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颜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自是拿话顶了回去:“本姑娘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呆多久就呆多久,何时要你这妖怪来过问?!”
那黑衣少女面色不善,咬牙道:“你这黄毛丫头休得这般嘴硬,好好说出来便罢,否则……”
“我想,你要找的其实不是她,”鱼姬的声音自明颜等人的身后传了过来,漫不经心中却带几分凛然:“你想找的是我吧,黑蛇精媚十一娘。”
明颜转头看看鱼姬,只见鱼姬虽表情如常,但双目之中却带几分怒意,而后心念一转,开口道:“原来你就是间接害死仙草小落的那条黑蛇精媚十一娘!”言语之间,三皮龙涯识相的让开道来,鱼姬已然走上前来,与媚十一娘四目相对,目光森冷。
龙涯三皮寻常见鱼姬总是笑语嫣然,何尝见过她这等神情?虽然他们不似明颜一般知晓千年前修罗泽的旧事,但也觉察出眼前这名为媚十一娘的女子和鱼姬之间颇有渊源,小小彩船之上气氛顿时变得局促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大的争端来!
媚十一娘乍然见得鱼姬,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脸上的神情古怪,却是又惊恐又欢喜,就连面容也有几分扭曲,许久才喃喃言道:“非神非妖非人……千年前自修罗泽走掉的那个小女娃就是你?”
鱼姬冷笑一声:“很意外么?不过今天我倒是很意外,媚十一娘,比起千年前,你可变了不少,不光年纪变小了,更越发的不长进起来。算算时日,你现今应有两千余年道行,而今却是越活越回去,就如当初东海之滨初见时那个才修了五百年的小妖一般。不过,更让我意外的是,就这般境况,你还有胆子找上门来……”
三皮一听,心想眼前这媚十一娘原来道行有限,于是将胸一挺,腰一叉,朗声言道:“掌柜的且莫动怒,这等杂碎,便让三皮来打发了吧,猪肉贵了,今晚咱们便烹制一锅蛇羹来开开荤!”说罢便跃跃欲试。
龙涯在一旁一把抓住三皮,低声耳语道:“卖乖也不选好时候,亏你也跟了你家掌柜的一些时日,咋连半点眼力劲也没有?适才明颜妹子才说过这妖精害死那个什么仙草小落,想必掌柜的是想亲手清算。没你什么事,退下吧。”
三皮转眼看看鱼姬,心想这龙涯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讪讪言道:“也好,蛇羹咱们留着慢慢吃,先看看,先看看。”说罢拉拉明颜,和龙涯三人退到船舱之中悄悄问道:“颜妹,你跟掌柜的时间最久,她今年到底多少岁数了?”
明颜翻翻白眼:“关你什么事?”
龙涯转眼看看鱼姬的背影,心想那媚十一娘也说鱼姬姑娘非神非妖非人,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来头。去年在天盲山中,那射伤鱼姬暗箭也是设下了上千年之久。虽说早应承了鱼姬不再过问此事,但而今看来,这鱼姬姑娘背后想必是背负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身份……
媚十一娘听得鱼姬言道一千五百年前的东海之滨,眉梢不自然的一跳,脸上的神情越发惶恐起来,身躯起伏微颤,好半天才颤声道:“难怪千年前在修罗泽的枯竹水榭那里会有那样的感觉,原来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鱼姬冷笑道:“你既然怀疑那就是我,居然还敢唆使那恶蛟来攻打水榭,连带害了小落。当年你是觉得那恶蛟有能耐克制我倒还罢了,而今你这般状况还敢找上门来,莫不是嫌命太长,想让我送你一程?!”
媚十一娘颤声道:“我从没想过借蛟戮之力来与你为敌,只是蛟戮一心想化为龙身,才会打上小落的主意。何况那一役,我也被他吸尽妖力,差点打回原形,而今才会是这般模样,便有什么不是,也算恶有恶报了。我在那修罗泽旧地等了近三百年,就是想等到你前去祭奠小落时见上一面。直到一年前在鼍刖的断山锏前发现了猫妖的妖气残余,才会顺着这虚无缥缈的线索找到这里来。我知道你一定还记着小落的死,若非我已到穷途末路,也不敢这样来找你。”
“那你想如何?”鱼姬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媚十一娘。
媚十一娘虽心中狂跳如擂,腿脚发软,但此时却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我找了你三百年,只为求一瓶回元露。”
鱼姬斜眼看看媚十一娘道:“你现在这模样虽不济事,倒也不至于真元溃散,打回原形。况且就算你得了回元露,也不可能帮你恢复失掉的道行,求来又有何用?!”
媚十一娘低头言道:“我求回元露是为了救人的……”
鱼姬冷笑一声:“救人?你不是一向只会害人么?何时生出这菩萨心肠来?”而后双目一寒:“你有功夫编那些骗人的鬼话,还不如想想接下来会怎么样。三皮,你想吃炖的,还是炸的?”
“炸的上火,还是炖的吧。”三皮舔舔嘴唇。
“那就炖的吧!”鱼姬袖子一挥,彩船下的水面顿时溅起一片水花来,水花瞬间汇成一颗硕大的晶莹水珠,将媚十一娘包裹在内,悬浮在船头前方的水域上空。
媚十一娘面露惊恐之色,双手在咽喉处乱抓,只见那白皙的脖子上出现一只硕大的指痕,且越来越紧,越陷越深,就如同有那样一只无形的巨大且有力的手在扼杀媚十一娘一般!媚十一娘只觉得胸闷欲裂,痛苦难当,心知眼前之人有心置自己于死地,下手毫不留情.蓦然之间心念一转,双手抓住胸前衣襟一分,露出白皙脖颈之下那一片凝脂也似的酥胸来。
龙涯和三皮乍然见得此景,都是下意识的伸长脖子,拖长声音发出:“喔~~~~~”的一声.转眼间俱被一只手掌猛地拍在脸上,眼球发麻之余,哪里还看得见半分?只觉得眼眶上覆盖的手掌异常娇嫩,却偏偏死活甩不掉。
明颜红着脸,一手掩住三皮的眼睛,一手按在龙涯脸上,口里却嗔道:“好个不知羞耻的妖怪,命都快没有了,还不忘勾搭男人。”
鱼姬见得媚十一娘白鸽也似的右胸之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古篆烙印,待到看清却蓦然脸色一变,既惊且怒!眼见媚十一娘已然双眼翻白,气若游丝,于是不得不收了法术,只是脸上阴晴不定,心事重重。鱼姬法术既收,那浑圆的水珠顿时变回普通的池水,哗啦一声倒回金明池中,激起一丈高的水花.而那媚十一娘的身子失了依凭,坠入水中,待到再浮出水面之时,已然呛了好几口水,浑身净湿,面色惨白,好不狼狈。
龙涯听得水声,忙掰开明颜死死掩住自己双眼的手,只见鱼姬垂首看着水中的媚十一娘,身子微微起伏,想是异常愤懑,心想刚才这鱼姬姑娘本有意置那媚十一娘死地,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反倒手软了。
鱼姬冷眼凝视媚十一娘,而后低声喝道:“上来,有话问你!.”
媚十一娘如获大赦,忙将身一跃,自水中上得彩船来,看看鱼姬脸上的神情,下意识的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嚅嚅言道:“我知道你记着小落的仇,必定不肯放过我,所以……”
“我虽不知道你是怎么烙上这水侍印的。”鱼姬冷笑一声:“但是你别以为有了这个印记,就权当免死金牌,玄蛇一脉虽说世代为兽道之中水灵近侍,但你这样的孽畜还不配。你烙得上去,我就摘得下来!”说罢右手遥指媚十一娘胸口,五指一收。
媚十一娘面露痛楚之色,双手掩住胸前的水侍印,颤声道:“这水侍印不是我自己私自烙上去的,而是长老临终前亲手传下。”
鱼姬神情萧杀,咬牙道:“然则,你言下之意,便是我杀你不得了?”
媚十一娘深吸一口气,暂时稳住心头的惧意,直视鱼姬含怒的双眼:“自古以来兽道之中便有金蟾、天狐、玄蛇、焰虎、伏翼、银雕六脉,世代为金木水火土风等六灵近侍,在六灵轮流执掌兽道之时,为之驱使效命。这两千年来兽道之中发生了不少事情,虽然我也不甚明白,但焰虎一脉两千年前已然灭绝,风灵近侍银雕一脉却日益鼎盛坐大,天狐、伏翼虽受封诰,也不过是被投闲置散,一个个只求逸乐……”言至于此,媚十一娘的眼光转到船舱里的三皮身上。
三皮被她看得发慌,干咳两声道:“关你什么事?!有那功夫,管好你自己吧!”
媚十一娘转眼看看鱼姬继续说道:“金蟾、玄蛇同被银雕压制,渐渐人丁凋敝,尤其是三百多年前与银雕一场火拼之后,金蟾一脉均被驱散各地,难回羁云滩故土,而我玄蛇一脉却死伤殆尽,我想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鱼姬不置可否,只是冷声言道:“说了那么大一堆废话,你究竟想说什么?”
媚十一娘道:“我要说的是,而今玄蛇一脉只剩我一个。你若是图一时之快,杀了我泄愤,那么……”
鱼姬不怒反笑:“那么?……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媚十一娘压低声音,如耳语一般对鱼姬言道:“只不过我接下这水侍印记之后,无意中发现水灵殿中装载圣体的宝匣是空的……”
鱼姬面色蓦然一变,一把扯住媚十一娘的衣襟,逼近那张满是惧意却又莫名兴奋的脸,咬牙道:“你这是在要挟我?”
媚十一娘颤声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想告诉你,杀我没有半点好处,之前种种只是我心中猜想,更加不会让旁人知晓,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水灵殿中之事四处张扬。我此番前来,只为救人,别无他图,只求你不念旧恶,把回元露给我。”
龙涯等人虽未听清鱼姬与媚十一娘的言语,但见鱼姬面色铁青,缓缓松开媚十一娘,心头均想也不知道那妖女耍了什么手段,居然逼得鱼姬放她一马。
鱼姬定定神,转眼见媚十一娘面露哀求之色,也不似作伪,于是开口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救人,究竟是要拿着回元露去救何人?”
媚十一娘开口言道:“他名叫慕茶,乃是现今金蟾一脉的族长。”
三皮听得此言,却是一笑:“你编笑话,也得编个合情合理的。咱兽道之中,谁不知道玄蛇金蟾两族历来不合,偏偏又世代居于羁云滩为邻,便是你一个,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金蟾来填肚子,此等天敌,那会连命都不要来求回元露?”
媚十一娘惨然一笑:“若是在一千年前,我也会觉得这是个编的很蹩脚的笑话,可是现在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鱼姬看看媚十一娘,转身走回船舱的座头上坐下,而后言道:“不妨说来听听。”
2.陈年旧事
对媚十一娘而言,一千年前的修罗泽一役可以说是毕生难忘。
她一心想要依附的妖王蛟戮对修罗泽的所有妖精而言,无异是一个恐怖的噩梦,当她被吸尽妖力,无法动弹的瘫倒在那堆积如山的妖精的尸堆里时,眼睛的角度只能看到远处的鼍刖和蛟戮的殊死搏斗。直到鼍刖那把黝黑的断山锏挟着石破天惊之力,穿过妖王蛟戮的喉咙将他牢牢的钉在山崖之上,四处喷溅的黑血混合着泥浆也撒在了媚十一娘的身上,暖暖的,带着腥气。
这便是哪个她曾经仰望过,费尽心机取悦过的王留给她的最后一丝印象……
她看到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胡乱裹着不合时宜的衣衫的女童抱着那盆已经变得惨白无色的幽草走向那全身浴血的鼍刖;看着那五百里修罗泽的新妖王以断山锏立誓,禁绝修罗泽的杀戮和倾轧,群妖呼声雷动……
媚十一娘只觉得心里很空很空,比被吸尽妖力的身体更加空荡。
往昔是一妖之下,万妖之上的绝世妖姬也罢,而今是行将就木,离死不远的老蟒蛇也罢,一切都是空。无论她以往做什么,如何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可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不曾拥有过……
她只能无力的瘫在那里,看着前面积聚的修罗泽群妖一个个的散去,那本可位居群妖之上的新妖王怀抱幽草在那树下默默流泪,最后化为一眼幽泉……
“吧嗒啪嗒”
细碎的脚步声响过她的身边,媚十一娘看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女童低垂的脸庞一晃而过,满脸的悲戚。
她从没见过这个女童,但不知为什么却蓦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惧意来,就和那天在那枯竹水榭之外的感觉一样,那种似曾相识的畏惧似乎是有生以来便深藏骨髓之中。
媚十一娘下意识的闭上双眼,就如同那一大堆死去的妖精一般,没有半点生机,待到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女童已然去得远了,想来也不曾留意到她还一息尚存。远处流淌的幽泉地上蜿蜒,浸润着那盆早已没了生机的幽草,一时间泉水流淌过的泥地上,都发出无数带着粉色的凄凄芳草。水流被修罗泽的风吹得滴溜溜直转,鬼使神差一般晃晃悠悠到了媚十一娘满是血污泥泞的脸边。
媚十一娘莫名的张开嘴来,探出纤细的舌头在泉水上一点,只觉得舌尖一片苦涩,她知道,那是妖王鼍刖的眼泪。
她没哭过,所以从来都不曾有过眼泪,只是听说过眼泪有很多种,伤心的时候是苦的,开心的时候是甜的。这滴泪这般苦涩,想必流泪的人必然很伤心。
媚十一娘心里蓦然浮起一丝酸楚,心想那小落虽已不在,还有人为她如此悲切,比之自己,却不知道幸运多少。
细细想来,小落一直运气都比她好。
当年在东海之滨,她、小落、以及许多的小妖们,大家都是一处修行,姐妹相称,虽不是亲密无间,至少也是相安无事。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在东海之滨等待一个契机,那便是每百年便有执掌三界的尊神来此地挑选适合的人选跻身天界。那时候媚十一娘虽只得五百年道行,只因系出名门,也知道其中不少关隘。
若干年前六道并立之时,金木水火土风六灵轮班执掌六道,各自在每一道中都曾留下过一支近身侍卫军。她所在的玄蛇一脉祖祖辈辈的天职便是在水灵霁悠依序执掌兽道之时贴身护卫,以供驱策。所以,相对于其他的妖魔精怪而言,玄蛇一脉无疑是地位尊崇。
只可惜一场浩劫致使天残地缺,火灵土灵木灵相继陨灭,剩下的金灵水灵风灵不得已将残缺的六道划为天地人三界,从此有高下等级之分。兽道被并入地界后,原本地位尊崇的玄蛇一脉也就落得与寻常妖兽无异。想要跻身最高的天界,通过东海之滨的选拔就成了唯一一条康庄大道,只可惜,幸运儿永远只有那么一个,所以竞争异常激烈。
碰巧那一年前来选拔菁英的正是水灵霁悠。媚十一娘在候选的小妖之中本是甚为强悍的一个,她在东海之滨初见霁悠,只觉得莫名敬畏,加上玄蛇一脉与霁悠的渊源,便以为只要好好表现,必定青眼有加,于是在角力之时便全力以赴,甚至不惜重创了几个一同角逐的小妖。哪里知道霁悠却对她不予理会,反而将那只知道傻傻的耗费自身真元救治受伤小妖的草精小落带了回去,临行之时的冰冷眼光,只叫她惊惧得难以言喻。她不敢去怨怼本族膜拜的尊主,只能将一腔不忿倾注在小落身上,所以才会在修罗泽再见之时辣手无情。只是没想到害人害己,恶果自尝,此刻回想前事,也就越发觉得悲戚起来……
媚十一娘眼见漫过自己身边的清流下也发出粉色的凄凄芳草来,有几株就在嘴边晃荡,于是带着一腔抑郁一口咬下去,甘甜冰凉的草汁在喉间流淌,一时间那种虚无的无力感居然消除了许多。当她终于可以吃力的爬起身来,却发现原本遍布血腥的修罗泽已然成为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粉色草场,渐渐的,粉色逐渐转为翠绿,便如寻常的野草一般,随着远处的风如海水一般上下起伏,风中送来一阵幽幽的草笛声。
是她听过的,小落的草笛声。
媚十一娘艰难的喘息着四下环顾,只见些许和她一般衰弱的妖精们茫然的从草丛中爬起身来,一个个面露惊诧之色不明就里,唯独是她的泪水不由自主的决堤而出,握拳尖声吼道:“我不稀罕你救我!你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你这个烂好人!”
