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外衫

容娡侧躺在榻上,看不到自己肩上的伤势,只能依照医师上药的动作,凭感觉分辨出自己的肩头上应该破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血已经不流了,凝结的伤口上被医师覆上许多伤药,药效慢慢开始发作,就像往她的伤口上泼了加了盐的辣椒粉,又刺又辣的痛觉横冲直撞地直往伤口深处窜,刺激地容娡眼中直冒泪花。

容娡不想在旁人面前失了仪态,便用力咬着唇,眼泪汪汪地忍住痛意,忍得额角冒出冷汗,微散的鬓发沾了汗湿,如同几笔凌乱的湿墨贴着苍白如宣纸的脸颊。

她思绪紊乱,忽然想到一件极为严重的事——这样深的伤口,极有可能会留下疤痕。

她白嫩无暇的肌肤上,会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容娡一向爱美,美貌是她自恃傲人的本钱。一想到身体上会留下疤痕、令她容貌有损,她当即连伤痛也顾不得了,有些焦急地回头问医师:“郎中,我这伤可会留下疤痕?”

转头的动作牵动伤口,剧痛窜入脑中,容娡“嘶”的一声,鼻尖一酸,泪珠夺眶而出。

医师先是一愣,望见她垂泪的一张小脸,面露为难,斟酌一阵,开口安慰:“这……未必。”

未必,便是有几率会留疤的意思了。

容娡压下委屈,小声道谢:“多谢郎中。”

她长了记性,小心翼翼地将头回正,情绪低落,咬着唇,一声不吭地默默流泪。

待医师为她上完药,用裹帘将伤处包扎好,谢玹走入居室,望见的便是一幅美人垂泪的画面。

大多数人哭起来涕泗齐流,并不好看。容娡哭起来却似海棠逢雨、菡萏凝露,有种楚楚动人的写意美感,惹人垂怜,分外赏心悦目。

便是连同样身为女子的医师,起身离开时瞥见她垂泪模样,都有些挪移不开视线。

但谢玹显然并非寻常人。

他眉尖微蹙,清沉目光从她肩上伤处扫过,掠过她苍白面颊上垂着的泪珠,视线一顿。

略一沉吟,他以为她是因伤痛而哭,轻声问:“伤口很疼?”

容娡背对着他,嗅到冷檀香,知是他来,眼泪落得更凶。

她轻轻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抽噎道:“很疼……但我、但我不是因为伤口疼才哭。”

谢玹无声无息地望着她的侧影,琥珀色的漂亮眼眸中渐渐浮现出一点困惑之色。

容娡吸吸鼻子,鼻音浓重,小声低喃:“……会留疤。”

谢玹愣了一下,未曾想到是这层缘由,眼中困惑慢慢散去。

容娡的伤因他而起,无论如何,他都绝不可坐视不理。

顿了顿,谢玹温声宽慰:“我会让医师用最好的伤药,尽量不会留下疤痕。”

容娡的抽泣声渐小。

过了一阵,她带着哭腔闷声道:“若是药效无用呢?肩上留下疤……那该多难看啊。”

谢玹以往不曾同女子相处过,不大理解容娡作为女子的想法,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一时接不上话,竟有些无措,只好顺着她的话轻声哄道:“不难看。”

容娡眨眨眼,眸中水光潋滟。她听出谢玹嗓音中隐约带着的那一丝无措,忽地转过头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

但她肩上有伤,医师特地叮嘱过她,要保持侧躺,不要乱动。

容娡不想平白惹罪受,便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舔了舔失了血色的唇角,眸光微动,故作伤心地问他:“那……如若谢公子日后的夫人肩上有伤疤,你会觉得不好看吗,会因此而不喜她么?”

谢玹沉吟一阵,语气温和而肃穆,用禅语作答:“不会。世界万物皆是化相。于一切相,离一切相,既是无相。皮相易变,心不变,万相则不变。她既为我妻,与我连心,我爱慕她的心意便不会因虚妄的化相而改变。”

容娡平日里不怎么研读佛经,听罢此番话,有些云里雾里,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他虽语气温和,但话语中的深意却十分沉重。

