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有些闷热。
白软上一秒还在网吧悠哉悠哉地和朋友们组团打游戏,下一秒就骑着大轮胎的自行车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疾驰。
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使得作为骑车老手的她也免不了被颠簸了好几下屁股。
本来,今天是高一暑假的最后一天。她是绝不会在这种小道上骑车的,更不可能冒着危险这么赶时间。
可是刚刚一向从容温和的林哥哥竟从店外气喘吁吁地跑来,神色焦急地告诉她:“软软,你快回去看看,你家出事了!”
她的心倏然漏了一拍,外婆身体一直不太好,难道是……
刚到家门外,白软便把老式自行车甩到一旁,冲进院子。
刚刚她想过最坏的结果,如果外婆真出事了,她该怎么办!
她半只脚刚跨进院子,就用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叫:“外婆――!”
白软胡乱抹了把眼泪,泪眼朦胧。她一时没看清前方的人,突然,硬生生地撞上一面“白墙”。
“你个没长眼睛的!哭哭哭,老娘还没死呢!”陈秀芝抱歉地看了被撞的少年一眼,走过来便作势要打她。
白软恰好撞到鼻子,酸疼得又挤出两滴泪来,她揉了揉红掉的鼻子。听见姨妈的骂声,愣了愣,登时破涕为笑:“原来外婆没事啊……”
此时,她口中的外婆正坐在木椅上,用一双半混浊的眼睛看着她。
还好好的。
白软舒了一口气。
那堵被她撞到的高大的“白墙”转过身来,借着身高优势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他垂下眼眸,有点好奇地看着她。
少年想,这个女孩看起来瘦瘦小小、没有福气的样子,怎么就成了他们家的“福星”了?
于是,这位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恢复了以往矜傲散漫的样子,那一丝好奇的神情最终也消失在深邃的眼眸里。
白软感觉自己要被他审视的目光看穿孔了,她尴尬地说了声“对不起”后,顶着姨妈恨不得吃掉她的目光,溜到了外婆旁边。
原来只是家里来客人了……
少年环视一周,缓缓道:“这房子很多年没有修过了吧。”
的确,去年冬天下冰雹把厨房上面的瓦给打碎了,现在屋顶还有点漏水呢。姨妈一直舍不得修,下雨天就在厨房放几个盆接水。
陈秀芝从壶里倒了杯水:“是啊,十几年的老房子了,漏雨漏风的。”她把水递给少年,少年礼貌地接过,却没有喝。
倒是白软,看到这一幕都震惊了。
整个芙镇谁不知道她姨妈对待小孩子就没有过好脸色,对哪家孩子都凶巴巴的,当然也包括白软。这主要是因为陈秀芝生不出孩子,丈夫又抛下她和别的女人结婚,从而落下了心里阴影的缘故。
白软悄悄打量这个男生,他看起来也不过和自己差不多大,皮肤白皙。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泛着一层薄薄的微光,和他的白衬衫相得益彰。
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显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精神,然而他却像是故意那样懒散地站着,一只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握着玻璃杯。
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指,有一种白瓷的质感。
白软以前从没见过他,芙镇不大,就算有她叫不出名字的人,也至少应该有点印象。
她暗自思忖,他如果放在芙镇,应该是最帅的男生了。这样的话,姨妈给他特殊优待也没有太奇怪。
嗯,帅哥就是这样的,到哪都只要刷个脸就能成为vip。
“考虑好了吗?”那个少年的声音很清晰,把白软从纷乱的小思绪里拉出来,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刚刚林哥哥告诉她,她家出事了,究竟是什么事?
还有这人,是谁啊?
“顾少爷,你看我们这……”
姨妈显出一副很为难、又像把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忍痛割爱了一样。
“修房子……”他有意顿了顿。
接着,他眉毛轻挑:“应该是重建,重建要多少钱?”
姨妈矜持又难掩喜悦地伸出三根手指头。白软见状更是一头雾水了。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了。”他把还没喝的水放下。干净利落地从裤口袋里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后,把手机贴耳边。
过了一小会,似乎对面的电话接通了。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要叫什么人过来。
白软壮着胆子蹭到刚刚还在生气的姨妈身边,她在陈秀芝喜怒无常的“教育”下,变得特别会看脸色行事。现在,姨妈的心情明显大好。
“他是谁啊?”白软小声地问姨妈。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讲就是土豪。”姨妈还沉浸在天上掉下个馅饼的喜悦中。
“噢!”白软作恍然大悟状。
有钱人啊……
“他要给我们家建一栋房?”通过刚才他俩的对话,白软多多少少也猜到了。
姨妈看了眼浑身散发着善良博爱光芒的少年,抬起手,白软以为姨妈要打自己,下意识抱着头缩了缩脑袋。
却没想到,姨妈的如来神掌只在她的小脑袋瓜上摸了摸:“不仅这样,他还会给你赞助学费呢。”
这一切被少年看在眼中,他似乎想到什么,嘴角勾出一个难以觉察的弧度。
白软觉得不可思议,小声嘀咕:“不会是骗子吧?”