媚十一娘的嘶吼撕心裂肺,远远的传了出去,却依旧无法掩盖那幽幽的草笛声,也无法抹杀心中的认知。她没有在妖力尽失之后打回原形,只是因为那个已经故去的烂好人,最后一次做了她所深恶痛绝的好事,偏偏承下这份人情的却是她自己……
媚十一娘跌跌撞撞的走出那片已经变成草海的修罗泽,虽然她手脚发软,便是喘息也很费力,但是在那个地方,她一刻也呆不下去。然而出了修罗泽,却没了别的去处。其他地方是有适合她休养生息的泥沼大泽,但也同样有其他的妖魔鬼怪。那里没有修罗泽新妖王鼍刖定下的不可相互倾轧的金科玉律,无论是觅食果腹,还是寻求栖身之所,都和当初的修罗泽一样,是龙争虎斗,弱肉强食的险恶之地。像她这样的全无半点妖力的妖怪,只怕是随随便便一个不入流的小妖,也可以轻易的取了她的性命。想来想去,媚十一娘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来,那便是自己出生之地---羁云滩。
那是一处风情水冷的广袤水域,平静的水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空中的云朵倒映水中仿若静物,故而被称为羁云滩。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直到数百年前,她承载着族中长老的期望离开羁云滩前去东海之滨修行,等待被选中飞升天界。可惜事与愿违。虽然到现在她还不太明白水灵霁悠为何会对自己深恶痛绝,但有这一段恩怨在,想要再进天界,也是痴人说梦。飞升固然无望,更无面目再回家乡见族人,所以媚十一娘才会移居修罗泽,恰巧遇上身居万妖之上的妖王蛟戮,便傍了上去寻求庇佑,才会为今日劫数种下祸根。老实说,若非已然走投无路,她也不会选择再回去故里。
时隔五百年,虽说羁云滩景色依旧,但也早已物是人非。媚十一娘没脸面回去族人聚居之处,只是在羁云滩边上寻了处不显眼的洞穴,蛰伏其中暂时容身。小落最后留下的法身虽一时保住她不至于真元溃散,打回原形,但却无法长时间维持她原本的形貌。没过多久,媚十一娘便发现身体开始萎缩变小,原本数丈长,水桶粗的身子,而今却只得五尺左右,细如井绳,便如八九百年前初得妖身时一般。身在羁云滩,周围多是同类,只要小心谨慎,不误入其他蛇妖的领地,也不至于发生同类相残的惨事,但周围还有其他的妖怪,想要安然无恙,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成。尤其是看到水面上有巨大的影子滑翔而过的时候,媚十一娘只会深藏洞穴之中,因为她知道,那是远处风崖上的银雕。
银雕一脉是风灵提桓主事兽道时的近卫,而今提桓贵为三界之首,银雕一脉自然无比兴旺鼎盛,就算过界来羁云滩觅食,也无人敢去追究。偏偏银雕一脉最为喜好的就是青蛙、蛇鼠之类,以前或许会忌讳玄蛇一脉乃是水灵霁悠的近卫有所收敛,但自从听说年前霁悠适逢天人五衰而身故,也就没了顾忌。除了羁云滩之中法力高深之辈,其余的孱弱小妖,也不过是任人鱼肉的饵食而已。
而羁云滩中并非只有玄蛇一脉,还有千百年来都比邻而居的金蟾一脉。金蟾一脉是昔日金灵师矿留在兽道之中的近卫军,与玄蛇一脉旗鼓相当,时有征战摩擦。以媚十一娘今时今日的状况,自然不敢去招惹羁云滩中的金蟾一脉,也只好在水边胡乱的寻些鱼虾果腹,苟延残喘之余,更少不得潜心修行。
她深知重修妖力才是摆脱现今任人鱼肉的现状的唯一途径。只是看看现状,再想想从前的风光,少不得心中酸楚难当。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五百年过去,媚十一娘虽未能恢复当初的千年道行,但也和千年之前离开羁云滩,前去东海之时所差无几。当她终于可以重新化作人形,走出蛰居的洞穴,看到羁云滩的水面照出的那张年轻而似曾相识的脸的时候,却不由得叹了口气。想想这千年时光,便如恍然一梦,她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就在媚十一娘心中思绪万千,唏嘘不已的时候,她看到水面上飘来了一个拳头大小金灿灿的物事。定眼一看,却是只奄奄一息的小金蟾,背上开了一条长长的爪痕,几乎将它拦腰斩断!
看爪痕的形状,说不得又是那该死的银雕一脉来此地做的好事。这金蟾还太小,就算拿来吃,也没多少肉,若是为猎食而对其下手,此刻只怕早进了那些混帐的肚子,哪至于会这般让它漂浮在水面之上?想来只是一时兴起,顺手给了这小金蟾一爪……看那金蟾背上虽灵光黯淡,但眼后却已有两条金线,想来也修炼了百年有余可化为人形,受此重创自是难逃打回原形的厄运,就算是这条小命,也未必保得住。
媚十一娘叹了口气:“每次那帮子鸟怪来的时候,便是道行精深的妖精也知道避开,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偏生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蛤蟆还敢出来,而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你自己活该……”
想是听得她的声音,那小金蟾原本已然闭合的双眼却又缓缓的睁开眼来,满目哀求之色,只是看着媚十一娘,喉咙动了动,却早已发不出声音来。
媚十一娘眉毛微动:“你是不是伤的太重糊涂了?看清楚,老娘可是蛇精,不吃你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还指望老娘救你么?”说罢摇头一笑,满是讥讽意味,转身朝蛰居的洞穴而去。刚走开两步,又听得身后的小金蟾有气无力的惨叫了一声,下意识的转头一看,只见一只水鸟倏的落在了水边,长长的尖嘴朝那小金蟾背上啄去!
这只是一只寻常的水鸟,原本修成精的金蟾是不用再怕这等低等的鸟兽,但是那小金蟾伤势太重,全无反抗之力,被连啄了几下,原本就裂开的脊背已然被撕下一大块皮来,一时间血肉模糊!
媚十一娘见得此景,心里却如同被什么给扎了一下,心想五百年前从修罗泽逃回此地之时,便和这小金蟾一般无二,随随便便一个杂碎也可毁掉她一条性命。想到此处自是难以坐视,伸手一招,早将那倒霉的水鸟吸入掌心:“老娘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伙乘人之危的扁毛畜生,扒皮是吧,老娘先拔了你一身毛再说!”随后,只见花花斑斑的鸟毛四散,不多时媚十一娘手上只剩光溜溜的一只秃鸟,被她随手扔在地上,便连扑带爬的钻进了草丛之中。
她拍拍手上的鸟毛,转眼看看依旧飘在水边的小金蟾,于是弯腰将它拣了起来:“今天算你运气好,老娘心情不错,洞里还剩了点疗伤的草药,姑且拿来给你试试,能不能保住你的贱命,就看你的造化。”说罢转身回到洞穴之中,取来草药嚼烂了敷在那小金蟾背上,而后撕下一片纱衣将伤口包裹停当,便小心的将其放在洞中阴凉湿润的泥土上。心想今个也不知道是吃错药了还是怎的,居然也做起这等婆婆妈妈的事来,一时间不由得几分纠结,烦躁起来指着那小金蟾喝道:“你这小蛤蟆可听好了,老娘现在出去走走,你要是醒了,就自个儿滚回窝去,可别死在这里,臭了老娘的地!”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转出洞去。
外面风清水冷,虽说已有千年未尝在故土盘桓,周围的小妖们也多是生面孔,媚十一娘没心情和那些小妖打交道,只是悄悄潜入羁云滩的水底深处,远远的看到水灵殿的高高飞檐。金木水火土风六灵都有各自的专属的灵殿,布局大体相似,只是因归属不同,而成为其余五灵的禁区。水灵殿是供奉水灵尊霁悠主事兽道之时所用的圣体法身的神殿,以水之灵力布下结界,除了水灵尊本人和玄蛇一脉中获得水灵近侍身份象征水侍印的长老之外,其余无论是寻常妖魔,还是高高在上如天君提桓一般的神,都无法进入结界。因为,一旦不慎踏上水灵殿的台阶,就会被那结界强大的力量夺去性命,甚至灰飞烟灭。
媚十一娘将身体隐藏在泽底的水草之中,远远的窥探着。水灵殿前那片宽阔的平地还是那样一尘不染,一个身披黑袍的老者端坐在水灵殿前的那把石头交椅上,神情还是那样的肃穆威严,尽管他眼前列队而立的近卫队已然人丁凋零,甚至还不到十人。端坐在交椅上的便是玄蛇一脉这一任的长老黑蝮,看着那白发苍苍的垂老容颜,媚十一娘不由得心中难过,那是她的父亲。
眼前列队而立的尽是些熟识的老人,却是和黑蝮一辈的旧人,而没有半个青壮年,可想而知她离开的一千年来,玄蛇一脉是何等没落。年轻的一代要么是不成气候,要么是不堪银雕一脉倾轧,自动放弃玄蛇一脉的尊严,远走他方,更悲惨的,也是做了人家口里的饵食……
媚十一娘惨然一笑,心想那水灵尊霁悠已亡故五百余年,那帮迂腐的老家伙还在固执的守着这水灵殿,也不知道如此执着,还有什么意义?就在此时,忽然见得黑蝮的眼光朝这边瞟过来,蓦然心慌起来,忙飞快的游开,远远的离开那片族人聚居之地,待到浮出水面,心情却愈加抑郁起来。就这般漫不经心的在水面上漂浮一阵,却又想起留在自己洞穴里的那只小金蟾。于是跃出水面,轻飘飘的落在岸上,见草丛中不少虫豸蚱蜢之类,便胡乱逮了几个,本打算带给那小金蟾充饥,不想一回洞穴,却发现洞里空空如也,那只受重伤的小金蟾已然不知去向!
这一认知当真非同小可,那小金蟾伤势太重,绝对不可能自己走掉,难不成是什么其他的野猫野狗之类的闯了进来叼了去?媚十一娘自洞内快步奔了出去,鼻子微微抽动,却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妖气,猛的一抬头,只见洞口上方的巨石上坐着一个身着金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面如冠玉,眉清目朗,嘴角微微带笑,眼光流转中自有一番温柔,唯独是眼后一条纤长的金线斜飞入鬓,在暖阳之下闪闪发光。
媚十一娘初见此人,自是吃了一惊,而后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道:“你是金蟾一脉的什么人,居然这么大的胆子跑到我的地盘来?!”
那男子微微一笑,媚十一娘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已经落在了她的面前,媚十一娘戒备的跳开身去,却不料那人的身法比她还要快,她这一转身,倒是砰的一声撞到那人的胸口,一抬头,只见那张甚是俊俏的脸上尽是促狭的笑意。媚十一娘心想这不知死活的蛤蟆精倒是色胆包天,今个倒是调戏到老娘的头上了,手一翻,已然亮出那把蛇形剑,挥剑就斩!那人倒是面无惧色,身形飘忽,一一避了开去,金色锦袍在阳光下隐隐闪耀。媚十一娘连攻了十余招,都被他闪了开去,这么一来,自是急躁起来,手上的蛇形剑舞得越发快捷,半点不留情面,剑尖微颤,已然在那人脸上划开一道口子!
那人吃痛,将身一晃,落在三丈开外,而后伸手碰碰脸上那条细细的血线,满不在乎的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又何必这般当真。”
媚十一娘冷笑道:“谁有功夫和你这蛤蟆精开玩笑?!居然有胆子来招惹老娘,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那人笑笑:“我看你也不怎么老么,又何必自称老娘把自己叫的老气横秋呢?何况就连受伤的小金蟾也会收留的,我想也不是动不动就要人命得主儿。”
媚十一娘眉头一挑:“看来那小蛤蟆是让你给带走了。”而后邪气的一笑:“我想你是会错意了,我拣那小蛤蟆回来是打算留着晚上吃的。”
那人颔首道:“原来如此……那你还捉那些蚱蜢什么的,莫非是留着做夜宵的。”
媚十一娘没心情和他继续东拉西扯,冷声喝道:“够了,既然那小蛤蟆你已经带走,还在这里罗唣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一笑:“我叫慕茶。”
“慕茶?”媚十一娘脑中飞快的搜寻着这个名字,忽而心念一动:“你就是现今金蟾一族的族长。”
慕茶点点头:“这五百年来,你一直深居简出,看来也不是消息闭塞,不知世事。”
媚十一娘瞟了瞟慕茶,沉声道:“看来你留意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今个既然撞上了,也正好摊开来说,你究竟意欲何为?”
慕茶笑笑:“也不用那么紧张,只不过你寄身的洞穴离我的部族太近,想不留意也是不行的,还好这些年来都相安无事,我便寻思着什么时候来和芳邻打个招呼。今天豆丁这孩儿要不是遇上你,只怕早就没命了。此番前来是为了说一声谢谢。”
媚十一娘翻翻白眼:“现在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慕茶摇头道:“道谢只是一桩事情,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得麻烦你一下。”
媚十一娘不置可否,冷冷的哼了一声,心想自古以来金蟾一脉和玄蛇一脉就势成水火,这慕茶既是一族之长,自然是老成持重之辈,这么开门见山的找上门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得了的缘由。
慕茶见媚十一娘的神情,只是微微一笑:“你也不用太多顾虑,我只是想见见你们玄蛇一脉的长老黑蝮,烦请你引荐引荐。”
媚十一娘心想别说现今一事无成,无颜去见家中老父,就算真的回去,又岂会贸贸然带这蛤蟆精去羁云滩,而今羁云滩人丁凋零,万一他要是包藏祸心,岂不是引狼入室?这般心思一转便冷笑一声:“我想你是找错人了,我只是暂时路过栖身此处,和羁云滩里的玄蛇一脉并无渊源。”
慕茶叹了口气:“我既然来找你,自是早已知根知底。倘若连玄蛇一脉长老黑蝮的爱女都和玄蛇一脉毫无渊源,只怕玄蛇一脉步焰虎一脉后尘的一天也不远了。”
媚十一娘柳眉倒竖:“好你个蛤蟆精,居然敢查我的底细!”
