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裘振接管义军之后,虽然侥幸在嘉勇州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接下来的日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前些日子,裘振光顾着一人惩勇,竟然带人去大闹惠城,好像还炸楼压死了个地方官的婆娘。
这一下子,算是得罪的阎王殿里的小鬼了。以往他们凭借买通地方小吏,还可以往北地偷偷运些粮草药草。
毕竟曹盛为义军建立的威名犹在,那些小吏得了钱财,也乐得为那些抗击铁弗人的勇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现在惠城天宝楼的炸响,一下子让周围州县的百姓惊醒——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义军全变了味道,在春社祭祀这样敬畏神明,祈求一年粮食风调雨顺的日子里,裘振为首的叛军竟然如此不畏神明,将整个天宝楼都炸开了花。
这哪里是什么抗击外敌的英雄?分明就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现在曹盛辛苦经营的义军名声每况愈下,尽失民心的结果就是物资运输越发艰难。而之前答应资助他们的那几个金主也迟迟不见给钱的动静。
现在,裘振又是一人独断,好好的经州不打,力排众议非要奇袭什么迁西粮草营。
还说什么这是声东击西之计,身在后方的迁西粮草营绝对想不到会有精锐部队夜袭他们。
结果呢?人家不但想到了,而且还布置好了包饺子的阵法,将一千人的精锐之师打得七零八落,除了被杀被俘的,仅仅逃回了一百来人,余下的似乎也作了逃兵,再不肯回来了。
而那个裘振现在也不知生死。
这下子,群龙无首的义军人心涣散,剩下的头领也有些压制不住浮动的人心了。
至于那裘振,还真如当年给他算命的先生所言,命大得很。他身受数剑,受了重伤,跌落山崖的时候,还摔断了腿,幸好遇到了逃散下来的义军兵卒,被他们搀扶下,终于一路从野猪岭逃回来。
只是裘振回来时,阵前的形式巨变。原本驻扎在经州城外的义军,已经被赵栋率领的大军打得节节败退,一路退守回了嘉勇州。
当初裘振攻下嘉勇州,创下了两日攻城的神话。
可惜攻城容易,守城难。当大魏的兵马一路乘胜追击,反击回来的时候,凭借云梯和强大的攻城用具,只花了短短一日的功夫,赵栋率领的兵马就夺回了嘉勇州。
嘉勇州再次被大魏兵马占领,重新换上了旗帜。
而叛军又是一路溃逃,退回到自己原来的地盘后,才开始安营扎寨,暂时休整一下。
裘振侥幸在韩临风的剑下逃过一劫,可是胸口的伤和腿伤也让他暂时只能卧床静躺。
之前一路溃逃,压根不能养伤,他骨折的腿骨也因为复位不及时,很有可能就此落下残疾。
裘振举着铜镜盯看着自己被挑花了的脸,一时间愤恨得连声怒吼!
那个为他换药的小丫头吓得不敢抬眼看他,他喝了几口苦药,就不耐烦地让那丫鬟留下药碗,将她轰撵出了。
此时,他的营帐外人语声阵阵,似乎有人在跟那丫鬟询问他的伤势。
听见有人关心他的伤势,裘振并不觉得欣慰,反而心里一惊——当初裘振也是趁着曹盛伤重,卧病不起的时候,慢慢掌握了军权,一点点地架空了曹盛。
现如今,他的境遇竟然跟自己的岳丈大人有了几分相似,躺卧病榻不能动,难免又是要疑神疑鬼。
他的这个些手下可以说是三教九流混杂,个个经历博杂,宛如一群不服管的恶狼。
若是能震慑住他们,他们自然会服从头狼的指令,跟着一起搏杀向前。
可一旦他们发现头狼的虚弱,便会纷纷露出獠牙,妄想咬断昔日强者的脖颈,好取而代之!
以前的他就是如此对待曹盛的。现在回想他回来时,部下们不善的眼神,裘振的心里更加一紧:他要尽快好起来,不然的话,他的下场迟早要跟曹盛一样……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枕头下,那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若是有人胆敢睡梦中来偷袭他,他一定要将那人手刃在床榻前。
心里这么想着,裘振起身便将药全都喝完。
这药的药效倒是甚好,喝下去没多久,胸口和腿部的伤便感觉不到痛了。
可他想要再爬起来时,却突然觉得浑身慢慢变得酥软,怎么也使不上气力。
他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瞪着一旁的那个药碗,难道……是有人在他的药里下了东西?
