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风并不知苏落云认出了自己,以为院子里突然出现人,才让她受了惊吓,于是赶紧表明身份。
只是他不知,待他说话时,苏落云手臂上的汗毛都战栗起来了。
那触感太真实无比了!
她笃定,那日在船上低哑嗓子的凶徒……居然就是这位看起来醉生梦死的韩世子!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骤然重叠在一处!一时间,她的思绪有些混乱,既惊诧于自己的发现,又要努力自持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这里的干系……也太大了!
据说那劫走反贼的同党狡诈阴险,采用声东击西的法子调走了一个营的军兵,将飞贼曹盛劫持得没了踪影。
那首犯更是武艺高强,在肩膀受伤的情况下,居然以一当十,冲破了重围。
之前就算打死苏落云,她也不会将这敢冒天下大不韪的事情,跟耽误酒肉的韩世子联系在一起。
现在,她回忆起与韩临风在驸马府上初次相逢时,就嗅闻到了他身上有伤药味。还有他书房里特有的香樟树根味道,再加上方才触摸手臂时,那种独特的触感……
这一点点毫不相干的事情,这一刻终于汇聚一处连成了完整的线,让苏落云确凿无疑地认出了他。
这个纨绔子弟……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浪荡愚蠢!
他又不瞎,一定早就认出了她,为何还要若无其事地接近她?
这里面蕴含着些什么阴谋诡计?苏落云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管这里蕴藏着什么秘密,恐怕挨上都不是她这样的升斗小民能承受的……
想到这,苏落云努力压抑住砰砰的心跳,沉默了一下,语气略微生硬道:“此间乃私人宅院,世子爷与小女子独处,恐怕会糟人误会,若世子无事,请带着您的爱猫从梯子上回府吧!”
韩临风扬了扬眉,并不意外苏落云的反应。
他名声狼藉,在别人看来,与郭偃之流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突然出现姑娘独处的院子里,更是大大不妥。
可想到她方才冒失爬墙之举,韩临风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姑娘虽然聪慧机敏,但也要懂得示弱,为了救猫就爬墙,太不爱重自己,在下希望以后莫要再看见方才的情形了。”
这便是贵族子弟告诫下人的口吻,苏落云慢慢站起身,想了想,拘礼道:“谢过世子提醒……如果府上能将猫喂饱。让它不再来我府上觅食,也许会少些啰嗦……”
苏落云现在恨不得能跟韩临风立刻撇清关系,自然也不希望那馋嘴的猫子再来串门。
韩临风听出了她的暗讽,却只轻笑了一声:“你府上的伙食甚好,是阿荣造次了。”
说完,他抱着猫儿慢慢爬上了梯子,待越过墙头的时候,突然转头对苏落云说道:“府上的伙食既然很好,也希望小姐多吃一些,不要总这般轻飘飘,似乎没有几两……”
算起来,他也抱了她两次,一次是撞车抱入府中,一次是方才接住了跌落的她。
可这两次都没觉得她有多少斤两,实在太羸弱了!
苏落云茫然瞪眼听着,努力忍住要冒出口的话,然后默默回礼送别世子,心里想得却是:此话有理,自己是得长些气力了。万一他真起歹念,要杀了自己灭口,好歹自己不要太亏,临死前留把力气,抓花了他那张据说十分英俊的脸……
等她起身时,猫儿的叫声已经隐在了墙的另一边,渐行渐远。
苏落云侧耳听不到动静了,这才靠在墙上,猛缓了一口气——盘丝洞的洞主果真是隐着狞面獠牙,诡计善变的妖孽!
从明日起,她得吩咐香草,莫要在院子里晾晒鱼干了!
如此这般,馋嘴猫阿荣又来闲逛几次,冲着女主儿喵儿地媚叫,却再讨不得鱼干来吃,于是便死赖在苏落云的膝头不走。
落云无奈,只能将撒娇的猫儿拎下去后,绝了再去自家院子晒太阳。
除此之外,每天天一亮,她就跑去铺上调香,算账。
最后香草都发觉不对了,纳闷问大姑娘,可是家里来了什么脏东西?