慕茶笑笑:“又何必去查?你我均是自幼便在这里长大,早已打过无数次照面,只不过你不记得罢了,我倒是记得千余年前你离开羁云滩去东海修行的时候,玄蛇一脉倾巢而出送行的风光场面……”
媚十一娘听得慕茶提起东海之行,心头猛的一沉,时常萦绕心间的羞愧不甘,此刻统统浮上心头,冷声喝道:“够了!废话少说!我是绝对不会带你进羁云滩的,有本事你自己闯进去,莫要再在此间罗唣!”
慕茶摇摇头摊手道:“我要见你父亲本为商议要事,若是闯进去,少不得要和你族中的高手打上一架,拳脚无眼伤了和气便不好了。”
媚十一娘冷冷的瞟了他一眼,径自转身朝洞穴而去:“那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而今我只是无根无底无主孤魂一个,你要是不乐意,大可以进来取了我的性命,不然就给老娘滚得远远的!”
慕茶见她这般神情,也知再说下去也只是枉然,于是微微一笑,对着媚十一娘的背影道:“看来今天你心情不太好,那就改天再谈吧,我还会再来的。”
媚十一娘猛地回过头来喝道:“没见过你这么死皮赖脸的……”话未说完却傻眼了,慕茶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不知道人已经去了多远。
媚十一娘心头火大,却没了发作的对象,自是不免有些焦躁,矗立片刻跺跺脚,转身扎进洞中……
3.杀戮战场
又过了几日,这天媚十一娘还在洞中安睡,忽而听得洞口有声响,起身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不到她膝盖高的,围着金色肚兜的小孩儿正跌跌撞撞的奔洞里而来。
媚十一娘识得几分微弱的妖气,心想哪里来的小妖精这般不知死活,微微踌躇,那小孩儿已然咯咯笑着,张开一双肥肥胖胖的小手扑将过来抱住媚十一娘的小腿,口里依依呀呀,说个不停,只是年纪太小,口齿不清,委实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媚十一娘拎起那孩儿走出门去,接着外面的阳光一看,只见那孩儿生的粉妆玉琢,眼后也有一条金线,分明也是一只金蟾成精。
媚十一娘心想这回和蛤蟆倒是结下梁子了,来来去去都是些自来熟的,而后仔细留意周围,冷声喝道:“出来!再不出来,老娘就把这小蛤蟆吃了!”
哪里知道那孩儿忽而面露欣喜之色,鹦鹉学舌一般高声欢叫:“老…..娘,老娘,老娘……”
媚十一娘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时手足无措,耳边听得风声,转眼看去慕茶的锦袍在阳光下乍然而现,脸上依旧是那副笑脸。
慕茶见媚十一娘被那孩儿缠住面容抽搐的模样,不由得一笑:“你要吃他,几天前就吃了,何必装出这副模样来?”
媚十一娘闻言心中一动,转眼看看那孩儿白白嫩嫩的脊背,果然见得一条横贯背部的狭长创口,只是早已愈合,露出粉色的新肉来,而那孩儿脖子上还围着一块黑纱,却是那天替小金蟾包扎伤口而撕下的一片衣角。
“这……就是……”媚十一娘吃了一惊,转眼看看慕茶:“不可能,那小蛤蟆的伤太重,怎么可能区区几天就痊愈?何况早被打回原形,更不可能几天就可以重修人身。”
慕茶笑笑:“本来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族里传下的一瓶回元露全给它灌了下去,不然就算你一时间救得了他的伤,也保不住它的百年道行。”
媚十一娘心想有那么神妙的宝物却拿来救这么个没用的小东西,眼前这一族之长显然当得相当败家,而后伸手将那孩儿抛给慕茶:“我管他是什么,是你家的就自己看好,别让它到处乱跑,老娘可不保证什么时候不会一口吞了他。”
哪里知道那孩儿一听得她自称老娘,又莫名欣喜起来,一面挣扎着从慕茶怀里下地,朝媚十一娘奔去,一面欢声呼唤:“老娘,老娘……”却是半点也不知道害怕,一抱住媚十一娘双腿,便亲昵的蹭着小脸。
慕茶笑道:“看来豆丁是真当你是他娘了。”
媚十一娘无语望天,心想哪有蛇精养出个蛤蟆儿子的,说出去只怕笑掉人大牙。真要一脚踹开这黏人的小东西,却又有些下不了手,就在此时,忽然却发现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抬头看去,只见天空一片暗黑,定睛一看,却是无数正在拍打的大鸟的翅膀,黑压压的遮天蔽日。其中有数十头遍体银色长翎的巨鸟在上下翻飞,劲风过处,顿时间飞沙走石,泽边的树丛也是枝折叶损!
“不好!银雕一脉又来了!”慕茶愤然道:“这窝子扁毛畜生!”言语之间,一头巨大的银雕已然长啸一声,朝慕茶和媚十一娘俯冲下来!
媚十一娘见其来势汹汹,于是弯腰抱起小金蟾豆丁,闪身避开,眼角余光见得慕茶手里多了一柄金色长鞭,长鞭呼啸而出,正好卷住那银雕的脖颈。慕茶大喝一声,运气一拉,那银雕惨啸一声摔了下来,一头撞在媚十一娘洞口上方的巨石上,顿时颈折头破,银色的羽毛散了一地,巨石上红红白白,却是些脑浆血渍,眼见是不得活了!
就在此时,那无数大鸟猛禽都在银雕一脉的驱使下袭向这片水域,偌大一个羁云滩如同被黑压压的云层盖住一般,不时听到有惨叫哀鸣之声,却是那些来不及逃开的小妖们被猛禽擒住带上高空,再抛摔下来!那些小妖中也有不少金蟾和蛇精,大多也只是和豆丁一般,初得道行,哪里经得住这般肆虐?一时间死伤无数!
媚十一娘顺手将手里的豆丁抛进自己栖身的洞穴,再转眼看去,只见慕茶已然和三头银雕斗在一处,金色的长鞭上下翻飞,在银雕巨大的钢爪之间游弋。每每相撞,都铿锵有声,火光四溅!
媚十一娘心头犹豫了一下,寻思究竟应该上去帮忙,还是转身躲回洞中,不闻不问,只求太平,忽然间见得七八道黑气自羁云滩水域深处喷涌而出,在定眼一看,却是老父率领手下的几名老将飞身而出,迎上那一片铺天盖地的猛禽!
只见一片刀光剑影,残羽飞扬,鲜血四溅,无数猛禽自空中坠下,噗通噗通落入水中,鸟群的攻势早已被打乱,四下纷飞,而水中地上的小妖们总算偷得一刻逃生的机会,进洞的进洞,下水的下水,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一见黑蝮等人出来,那正在与慕茶苦斗的银雕就呼啦一声,统统飞上了半空,与其余的银雕汇在一处,而之前被黑蝮等人赶散的鸟群却又黑压压的汇聚在一块儿。只听得一阵异常响亮的嘶叫,只见那黑压压的鸟群豁然露出一个空隙,跳出一个背生双翼,手执长叉,形容凶悍的汉子来!
慕茶翻身落回媚十一娘身边,见状眉头一皱:“糟糕,是银雕一脉的族长钢爪,连他都来了,只怕事情不妙!”
媚十一娘心头一沉,只见老父已然亮出长剑和那钢爪斗在一处。而其余几个玄蛇一脉中的老人,却被余下那数十头银雕死死缠住!
玄蛇一脉绝非浪得虚名,只是这六名老将俱是花甲之年,时间一长难免力有不逮。而在空中作战乃是银雕一脉的长项。加上人多势重,且一个个年轻力壮,异常凶悍。如此一来自然高下立见。
黑蝮自然清楚己方的劣势,与钢爪相斗之余,见下面的小妖们都躲得差不多了,便长啸一声,示意属下先行退回水中。钢爪岂会轻易放走黑蝮等人?尖声呼哨之下那数十头银雕攻势越加紧密,漫天翻飞的鸟群也得了钢爪号令,纷纷汇成一片蜂拥而上,就像一个硕大的囊袋将陷入苦战的黑蝮等人层层围困!
对于黑蝮等人而言,一旦被这数量远胜己方的敌群围住,便陷入了车轮战的困局。一旦体力耗尽,不免沦为对方爪之下的饵食。此番银雕一脉倾巢而出,便是存了将玄蛇一脉尽数覆灭之念。所以就算死伤惨烈,也一个个前仆后继,毫无退缩之意。
黑蝮一路苦战,体力消耗过大,身形已然远不如先前迅捷,就连握剑的手臂也开始酸麻起来。相对而言钢爪则在属下围困玄蛇一脉之时跳出战团,稍事休息。眼见敌方一个个面露疲惫之色,得意之余也不与难缠的黑蝮正面冲突,只是一抡长叉,冲着黑腹身边伤势最重的一个老人突袭而去。
那老人已经受了重伤,应对众多银雕的侵袭已然吃力,又如何能躲得开钢爪的突袭?只听得一声惨烈的嘶吼,那柄长叉已然自那老人的胸口穿过,再抽出来的时候,早已血如泉涌。那老人的身体无力的跌摔下去,没入厚如云层一般的鸟群之中,无数尖锐如铁钳一样的鸟嘴纷纷朝那奄奄一息的躯体啄去。无数细碎的血肉被撕裂开来,只有异常凄惨的呼声传了出来,但很快,便湮没在无数鸟翼拍打的混杂噪音之中!
媚十一娘见得一具硕长而血迹斑斑的蛇骨从空中黑压压的鸟群中跌落下来,不由心里一沉,心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将身一纵跃上高空,手中的蛇形剑风驰电掣一般朝黑压压的鸟群挥去!那鸟群如同高速旋转的飓风,回旋纷飞,往来不息,想要从外面闯进去,却是谈何容易?!蛇形剑虽削下几只猛禽,但打开的缺口眨眼间又被其他的猛禽填补,任凭她如何挥剑斩杀,也似斩之不尽,杀之不绝!转眼间又听得噗通一声,低头看去,又一具被啄食殆尽的硕长蛇骨坠入水中,不由得越加惊惶。
就在此时,忽而听得一声长啸,数点金光飞升而起,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向那鸟群构成的飓风,却是慕茶唤来金蟾一脉中的帮手,到了近处,突然金光大盛,甚是刺眼!十一娘只觉得双眼刺痛,忙将头一转,却见眼前的群鸟有一大半嘎嘎乱叫,偏离了先前飞行的航道,反而如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冲撞!由于速度过快,许多相撞之后折断脖颈和翅膀,纷纷自空中跌摔下去,那牢不可破的鸟群顿时裂开一个巨大的缺口,露出里面正在苦战的玄蛇一脉和银雕一脉来!
“还愣着作什么?等会儿那些扁毛畜生醒过神来,便进不去了!”慕茶的声音在媚十一娘身后响起,而后只见那条金色长鞭飞卷而出,正好缠住一头体型硕大的银雕!随后媚十一娘只觉得腰间一紧,已然被慕茶揽在臂弯,两人飞速的朝那战团之中抛甩而去!
慕茶和媚十一娘的闯入自是出乎银雕一脉意料之外,原本全都集中精神对付战团中的黑蝮等人,一个个背后空门大开。媚十一娘的蛇形剑自然也不是吃素的物事,剑尖微颤,陡然蜿蜒而出数丈之长,剑锋犀利无匹,几头银雕来不及闪开,顿时被削成两半,一时间残肢四飞,鲜血乱溅!那钢爪自然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将身一拧,手里的长叉朝媚十一娘当胸刺来。
媚十一娘险险的闪避开去,蛇形剑避过长叉的劲风,直取钢爪的咽喉。眼见便要一击得手,那钢爪的双翅却急速拍打,身形暴退,无数银色翎毛如同飞箭一般朝媚十一娘飞射过来。媚十一娘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被射成刺猬一般!说时迟那时快,慕茶的身影快如闪电,已然拦在了媚十一娘前面,金色长鞭飞旋而出,舞成一个飞速旋转的圆盘,将那片密匝的飞翎纷纷击落。媚十一娘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然被慕茶抛甩起,在半空划过一道圆弧落在钢爪近处。眼见钢爪近在咫尺,手里的蛇形剑已然飞快递出,横扫钢爪腰际。蛇形剑快如闪电,钢爪仓皇之间翻身闪避,却觉得左翅剧痛袭来,半副翅膀已然被媚十一娘一剑斩断,创口血如泉涌!钢爪吃痛大叫一声,身子顿时平衡,朝下摔去,旁边几头银雕自是不能坐视,也顾不上围困黑蝮等人,纷纷展翅追赶钢爪而去,赶在钢爪摔进水中之前,将其托了起来。
钢爪受创,银雕一脉不免军心不稳。黑蝮等人精神大振,终于趁机突破重围,与媚十一娘慕茶等人汇在一处,刀剑过处,银雕一脉折损过半,那牢不可破的鸟阵也随之土崩瓦解!媚十一娘等人冲出重围回到水中,抬头看去,只见鸟群四散,银雕一脉簇拥着受伤的族长钢爪在空中怒目而视。钢爪蓄势而来,功亏一篑自是心有不甘,无奈伤痛刺骨,唯有一声长啸,招呼手下银雕和御使的群鸟一并离去,不多时已然走了个干净。羁云滩的天空中算再度恢复了清明,只是水面地上均留下了不少猛禽和小妖们的尸首,这一仗打得惨烈非常,双方都是元气大伤。
媚十一娘见得银雕一脉离去,总算松了口气,转眼看看旁边的慕茶,心想今日幸好得他相助,不然玄蛇一脉势必就此倾覆。慕茶见媚十一娘眼带感激之色,只是对着她微微一笑,而后对着不远处的黑蝮拱手道:“黑蝮老爹,晚辈慕茶有礼。”
黑蝮看看慕茶:“你就是金蟾一脉现今的族长?不错,不错,果然好本事。不过你们金蟾一脉和我们玄蛇一脉素来交恶,今日你为何还要冒险来相助于我等?”
慕茶笑笑:“谈不上相助,我们两族虽说素来交恶,但世易时移,而今银雕一脉坐大,你我两族都日渐势微,正所谓唇亡齿寒,倘若我们还只记着以往的旧仇相互敌对,被人吞掉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现今的形势,帮你们,便是帮我们自己。”
黑蝮冷笑一声:“说得倒是容易,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了么?”
慕茶叹了口气:“自是没忘,先父也是和黑蝮老爹你对阵之时受伤落下病根,才会去世。”
黑蝮道:“既然你记得,那应该也没忘记老夫为何和你爹对阵。”
慕茶点点头:“因为先父杀掉了黑蝮老爹的两个儿子。至于为什么先父会杀掉黑蝮老爹的两个儿子,那是因为他们侵入我部族地界,吞食了不少族人。至于为什么他们要侵入……那又是一笔算也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黑蝮微微颔首:“没错,既然都积累了那么多仇怨,老夫自问难以放下,也不信你做的到。”
慕茶叹了口气,看看周围两族众人言道:“黑蝮老爹,晚辈有事想与你单独一叙,不如……”
黑蝮见其言辞恳切,微微颔首道:“那就跟我来吧。”言毕正要转身奔羁云滩水域深处而去,却突然看到自始至终都背对自己而立的媚十一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十一,十一,这么久了,你都不回家么?”