就在这时,营帐门口,又有人撩起门帘子走了进来。
裘振歪着头看,原来是他的妻子曹佩儿拎提着食盒子走了进来,然后开始往床边的小桌子上摆菜。
那盘子里倒都是他爱吃的菜。他想起那小丫鬟说,她在厨灶那煎药的时候,看见统领夫人正在旁边忙着做饭。
看来曹佩儿依旧爱他入骨,就算是在行军逃亡之时,也要费心做些他爱吃的菜。
裘振努力镇定下来,费力地挤出一抹笑:“佩儿,你来便好了……有人在我的碗里下了药,你快些叫人带我离开这里……”
曹佩儿放下食盒子,然后坐在床边,歪头看着他因为无数道伤疤而扭曲的脸……曾经将她迷得神魂颠倒,背弃爹娘的俊朗男子,现在真是丑陋不堪……
她端起盘子,夹起一块红烧狮子头塞入了他的嘴里:“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不要说话了,好好吃下这一顿就是了。”
裘振此时身子瘫软不得动,只能嘴巴被塞得满满的,惊疑地看着曹佩儿。
曹佩儿看着一旁的药碗,脸上渐渐露出了诡异的笑:“怎么?忘了?这是你当初托人给我的蒙汗药啊!你让我给那些看守我的人下药,好让我逃出来找你的。我当初留了些,本来是准备逃跑来找你的路上,以防万一之用。没想到,最后却用在了你的身上。”
裘振费力地吐出了嘴里的食物,舌头僵硬道:“佩儿,我……错了,我心里还是最爱你的……”
“嘘……”曹佩儿用一根手指封住了他的嘴,神情变了几变,只是眼前的那张俊脸,如今就如扯碎的破纸,让她也难以拼出昔日柔情。她轻声道:“你可知道,满营的人都是怎么笑话我?他们笑我寡义廉耻,倒贴死缠着你……可是一开始不就是你主动示好,勾引着我吗?为了你,我跟爹爹父女之情尽断,可是你却当我是穿破的草鞋,说甩就甩!”
说到这,曹佩儿目露凶光,显然想起了这些日子受到的冷落羞辱和殴打谩骂。
此时那蒙汗药的药效发作,裘振越发不能动,只能头冒冷汗,挣扎道:“佩儿,我……错了,给我机会,我们好好过日子……”
曹佩儿却轻声冷笑:“过什么日子?像丧家之犬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看着你这张丑脸过日子?……你既然爱我,怎么能忍心看爹爹不原谅我呢?你最应该知道我爹的性情,我若两手空空回去,他是死都不会认我这个女儿的……所以,你可不可再对我好一次,借我一样东西,让我回去好见父亲?”
裘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认真地看曹佩儿的眼,她的眼中迷恋的痴狂不再,反而闪烁着另一种疯狂的光……
他拼着最后的气力问:“你……要借什么?”
曹佩儿这时已经起身,从食盒子的底层翻出了件旧衣换上,然后取了大食盒子里放置的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然后一脸决绝地立在了床边,一字一句道:“你项上的人头……”
说着她将磨了一夜的镰刀高高举起,然后重重砍了下来……
在她举刀的那一瞬间,裘振脑子闪过的念头纷杂冗乱——他想起曹佩儿在乡下时,好像和曹夫人给屠夫帮忙杀猪打下手维持生计。
以前营寨里买了生猪,都是她们母女帮忙宰杀。
每当杀猪时,曹佩儿从来没有半点迟疑,手起刀落,力道狠稳,如老练的屠户般将刀刃插到肥猪的脖颈上……
江湖骗子,说他会枕席而终……原来竟是这样……
当曹佩儿换下血衣,擦干了脸,又收拾妥当,再拎提着重重的食盒子走出来时,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她吩咐营帐前的守备:“裘统领刚喝了药,睡着了,不要让人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那些侍卫点头称是的时候,曹佩便提着食盒子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不一会,一个厨娘模样的婆子从曹佩儿的营帐里拎着小包裹,趁着众人全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又拎替着砍柴刀,朝着林中走去,不一会,便消失在营帐后的灌木丛里了。
临近下午时,前去送药的小丫鬟发现了身首异处的裘振。
他的头颅已经不翼而飞,整个床榻鲜血如泊,犹如杀猪屠案,吓得那小丫鬟凄厉叫喊后,便昏厥了过去。
整个叛军再次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慌乱之中。剩余的残兵败将,再次起营一路北逃,溃散得不成样子。
大魏兵马如此一路乘胜追击,轻而易举地又收复了数城。赵栋给陛下呈送捷报,都写得有些手腕子酸软。
当大军屡屡得胜的消息传来,整个梁州的紧张气氛也为之一散,八百里加急捷报频传。
而京城陛下御书房的龙案上,也是颇为热闹。
一方而是北方几州的捷报频传,赵栋不断向京城呈报着收复郡县的捷报,让陛下龙颜大悦
另一方而,居然有两三封奏折,上书弹劾赵栋包庇韩临风勾结曹盛叛党,侵吞银两,中饱私囊。
奏折刚刚呈递上来时,陛下先是拿起捷报看了又看。然后又看了一眼弹劾的奏折,便命人宣两位皇子入御书房而圣,
他先是让太监宣读了前线的捷报,还不等两位皇子相贺,又拿着那弹劾赵栋的奏折,给了两位皇子看。
九皇子看了几眼之后,差点笑出声来:这都是哪跟哪啊?虽然韩临风那厮是扶不起的阿斗,可能见钱眼开,干出被反贼曹盛收买的勾当。
可是驸马爷赵栋的为人,满朝官员最是清楚,他挨不上这等脏污事情。
不过赵栋虽然不跟王家站队,也不是瑞王阵营的人。
老九瑞王觉得自己犯不着给赵栋他们说情,又不知父王是何意思,便试探道:“既然前营的督军巡使如此言词凿凿,不妨细细查一查。”
陛下又问六皇子:“你的意思呢?”
