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坠冰窟。
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宋令枝双眼骇然,如同见了鬼一般。
……怎么会。
她脚下踉跄,想不通沈砚怎会出现在父亲院中,还是以救命恩人的名分被父亲迎了回头。
双手双足冷若冰霜,屋内的象鼻三足鎏金珐琅铜盆点着金丝炭,暖意熏人,宋令枝却半点也觉察不出,只觉得透心的冷。
往后两三步,忽而闻得身后一声惊呼,却是捧着茶盘的小丫鬟不小心撞上宋令枝,滚烫的热茶洒了一地,宋令枝身上的羽缎对衿褂子也沾上些许。
碎片落了一地,幸而未伤着她半分。
小丫鬟急得大哭,伏首跪地连声求饶。
恰逢秋雁和白芷赶到,宋瀚远摆手:“快扶着姑娘下去,好生换了衣裳。这个天气,若是染上风寒,老太太那又不知该如何念叨。”
话落,又转身望向沈砚。宋瀚远拱手作揖:“让公子见笑了,这是家中小女,往日被我惯坏了。”
缂丝屏风伫立,地上的残渣早就被丫鬟洒扫干净。
沈砚背着手,玄色暗花腾云祥纹织金锦袍衫清冷矜贵,左手还负着伤,层层纱布包裹。
沈砚眼眸淡漠,单薄眼皮掀起,轻而缓朝宋令枝离去的方向望去一眼。
若有所思。
……
暖阁内细乐声喧,宋老夫人端坐在铺着猩红洋罽的贵妃榻上,一手挽着宋令枝,一面听跪在下首的冬海回话。
闻得宋瀚远归家途中遇险,那山匪凶神恶煞,屋里的主仆婆子不约而同倒吸口气。
冬海向来是在宋瀚远身前伺候的,自然机灵伶俐,他满脸堆笑:“幸好我们老爷是个有福的,没叫那山匪得逞。”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一叠声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又喊人开了佛堂,点上藏香铺上红毡,过会她好去跪拜。
宋老夫人:“那严公子的住处可是安排妥当了?”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
严、砚、沈砚。
出门在外,沈砚自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在宋瀚远眼前也只以严公子相称。
冬海跪在地:“老爷让小的将西苑收拾出来,又拨了十来个奴仆过去伺候。”
宋老夫人颔首:“是该这样,那严公子是恩人,你叫他们小心伺候着,若有半点差池,我定不轻饶。”
冬海应了声是,又磕了头后,方悄声退下。
宋瀚远化险为夷,平安归家,府中上下自是都得了赏赐。
闻得宋令枝方才情急跑去宋瀚远院子,宋老夫人也不曾奚落,只心疼宋令枝:“我听说那丫头冲撞了你,身上可还好,不曾伤着罢?”
宋令枝抿唇摇头,自见到沈砚后,她一直心绪不宁,只觉前世那无孔不入的窒息又一次席卷而来,如影随形,将她团团裹住。
沈砚住的是西苑,离宋瀚远的院落仅一墙之隔。
宋令枝惴惴不安,挨着宋老夫人试图劝说:“祖母,西苑临街,恐怕扰了贵客,不便静养。”
宋家家大业大,除宋府外,隔壁几个院落也让宋瀚远买了下来,平日只有奴仆过去洒扫。
宋令枝半点也不想和沈砚有瓜葛,只想远远将人打发走,她试探:“祖母何必让人将外面的屋舍收拾出来,那一面临湖,休养再合适不过了。”
宋令枝言之有理,宋老夫人点点头:“这话很是。”
她转身,只一个眼神,宋老夫人的陪房柳妈妈立即福身告退,前往宋瀚远那寻人。
宋瀚远归家,又出了这么大一桩事。
家中有点脸面的、或是上了年纪的管事婆子,都亲自来请安问好,就连往日相好的亲戚好友,也派了人过来。
宋老夫人拣了几个要紧的见见,余下的只当柳妈妈代为问好。
环视一周,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母亲姜氏。