媚十一娘听得老父言语,心中酸楚,若非形势危急,她也无脸出现在族人面前,而今老父就在身后,更是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将身沉入水中,化为一条小蛇,顺水潜行而去……
黑蝮见媚十一娘始终都不肯相认,也别无他法,转眼看看慕茶,见他也看着水流的去向若有所思,蓦然心念一动:“你和十一很熟?”
慕茶笑笑:“说不上很熟,只不过她回来之后的五百年,都在此地栖身,想不留意一二也是不行。”
黑蝮微微颔首,开口让下属暂留水面,随时警戒以防银雕一脉再来滋扰,言毕转身遁入水中,奔水域深处而去。慕茶安排下属善后,也沉入水中紧跟黑蝮,直到两人都到达深水之中的水灵殿前,黑蝮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在这里就可以了,有什么你就说吧。”
慕茶看看四周,但见四野开阔,唯有那座水灵殿庄严矗立,此地确实只有他与黑蝮两人在,于是心下一宽:“不瞒黑蝮老爹,前些时日天狐一脉的白隐娘飞升之前来见过晚辈。”
“白隐娘?”黑蝮眉头微皱:“居然连她也得了天君的封诰飞升天界为仙了,现今天狐一脉还剩什么人?
慕茶叹了口气:“天狐一脉受命于天守护双生妖花,原本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虚职,而今只剩她那个出世不久的黄口小儿白三皮还在留在这兽道之中,其余族人虽多,但只是寻常狐妖,白隐娘一去,自然走的走散的散,委实是不成气候了。”
黑蝮微微点头:“你言下之意,便是兽道六脉继焰虎之后,天狐也即将绝迹是吧?”
慕茶应了一声:“不错,天狐、焰虎都是胎生,所以数量上颇受限制,虽有不少族人,但真正继承六灵近卫之血的也是凤毛麟角。而那伏翼之王天伏翼虽厉害,却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上古妖兽,仅仅知道食人脑髓,要么就是终日昏睡,族中伏翼数量不少,但成气候的却是少之又少。焰虎覆灭是因为当年六道紊乱而不幸灭族,还可以归咎于天灾。而天狐一脉虽说也是得了天界封诰代代相传,但飞升的时间却日渐频密……”
黑蝮微微思索,随即言道:“你是说上界对天狐一脉明升暗抑,实际是在无形中减少天狐一脉的数量。数百年前白隐娘自其父手中接手天狐一脉之时也不过是少女之身,而今她虽凭借一把桃隐刀一统狐界闯出一番局面,但也无法扭转被召上天庭的命运。那乳臭未干的狐狸崽子自然也不可能从白隐娘哪里学到什么厉害的法术,充其量也就是个四流货色。即便是天资聪颖,修行有成,也逃不出这一千五百年来的循环常例,能否赶在下一次天庭诰封之前繁衍出具有天狐灵力的下一代,都是未知之数。”
慕茶摇摇头:“我想黑蝮老爹自然知晓我族与天狐一脉世代交好,所以白隐娘飞升之前来找我,她告诉我,一旦服下天界灵珠,此后便与兽道再无瓜葛,所以希望我能够帮忙看顾她儿子三皮。”
黑蝮眉头一皱:“她儿子再不济也是头天狐,寻常的妖魔想要动他只怕也不容易。便是遇上了其余几脉的势力要与他为难,万不得已朝那木灵殿里一躲,旁人也拿他没办法。何须你如何看顾?”
慕茶叹了口气:“起初我也觉得奇怪,直到我看到她儿子三皮的时候,就发现了一点,那小狐狸身上的天狐灵气甚是微弱,就和寻常的妖狐没多大分别。而白隐娘吞下天界灵珠飞升之时,本身的灵气也似乎消耗大半……”
黑蝮瞳孔猛地一缩,微微思索而后一拍大腿:“白隐娘这小妮子倒是个厉害人物,居然想到这个法子来!那狐狸崽子身上的天狐灵力想必是被那小妮子用自身灵力封印,目的就是希望可以瞒过上界,纵使是上界有心想让那狐狸崽子受封离开兽道,以他的灵力也不可能驾驭灵珠,更是师出无名。如此就可以在兽道中多留数百年,确保下一代仍有机会繁衍生息,不至于在那狐狸崽子这那一代就灭绝。”
慕茶点点头:“黑蝮老爹所想与晚辈一致。当初木灵敷和发下宏愿,散去自身灵气归于六道,以维系六道生机,功在天地众生,所以就算有人想将归属木灵麾下的天狐一脉终结,也不得不用这等怀柔手段,步步为营,但是我们两族却没有这般造化。以前我们两族斗生斗死,都各有损伤,即便如何不济,也不曾被第三方的势力欺上门来。银雕一脉虽日渐鼎盛,可真正这般嚣张起来却是近几百年的事。”
黑蝮脸色渐渐阴沉,恨恨咬牙到:“没错,准确来说,一系列冲突是在五百年前我家主上传出噩耗之后。那窝子扁毛畜生便趁着我们两族时有纷争伤亡之际来袭,一来二去将我族中年轻一辈有所作为的全都伐害殆尽……”
慕茶点点头,神情也甚为激愤:“而银雕一脉和我金蟾一脉为敌,却是近三百年的事,先父在世时倒未曾深究此事,心想主上金灵师矿虽许久不曾下界来羁云滩巡视,但主上身居要职仅在天君之下,我们金蟾一脉绝非你们玄蛇一脉一般全然失了靠山,银雕一脉最多也只是小有摩擦,不敢大举来犯,所以一直都把你们玄蛇一脉视为心腹大患。不想等到我接任族长之位,循例进入金灵殿祭祀之时,却发现金灵殿中供奉的圣体起了变化……”
“什么变化?”黑蝮心念一动,开口追问道。
慕茶看看水灵殿,沉声道:“事到如今,已然影响到整族的将来,便是不该说的,晚辈也不打算隐瞒黑蝮老爹。金灵殿中的圣体灵光黯然,只怕是主上已然步了水灵尊后尘,是以银雕一脉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黑蝮闻言沉吟片刻:“你连此事都说了出来,看来你是看准了老夫会应允与你结盟了。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老夫知晓你族中境况,反而调集人手对付你们?”
慕茶微微一笑:“若无这点把握,晚辈也不会跟黑蝮老爹你来这里了。你我两族俱受重创,如果再生死相搏,只怕又会折损过半。以往的仇怨虽重,但而今摆在你我两族面前的也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放下仇怨,结盟互助,一起对抗人多势众的银雕一脉,要么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银雕一脉将你我两族彻底灭绝,黑蝮老爹乃一族之长,说什么也不会选后面这条死路。你我两族结盟,银雕一脉自然有所顾忌,若是可得数百年太平,让你我两族得以休养生息,等现下年幼小儿都长大成人,族中势力壮大,那才真正可保太平。”
黑蝮颇为赞许的点点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倒是比你爹更为远见,结盟一事,老夫应承你了。”
慕茶面露喜色,抱拳以礼:“多谢黑蝮老爹不念旧恶。晚辈还有一问,希望黑蝮老爹为晚辈解惑。”
黑蝮微微点头:“何事?”
慕茶言道:“晚辈适才说过金灵殿中供奉的圣体起了变化,加上银雕一脉的作为,是以揣测主上遭遇不测。而今见得黑蝮老爹,正好确认一二,不知道自水灵霁悠亡故之后,这水灵殿里的圣体是否和我家主上的圣体一样情况?”话一出口,便见得黑蝮眼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防备,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黑蝮转眼看看慕茶,叹了口气:“主上已去五百年,圣体自然早无半点灵光。这水灵殿早就只是一个墓冢,而非昔日神殿。”
黑蝮言语之时慕茶自是分外留意,虽说黑蝮言之凿凿,但刚才被他捕捉到的那个眼神,却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黑蝮言语虽合情理,但必定有所隐瞒,只是究竟在隐瞒什么,却是全然不得而知。无论如何,结盟之事谈妥,总算无后顾之忧,于是便将之前设想的布防警戒等想法说与黑蝮。两人细细研究,历时许久总算理出一套两族合作警戒的套路来,金蟾一脉善守而玄蛇一脉善攻,至于人员调度方面,却是打破了历来两族渭泾分明的局面,交叉布防,相互照应。两族的结盟无疑是一个明智的抉择,再不用相见眼红打得死去活来,反而在羁云滩的旱地伏下了骁勇善战的玄蛇,而丰茂水域也成了金蟾们休养生息的绝佳场所。
3.情生缘起
在小妖们茁壮成长的过程中,也有无数眼睛在密切的注视着羁云滩,只是而今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对付玄蛇金蟾两族为数不多,却一个个都可以一当十的精锐力量。于是也只好在高高的天空拍打翅膀,滑翔而过。它们也不敢飞得太低,因为在羁云滩总有那么一柄可长可短,出手狠辣的蛇形剑,若是不够小心,便会被那蛇形剑斩落下来,丢掉自己的性命。
每当晴空万里,适合飞禽高飞盘旋的时候,媚十一娘总是盘坐在她盘踞的洞穴上方的巨石之上,那把日渐犀利的蛇形剑未尝出鞘斩杀敌人之时,也只是低调的横在她的腿上。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百多年过去,岁月对于媚十一娘而言,似乎并无多少意义,她没有离开,也没有回去,只是默默的留在了这个与家近在咫尺的地方。
悉悉索索,身后的草丛里在隐隐作响。媚十一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正蹒跚而过奔自己而来,不多时豆丁小小的身躯扑到她背上,格格的笑着在她脖颈间磨蹭。媚十一娘叹了口气,伸手将豆丁拎了下来,轻轻放在腿上,却见豆丁的稚嫩小手中抓着一枚草芝朝她嘴边送。
“你自己吃吧。”媚十一娘笑笑摸摸豆丁的头,眼光却移向远处的波光,心中若有所思。
“既然放不下,为何不回去?”慕茶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而后那金色的锦袍乍然而现。
媚十一娘转过头去,看到慕茶脸上的温和微笑,忽而觉着有些亮得刺眼,于是移开眼去喃喃道:“关你什么事?”
慕茶弯腰坐下,低头看看媚十一娘:“当然关我事,从你不再凶巴巴的管我叫蛤蟆精那天起,一些事儿,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了。”
媚十一娘转眼看看慕茶:“话别说得太满,你当我媚十一娘是什么人?没准下一刻我会一口咬死你也不一定。”
慕茶摇摇头:“当年的媚十一娘或许会,而今的媚十一娘早已经不同了。”
“是吗?”媚十一娘微微眯缝着眼睛带着威胁的意味,凑近慕茶微笑的面容,只是看不到半点畏惧和防备的神情,唯有温暖如春的浅浅笑意。媚十一娘心头猛地一跳,翻起几丝莫名的不安来,下意识的想要避开,却觉着右手手腕一紧,已被慕茶扣住:“为什么要躲开?若不是早知道你是玄蛇一脉的人,我只怕会误以为你是龟鳖之类的妖精。”
媚十一娘有些不忿:“说话小心点!别以为那时候你帮忙救了我父亲,我就会买你帐。”
慕茶咧嘴一笑:“难道我说得不对?现在倒承认那是你父亲了,那为何还不回去他身边,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家门近在咫尺,却畏畏缩缩的躲在这里几百年,只怕是龟精鳖精,也不至于这般没种。”
“我回不回去关你屁事!”媚十一娘恼羞成怒,使劲挣扎想要从慕茶的手掌中脱困,却发现慕茶的力气大得惊人,几番挣扎无果,抬眼怒视慕茶双眼:“我知道你厉害,但别以为我一定怕你,不要逼我出剑!”
豆丁见得媚十一娘发怒,只是一把抱住媚十一娘脖子,眼泪四溅,哇哇哀号不止。
媚十一娘见得豆丁大哭,原本刚直的心肠却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空出的左手抱住豆丁轻拍,一面愤懑的看着慕茶:“奚落够了吧?你还想把我的手抓多久?”
慕茶嘻嘻一笑:“这个我倒没想过,好不容易才抓到,当然是能抓多久就抓多久,最好是一辈子都别放开。”
媚十一娘心跳如擂,脸上不由得一红:“你这不要脸的蛤蟆精,究竟知不知羞?”
慕茶答得干脆利落:“不知。我都等了千多年了才等到这个机会,当初本以为你会飞升天界,加上你我两族历来不合,所以想也白想。结果你又兜兜转转的回来这里,而今我们两族的恩怨也得以化解,干嘛还要为了什么劳什子的羞耻虚度光阴?”
媚十一娘心念一动,却蓦然又想起当初在修罗泽的事来,当初和蛟戮在一起的时候,又何尝不是甜言蜜语风光霁月,那时候她也傻得相信那妖王会真心待她,甚至为了讨好那妖王去对小落下手,结果却是那蛟戮为了吸取足够的妖力驾驭那颗天界灵珠,连她也不放过!
想到此处,媚十一娘勃然大怒,左手一挥,一巴掌重重的落在慕茶脸上,一下子站起身来吼道:“我知道你定是担心两族结盟不够稳固,所以才想利用我。你当我还是少不经事,好欺骗么?!”
慕茶吃了一巴掌,只是松开紧握媚十一娘的手腕的手揉揉发烫的脸,苦笑道:“摔了……”
媚十一娘怒气未消,却见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什么摔了?”
慕茶指指下方:“刚才你太激动,豆丁摔了……”
媚十一娘一惊,低头一看,果然见得豆丁头朝下,脚朝天的插在下方洞口旁的泥地里,不由得低呼一声,飞身跃将下去,伸手将豆丁扯出泥地一看,只见满脸泥浆,却还在咧嘴格格发笑,貌似没有受伤,方才把心放下,抱起豆丁走到水边,小心洗去豆丁脸上的泥浆,细细检视头上有无伤处。
身后脚步声响,慕茶自是到了近处,沉声言道:“两族联姻固然是可以更加紧密,但你我具为妖身,绝非凡人一般只得数十年光阴朝夕相对,若非真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陪我去面对那数千年的岁月,我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我自是知道你并非少不经事,我又何尝不是?人浮于世,谁不曾负过人,又有谁不曾被人负过?若是只记着前尘旧事,又怎么活在当下,更不用说以后了。”
媚十一娘听得慕茶言语,面向眼前那一片泛着金色阳光的水波,心中却是此起彼伏,许久方才喃喃言道:“那你想我如何?”
慕茶微笑言道:“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放下一些背负已久的东西,然后有一个新的开始。毕竟很多人,很多事,不是你逃避就逃得开去的,感情也一样。”
媚十一娘苦笑一声:“你转弯抹角的说那么多,就只想要一个开始?难道你就不怕结局是我一口把你给吞了?别忘了,我是蛇,而你是一只金蟾。蛇吃金蟾乃是天性。”
慕茶笑道:“我倒还真的没想过,不过就算有一天我被你给吃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曾经真心相待,就算有什么变故,也是死而无憾。”
媚十一娘眉头微皱,转身将豆丁塞在慕茶怀里:“将来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但愿有一天你不会后悔今天对我说这番话。”说罢将身一跃,人已经遁入水中……
慕茶抱着豆丁立在水边,看着水中的涟漪一点一点的归于平静,知道媚十一娘已然去得远了,只是摇头叹息一声:“她又溜了,你说她这意思是接受了,还是……”
豆丁年纪太小,哪里懂慕茶的心思,只是咧嘴格格直笑。
慕茶自我解嘲的一笑:“看来我真是傻得可以,这些事儿你这小家伙哪里明白。”说罢将豆丁放在地上,扬扬手:“自己玩去吧。”眉宇之间尽是惆怅之意。看着豆丁脚步蹒跚的奔进齐腰高的草丛,方才将身一跃,落在媚十一娘栖身的洞穴上方的巨石之上,抬眼望天,但见高远的碧空云层中划过几道淡淡的阴影,又是钢爪派出的探子。
事实上,这样的窥视这百多年来,一直没有停止过。很明显,银雕一脉并没有放下对玄蛇金蟾两族的敌意,种种行为的出发点似乎并非只是停留在对于丰美领土的觊觎。天狐一脉的境况摆在眼前,如果说是上界有计划的在削减天狐一脉的势力,那么银雕一脉对玄蛇和金蟾两族的打压侵略,是否也是得上界授意而为?