为什么大姑娘跟见了鬼似的,天不亮就出门,非得等到天黑了才回家?
苏落云手指利落拨拉算盘,淡淡道:“你不是也觉得现在宅子太小了吗?不勤快些赚钱,怎么买大院子?”
香草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便道:“下次宅子可得看清左邻右舍,找个清静和气的地方,姑娘才可长居!”
苏落云悠悠长叹:“千金买邻……有道理……”
她也是静心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日常跟那位世子爷太绵密了些。
比如前些日子,她吃了早饭出门时,总能不巧遇到散步消食的韩临风。
邻里邻居的,少不得在巷口施礼问候,说些今日太阳真暖,风凉得多穿衣之类的寒暄话。
到了下午,她从铺上回来时,又正赶上梳洗停当,有时候又会遇到打扮华贵的世子爷奔赴下一场夜宴,于是少不得又要停驻下来客套一番。
就算住对门的邻居,也没见得这么勤!更何况隔着一条巷子?
落云自省了一下,觉得是自己的作息跟盘丝洞主正碰上了。
她不敢劳烦那魔物更改出入时间,就只能委屈自己早出晚归,错开一些。
如此小心避开,按理说也该能避让开了。
没想到清净了五六天后,这日当她伴着晨雾,散步出门时却又碰上了韩世子。
听到香草小声提醒,苏落云心头一紧,又不能流露出来,只能先客气给世子爷拘礼问安。
韩临风今日身上的酒味倒是不多,似乎也没涂抹胭脂,身上只有皂角清香。
他垂眸看着施礼的女子——不过几日未见,她倒是比记忆里的又瘦几分,也不知那小宅子见天生火做的小菜米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也许因为看不见,苏大姑娘懒得扮美。她的打扮以简洁为主,头上没有花钗玉簪,仅仅香木发簪盘定乌发,可是那光洁的额头衬得黛眉俏媚弯细,再不需珠宝映衬。
也因为没有脂粉珠宝俗物点缀,她整个人也显得愈加清纯纤雅……
苏落云心里一沉,面上却未显露,拘礼之后,只等世子爷寒暄几句,再各奔东西。
没想到韩临风今日似乎谈兴甚浓,不但不走,反而立在原处,挡在了她面前,沉声问:“这几日怎么不见苏小姐?”
落云低头轻声道:“经营着小本生意,原也是起早贪黑的劳累,自然不能与贵人时辰凑巧……民女还要去铺上,请世子爷自便……”
韩临风听出了苏落云话里的清冷。
正值芳龄的姑娘心思多变,前些日子还笑脸迎人的芳邻,不过几日不见,却有些冷若冰霜。
韩临风看着她低头,只能看见盘着发髻的头顶,便慢慢侧过身子,做出了礼让姿势:“既然这样……就不多叨扰了……”
落云低头快速走过。
她并不知,清风徐来吹动了她鬓边碎发,夹带着茉莉头油的淡香,让那韩世子清明的眸恍惚了一下。
侍立一旁的庆阳看着主人站在巷口不动,目送那苏家盲女带回丫鬟消失在晨雾里,忍不住提醒道:“小主公,这天也快大亮了,您想好了要去何处了吗?”
今日小主公居然起得比他都早。庆阳赶紧收拾停当陪着主公出来。
原以为主子心血来潮又要去哪里访友游玩,可没想到世子特意起了大早,却只带着他无所事事地徘徊在巷口半天。
结果,路旁草丛的露水浸湿了裤腿,却只等到跟隔壁芳邻寒暄了几句。
庆阳实在搞不懂,小主公这是在摆什么迷魂阵?
