熅周暮山手上忙活着,嘴上还不肯停歇,一直自言自语嘀嘀咕咕着。
一会儿叹气,“唉,想我堂堂京城有名的纨绔,居然有朝一日沦落到砌墙盖房子。”
又一会儿他叉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得意表示:“你别说,小爷我还挺有天赋的嘛,这头一次砌墙,就做得有模有样的。”
刚刚养伤归来就被拉来做“苦力”的慕青闻言,好奇凑上前一看,当即笑出声,无情地揭开了一个真相,“周公子,您墙都砌歪了。”
周暮山笑容顿时凝结,他诧异低头地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砌起来有三丈高的墙,“这不是很平整吗?哪里歪了?”
慕青上前沿着墙根,从左向右比划了一下,很明显中间有一小段是凸出来的。“周公子您瞧。”
“这……这怎么会歪呢?”原本中气十足、得意洋洋的周暮山,一下子蔫儿了,他盯着那段凸出来的墙体,左瞧右瞧,百思不得其解,不理解这问题出在哪里。
还是他身边一个年长的农户笑着告诉他缘由——他在砌墙的时候没认真沿着提前放好的线摆放砖块,导致中间可能有砖块错开缝隙的情况。像这种,这能把墙推倒重新盖。
周暮山哭丧着脸,他没想到自己努力了半天,最后竟然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他不甘心地走到一直埋头苦干的慕云琅面前,“三郎。”
慕云琅嗯了一声,依旧在干自己的事情。
周暮山上前将他手里的砖块抢了过来,“三郎你别忙着干了,还是先看看你的墙有没有歪吧。”他不相信这种把墙砌歪的情况只发生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同为世家公子的慕云琅肯定也犯这个错误了。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吗?”慕云琅弯腰重新拿了一块砖,毫不留情地送了周暮山这样一句话。
周暮山切了一声,嘀咕道:“装模作样。”说完他转身冲着刚刚给他指点迷津的农户,喊道:“老伯,您来看看他砌的墙,是不是也歪着。”
那农户放下手中的砖,迈步朝他们二人走了过来。他眯着眼看了一遍,摆手道:“不歪。”
“不歪?”周暮山声音略拔高,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慕云琅砌的成果,“当真不歪吗?”
农户见周暮山不相信自己的话,笑着补充道:“公子,小老儿在这村子里做了多年的泥瓦匠,这墙歪不歪,小老儿一眼便能瞧出。这位公子虽一言不发,但这手上的活做得相当不错。甚至比一些学了一年半载的学徒还要好。”
最后这句当然是带着夸张的成分。农户故意这般夸奖,也是想让慕云琅他们听着高兴。
他听里正说过,眼前这两个郎君,都是京城里的贵公子,王子皇孙般的人物。他们能来六合村帮忙,是六合村所有村民的福气。大家无法偿还这两位公子恩情,便想着回头多给这两位公子宣传宣传,好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善举。尤其是慕云琅这个容貌俊俏的公子,一直埋头做事,勤勤恳恳。这样的郎君,是在难得。
周暮山听到农户这般夸奖,心中很不是滋味。本来他是想找一个“同道中人”,结果没想到事与愿违,竟然给自己找了个“反面例子”。周暮山感觉到万分心塞,他充满怨念地瞪了慕云琅一眼,这个世界,没什么比自己的好友偷偷进步,更叫人难受的了。
周暮山怨念的眼神并没有引起慕云琅任何反应,此时的慕云琅一心忙着手中之事,将周遭其他人或事都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
周暮山演独角戏演累了,他故技重施,伸手想要再次将慕云琅手中的砖块夺走。
可惜,这回慕云琅有所防备,他在周暮山刚要碰到砖块时,拿着砖块的手往回一收,躲开了。
周暮山只能眼睁睁看着慕云琅砌的墙上又多了一块砖,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和慕云琅能够听到的音量,说道:“三郎,我晓得你和我一样,难得被圣人在朝会上大肆夸奖,在众人面前露了好大的脸,心中一时激动,想着再接再厉,再做些成绩出来。但是也得适可而止不是?”