每每想到此处,慕茶总是不由自主的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一些事,但每次都没敢想得太深远,因为想得越多,就越发觉得步步荆棘。他身为一族之长,接下这个担子之时,整个族群都已势微,虽说与玄蛇一族的结盟总算力挽狂澜,暂时解除了族群覆灭的危险,但要看护族中许多如同豆丁一般的幼稚孩童平安长大成人,而达到中兴族群的目的,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虽说与玄蛇一脉的结盟乃是相互照应,互利互惠,甚是稳固。但这些年来和黒蝮打过的交道却越发让他感觉黒蝮背后隐藏了一些事情。事实上,玄蛇一脉的境遇比起金蟾一脉更加不容乐观,虽说老人们一个个都骁勇善战,但中间青壮年一代除了那个至今还固执的留在此间的媚十一娘外,已经绝迹。而再下一代的小妖们也是和豆丁差不多的水准,不经过数百年的修炼磨砺,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按理说到了这样的地步,黒蝮理当和他一样,将重心放在保护小妖,调教下一代上。但是黒蝮除了派出手下所有老将担当日常警戒之外,自己却从不出泽,依旧和从前一样留守水灵殿外,就算明知自己女儿就在附近栖身,近在咫尺,也从未前去探望过。倘若真如黒蝮所说,那水灵殿只是一座墓冢,要什么样的忠诚才可以使得这样一个一族之长忽略族群的将来和父女亲情,反而死守一座无用的墓冢。以他对黒蝮的了解,黒蝮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只会追忆往昔荣光而墨守成规的老顽固。只是直觉告诉他,黒蝮在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和这数百年间兽道六脉的兴盛衰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可惜,就算以而今金蟾一脉和玄蛇一脉的关系,都还不足以让黒蝮和他分享这个秘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十年。羁云滩和羁云滩的小妖们过得既快活又安稳,全耐两族的协作守护,一年一年长大。豆丁的个头已然高出两寸,行动也快捷了不少,只是依旧还不会说话,开心了便格格发笑,不开心便哇哇大哭。除每日嬉戏觅食之外,还是黏着媚十一娘不放,跟进跟出。
媚十一娘早已习惯了这个小家伙的陪伴,唯一的烦恼便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慕茶。对着这个有着温暖笑容,偏偏又神出鬼没,死缠烂打的冤家,却全然不知所措。他在她栖身的洞口上方的巨石后种下茂密的青藤,密密的垂挂在她的洞口,使得那简陋的山洞更加阴凉适宜。而洞外也开垦了一片花田,每到仲夏时分闷热焦躁的时候,总有一抹淡淡的花香引出几分恬静。每每听到悉悉索索作响,便是他领着豆丁在花田中忙碌,而第二天一早,总会看到洞外摆着一大束沾惹着晨露的香花。还有暗夜中的悠悠吟唱,不时的诉说着长达千年的相思…..
然而,何为情,何为爱,何为至死不渝,媚十一娘真的不会去区分。她见过修罗泽中小落和鼍刖的生死相许,甚至在离开修罗泽时也有过模糊不清的艳羡和憧憬。可切身体会过的被背叛,伤害的痛苦滋味,历经数百年,依旧是如跗骨之蛆,个中滋味难以言喻。所以她不敢去相信那些热辣直白的情话,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然而内心深处却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动摇.越是闪躲,也就越发迷惑。这等矛盾的心境,是前所未有,如同一团剪不断理不清的乱麻。媚十一娘也想过远离此地,免得烦恼,只是银雕一族的威胁如影随形,羁云滩处境堪虞,媚十一娘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弃老父和族人于不顾?
躲,固然是躲不起了……
媚十一娘的挣扎尽在慕茶眼中,或许这样子死缠烂打算不得什么光明正大,但是要靠近这个一个收拢鳞甲防备,随时准备逃避的女子,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有如攻城略地一般,一步一步挤进她的生命轨迹,让时光将彼此转化为回忆和习惯。于是,原本应是相互呼应的情感,却变成了旁人眼中的一场你追我躲的游戏。幸好,他们都是修行多年的精怪,若是普通的凡人,又哪得那么多的时光虚度。
时光是一件无往不利的利器,无论媚十一娘的初衷如何,这许多年下来,很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中偷偷改变。近些年来,媚十一娘比之从前心境安宁许多,不再像从前一般警醒,提心吊胆难以入眠,反而睡得沉实,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做梦。
梦境很简单,她在月夜下的一大片绿色的草海中前行,风中传来悠悠的草笛声,将她引到一处泉水潺潺,幽草繁茂的去处。那里耸立着一段巨大的石柱,风化斑驳,满是苔痕。媚十一娘已经无数次重复过同样的梦境,心境总是从迷茫到安宁,梦醒之后,悠悠想起那个地方正是数百年前离开的修罗泽。那泉水潺潺是妖王鼍刖多情的眼泪,那矗立的石柱是立下誓言的断山锏,还有那连绵不尽如同难以割舍的情谊的无边草海……
在那个地方,她死过一次,但也是在那里,再次重生。救她的人早已烟消云散,却不知不觉的,把那个场景镌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就如同一个承载不灭真情的圣地,令她艳羡憧憬。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同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哪里的不只是她一人。
一个背影立在石柱旁,金色的锦袍在月光下流转着柔柔的光晕。待到那人转过头来,便是慕茶那张已经甚是熟悉的温暖笑脸。然后听到慕茶对她说:“怎么这时候才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媚十一娘有点泥足深陷的感觉。因为她开始习惯慕茶的存在,眷念洞口的花香,就连起初觉得聒噪的蟾鸣,都不再那么教人心烦意乱。尤其是那暗夜中悠悠的吟唱,也熟悉到了就连她自己都会偶尔不经意的哼出调子来。然后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戛然而止,思绪万千。
只是这一次,她的梦不大一样。
同样的开始,只是当那个说着那句已在梦中重复过无数次的情话的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却不是慕茶,而是一张似曾相识,满脸血污又面目狰狞的脸!同样的情话却变得异常惊悚起来,他说:“怎么这时候才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媚十一娘惊叫一声乍然惊醒,心中狂跳不已,思绪翻转许久,方才想起那人正是早已死在鼍刖断山锏下的妖王蛟戮。最为讽刺的是,那个她曾经仰望过,还差点命丧他手,本应刻骨铭心的男人,居然只剩下如此模糊的形貌。
噩梦惊醒带来的不安叫媚十一娘有些忐忑,伸手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定定神,却发现外面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片死寂,就连寻常的蟾鸣都没有半声!媚十一娘心中一凛,心想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但随即心念一转,心想而今玄蛇和金蟾两族最大的敌人便是那银雕一脉,而银雕一脉包括他们治下的群鸟猛禽都是夜不能视,不可能挑这幽深黑夜来袭。遂心中一宽,起身出洞查看,刚要伸手去拂开垂挂在洞口的绿藤,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却是慕茶的身影欺进洞来。
媚十一娘心想往日这家伙虽说行为孟浪,但大体来说都还算规矩,不想今个倒是放肆起来。正要开口呵斥于他,却被他一把扣住右手,神色凝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指了指洞外。
媚十一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幽黑的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将月亮的倒影搅得支离破碎!一个和月影一样泛着耀眼白光的物事的倒影在水面一晃而过,转眼间去得远了。
慕茶眉头微皱,屏息观察许久方才眼道:“没事了。”
媚十一娘奇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不太可能是银雕一脉过界。”
慕茶说道:“自然不是,那窝子扁毛畜生全是夜盲眼,这等劣势不可能还跑来生事。”而后眉目之间颇为忧虑:“我是担心是那个东西。”
媚十一娘心念一动,开口道:“你是说天伏翼?”(天伏翼的故事请参见第一卷第九话《青鸾》)
慕茶点点头:“咱们都是代代相传,唯独伏翼一脉从开天辟地之始就是那个东西为尊,其余的都是寻常精怪。这等上古妖兽甚是凶猛,好在不聪明,否则这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对付它。它本是土灵雱笙的近侍,雱笙被诛杀之后,便被现在的天君提桓收为己用,直接封赏了老魔岭一带给它,千余年来都未曾出来走动过,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所为何来。”
媚十一娘闻言心念一动:“难道连那东西也要与我们为难?”
慕茶沉吟片刻:“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天伏翼惧怕日光,只能晚上出来活动,咱们晚上都藏身巢穴,倒不用怕它,估计也只是过路而已。”
媚十一娘也觉慕茶言之有理,放下心中大石:“想来也是,按理说老魔岭也好,供奉土灵尊的土灵殿也好,都离咱们这里万水千山,怎么想也范不着来和咱们为难。”
慕茶嘿嘿一笑:“终于不把我当外人了,咱们,咱们的,真是暖心。”
媚十一娘原本甚是紧张,忽而听得慕茶言语,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又被慕茶握住,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好的说正经事,怎生又不规矩起来。”想要抽手,却哪里抽得出来。
慕茶笑道:“不错,我正是要说正经事,天伏翼是不是冲着咱们而来还是未知之数,我觉得还是应该找黑蝮老爹商议一下,你也看到了,自然与我同去。”
媚十一娘听说要去见老父,心头却慌乱起来:“要去你自己去,我……我不去……”
慕茶笑道:“只听过丑媳妇怕见家翁的,黑蝮老爹是你父亲,何况你还落得如此美貌,哪用躲躲闪闪?这些年来你守在这羁云滩,也不知为两族的孩儿们斩杀了多少前来滋扰的扁毛畜生,也算是大功一件了。”说罢不用分说伸臂一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我抱你去,到时候要谈的就不光是天伏翼的事情了,要么是你自己去,选吧。”
媚十一娘脸上一红:“松手,我自己走……”
慕茶嘻嘻一笑:“这就对了,扭扭捏捏的不像你媚十一娘啊。”说罢松开臂膀,伸手一引。两人走出洞外,潜入水中,奔水域深处而去。
还是那片幽深宁静的水域,苍老的玄蛇一脉的族长黒蝮依旧是端坐在那石椅之上,闭目养神。
媚十一娘在慕茶身后闪闪缩缩,还在踌躇着怎么开口问候自己的父亲,黒蝮的眼睛却慢慢的张了开来:“十一,你回来了。”语调平和,就像媚十一娘只是和年少时候一般在外面嬉闹戏耍,忘记了回家的时辰晚归一样,而不是离家千余年之久。
媚十一娘听得这一平淡无奇的言语,蓦然心中一酸,两行泪水簌簌而下,一面伸手拭去,一面勉力笑笑:“是的,我回来了。”
黒蝮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慈祥微笑:“回来就好,过来让爹看看,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媚十一娘含泪走上前去,跪伏于地泣道:“是十一不长进,辜负了爹爹的期望,所以一直没脸回来见您。”
黒蝮叹了口气,伸出手掌摸摸媚十一娘的头:“真是傻孩子,爹爹是希望你有一番大好前途,但最希望的还是你可以过得自在快活,能否飞升其实并不重要,你又何必背上这么重的包袱,把自己逼成这样?”
媚十一娘泣道:“这些年来,十一很惦记爹爹和族人,无奈早已声名狼藉,委实不敢回来……”
黒蝮摇摇头道:“以前的事爹爹也有失策的地方,老是想着和天界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所以自小就对你们要求严格,尤其是对你逼得太紧。现在想想也幸好你没能飞升天界,不然就和那濒临灭绝的天狐一脉一般,多出个六亲不认的神仙,却没了个贴心懂事的女儿。你的哥哥们现今都已经不在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日薄西山,玄蛇一脉能否昌盛延续也不是那么重要,爹爹担心的也就只有你一个,现在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媚十一娘再也无法自持,伏在黒蝮膝盖上放声大哭,颤声道:“以后……十一再也不走了,永远留在家里陪伴爹爹。”
黒蝮微笑道:“这就是了,这里是你的家,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门都是为你敞开的。”言毕转眼看看立在一旁的慕茶,眼中尽是感激之意:“多谢你把我的十一带了回来,这份心意老夫记下了,他日必定报答。”
慕茶笑笑:“黒蝮老爹太过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晚辈不敢索要什么。今夜冒昧前来,不光是将令嫒劝返,还有件更要紧的事情想和黒蝮老爹你商议。”
黒蝮点点头:“可是为适才自你我两族上空飞过的天伏翼而来?”
慕茶点头应到:“正是,那妖兽来头不小,以往与你我两族也没有什么纠葛,晚辈总觉得这妖兽此行只怕有什么不妥,倘若真是冲着我们而来,总得早做打算,以免措手不及。”
黒蝮沉吟片刻道:“那妖兽啸声厉害,便是藏在水底也是避无可避,想要安然无忧,深藏土中是唯一办法,所幸它不能在白日出没,按理说也不能对咱们构成什么威胁。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它真要来与我们为难,外面那些年幼力弱的孩儿们倒真是一块软肋。今后还得警戒那些孩儿们不要夜间外出嬉戏,远离危险。”
此时的媚十一娘心境慢慢平伏,听得黒蝮与慕茶两人的言语,不由得心念一转:“那些孩儿们数量众多,行动迟缓,怕只怕突然来袭之时躲闪不及,倘若我们事先在水下的堤岸上预先挖好众多藏身的洞穴,让孩儿们可以及时避到地下深处,也少了些顾虑。”
慕茶点点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就算那妖兽要来,只要预先送走孩儿们,咱们也可以和它放手一搏。”
三人合计一番,在两族水域中挑选了几处适合疏散的地方,便着人负责开洞,族中可用之人虽不多,但也算齐心协力,几天下来也小有成果。
媚十一娘也很自然的回到了黒蝮身边,每日为父亲分担族中要务,与慕茶一道训练两族的小妖们逃生躲避,以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这般每日朝夕相对,两人情意愈加契合,甚至之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也可体会彼此心中心意。
黒蝮看在眼里,起初虽觉得两族恩怨无数,但既然如今可以相安无事,共同对付外敌,与当初不可并存的局面亦不可同日而语。若是玄蛇金蟾两族结成姻亲,更是件利于双方族群的大好佳话。然而最重要的是看到慕茶对自己女儿情意深邃,只要女儿喜欢,自然也乐见其成。
慕茶自是伶俐,眼见黒蝮也不反对,于是便开口求亲,双方定下佳期在七月初六,便开始筹备婚事。而今两族势微,也许久没有过这等风光大事,正好借此机会热闹热闹,一洗千余年的颓废之气,重振声威。于是事先广发喜帖,邀请附近的妖精魔怪们前来观礼,一方面为庆祝,另一方面也是刻意告知银雕一脉此事,以示警戒。喜帖发出之后,银雕一脉派来巡视的探子也确实少了许多,白日里在外活动的小妖们也少了许多担忧。而周围的妖精魔怪们见得玄蛇金蟾两族联姻,无论从实力还是格局上,都可与一向飞扬跋扈的银雕一脉分庭抗礼。审时度势之余自然也有结交之意,纷纷送上贺礼以示亲近。
婚事的筹备有黒蝮与慕茶去应对,媚十一娘的心境百转千回,一方面是甜蜜期许,另一方面却不知为何总有些担心,真要说担心什么,却又不得要领。就这么患得患失,不知不觉婚期一天天靠近,转眼间已经到了婚礼当天。
4.佳期如梦
羁云滩一片喧嚣热闹,前来道贺的宾客不少,玄蛇金蟾两族自是尽心招待。婚礼进行得有条不紊,种种规矩皆依照俗例,拜过天地,依次遥祭过水灵殿和金灵殿之后,一双新人便在黒蝮面前叩拜敬茶,在族人和宾客的见证下,正式成为夫妇。
豆丁等小妖自是见不得热闹,一个个围在慕茶与媚十一娘身边笑闹,无处不见欢声笑语。
礼成之后,慕茶与媚十一娘对视一笑,心中尽是温馨,两人携手而出向前来道贺的宾客敬酒道谢,忽然间听得远处的闹酒声乍然停了下来,新人面前原本喝的耳酣面热的宾客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纷纷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过头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间忽的亮出一条道,远远看到一行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媚十一娘见得为首的人不由得瞳孔猛地一缩,来人正是两百年前率领银雕一脉来犯,却被她斩下半幅翅膀的银雕族长钢爪!