今儿是正月十六,府上设宴,姜氏喜静,只说是身上欠安,不便赴宴。
宋老夫人冷笑:“身上欠安,怎的连派个丫鬟过来知会一声都不曾?前儿枝枝身上起了热,也不见她看一眼。我知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心性高,看不起我们这破落商户,可到底是……”
宋老夫人和姜氏向来不和,主人家的事,奴才婆子自然不敢置喙。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祖母……”
宋老夫人无奈,剜她一眼:“罢罢,祖母不说了。”
沉香拐杖在地上轻敲两下,宋老夫人轻声:“刚冬海说,若非那严公子出手挡了下,那刀子就要落你父亲背上了,那严公子手上的伤可不轻。”
宋令枝沉吟不语。
宋老夫人温声:“我们家虽只是寻常人家,却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若是要人参燕窝,尽管叫他们取去。贺夫人身子抱恙,在路上耽搁了,得过些时日才到。你父亲这一路凶险,幸好菩萨保佑,我想着过两日去金明寺还愿。”
宋令枝应了声好。
……
连着下了三日大雪,雪天路难走,宋老夫人无法,只得将其还愿的日子往后挪了挪。
已是掌灯时分,临月阁各处点了灯,亮如白昼。
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临窗的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地下的漆木椅子搭着白狐椅搭小褥,小丫鬟双手端着沐盆,转过紫檀嵌玉雕屏风,无声在宋令枝榻边跪下。
白芷立在一旁,替宋令枝挽袖卸镯,伺候宋令枝盥手。
多宝格上的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点着百合香,秋雁掀开香炉,拿铜火箸子拨香炉的灰,复添了两块香饼,方盖上。
花香萦绕,宋令枝双目轻阖,任由白芷伺候自己卸妆更衣。
身上的火蚕衣柔软松垮,乃是蚕丝编造而成,虽是轻便,却能御寒,一衣难求。
满府上下,也就宋令枝屋里能见到。
脚炉置在榻边,宋令枝一手扶额,忽而闻得屋里的百合香,宋令枝好奇抬眸:“可是新换了香饼,闻着倒是比之前好些。”
秋雁笑着上前:“姑娘果真厉害,这香饼是奴婢新制的。奴婢瞧姑娘近日睡得不安慰,托人要了一点安息香,又添了些许茉莉红梅。”
秋雁在香料上向来讲究,往日宋令枝屋中的胭脂香粉,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想着前世秋雁的结局,宋令枝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只道:“去岁祖母给了我三四家香料铺子,你若是喜欢,倒也可以去瞧瞧。”
那香料铺子的伙计,手艺兴许还比不上秋雁。
秋雁弯唇打断:“姑娘莫打趣奴婢,奴婢这辈子就留在姑娘身边,哪也不去。”
说着,又往前半步,屈膝跪在脚凳上:“姑娘,前儿你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托人问过了。”
宋令枝抬眸,屋中除了白芷,余下侍女皆福身告退。
秋雁压低声:“严公子这几日并未出门,一直待在西苑。手上的伤大夫瞧过了,说是还得养上十天半月。”
宋令枝沉下脸:“没见过什么人?”
秋雁摇头:“没有。”
宋令枝拢紧眉,心中惴惴不安。
沈砚这人凉薄无情,断不会平白无故救了父亲一命,且如今还住在他们府上……
宋令枝揉着眉心,一筹莫展。她本还想着将沈砚打发去别处,不想对方一口回绝。
宋令枝无计可施,只能让秋雁悄悄托人盯着西苑的动静。
她如今想着,只是护住一家子的平安。
宋令枝谨慎:“没让人知道罢?”