说着,周暮山冲慕云琅挤了挤眼睛,“这太阳这么大,咱找个凉快的地方歇一歇吧。”
说话间,他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手心里全是汗水,弄得手掌黏黏糊糊的。先前,日头没这么足,尚有微风拂过,虽然做着体力活,但也还算舒服。
当然这不排除周暮山当时整个人沉浸在被圣人夸奖的兴奋中,周遭其他因素干扰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
但在他发现自己做了无用功时,兴奋劲被打碎,整个人再没了先前的状态。顿时觉得这阳光刺眼,天气炎热,他一下子变回了手脚无力、贪图享乐的富贵闲人。可他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抛去享乐,他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于是便想着拉慕云琅一同下水。
周暮山想得十分美好,可惜慕云琅并不吃他这一套,只听慕云琅淡淡回说了一句,“我做这些,并不为了做给圣人看。”
“不是做给圣人看,那你这般为何?”周暮山奇怪问道,不等慕云琅回答,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接着道:“我懂了,你是为了里正曾承诺要给我们写进村志的事情,你想多做一些,回头里正写的时候,就能多些一点。”
他抬手虚点着慕云琅,骂道:“好你个慕云琅,心思可真多啊。不行,我可不能被你比下去,我也要好好表现!”
慕云琅听着周暮山脑补出来的答案,嘴唇微动,想要解释,奈何不等他组织措辞,周暮山已经窜到被刚刚被砌歪的墙前面,拉着那年长的农户,和对方学起砌墙的技巧来。
慕云琅看着周暮山兴冲冲的背影,无奈摇头,心中暗道:“罢了,就这般让他误会下去吧。”慕云琅弯腰又拿起一块砖,他认真在上面抹上泥浆,给墙上又添了一块砖。
他唇角慢慢勾起,心中美滋滋地想道:“昭昭心系此处,若是我早一天把这边结束,昭昭便能早一日心安。如此她便能好好安心在府上养伤了。”
一心想要青史留名的周暮山绝对不会想到,慕云琅这般勤勤恳恳不是为了名利,只是为了让汝宁县主放心……若是被他知道真相,一定会对着慕云琅竖起大拇指,附加一个极其诚恳的评价——“大情种”。
时间过得飞快,没多久正午当头,到了午膳时间,村里的妇人们扛着扁担,给众人送来吃食。周暮山干了一上午体力活,听到有人来送饭,他立刻丢下手中的东西,一个箭步冲到妇人面前。
那妇人被这京城来的小公子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慢吞吞地从竹筐里取出一个干巴巴的白馍,“乡下人家没什么好东西,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周暮山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在吃食上向来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猛地见到白馍,原本对食物渴望的他立刻失去了兴趣,伸出的手愣在半空。
“天灾无情,能有这般吃食已经很难得了。多谢。”
慕云琅不知何时走到他们面前,他嘴角擎着笑意,郑重从妇人手中接过白馍。
“不用谢,不用谢。”妇人看着仿似神仙容貌的年轻公子,久违的女儿家羞涩之态重现,她心跳如雷,目光不住地往慕云琅那张俊俏的面孔上瞟去。到底是京城的公子,这容貌比村子里的女人都要好看!
慕云琅再次颔首致谢,而后转身朝不远处的墙根走去,临走前,他悄悄伸手推了一把愣在原地的周暮山。
周暮山如梦初醒,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不妥之处,他尴尬地笑着,双手向上摊开,“劳烦也给我一块。”
妇人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慕云琅的背影上移开,俯身又拿了一块白馍递到周暮山手上。
周暮山接过,迈步朝慕云琅的方向走去。他学着慕云琅的样子,靠着墙根席地而坐。他举起手中的白馍,叹道:“这辈子,我还是头一次吃这般简陋之物。”
慕云琅正好咬了一口白馍,他将口中之物咽了下去,才开口道:“你所谓简陋,却是那妇人家中顶奢侈的吃食了。若非感激我们这些人,她一定舍不得拿出此物招待的。”
“啊?”周暮山瞪大眼,他看了看不远处还在分发吃食的妇人,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白馍,叹道:“竟然是这般吗?连白馍都是奢侈之物?”
慕云琅没有接话,想当初褚昭然和他说百姓艰难时,他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一直觉得是褚昭然在夸大其词,直到他离京后,他亲眼看到听到后,才明白当初褚昭然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何意。
虽说他所见之处并未有这般夸张的程度,但也让他见识到了普通百姓和他们这些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过着多么天差地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