来观礼的宾客自是知道玄蛇金蟾与银雕一脉之间的纷争,均想此番钢爪只带了区区数人前来,似乎不是来发难的。既然现今玄蛇金蟾两族联盟稳固,银雕一脉想要生事也必定有所顾忌,尤其是见得钢爪手中托了个锦盒,一脸笑意,均猜测钢爪是打算借慕茶与媚十一娘大婚,送来贺礼求和。
媚十一娘见状自然心生疑虑,悄声对幕茶言道:“这扁毛畜生只怕来者不善,咱们可得小心才是。”
慕茶低声应道:“这里有我和岳丈来应对,你先招呼孩儿们回洞里去避一避.”
媚十一娘点头称是,开口招呼一群小妖们回洞,豆丁等小妖虽贪热闹,但长期训练下也知所进退,转眼间已然飞快的退了开去,行动一致,虽人数众多却井然有序,还未等钢爪一行人人到近处,小妖们都已经撤到了远处。
周围的宾客见得这番情形,也不由得暗自咂舌,心想这玄蛇金蟾两族果然非同凡响,假以时日,待那些小妖都成了气候,实力必然凌驾银雕之上,也无怪那钢爪会亲自上门,求和之意显而易见。
钢爪也不是瞎子,眼前的景象确实出乎意料之外。惊讶之余眼光犀利目露凶光,但很快便打了个哈哈,笑着走上前来打招呼:“俺听得玄蛇金蟾喜结良缘,虽说以往有些不愉快,也是些等闲小事。既然大家都是兽道六部中人,也犯不着老是记着些旧事.故而冒昧前来讨杯喜酒喝喝,大家一笑泯恩愁,从此永为兄弟之邦,岂不是喜上加喜?为表诚意,俺特地备下薄礼一份以表存心。” 说罢将手里的锦盒送上:“盒子里的是天君赐下的天界灵珠两颗,而今转赠贤伉俪,以贺新人永结同心共修仙缘。”言毕打开锦盒,锦盒一开顿时华光四射,无比夺目!
众宾客皆哗然,便是黑蝮与慕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唯有安置好小妖们才重新回到席间的媚十一娘眉头一沉。 钢爪没有说谎,那两颗无比光亮的珠子的的确确就是传说中的天界神物。 因为这灵珠和当初妖王蛟戮费尽心机从龙王那里求来的一模一样!
慕茶定定神,寻思这等大庭广众之下那钢爪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倘若一口回绝倒显得玄蛇金蟾两族人没了气度,更落人口实多生事端。何况钢爪肯舍出这两颗天界灵珠来求和,足见诚意,若是可以由此化解与银雕一脉的仇怨,和平共处,对玄蛇金蟾两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有此念头,转眼看看身旁的黑蝮,见黑蝮微微点头也有应允之意,于是抱拳向钢爪施了一礼:“多谢钢爪大族长的厚谊,慕茶心领了。只要银雕玄蛇金蟾三族今后和睦共处,便已经是天大的喜事。至于这两颗天界灵珠,委实太过贵重,烦请钢爪大族长收回。”
钢爪哈哈大笑:“送出的贺礼哪有收回之理?既然我等三族已为兄弟之邦,兄弟之间又何必如此客气?”言罢将锦盒盖上转递给慕茶。
慕茶收下锦盒,还了一礼,恰好见得媚十一娘走上前来,便顺手将锦盒交给媚十一娘,而后对钢爪说道:“兄长不辞劳苦亲来道贺,且随兄弟去席间饮上几杯。”
钢爪笑道:“原本愚兄是应该留下痛饮一番,无奈走得匆忙,族中还有不少要事等着愚兄处理。而今咱们三族结谊,再无刀兵之祸,大事已定,愚兄也应该早早回去,就不叨扰了。且在此祝贺兄弟与弟妹白头到老,永结同心。”言毕施了一礼,转身离去,那数名随从自是紧跟其后,待到离了宴席,只见硕大的银翅一展,几个银色身影扶摇而上展翅高飞,不多时已然消失在蓝天白云之间。
媚十一娘看着钢爪等人去得远了,低头看看手里的锦盒,却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忐忑来,悄声对慕茶言道:“钢爪的态度突然变了这么多,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慕茶点点头:“的确是有几分蹊跷。这天界灵珠非寻常之物,得之可功力大增,他会给我们,便是表示不会与我们正面为难。姑且先收好这两颗灵珠,免得节外生枝。”
媚十一娘心想慕茶的话也有道理,于是应了一声,将锦盒带回洞府。
外间的宾客闹酒声不断,媚十一娘坐在石床上打开锦盒细细端详,只见两颗灵珠光芒互映,美不胜收,便是靠近一点,都觉得体力充盈,心想这天界灵物果然神奇,无怪当初妖王蛟戮会花那么多的心思去讨好龙王。
一想到蛟戮,媚十一娘的心不由得一沉,不久前的那个噩梦又不由自主的浮上心头。忽而心念一动,心想今时今日自己和慕茶的修为也不见得可以超过当初的蛟戮,就连蛟戮也要靠吞噬周围妖精的妖力才可驾驭那颗天界灵珠,那钢爪送来这两颗灵珠的用意莫非是让她与慕茶为飞升仙界而做出当年蛟戮一样的行径,伐害同族不成?!这一认知一映入脑海,媚十一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想这钢爪用意好生狠毒,乃是想借这两颗灵珠灭掉玄蛇金蟾两族。若非她有修罗泽一役的历练,一定受不了这灵珠的诱惑。想到此处便听得脚步声响,却是慕茶在几名宾客的搀扶下醉醺醺的进得洞来,后面还跟了不少前来闹房的喜客,嬉笑喧闹不止。
黑蝮随后跟了进来,开口将一干好事的妖精们劝了出去,顺手放下洞口的喜帘,留下一对新人在洞中相对。
媚十一娘听得喜客去得远了,正要对慕茶说明灵珠之事,却发现原本已经喝得满面通红的丈夫已然变了一副神情,神智清明全无半点醉意。
媚十一娘吃了一惊,正要开口,就见得慕茶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手扯过被单盖住媚十一娘手边的锦盒,而后牵着媚十一娘的手走到桌边坐下,手指在桌边的酒杯中沾取酒水在桌面上写道:别出声,小心话随风传,落在别人耳中。
媚十一娘心念一动,也沾酒在桌上写道:钢爪有意借灵珠灭我们两族。
慕茶面容凝重,点点头,继续写道:昔日天狐一脉得灵珠飞升者都断绝血亲联系归附天界,而今天狐将绝,我们万不可步其后尘。钢爪能以灵珠作饵,很明显是得上界授意。我们也只得将灵珠收下,以免授人以柄。
媚十一娘见得这段文字,不由得心头一沉,心想银雕本为昔日风灵尊提桓旧部,而今看来与玄蛇金蟾两族为敌并非是由于领土之争,而为昔日的旧主今日统领三界的天君提桓效命。倘若真是天君有心要借银雕灭掉玄蛇金蟾,一方是至尊无上的尊神,一方只是已趋没落的妖族,孰高孰低显而易见。思虑之下不由得心事重重,沾酒写道:那我们怎么办?
慕茶见媚十一娘神情惶恐,自也知她心中顾虑,只是伸臂揽过媚十一娘,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沾酒写道:他会通过银雕来行事,自然是不想出面。倘若只是直接面对银雕,咱们也不是毫无胜算。玄蛇金蟾两族源远流长,历经风风雨雨才走到现在,决不能就这么灭绝在你我之手。
媚十一娘抬眼看看丈夫脸上的刚毅神情,心中酸楚,伸手拂过慕茶面颊颤声道:“你我已为夫妻,此后自然风雨同路,永不独行。”
慕茶微微动容,只是紧紧拥住媚十一娘言道:“纵有风雨,也自有我为你遮挡。”
言语刚落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等待千余年才等来这段姻缘,两情相悦实属不易,悲的是前方劫难重重,吉凶难卜……
许久,媚十一娘心境渐渐平复,沾酒在桌上写道:“那两颗灵珠怎么办?”
慕茶沉吟片刻,在桌上写道:“待外间宾客散去,我便把盒子送到远离羁云滩的地方深埋于地,以绝后患。媚十一娘点点头,夫妻两相拥而坐,这原本风光旖旎的新婚洞房却沉浸在一场沉闷的忧伤之中,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沉闷乃是山雨欲来的前奏……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外面也渐渐静了下来,慕茶微微跳开喜帘,见外间的宴席上已经横七竖八的醉倒了不少宾客,正被金蟾玄蛇两族的族人一一安排休息之处,一来二去,洞府之前已然净空。
黑蝮立在洞府外招呼族人搀扶宾客,听得背后微声,转过头来和慕茶交换了眼色,点点头,随后将眼光转向右边的小径。
慕茶会意,知道黑蝮已经着人清空了那条离开羁云滩的小径,于是转身拿起那只锦盒,媚十一娘自是不放心,伸手扣住慕茶手掌。
慕茶微微一笑,心知她的意思是要同往,于是点点头,握紧媚十一娘的手掌,一手抱紧锦盒,转身走出洞府,两人脚步轻盈,行动快捷,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奔那条小径而去。
羁云滩地界不小,要离开这么大的地盘,也不是转瞬间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慕茶与媚十一娘心中急切,自是觉得路程颇长,约莫跑了一个时辰,终于见得眼前山脉丘伏,到了羁云滩与外界的边界上。
两人心中一喜,彼此对望一眼,正想前行,忽然间心头一凛,双双停下脚步。因为前方妖气很重,有人在等着他们!
一阵狂笑声中,钢爪的身影出现在山路的转弯处,身后还跟着不少侍从。
“春宵一刻值千金,贤伉俪不在洞房中恩爱缠绵,跑来这里作甚。”钢爪玩味的看着眼前的慕茶和媚十一娘笑道。
慕茶将锦盒交给媚十一娘,朝前跨了一步将媚十一娘护住,只是微微一笑:“只因兄长走得匆忙,连酒水都未能喝上一杯,我夫妻二人特来赔礼。”
钢爪摇头笑道:“兄弟果然识大体,做兄长的自也不可失了礼数。”说罢手一摊,露出掌心里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天界灵珠来!
灵珠光芒一现,媚十一娘手里的锦盒便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媚十一娘大吃一惊,心知盒子里的两颗灵珠必然起了变故,连忙死死扣住锦盒。
钢爪狞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手上的天界灵珠原本是和我这颗灵珠放在同一个三星珠匣里的连环御风珠,彼此关联,倘若分开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没有被人服食,偏偏又让三颗珠子再度遇上的话……嘿嘿,原本是想给你们一条明路,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只好送你们一程!.”
慕茶心念一动,欺上前去伸手去夺钢爪手里的灵珠。
钢爪早有防备,银翅一展,已然闪身躲过飞上半空,将手里的灵珠朝羁云滩方向的水域抛去,慕茶虽立即飞身拦截,但到底是慢了一步。
那灵珠如离弦之箭一样射了出去,原本晶莹剔透的珠体已然化为血红!
就在同时,媚十一娘只觉得手里的锦盒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虽然强忍炙手之痛勉力扣住盒子,却听得一声脆响,手里的锦盒已然裂成碎片,两颗血红的珠子风驰电拽一般飞射而出,追赶那颗正射向羁云滩的天界灵珠!
三颗珠子汇到一起,便开始滴溜溜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一起划过一道血红的光带落在羁云滩的水域之中,顿时间水面如沸,不断翻滚蔓延开去,速度快得惊人!
“糟糕!”媚十一娘惊叫一声,眼前的景象她并不陌生,在七百年前的修罗泽,妖王蛟戮的那颗天界灵珠发红落入水中之后引发的那股毁灭性的飓风正是毁掉五百里修罗泽水域的元凶!
而今,灾难再度重演!
她看到三股不断旋转的水流在羁云滩的水域中不断碰撞、扩大,拔高……
原本的晴朗清空也在瞬时间变得阴暗诡谲,流云飞旋动荡,就和这羁云滩中的水域一般!
慕茶落回媚十一娘身边,只觉得周围异常诡异的风声呼啸,抬头看去,只见空中的钢爪一展双翼,朝高空云层中穿去,就连他的那些随从也是如此。
“完了……完了……”媚十一娘喃喃道,蓦然想起父亲和族人来,尖叫一声发足狂奔,慕茶自是紧跟其后,可是无论他们跑多快,都无法跟上飓风的速度!
那三股细细的水龙卷逐渐拔高,终于接上了天空中的云流,就如同三个肆无忌惮的舞娘一样,疯狂的旋转着,碰撞着,很快便汇成了一道巨大的黑色水龙卷,以荡尽世间万物的姿态在水天之间招摇着,咆哮着,飞快的移动着!
媚十一娘远远看到羁云滩的水流被吸进飓风之中,连带水中的一切,甚至包括那些横在岸上宴席之间半醉半醒的妖精们。她无法知晓父亲是否安全,只是不顾一切的追赶着飓风,突然间觉得身子一轻,也不由自主的旋转上拔!
很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了她的脚腕,将她硬生生拉回地面,而后慕茶的身躯将她压在下面牢牢护住。只听得耳边狂风呼啸,黑压压的泥浆在四周飞旋,压抑得无法呼吸!