其实韩临风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所以。
自从隔壁搬来芳邻以后,韩临风便不知不觉多了些习惯,比如读书闲暇去北园的后花园走走,然后在那堵花墙后,听一听隔壁芳邻跟丫鬟的闲聊,
有时候,还会听到听那清灵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劝告阿荣要雨露均沾,多吃一吃百家饭,不可只扯她一家的鱼干。
看来胆大如盆,心思精明的女子,私下里倒是跟天真烂漫的少女无异,俏皮而又可爱。
韩临风并不觉得自己刻意,却不自觉地调整了些时间,在巷口与芳邻多见了几次。
虽然只是闲说几句,总会觉得心境更加舒畅些。沉浸在京城奢靡烂的气氛里久了,让人窒息的感觉。
能跟一个名利场毫不相干的清灵女子并步而行,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品酌出岁月静好的甘甜。
可是自从那日他救下跌落墙头的她以后,她似乎被他吓到了,也许是为了避嫌,竟然连自家的院子也不去了。韩临风几次走过去,却再听不到苏落云的浅笑低语。
这原也没有什么,可是他每次早出晚归时,也许久没见芳邻,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时间久了,韩临风心里十分不舒服,就好似已经习惯早晚品一杯香茶,却莫名所以被撤了茶杯子,让人莫名空落。
昨日晨起练功时,他听闻了隔壁门板响动,发现芳邻原来出门变得甚早。
这也是无意中的发现,他并没有怎么上心。可今晨时,韩临风突然不想练功了,便带着庆阳来此散步趟一趟露水,果然正遇到了苏落云。
原也不过说上几句,可那小姐似乎变得不耐,不太愿意跟自己说话的样子,跟那个轻叹“可惜了”的姑娘判若两人,
还没说上几句,苏落云便借口事忙,急匆匆地出了巷子。
韩临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除了那日不请自来,隔墙一跳,他并无得罪姑娘之处,难道是自己真吓到了她,所以才让她不快了?还是……
庆阳也总算看出了些许苗头,却觉得主子就算真要扮荒诞,也不至于要玩弄个眼瞎的姑娘吧?
庆阳对苏落云的印象很好。
一个失明的女子却自重自强,对弟弟如此关心爱护,总让他想起身在老家的长姐。可是她跟主人主动不会有什么交集啊!
若这样的女子对小主公动了心,却无缘入王府,岂不是身世更加零落?
是以,庆阳看着小主公小心翼翼地谏言道:“世子出身王府,仪表堂堂,就算纳美妾良婢,也须得是才貌出众,出得厅堂之人……苏小姐只眼盲这一样,就是给世子做妾都不配……”
说起来,那退婚的王熙都差了些。也就鲁国公府这样的世勋门第,才配得上世子。可惜世子不愿身边多了六皇子的眼线,更不愿被陛下猜忌,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
至于那苏落云,真的是哪哪都挨不上啊!而且他心疼那瞎姑娘,免不了要劝告世子几句,免了人家小姑娘的一场情殇。
韩临风听了这话,却冷冷瞟了庆阳一眼,然后大步回转了青鱼巷。
庆阳被小主公这一眼瞪得后脊梁冒冷汗,也不知这一眼是觉得他的话多余,还是别的什么。
再说苏落云急匆匆赶往店铺,也是走得后背冒汗。
她知道,只有继续如常与这世子寒暄,也不会引起他的疑心。可是那骤然勘破了的隐秘,总是叫她心里不太安生。
其实细细想来,这位韩世子虽然曾经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又频频出手帮衬她,也不知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种揣摩不出对方用意,只能忐忑猜忌其实最折磨人。
最近几日,苏落云夜里总是被相类的梦境惊醒。
她虽然看不见,可是臆想的情境倒是让梦变得既有画面又无比真实。
虽然梦中执刀的男人面容模糊得如同一团雾,可他挨着自己嘶哑声音说话时,那种战栗的感觉,让人梦里都在心惊胆战。
他用锋利的刀芒抵着她的脖子,挨着自己耳根说的话更是阴森:“姑娘府上的伙食不好吗?这一身肉,用刀也刮不下来几两……”
话说得这么不伦不类,以至于苏落云从噩梦里惊醒时,气得对着虚空怒骂:“我长不长肉,关君何事!”