“瞎说,咱们镇长的儿子都在他们家公司工作呢,还能有错?”
白软恍然大悟,小声道:“噢!我知道了,这是个犯罪团伙嘛。就跟组小队打游戏一样的,配合更好,胜率更高。”
白软贫完嘴,眼看陈秀芝的手就要捏上她耳朵,连忙躲到外婆身后,乖巧地给外婆按摩。
陈奶奶今年七十二岁了,两年前患上了老年痴呆,很多事都不记得。有时候一天里,白软要给她重新自我介绍好几遍。
本来,陈奶奶在六十几岁的时候身体还硬朗着,每天都能起得老早去跳广场舞、爬山。可是自从白软的爸妈死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了……
前几个月还是她在照顾白软,因为白软父母留下了点积蓄。
但自从陈奶奶患了老年痴呆后,别说白软,她就连自己也照顾不好了。
于是她们只好投奔陈奶奶的大女儿,也就是白软的姨妈。不过白软毕竟不是陈秀芝的亲生女儿,陈秀芝不仅对她严格,更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虽然陈秀芝对白软不太好,还是用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撑着她的学费、生活费以及陈奶奶的医药费。
白软帮奶奶捏了会儿肩,就进里屋了。明天就要开学了,她还有张放在角落蒙了一层千年老灰的数学卷子没做完呢。
窗外蝉鸣得厉害,客厅里时不时传来交谈的声音,听得不太真切。
天气闷热,她努力让自己专注下来写作业,却从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她无法静下心。
突然,姨妈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白软呐,收拾收拾东西,跟顾少爷走吧。”
白软:……啥?
姨妈径直走向衣柜,把白软的衣服都搬到床上。边帮她收拾衣物边跟她讲清楚了这件事。
白软万万没想到,这个男生来的主要目的不是大发慈悲的免费资助他们家建新房子,而是要把她带回家。美曰其名,资助她到教育资源更好的海城的重点高中开岩中学去读书。
白软压根不相信会有这样单纯捐钱给别人建房子的好人。她搞不懂他们家一定要带她回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看上了她是这小小芙镇区区一千多名同届学生中成绩优异、脱颖而出的镇中考状元?
他跟陈秀芝的确是这么说的,他说好的成绩应该享有更好的教育资源。
白软扯了扯嘴角,中考镇状元这事已经过去一年了,也没看他这个财神爷早点找上门来……
白软说什么也不想离开生活了几年的芙镇。
毕竟这里不仅有她的奶奶,有关心她并且去他家网吧玩从来不要收钱的林哥哥。还有一群陪她打游戏的“狐朋狗友”,以及院子里一棵快枯死的姨妈的宝贝招财树。
但是下有对策,上有更多政策。
陈秀芝放下话来,如果白软你不去,以后再也不许去网吧打游戏,家里所有家务活都由你来做。
陈秀芝其实以前也不准白软去打游戏,只不过看在她成绩不错的份上,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每次她提着扫把要去网吧抓人时,林丘都会护着她。
当然,最后让白软选择牺牲自己去一个全新环境重新开始的,可不是顾少爷口中的前途问题。而是一个贫困家庭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三十万,不仅能够建新房子、让外婆有更好的治疗环境,还能减少姨妈抚养她读书的负担。
更何况这三十万来得轻而易举,看起来对她们家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陈秀芝把一堆东西打包到一个箱子里,说:“你以为你爸妈留下来的那点钱能用多久?”又把白软的书包丢给她:“你看看还要带点什么,都装进去吧。”
白软紧紧握着笔,咬下嘴唇:“我再去看一看外婆。”
“别以为你去海城我就管不到你了,去了那边也要好好学习!”陈秀芝望着她的背影交代道。
“知道啦!”白软眼睛酸酸的,她站在屋门口远远看着那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又回头看了看笑得前仰后合的姨妈。
白软对外婆交待了几句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就拎着箱子依依不舍地走向了他。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但她知道姨妈也算是为了她好……
反正平常她在学校寄宿,周末上午要补课。学校离家里并不近,她也是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如果去海城读书,虽然来回要多坐几小时汽车,但是没有太大影响。
况且腿长在她身上,现在她只是换了个学校,等到国庆节,她就回来看外婆。
白软感觉眼眶热烘烘的,她抬头看了看天,芙镇的天空很蓝,连一朵云也没有,干净得就像她此刻空荡荡的心。
只是多年之后,白软回想今日,依然不敢相信如此狗血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