但她只是想逗一逗他,没想到他竟这般一板一眼的认真回答。

容娡琢磨一阵,心中默念,不是便好。

她的思绪有些不受控地飘远——就算她身上留了疤,若是能大计得成,成功得到谢玹,谢玹这样的人也定不会因她身上的疤而不喜她……

她止了哭声,眼中浮出几丝笑意,有些别扭地抬起手,想要拭去泪。

动作牵动伤处,容娡不禁“嘶”地吸气。

——旋即,她感觉脸上有微凉的布料拂过。

谢玹垂着眉眼,用干净的手帕细致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容娡下意识地抬起眼。

他的脸在她的瞳仁中放大,她与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离得这样近。

容娡屏住呼吸,微微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张堪称是完美的脸。

此时她才发现,这人的眼睛生的实在是极妙。

他的眼尾微微有些上挑,眼型并不是标准的瑞凤眼,而是隐约有些向桃花眼过渡的意味,上挑的弧度多一分便显得有些多情,但如今的弧度生的含蓄而恰到好处。

他眼尾的双眼皮褶皱里,有一颗小小的、朦胧的红痣,被浓长的睫羽掩盖住,只有在他垂眸的时候可以看到,像泪痣又非泪痣。垂眼时,给人一种他在悲悯众生的慈悲感。

容娡从未如现在这般仔细地观察他的脸,一时有些发怔。

谢玹很快帮她拭净泪,直起身,极有分寸地收回手。

他沉默地望着容娡,确认她眼中没有泪意,倒是有些没料想到,她竟这般好哄。

这人的脸自她的视线中抽离。容娡回过神来,望着他的脸,不禁有些感慨,心中赞叹不已。

迎着她有些炽热的目光,谢玹默了一阵,抿抿唇,为自己方才的行为作出解释:“你如今有伤在身,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如有需求,唤人便好。”

容娡眼眸一转,立即道:“谢玹!”

谢玹静默地看着她,淡漠从容的眼中似有困惑。

容娡眨眨眼,不自觉地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谢玹,我在唤你。”

谢玹一顿,明白了她的意思:“……嗯,我在。”

“我现今是在你的院子中吗?”容娡轻声道,“不知如今是何时辰,我得回去,否则母亲必要责……担心我。你能将我送回去吗?”

谢玹面色淡然如水,似是早有预料:“已差人知会过你母亲,伤势也已阐明,你在此养伤便可。”

闻言,容娡忍不住看他一眼,心道,这人做事果真如旁人所说的十分缜密,几乎是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

她放下心来,又隐约有些失落——母亲知道她受伤,竟也不前来看她一眼。

她点点头,一时有些无心撩拨谢玹,不再说话,沉默下去。倦意很快袭来,她的眼皮渐渐变沉。

见她昏昏欲睡,谢玹觉得自己再停留在居室中有些不妥,便准备退出去,寻两个女比丘前来守着她。

但,就在他抬足欲走时,睡意朦胧的容娡,轻轻呢喃了句“谢玹”。

谢玹蓦地忆起她为他挡了剑后,气若游丝唤他名姓的那一幕。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能动。

好一阵后,谢玹清沉的目光望向榻上小小的一团她,轻叹一声,差人取了书来,静悄悄地守在她身旁。

伤痛在身,容娡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夜间总是忍不住翻动身躯,想要伸手去抓伤处。

朦胧间,她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压制在头侧。

冷檀香幽幽入鼻,容娡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挣动双手,呜咽哼嘤,哭哭啼啼,诉说自己伤口难受。

那人默了一阵,在容娡紊乱急跳的心跳声中,轻声道:“睡吧。”

声音温和,又有点冷,似是隔着冰水般朦胧。

却有种让容娡无法抗拒的安定。

容娡安静下去,不再挣动,迷迷瞪瞪地陷入睡梦。

再次醒来时,容娡头脑晕沉,隐约忆起昨晚的人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禁微哂。

——许是她太想得到谢玹,竟连梦中都对他心心念念。

她躺着缓了一阵,动了动睡得发麻的手——忽地察觉到异样。

借着熹微的晨曦,她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五指合拢,手心里正攥着一角雪白的衣袖。衣袖的料子上,银线绣出的云纹被窗牗间渗入的微光一照,泛着幽冷的清辉。

顺着那角衣袖看去,雪白的长衫齐整地搭在她的手臂旁,被她微微揉出一些褶皱,冷檀香清浅弥漫。

容娡懵懵睁大眼,手指微微蜷缩,心口说不清因何而急促地跳动两下。

这是谢玹的外衫。

昨晚……她并不是在做梦。

她望着那衣衫,红唇微抿,眸色复杂。

应是她昨夜在半梦半醒中攥住了谢玹的衣袖,他无法脱身,故而只好将被她攥住衣袖的外衫留下。

然而知晓昨夜自己并非是在做梦后,容娡蹙眉回忆思索一阵,面上却毫无喜色。

她越发看不透谢玹,分毫摸不清他心中所想。

但同时,她也忽地推翻了自己先前以为能同谢玹更进一步的想法,沉重而清醒地意识到,谢玹对她绝无半分旖旎的男女之情。

他如今允她近身,对她颇为照拂,不过是因为她为他挡下一剑,算是对他有恩情。

若非如此,倘若他对她有半分心动,容娡醒来时,应当看到的都是谢玹这个人,而不是他为了脱身而褪下的外衫。

作者有话要说:“于一切相,离一切相,既是无相。”——《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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