱的想法。
那人的容貌风雅至极,就算是面无表情的站立在一侧,就会让人心生歪\\\\念。
颐渊明确地记得他有一双很有力的手,虽然手腕泛白的袖子上全是血迹,却没有血腥味,是淡淡的嫩芽香,他的想法似乎和自己一样,待拉近距离后,从一个大东西上翻下身,然后抱住自己,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背。
他说:“久等了。”
很清淡的语气,也很温柔。
梦太清晰了,乃至于让颐渊觉得自己真的在那种黑暗的地方生活过,也是导致颐渊噩梦惊醒后害怕黑夜,总要急着寻找光源的直接原因。
“真不是人做的梦。”三九天气,颐渊光着上半身,举起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牙齿都冻得打颤,但总算是清醒了大半,“冷死我了。”
白貂跳到他的被褥上缩成一团:“你本来就不是人族。”
颐渊愣了愣,既而咧嘴笑道:“好吧,我承认。”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换做旁人,方才那盆冷水足以冻坏皮肉筋骨,可就在这么闲聊的眨眼间,自己身上的水滴已经全部消失,衣料也被蒸干,暖烘烘地继续贴在肌肤上。
正常人不会这样。
颐渊习惯了这种怪异——从他出生开始就这样了,父皇临死前曾抓着他的胳膊念叨什么‘这是皇族的秘密’,除去他们以外,也只有这只白貂知道内情——回到床边的时候,他抬手直接掐灭了烛火,同样也不会感觉到灼烧的疼痛,指尖更不会留下伤口。
他卷着被窝裹成一条虫,还没来得及悲秋伤怀,就猛地一脚踹向白貂:“给我下去睡!你掉毛!”
白貂:“……”
一个时辰后,鸡宝街上那些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时候的天边才刚刚泛白,可道路还未完全透亮,两位青年一前一后推着辆推车躲开众人的眼睛,拐进后院的小巷内。
“重死了,诶你说村长叫我们把这个将军像弄走干嘛呀?”其中一人问道,“卖也卖不了几个钱,这不是没事找事干呀?”
另一人:“你管他的?咱们办事得钱就行了,快走,待会儿天全亮就不方便了。”
突然之间。
轰隆!
“等等,我刚刚好像看见这石头动了一下呀。”
“说什么鬼话,瞌睡没睡醒吗?”
“不,不,它真的在动呀!”
叮叮叮——
咚——
正街敲铁的声音骤然变得复杂快速起来,像是在替它敲打往生咒,两个青年人被吓到了,“嗷”地一嗓子松开推车,连滚带爬地凑一起躲得远远的,却不敢擅自离开,毕竟这一笔单的银子可不少。
轰隆!
木推车又翻腾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狂风挂来,把盖在将军像上的布给吹来了。
神像暴露在清晨的微光中,不太清晰,可四周的温度以□□能感知的速度剧烈降低,很快,纸糊的窗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霜,似乎连空气都跟着凝结。
“这,这是什么!?”
“我,我怎么知道呀……”
两位青年冻得打直哆嗦,腿脚也不麻利了,只知道抱紧对方,白眼快要翻到天灵盖去,在昏睡和吓醒中“死去活来”。
视线很快就被白色给掩盖过去,以将军像为中心,原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龙卷风,有咔嚓碎裂的声音从风眼中传出,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重新拼凑,再打碎,再拼凑,钻心般的痛处和惨叫从里面传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停了下了,将军像也不见了,而跪倒在中心的,竟然变成了一个……人!
还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
“啊!”“呀!”
那人一动,两位青年就同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像是费尽力气从地上挣脱而出,他惨白的双手很费劲地撑在地上,如墨的长发从肩头滑下,遮盖住了面孔,气若游丝的呼吸声一掐就断,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从后颈开始蔓延了整个上半身的刺青,密密麻麻,复杂无比,如同某种刻上去的咒文。
形态可谓是鬼魅至极,可惜毫无震慑,只能勉强从急促颤抖的呼吸中才显示出一点活着的征兆。
他僵硬地抬起头,还未完全清晰的目光便和两位倒霉小伙撞上。
“请问,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