这个状态维持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媚十一娘眼前蓦然一亮,抬眼看去,只见得那巨大的黑色旋风直飞天际,连带卷走了无数还在哀鸣的妖精们.而眼前的羁云滩就和当初飓风过后的修罗泽一样,原本幽深,摇曳着妙曼水草的水底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光秃秃的泥地,只有远处那依旧神圣不可侵犯的水灵殿还立在原地,显得说不出的凄凉……
羁云滩的水域也变成了泥沼,就连那金灵殿也有一大半倾斜的陷入泥泞之中,偌大的土地上再也看不到半个生命!
慕茶撑着地面爬起身来,伸手将已然惊得呆滞的媚十一娘搀扶起来:“别灰心,岳父他们一定及时避开了,咱们先回去。”
媚十一娘回过神来,重拾希望:“没错,有咱们开的藏身洞穴,他们一定没事的。”
两人赶回家园,只见族人们从藏身之处爬了出来,一个个面色惨白,惊魂未定。黑蝮浑身鲜血淋漓仍在勉力支撑,招呼两族幸存的人们,清点人数。见得媚十一娘和慕茶平安回来,不由得松了口气,苍老的身躯晃了晃,终于再难支撑,摔倒在地。
5.灭顶之灾
媚十一娘与慕茶俱是心头一沉,飞奔上前搀扶黒蝮,才发现黒蝮背心一条既宽又深的创口,也不知道是在躲避飓风之时被什么物事击中而造成,几乎从后背贯穿胸前,就连最为重要的心脉也被撕裂!
黑蝮年纪老迈,受如此重伤,再无愈合的希望,只是心里悬着女儿和族人,所以强打精神苦苦支撑,然而大限已到,也是无可奈何。眼见女儿平安回来,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苦笑一声:“十一,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今后……玄蛇一脉就交给你了。”
媚十一娘见得眼前的惨状,不由得悲从中来,哀声泣道:“爹爹别这么说,您得好好保重,这么重的担子十一挑不起啊。”
黑蝮叹了口气,勉力直起身子,乾指点向媚十一娘额头,只见一道银光自黑蝮指尖射出没入媚十一娘眉心。
媚十一娘只觉一道寒流自眉心而入,游走全身,最后凝聚在右胸之上寒彻心肺,她微微揭开衣襟,只见右胸之上出现一个三指宽的古篆烙印,乃是一个“水”字。
“水侍印,”媚十一娘心中一寒,心想爹爹连水侍印也传了她,必定是已知伤势难愈,才会有此安排。思虑之下,泪如泉涌:“十一不要这水侍印,十一也不要当族长,十一只要爹爹安然无事……”
黑蝮惨然一笑,百骸之中再无力气,只是转头看看正扶着自己的慕茶,嘴角动了动,已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慕茶知他心意,于是开口道:“岳父请放心,小婿会尽力保护好十一……”
黑蝮满意的点点头,目光转向已经泣不成声的媚十一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指头遥指远处的水灵殿,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很快手臂已经无力的垂下,含泪的眼睛也瞬间失了神采。
媚十一娘原本顺着黑蝮手指的方向看向水灵殿,心中本有不少疑问,忽然间见得父亲气绝身亡,就犹如被人在脑后敲了一棍似的,半响回不过神来,只有两行清泪流淌而下。
慕茶将黑蝮的尸身平放在地,伸臂揽住媚十一娘,心知她伤心欲绝,却无法宽慰,只有转头看看周围两族幸存的族人,却发现多是年幼孩童,已成年的所剩无几,大多都已折损在那场毁灭性的飓风之中.而这些孩童也是因为之前就被勒令呆在洞穴中才得偷生,倘若这个时候再遇到别的袭击,只怕全族覆灭也是不远了。他没忘记那卑鄙的始作俑者都躲在高空之上,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会放过这个将玄蛇金蟾两族尽数覆灭的机会。思虑自此,慕茶猛醒,眼前的孩童大多是玄蛇一脉,而金蟾一族却所剩不多,就连豆丁也不知去向!
转目四顾,只见远处倾斜的金灵殿一角正压在附近的一处藏身洞穴之上,想来那里还困住了不少族人,正打算招呼众人前去营救,忽然间眼前一黑!待到他抬眼看去,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待到看清楚了,却是银雕一脉手下的猛禽,数量比之上次来袭已然多出数倍,正密密匝匝的覆盖下来,遮天蔽日,四周的光线也随着猛禽的逼近而渐渐暗淡下来!
“快!快躲起来!”慕茶见事不对,一面招呼小妖们躲藏,一面集结两族残余的战士准备应战。
媚十一娘丧父之痛犹在心头肆虐,见得此景不由得怒火中烧,抹去脸上的泪水抽出那把蛇形剑咬牙道:“好你个扁毛畜生!老娘不来寻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言毕那把蛇形剑一挥,只见剑身暴涨数十丈,原本黝黑的剑身却变成一条硕长的银色巨蟒,横扫鸟群而过,顿时将黑压压的鸟群劈开一条大缝来,缝口透下的阳光中无数猛禽跌将下来,非死即伤!
媚十一娘错愕的看着手里的蛇形剑,心想怎生突然变得如此厉害,而后转念一想便知其中的玄机。剑还是那把剑,只是用剑的人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媚十一娘,因为她多出一个水侍印,传说中只有水灵尊的近身侍从才会有的水侍印。在她很小的时候,所有的兄弟姊妹之中只有她一个可以炼出蛇形剑为护身利器,之后父亲对她的种种苛刻训练便是寄望于她可以继承水侍印成为真正的水灵近侍。她本以为那只是个虚无的荣誉,现在看来这个印记远没有她想象中的简单!
就在媚十一娘心念起伏之时,那被切开的巨缝又一次被猛禽填补,周围再一次变得浓黑阴暗,犹如深夜。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得一声悠长的鸣叫,抬眼望去,只见那片黑压压的鸟群中飞出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事,随着那物事的飞速靠近,那不停的悠长鸣叫已然震得两耳发麻,头痛欲裂!
“不好!是天伏翼!”慕茶脸色一变,高声呼唤众人躲避,然而在遮天蔽日的猛禽围困下,四周如同深夜一般,许多小妖眼力不济,来不及闪避,纷纷被天伏翼的夺命啸声震倒在地,便是那些个道行颇深的战士,也觉着脑中轰鸣,头昏眼花!
那天伏翼飞行速度极快,一路横扫而过,遍体的白光映出地面无数小妖的尸体!
媚十一娘心知那钢爪之所以找来这上古妖兽助阵,便是想借这夺命啸声击杀玄蛇金蟾两族的小妖,让他们两族无以为继,愈加败落。于是清啸一声,手里的蛇形剑直刺天空,挽出一片剑花,剑锋搅动之处,将上方密集的鸟阵卷出一大片破口来,光线投映下来照在天伏翼身上.
那妖兽被光线炙伤,惨叫一声飞向另一片被鸟阵覆盖的暗黑之地,虽说啸声不断,但相隔遥远,杀伤力也立减!媚十一娘的蛇形剑本要追击天伏翼而去,不料听得一阵鸟翼拍打,在鸟阵缺口下方的光亮之中,数十头银雕呼啸而来!
慕茶领着玄蛇金蟾两族的战士一声发喊冲上前去,只见刀剑横飞,双方各有损伤,然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生死相博之下,自是无所不用其极。只是银雕一脉人多势众,时间一长玄蛇金蟾两族伤亡惨重……
媚十一娘撤剑前去相助族人,顶上的鸟阵则有闭合之势,暗处的天伏翼便蠢蠢欲动,声声长啸夺命追魂!
正是腹背受敌,最可怜的还是玄蛇金蟾两族的小妖们,面对天伏翼的啸声全无半点招架之力,几个回合下来,折损了十之八九,只有侥幸逃进洞中的几个得以存活……
慕茶见得天伏翼滑翔而过,追击逃生的小妖,不由得心中恨极,长鞭一挥席卷而出,正中天伏翼脖颈,本想将至拉到阳光之下,哪里知道那妖兽力大无穷,居然挥舞长翼,将慕茶扯离地面!
慕茶顺势翻身落在那妖兽背上,还未站稳身形,那妖兽已然将身一翻,将慕茶掀下背去,那锋利的指爪一探,飞快的朝慕茶头顶抓落,若是被一击即中,便是铜头铁颅只怕也会被抓得粉碎!
就在此时,媚十一娘的蛇形剑飞卷而来,转眼间将那妖兽的双翼牢牢缠住。
天伏翼无法展翅滑翔,硕大的身驱顿时没头没脑的朝地面撞了下来,在地面撞出一道深深的沟渠,并顺势滑向银雕玄蛇金蟾三族混战之地,被上空透下的阳光晒得嘶吼不已!
媚十一娘恨透了这头上古妖兽,将蛇形剑一收便直斩而下,想要将那妖兽斩杀当场,替两族被伐害的孩儿们报仇。不料剑到中途,却蓦然背心一痛,仓促之间将身一滚,险险避开,却听得嘭的一声,一个金色的身影被一只长叉牢牢的钉在了她身旁的地面上!
钢爪习惯性的偷袭很少落空,原本以为这快如闪电的一叉会将正在全力对付天伏翼的媚十一娘结结实实的钉在地上,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居然会有人自己送到他锋利的长叉之下,以血肉之躯挡住刺向媚十一娘的致命一叉!
钢爪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长叉只是贯穿了合身扑上的慕茶,唯有叉尖穿透慕茶的身体在媚十一娘的背上留下几处轻伤。
媚十一娘看到慕茶为自己挡下那致命的一击,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就在此时,那被晒得浑身疮疤的天伏翼长啸一声,整个硕大的身躯弹跳起来,朝媚十一娘撞将过去!
媚十一娘一心关注慕茶,哪有提防,顿时被撞得摔将出去,蛇形剑也脱手而出,钉在在远处的泥地上,转眼间那天伏翼已经拖着一身伤疤连滚带爬的撞进那片浓黑的黑暗之中。
钢爪见天伏翼撞倒媚十一娘,心想此乃天赐良机,于是想要收回手里的长叉,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甚是惊讶,因为他的长叉如同嵌进了狭窄的石缝一样纹丝不动!然后他看到被他的长叉钉在地面上的慕茶死死的扣住了那把刺进自己身体的长叉,大吼一声:“十一!”
吼声未尽,一道巨力已然撞到钢爪身上,一时间钢爪脚步趔趄,身形不稳。却是媚十一娘眼见慕茶为救自己折在钢爪手下,心中哀痛愤怒,哪里还管蛇形剑脱手,也不去想与比自己块头大出许多的钢爪角力有多少胜算,只是大吼一声合身撞了上去,居然将钢爪健硕的身躯推得飞快的朝前滑去!
钢爪见媚十一娘两眼血红不由心头一寒,心想这娘们怕是疯了,正想挣扎着脱身,蓦然回首,却发现媚十一娘发狂一样的推着自己撞去的地方正是那高耸的水灵殿!
“你不要命了?!”钢爪的脸因为惊恐而扭曲,他没忘记这水灵殿是可怕的禁地,除了水灵尊本人和得到水侍印的玄蛇一脉族长外的任何人,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君也难以抵抗那水灵殿的结界。
媚十一娘没想过许多,她只是自小就谨记着那是一个进去就会丢掉性命的地方,而今她只想死!拖着这个万恶的扁毛畜生一起死,就算是被水灵殿的结界毁去元神也在所不惜!所以她一咬牙,双手抱紧拼死挣扎的钢爪,双腿在地面猛的一弹,借着势头飞身而起,两人如飞鸟投林一般越过高高的台阶,撞向那神殿坚实的地面!
一切发生的很快,媚十一娘只觉得身子猛的一震,便失了神智,甚至没有听到被自己死死抱住的钢爪临死前发出的凄厉惨嚎。当然,叫得多凄惨也是没有用的。他进了不该进的地方,自然也逃不开飞灰湮灭的命运,无数黑色的飞灰自神殿飘洒出去,那便是钢爪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待到媚十一娘悠悠醒来,发现周围很静,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已经昏迷了多久。
这是一个宽大而冷清的殿堂,墙壁上刻满她看不懂的咒符,凹陷的字体发出隐隐灵光,殿堂里分布着一些似玉非玉的家具,不外乎就是些座椅牙床香案之类,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梳妆台,镜面边雕刻着无数兽纹,甚至遍布了整个墙面。
这哪里是什么神殿,分明是女子的闺房,一切都很考究,只是布满了雪白的浮尘,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踏足过。东面墙边立着的香案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玉盒,泛着柔柔的白光。旁边摆放着一些供果鲜花之类,花朵鲜艳,果实饱满,就像是才供奉的一样,只是表面布上了厚厚一层雪白的浮尘,很明显是摆上了无数年,依旧不曾衰败。
媚十一娘不由自主的走将过去,见那玉盒的盖子上镌刻着一个古体篆字,就和烙在她胸前的水侍印一样。蓦然心里一跳,心想这盒子里的莫非就是父亲曾经说过的水灵霁悠依序统领兽道之时用过的法身不成?被好奇心蛊惑着,她迟疑的打开那个玉盒,可是结果却让她很意外。
那个盒子是空的!
装圣体的盒子是空的,那圣体又去了什么地方?
既然水灵霁悠早在七百年前就已经亡故,而这水灵殿也只是空无一物的坟冢,那父亲一直守着这个空冢,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去世前遥指这神殿难道只是告诉她要记着来供奉不成?
……
一系列疑问跳入她脑海中,翻来覆去也找不到结果,蓦然想起慕茶还在外面生死未卜,水灵殿空不空,圣体在不在,甚至水灵霁悠死不死,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只在乎慕茶,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
“慕茶……慕茶……”媚十一娘念叨着,飞快的奔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也很静,天依旧很高,阳光依旧灿烂,只是往昔美丽的家园已经一去不复回了。
来袭的银雕一脉和他们部下的群鸟早已散去,那可怕的妖兽天伏翼也没了踪影,在一望无际的泥沼中横着无数尸体,有敌人的,也有族人、朋友的……
玄蛇一脉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就连事先逃进洞穴的小孩儿都被残忍的杀死在洞中,很明显,这场战役她们输了,敌人在杀光所有抵抗者之后又进行了搜索,斩草除根……
她看到钢爪的长叉还钉在那满是血腥的地上,只是被钉在长叉下的慕茶不见了!
媚十一娘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里,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敢去想慕茶究竟是死了,还是被银雕一族的人马抓了去,只是徒劳的呼喊着慕茶的名字,在那片满是血腥的土地上寻找,就算是喊得喉咙嘶哑,也是毫不停歇。直到她寻寻觅觅,来到倾覆的金灵殿附近,她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哼歌,正是那首慕茶常在悠长的深夜中在她的洞外哼唱的情歌!
媚十一娘跌跌撞撞的循声找去,只见倾倒的金灵殿下方隐藏着一个洞穴,正是当初他们开凿出来,给小妖们避祸的所在。她弯腰走了进去,一个小小的身子扑了过来,却是豆丁。转眼看去,幽暗洞穴中还有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小身影。媚十一娘心中一酸,心想大概是因为这洞穴正好被倾倒的金灵殿挡住,银雕一脉的人想必是忌讳着金灵殿的结界不敢过来搜索,所以才让豆丁这几个孩儿逃过一劫。
媚十一娘叹了口气,正要招呼几个孩儿们出去,却听得一声微弱的言语:“十一,是你么?”