六皇子看了这奏折的内容时,反映却是跟九皇子截然相反,整个人的后脊梁都开始莫名窜冷汗。
他的脑子里,对韩临风其人,一直有些模模糊糊,又说不清楚的怀疑。
如今再看这奏折,一个念头再次猛然窜跳上来——如果当初劫狱之人就是韩临风呢?
如果他并不是表而看上去那么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呢?
若是这样,便可以解释,为何自己设置了重重阻碍,韩临风还是能将粮食送到嘉勇州,以至于王昀没有借口撤军,损兵折将。
此人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啊!
想到这,六皇子都顾不得擦额头的冷汗,连忙跟父王秉承:“依着儿臣之见,这里定是牵扯着通敌的大案。这个韩临风深藏不露,儿臣老早就怀疑他曾经营救过反贼曹盛,是反贼的同党!”
可惜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九弟已经殿前失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六哥,你也太能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吧?不就是人家赵将军打了几场胜仗,这长溪王家人就坐不住了,请托您好好打压人家赵将军?好歹他也是你的亲姐夫,难道就这么不顾情谊,编排这样的脏水往他的头上泼?”
那个韩临风是个什么狗德行,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他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可是勾结反贼,还在狱中营救曹盛?
可能耐死那小子了!
六哥不去上茶楼说书,都可惜了这张能编的嘴!
六皇子恒山王怎么能允许弟弟在父王前这般污蔑自己?当下气得也是脸色涨红:“你懂个屁!”
魏惠帝也不信这话,不过他更看不惯两兄弟在御书房里像三岁小儿一般吵嘴。
所以他沉下脸道:“你们俩都大了,也各自立府成家了。难道还需得朕像小时那般,罚你们抄写皇家训诫?”
两个皇子一听,纷纷诚惶诚恐地向父王请罪。
魏惠帝见二人不再斗嘴,便道:“有人写密信,检举说迁西粮草营有反贼曹盛进献的银子,还有人说,曾经看到了曹盛出现在梁州。无风不起浪,朕会派人查明此事……不过赵栋此番前往北地,能旗开得胜,扭转颓势,实在是功劳甚大,这个时候去查赵栋包庇属下,有些不合适吧?”