不过空骂几声后,苏落云又是自嘲一笑——如果当着他的面,她可不敢造次。
这个看似随性散漫的男人,在刀光剑影里都能安然脱身,如此妖孽,可不是她能招惹的。
大约他若真拿刀刮肉,她也只能跪地恳求世子高抬贵手。
随着瘦香斋的生意越来越好,落云第一件事就是包了一大封银子,让人送到了世子府上。
当然,不能明说抵乳香的料钱,触了世子的忌讳。
她吩咐香草,只说听闻世子马上就要到生辰了,小店生意幸得世子捧场,无以为报,送些银子做贺礼,聊表心意。
落云算计着,这一年里年节不少,如此缓缓支付,也能将乳香珠的钱补齐。
至于另一半乳香珠,她也一直未敢擅用,只封存在香料房里等适合的机会,在不惹恼贵人的前提下还给世子。
而且她已经在寻觅新房,准备早点搬离甜水巷这处龙潭虎穴,
再说韩临风看着那包瘦香斋送来的那红纸封银却挑了挑眉。
若没记错,他的生辰还早,这苏小姐若不是一直避着他,还真容易让人误会,以为她甚是孝敬爱重自己呢!
想到着,韩临风垂下眼眸,用指尖轻弹书页,不再去看那包银。
此时窗外清风阵阵,摆着杨柳纤枝,却无人赏那婀娜窈窕……
如此过了月余,青鱼巷和甜水巷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那位韩世子似乎也减了撩逗小家碧玉的兴致,没有再“偶遇”苏落云。
苏落云一直上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一点。
等过了夏,入秋时,弟弟就要参加童考了。到了备考的紧要关头,苏落云也尽量不再出门,她最近几乎连铺子都不去了,只在家陪着弟弟用功。
若不是怕影响弟弟温习,她是打算立刻租屋搬走的。可又怕如此匆忙,惹了隔壁的怀疑,所以她只是请人相看着房子,待遇到合适的,再找机会搬走。
当然,隔壁若不招惹她,就最好了。本就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两户人家,各过各的,那有多好!
可惜太平的日子,似乎离她太远。这天下午,铺子里的账房先生急匆匆赶来,跟苏落云说店铺里的进货单子不知为何,被人扯掉了两页。
落云听了心里一动。她前些日子开了一个叫李荣的小伙计。
那小伙计平日还算机灵,收拾香料也比其他伙计利索,原本很得重用。
可日久见人心,最近这李荣也不知怎么了,很不老实。
就在前几日,店里的李师傅跟她讲,那个李荣无视苏落云的禁令,总是在香料内室门口徘徊。
有一次,他甚至趁着李师傅取料的时候,也跟着溜了进去,虽然东西没少,可是李师傅想起苏落云的吩咐,就还是跟她说了。
苏落云知道后,先是问李荣这般想干嘛。可看那小子顾左右而言其他。
落云知道这人不能用了。于是她二话不说,给了李荣一两银子就遣他走了。
那李荣一直哭喊家贫,爹娘全靠他奉养,不肯离去,李师傅也有些可怜他,代为求情。
可是落云并没有心软。
这铺子如今撑起这样的场面,每一步都不容易。店铺的人事也顶要紧,做事不踏实,有鬼门道的人,就算再大的本事,她也不敢用。
没想到那李荣惯会琢磨人。专等苏落云走了以后,又带着老娘跑来磨掌柜的代为求情。
掌柜的起先还耐着性子劝慰,等后来受不住,便冷言赶他走。
他的老娘也是个茬子,坐在堂子里哭闹不止,掌柜生怕她讹人,不敢碰她,好不容易劝走时,也是累得心力憔悴。
等这场闹剧的第二天,掌柜的才发现进货单子不见了。
那账本子就放在柜上,生生被人扯掉了两页。掌柜的这才发觉不妥,连忙来甜水巷告知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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