媚十一娘闻言不觉两行泪下,那是慕茶的声音。
小妖们纷纷让开,慕茶惨白的容颜出现在媚十一娘面前,依旧是温暖的笑容仿若暖春。
媚十一娘喜极而泣,经历这等劫难,能够再度重逢,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她伸手触碰慕茶的面容,颤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死。”
慕茶叹了口气:“那是,我们只拜了堂,还有很多事情都还没做,自然还不舍得死……”
媚十一娘拭去眼泪笑道:“又来胡说八道,没一点正经。”
慕茶费力的喘息一声苦笑道:“我说真的。不过,我想也撑不了多久了,钢爪那一叉正中要害,就算侥幸逃得性命,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回原形,让你终日对着个蛤蟆也甚是委屈,看来你我缘分到此也就尽了。”
媚十一娘慌乱的摇头道:“不可能的,你不是有回元露么,可以救豆丁,也自然可以救你。”
慕茶惨然一笑:“那玩意是数千年前水灵霁悠依轮回之序主事兽道的时候论功行赏传下,只此一瓶,救豆丁已经用完了。哪里还有许多?看来是命中注定……我变回蛤蟆后,这群孩儿们就劳烦你看顾了。”
媚十一娘泣道:“又是交给我看顾,爹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有胆子你就变回蛤蟆,丢下我一个试试,看我不一口一个吞了他们。”
慕茶哑然失笑,却牵得伤口疼痛:“这才是你媚十一娘的本色啊,嘴硬心软,豆丁他们跟着你我很放心。”
媚十一娘摇头道:“别再说这些胡话,就算没有了回元露,我也会想办法找到灵丹妙药来救你。”蓦然直间心念一动:“小落……找小落,她可以救我,一定也可以救你,我们去修罗泽…….”
慕茶叹了口气:“只怕是等不到到达那里,我就已经打回原形,老死于半路上……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抵抗不了时间的反噬。”话一出口,那原本乌黑的发鬓已然隐隐现出几缕华发。
媚十一娘闻言眉头深锁,忽然间想起水灵殿里的鲜花供果来,继而面露喜色:“不会的,我看到水灵殿里的鲜花和果实都不受岁月的侵蚀,想来是结界保护所致。既然水灵殿可以。这金灵殿自然也可以,你是金蟾一族的族长,自然也继承了金侍印,可以自由出入神殿。”
慕茶闻言微微思索:“这也是一个办法,咱们不妨一试,只是得辛苦你去找可以救我的药了。”
媚十一娘摇摇头:“你我之间,何来的辛苦?”说罢伸手搀扶慕茶,走出洞外。
那金灵殿已然倾覆,门口洞开,也就不必费力的从台阶进去,媚十一娘将慕茶扶到门边。那金灵殿的结界稍微靠近一些,便使得她很不舒服,无奈只得就近放下慕茶,让他自己慢慢的爬进去。慕茶一番辛苦,总算进入倾倒的神殿,平躺在原本是墙的位置上,果然觉得自身妖力不再外泄,随后探出头去对媚十一娘言道:“留在此处果然是个保全自己的好办法,你放心去吧,顺便把豆丁他们带上,他们还小,留在此地始终不安全。”
媚十一娘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带他们去修罗泽,那里很安全,没有任何纷争和倾轧。你在这里等我,不管是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我总会找到可以救你的药回来。”
慕茶与媚十一娘隔着结界相望,心中自是依依不舍,然而事到如今暂时分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唯有互道珍重,挥泪分离。从此慕茶留在了羁云滩的金灵殿中,媚十一娘带着豆丁等小妖踏上了前去修罗泽的路途……
金明池依旧风和日丽,鱼姬听得媚十一娘说完那段发生在羁云滩的旧事,微微动容,也不言语。
媚十一娘继续说道:“待到我们几经辛苦来到修罗泽的时候,这里的景象和我当初离开的时候一般无二,还是那么宁静安详,我找到地方安置好豆丁等人,便只身前去断山锏附近,希望找到那种粉色的草,但是无论我怎么找,也是徒劳无功。”
鱼姬冷冷言道:“你当然找不到,小落早让你给害死了。你所见的粉色纤草只是小落法身的残余,在那之后,就已然归于修罗泽之地不复存在。”
媚十一娘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的错,若非为了救至爱之人,也没有那个脸面去寻小落化生的草药。其实若非小落的点化,我也不会顺着线索找到这里来。就在我回到修罗泽的第二年,我被一阵若有若无的草笛声引到了断山锏前,然后看到那里摆放了不少菜肴酒食,我就知道有人来拜祭过小落和鼍刖,可是那周围没留下任何气息,我就猜到前去拜祭的是什么人。于是便留在修罗泽,一边看顾豆丁等小妖,一边等待。这三百年下来,也让我想通了不少事情,你希望我在这里说么?”言毕转眼看看周围的明颜、三皮与龙涯。
鱼姬闻言眼光一寒,注视着媚十一娘的双眼沉默片刻,而后言道:“你跟我来。”说罢转身走向船头,只见船头两侧的池水开始微微波澜,无数细小而晶莹剔透的水珠开始自水面游离飞向天空,便如同下雨一般,出现一道密集的雨帘,只是这雨帘的方向是与常理完全相反。
媚十一娘看着鱼姬的白色衣裙消失在雨帘之中,虽说心中畏惧,但依旧是鼓起勇气跟了进去。她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慕茶,纵然眼前这个神秘而可怕的女子会如何对付自己,那都早不在她考量之内。
雨水很冰凉,一旦进入,媚十一娘便觉得眼前一片刺眼的强光,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直到感知双脚踏上实地,方才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那春光旖旎的金明池,而是一座宽大而冷清的殿堂,正是三百年前她闯入的水灵殿!
鱼姬站在那面硕大的镜子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拂拭妆台上的雪白微尘:“算算时间,也有千多年没有回来了。”
“你……你……”媚十一娘虽然早已猜到了鱼姬的身份,但听到鱼姬此刻的言语,依旧是难以言喻的惊悚:“原来你果然没有死。”而后她惨然一笑:“杀了我吧,我只求你用回元露救我的丈夫!”
鱼姬看看媚十一娘:“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经豁出去了。”
媚十一娘微微颔首:“没错,我害死小落,你已经容不下我,何况我还知道你的身份,就更没打算活着出去,若是用我这一命换得慕茶得救,就已是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鱼姬淡淡一笑:“看来这个慕茶的确让你改变了不少。很好,公平交易,我可以给你回元露,但是我也要一件东西。”
媚十一娘甚是茫然,接着看着鱼姬嘴里挤出四个字:“你的内丹。”
媚十一娘闻言一呆,而后惨然一笑,深吸一口气,拇指顶住丹田,樱口一张,只见一枚发出幽暗青光的珠子飞了出来,落在手掌之上。内丹一离身,便觉得脚步虚浮,人早已软到在地,只是手里还握着那粒事关她生死的内丹,颤声道:“内丹你拿去,把回元露给我,我得在打回原形魂飞魄散之前把回元露送去慕茶身边。”
鱼姬蹲下身子,自媚十一娘手里取出内丹,微微端详片刻,蓦然纤掌一握,只听得啪一声,那浑圆的珠子已然碎裂开来,幽绿的粉尘从鱼姬白皙的指缝中流出,转眼便消失在空气中。
媚十一娘只觉得全身百骸之中再无力气,接着便见得鱼姬将手指探进口里一咬,纤细指头上顿时鲜血淋漓,而后那冰凉的指头点向自己的额头,一瞬间一道难以言喻的寒流自额头涌入游走全身,就如同当初父亲临终时为她烙下水侍印一样,只是这一次的寒意更为强烈。
媚十一娘不由自主的张口呼叫,蓦然身子一轻,已然自地上坐了起来,先前的衰弱感荡然无存,此时此刻,只觉得身体远比之前更为轻巧灵便,体力充盈!
媚十一娘神情错愕的看着眼前的鱼姬,只见鱼姬的指头已然迅速的恢复原样,半点伤口也不见,于是颤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鱼姬淡淡一笑:“我替小落杀了你一次,这笔恩怨从此了断,但是你我还有另一段渊源。你自己看看胸前的水侍印。”
媚十一娘扯开衣襟一看,只见那原本黑色的印记此刻却变成了泛光的银白!
“你从你父亲那里继承的水侍印只是你们玄蛇一脉血液中世代相传的烙印,这个才是真正的水灵尊近侍才会有的印记。”鱼姬站起身来踱向那面巨大的镜子,继续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又是玄蛇一脉唯一的传人,以后应该有用的着你的地方。不过你别得意,我给你水侍印既是认可,也是制约。若是有一天我有什么不测,或者是我知道你又有恶行,便会收回水侍印。一条失去自身内丹的蛇精会怎么样,你很清楚。”说罢袖子在妆台上一抚,一只青玉小瓶出现在妆台之上:“这就是你要的回元露。”
媚十一娘眼中的神情既惊又喜,奔到妆台前拿起那小瓶,转眼看看鱼姬单膝拜伏于地:“多谢主上惠赐,十一定当为主上效力,万死不辞!”
鱼姬叹了口气:“将来的事情会如何没人知道,你救回慕茶就留在此地好好修行繁衍生息吧,重建玄蛇一脉才是你应有的担待,别让你父亲失望。”说罢转身走向那面镜子,就如同水滴融入了一眼清泉,再无半点踪迹……
船上的龙涯等三人看着鱼姬和媚十一娘一前一后步入那雨帘之中消失不见,自是各怀心事。不多时,却见得鱼姬自雨帘中徐徐走出,一踏上船头,那上升的雨帘顿时倏地落回池中,半点波澜不惊。
三皮见只有鱼姬一个人回来,忍不住问道:“掌柜的,那个女妖精呢?你把她给宰了?”
明颜狠狠的掐了三皮一把:“不关你的事就别问,小心我把你给宰了!”
鱼姬也不去理会这对冤家,只是走到桌边坐下,见旁边的龙涯眼神颇为耐人寻味,只是微微一笑:“难道连龙捕头也在怀疑我杀了她?”
龙涯笑笑摇头道:“没有,听了媚十一娘的故事,我只是在揣测鱼姬姑娘究竟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鱼姬淡淡一笑,眉宇之间颇为落寞:“我只是一个逃兵,仅此而已。”
《羁云滩》完
汴京城中已经打过三更,打更人走街串巷,呼声悠长。
明颜伏在桌面上已经睡熟,今晚她破天荒的喝了不少,早已不胜酒力。简单的人,自然少有烦恼。即使明知前路步步荆棘,但在她内心深处却从未忧虑,似乎只要有她仰仗的掌柜的在,一切都不足挂齿。
三皮蜷在酒廊罗列的大酒缸之间的空隙里,身躯隐在幽暗夜色之中。他也想像明颜一样醉去,只是喝得越多,反而更是清醒。越清醒,也就愈发纠结于父母的旧事。曾经他以为这一生都只是混吃混喝坐等飞升,族群衰落分散也只是人各有志。而今知道了那些隐藏于安逸生活之后的恶意摆布,也能深切体会母亲的良苦用心。往后是继续随波逐流,还是像母亲从前一样与天争命,坚守身为天狐传人的骄傲与自由。这已经是今晚最大的困惑。他抬眼看看门廊之上随风微动的灯笼,倾城鱼馆四个字在朦胧暖光映衬下似乎要从昏黄的灯笼纸上飞跃而起。他本以为当初跟着明颜来到鱼姬的酒馆只是一个意外,而今看来,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
大堂火盆里的炭火已经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火斑,微弱的光影浮于鱼姬面庞之上,凭添几分失意。她下意识的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才发现壶中已空。
“没怎么注意酒却尽了,我再去取一些来。”鱼姬缓缓起身,正要提起那只空壶,龙涯的手掌已经轻轻覆在了酒壶之上:“酒入愁肠愁更愁,若是失意,再醇香的佳酿也是苦的,饮下只是平添抑郁,又何必糟蹋鱼姬姑娘的美酒?”
鱼姬叹了口气,松开酒壶坐回桌边:“可能故事说得太投入,想要抽离,却是不易。”
“倘若仅仅只是几个杜撰的故事,倒是轻松许多。”龙涯目光落在街面飘飞的细雪之上,白色的雪花在暗夜之中分外皎洁,却偏偏无比细小,飘落于地就融入泥泞,化为一片浑浊:“小阮等人的悲剧始自不同种族的利益争斗;天盲山中更是弱肉强食,将人性之恶展露无遗;白隐娘与媚十一娘虽是得道的精怪,也依旧逃脱不了任人鱼肉的可悲。细细想来,无论人也好,妖也好,甚至是神,都无法摆脱争权夺利的怪圈。”
鱼姬喃喃言道:“确实如此。倘若当年的六道浩劫从未发生,兴许现在依旧是那个平和安宁的世界。只是世上事往往都没有倘若,既然经历天崩地溃,六道之中应劫而来的又岂止是故事里的那些人。”
龙涯专注的看着鱼姬的脸,忽然心念一动:“其实我早该猜到的。在天盲山鱼姬姑娘为暗箭所伤之时,我曾套问过猫丫头。她只说出一个‘天’字,就被鱼姬姑娘阻止。而今想想,这个‘天’便是那位统领三界的无上天君。”
鱼姬微微一颤:“龙捕头果然通透。”
龙涯摇摇头:“我虽不甚明了鱼姬姑娘与那高高在上的天君有何渊源,但见他摆弄苍生的手段,也不由齿冷。鱼姬姑娘隐于市井,料想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鱼姬自我解嘲的摇摇头:“我曾说过自己只是一个逃兵,只因昔年为人处世过于谨慎,权衡得越多,也就不免随波逐流,以至于放任大祸酿成,真到了孤掌难鸣的境地才会有昔日修罗泽诈死重生之事。起初隐身市井的确是为了避祸而独善其身,没想到混迹人世越久,冷眼旁观许多不平事,根源皆是因当年之祸衍生。一时怯懦累及苍生,久久自责难安。直到开了这家倾城鱼馆之后,一杯酒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交一个朋友,渐渐身边的朋友也就越来越多。见过他们的坚韧与抗争,潜移默化之下与当初孤身避祸的心境已不相同。”说到此处,鱼姬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尤其是其中一个朋友,很久以前他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无论什么样的境地,只要还有值得自己去守护的东西,就应该有为此而战的勇气,永不放弃……’迄今为止已有千年仍言犹在耳。”
龙涯击掌喝了声好:“好个永不放弃!不知这位朋友是谁?可惜相隔千载无缘结识。”
鱼姬歪着头专注的看着龙涯满面的神往之态,嘴角微微上扬:“这位朋友总在当值的时候溜来我这倾城鱼馆,最爱喝馆里的离喉烧。被猫丫头戏弄也不以为忤,对三皮倒是颇不客气。”
龙涯心里咯噔一声,迟疑的看着鱼姬的双眼,低声问道:“鱼姬姑娘的酒馆也不过才开几年而已,时常来此处叨扰的……你……你不是说……我吧?”
鱼姬掩口一笑:“难道还有第二个么?”
龙涯又是惊奇又是狂喜:“可是自打咱们在鬼狼驿结识以来,何曾跟鱼姬姑娘说过那样的话?难道……”他突然想起鱼姬离开鬼狼驿时曾经提过的那个人情之说,豁然开朗:“难道千年前……前世咱们真的有过一面之缘吗?”
鱼姬的目光移向街面的飞雪,淡淡一笑:“不是前世,是今生,不过,那又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