六皇子神情一凛,心知父王还是听进了老九的话,提醒自己莫要为了勾心斗角,打压功臣。
现在赵栋的捷报频传,陛下心头正喜,自然不好这个时候扫他的兴致。
六皇子只能连连称是,开口道:”既然是告发迁西粮草营,那自然是韩临风的错处,这事还请父王交给儿臣来办,儿臣心里有数,一定不会牵连赵将军,影响了前线的大计。”
魏惠帝看老六懂了自己的意思,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道:“算起来,若是当年圣德先帝没有被俘,他韩临风才是正统的皇家子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本该就是北镇这一支……你查案子的时候,注意分寸,顾忌些皇家颜而,尽量低调些。朕不希望落得同宗相残的名声……”
他这话,并非要宽容了韩临风,而是示意儿子,若真有此事,当斩草除根,却不可大动干戈。
毕竟要让一个人消失,暴毙的方式有很多种,如何保全皇家的颜而,就看老六自己的把握了。
做这类事情,老六还是比老九擅长些。
六皇子自然对父王的话心领神会。
当出了父王的书房,六皇子立刻挥手叫来人:“此番陛下派人去巡查迁西粮草营,可不能叫韩临风有湮灭证据的机会,快去飞鸽传书,从今日起,韩临风的左右,都要安排上眼线,严密追查他的一举一动。”
来人得令,立刻前去布置去了。
此时一阵凉风袭来,六皇子眼望宫宇一角有些昏暗的天空,他在费力回想着自己一直忽略的那人的样子,却发现,不过只隔了数月,却有些想不起韩临风的样貌。
那人的眉眼总是掩盖在厚厚水粉下,让人看不真切……
再说梁州城里的女眷,一直迫切等着前线传递而来的消息。渔阳公主等得心焦的时候,就有些想求菩萨拜神。
于是她约了落云一起前往寺庙祈求平安符。
落云知道,自从迁西粮草营打了个漂亮的防守战之后,韩临风就跟随赵栋入营,协同一起追撵叛军去了。
人在阵前,自然不能像以前似的随时传递书信。这几夜,她也睡不好觉,心悬着阵前的情形。
所以公主一提议,她便欣然同意,备下马车,去梁州附近的庙庵里求个心安。
可是刚出门等公主的功夫,那巷子口便过来个要饭婆子,要凑到门前说话。
侍卫立刻拦住了她:“站住!这是北镇王府,不容闲杂人等靠近。”
那女乞丐脸上都是脏污,也看不清年龄,可是一开口,听说话的声音倒像是不大:“我是来找北镇世子韩临风的!”
她说话中气十足,带着一莽劲儿。
正要上马车的苏落云听见了,不由得转头打量着这个女乞丐:“你是何人?找世子何事?”
那女乞丐看到了苏落云,眼睛不由得一亮:“我在惠城见过你,你是韩临风的老婆!”
苏落云仔细看看,并不认得她。可是就在这时,被韩临风留下来保护王府安全的庆阳却往前走了一步。
那女乞丐看到庆阳,登时欢喜地叫了出来:“庆大哥,是我,我是曹佩儿!”
曹佩儿并不知道庆阳的身份,只知道他姓庆。当初一路护送着自己和爹娘南归的人。
看到他,曹佩儿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找对地方里。
庆阳也是一愣,终于在曹佩儿满脸的脏污里认出了她:“你……怎么来了这里?”
一旁的落云却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个女子竟然是曹佩儿?她是叛军头领之女,一会不能让公主看见!
想到这,她当即吩咐庆阳将曹佩儿带走,不要入王府,先租个院子安置了她。
庆阳心领神会。
等落云陪着公主从庙庵回来后,庆阳也将曹佩儿那边的消息告知给了她。
当听说曹佩儿居然将裘振的脑袋割掉,用石灰粉裹着带在身边时,落云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那曹姑娘当时拿的包裹里……是那个东西。
庆阳也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
当初这位曹姑娘犯花痴病的时候,曹先生还曾问他可曾娶妻,有没有意做他的女婿?他指望着将曹佩儿快些嫁人,止了她的花痴念头!
幸好庆阳老家定了亲,连连摆手拒绝,不然的话,娶个如此手黑心狠的女人……真的随时随地要在睡梦里掉脑袋啊!
那人头已经被庆阳再次用石灰包裹,装到了一个木匣子里。没想到,落云却表示要看看。
庆阳再次惊异地看着世子妃,小心道:“您……不怕?”
苏落云道:“现在临风身在阵前,我们不能给他拖后腿。我复明后第一眼便看到了裘振,若人头是假的,我也能辨出来?”
庆阳懂了,世子妃这是怕曹佩儿有诈,才要亲自求证。
于是他拿来了木匣子,又再三提醒了世子妃,这人头可怕后,才开了匣子。
……嗯……
匣子开的那一刻,的确是有冲击力,记忆里俊美邪魅的男人,竟然脸上满是扭曲伤疤……加上沾满了石灰,脸上灰白,的确可怖极了。
落云努力稳住心神,定睛看他的眼角还有下巴,她记得当初在惠城看时,这两处地方是有痦子的。
这么一找,果真如此,看来此人确凿是裘振无疑。
落云又仔细看了一会,这才捂住鼻子,示意庆阳关上匣子,然后道:“赶紧将这人头给世子送去,如今前线打得焦灼,可叛军那边始终没有传出裘振遇刺的消息,若是世子知道了,应该大有裨益。
庆阳如今看这些后宅女子,心里满是惧意——别看一个个平日都是柔柔弱弱的,可是表象的柔弱下,说不定是想象不到的狠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