秋雁摇头,斟酌片刻,又忍不住:“姑娘,那严公子虽好,但你和贺公子是婚约的……”
话犹未了,宋令枝伸手戳戳秋雁脑门:“小蹄子瞎胡吣什么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主仆闹着好一会,直至廊檐下婆子出声提醒,方熄灯安歇。
一宿无话。
……
雪色绵绵。
西苑悄无声息,廊檐下坐更的奴仆睡的睡,打盹的打盹。
屋内点着细细檀香,海棠式洋漆小几上设茶筅、茶盂,虽是客房,却处处透着精致,不落俗套。
就连漆木茶盘上供着,也是一两难求的白茶。
岳栩半跪在地,仰头,只望见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端坐的沈砚。
朱红织金缎狐皮斗篷轻拢,烛光明灭,光影绰约,洒落在沈砚那双墨色眸子之中。
当今三皇子沈砚和太子同为皇后所出,性情却大相径庭,一个温厚亲和,一个阴郁凉薄。
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特地寻了由头,让沈砚下江南,赴五台山为缠绵病榻的太子祈福。
沈砚性子阴晴不定,岳栩低下眼眸,不敢再多看一眼,只屈膝回话。
“主子,属下无能。”
那日沈砚在山中遭遇刺杀,刺客都是死士,岳栩追查多日,仍未找到幕后之人。
说起来宋瀚远也是运气不好,偏生遇上他们一行人,幸好宋瀚远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山匪,不曾多心,还当沈砚是救命恩人。
“属下已让人扮成公子前往五台山,想来今夜就能抵达。”
岳栩拿眼睛偷偷觑着沈砚,小心翼翼道出心中猜想,“主子,那些死士武艺高强,只在我等之下。朝中能有这等财力豢养,且知晓主子行踪,恕属下斗胆,这事除了坤宁宫那位……”
“这事与她无关。”
沈砚淡声。
烛光摇曳,轻薄光影洒落在织金斗篷上,流光溢彩。
伽南木珠在指尖转动,沈砚眸光轻蔑:“我还尚未为皇兄祈福,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动手。”
“可是……”岳栩欲言又止,对上沈砚的视线,又讪讪将话咽下,只道:“还有一事。前日主子让盯紧的婆子,属下照做了,那人是宋姑娘院中的。”
岳栩拱手,“不过那姑娘打听的,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譬如沈砚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平日出门喜欢听什么样的小曲。
岳栩瞧着,那宋姑娘像是相中了沈砚。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只问了这些?”
岳栩低声道了声是。
宋家上上下下,早被他们查了几遍。岳栩着实想不出沈砚为何会怀疑宋令枝。
树影婆娑,润润影子落入屋中。
片刻,岳栩方听得头顶落下一声。
“继续盯着。”
沈砚眼中淡漠,他垂首,视线落在指间的伽南木珠上。
忽而想起前日宋令枝闯入院中的一幕。
薄粉敷面,柳眉如烟。
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像是第一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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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1】
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时,沈鸾想,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喜欢裴晏了。
京城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最受先帝宠爱的长安郡主沈鸾从高楼跃下。
二是刚登基不久的新帝疯了。
京城无人不知,沈家嫡女沈鸾自幼骄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样的人,却独独对五皇子裴晏一见钟情,甚至还拒绝了太子妃之位。
她为他洗手作羹汤,助他夺得帝位。
少女的爱意炙热又张扬,她以为水滴石穿,终有一天裴晏会回头看自己。
然而没有如果。
新帝登基后,沈鸾等来的,是沈家满门抄斩,被株九族的消息。
曾经战功赫赫的父亲被斩首于闹市、出身名门的母亲自缢于家中。
一夜之间,沈家族人鲜血染红京城,尸骸满地,冤魂无数。
沈鸾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却连裴晏一面都见不上。
【文案2】
裴晏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生母不过是一介婢女,为皇帝所不喜。同样是皇子,他却只能居于冷宫,遭人白眼。
裴晏步步为营,只为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
所有人都以为,沈鸾不过是裴晏棋盘上一枚棋子。
然而无人知晓——
收到沈鸾死讯时,裴晏当场呕出心血。
重来一世,裴晏重生在和沈鸾初见的这天。
只是这回他没等来沈鸾,而是等到了对方和太子定亲的消息。
他看见沈鸾和太子有说有笑,沈鸾亲昵唤他:“阿衡。”
阿衡,阿珩。
沈鸾以前唤自己,就是自己的小名,阿珩。
沈鸾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里自己对一人一见钟情。沈鸾看不清对方,只记得对方的名字。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当朝太子,裴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