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桃隐刀

铜盆里的火依旧很旺,唯独是红泥小炉上温的酒水尽了又添,添了又尽,已然换了好几茬。

三皮听得鱼姬龙涯说完天盲山的旧事,也不由得唏嘘不已,只是这家伙忽而眼珠一转,露出几分坏笑,一时间得意起来,两肩不断耸动。

明颜见状在他头上重重的敲了一记:“你这家伙,又在寻思啥呢?!”

三皮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叉着腰一脸阴翳的咬牙笑道:“嘿嘿,这些年来也受了你不少闲气,此番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说罢手掌一摊,只见掌心上一堆花花斑斑的蜘蛛,八条长腿细毛密布,颤颤巍巍好不怕人!

鱼姬蓦然睁大双眼,还没反应过来,三皮手一扬,已将掌心里的蜘蛛朝鱼姬劈头盖脸的掷将过去!

龙涯心想这小泼皮故意撩拨鱼姬,可不是找死么?于是下意识的翻袖一兜,将那些蜘蛛截下一大半,尽抛甩在地,唯独几只漏网之鱼已然奔鱼姬面门而去!

鱼姬尖叫一声,惊惶之间朝后退去,抓起身后的酒瓶猛地一甩,抛出一道雪亮的水线,一时间“呼”的一下迸裂开去,形成一大片水雾!

三皮甩出的蜘蛛一碰上水雾便纷纷掉落在地,叩叩有声,再一眼看去,却是些花生栗子之类的干果。

鱼姬发现上当,正要收回水雾,但到底是慢了一步,只见打横坐在左右的明颜和龙涯已然被浇了个透心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如同才从河里捞起来一般。

明颜与龙涯转眼看看立在一丈之外的三皮,同时吐出浇在口里的酒水,一个个缓缓站起身来,摩拳擦掌一言不发。

三皮本想恶作剧一番,不想却殃及明颜龙涯两人,见得这般情状,也觉得有些不妙,一面讪讪赔笑道:“我也是看太沉闷了,所以开开玩笑……”

明颜咧嘴干笑两声:“哈—哈—,真是好好笑。”说罢瞟了龙涯一眼:“你觉得好笑么?”

龙涯叹了口气,手指捏得啪啪作响:“我觉得其实还可以更好笑一点。”

三皮顿时冷汗淋漓,正要转身逃跑,却觉着脚下一软,一物已然飞速的缠上身来,却是鱼姬放出捆龙索,捆龙索就像一条异常灵活的长蛇,眨眼间已然将三皮五花大绑,犹如端午节的大粽子一般,下一刻已然悬在了横梁之上来回晃荡。

三皮不是第一次吃捆龙索的亏,自是知晓越是挣扎,越是难以脱身,也只好哀哀告饶:“各位大哥大姐,小孩子不懂事,何必这般较真呢?”

龙涯将手一摊:“小孩子?几百岁的狐狸精是小孩子,我情何以堪?”

三皮见状忙赔笑对明颜道:“颜妹,颜妹,我可一向待你甚好,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任劳任怨。这当儿,好歹也帮我说说好话……”

明颜伸手在三皮肩膀上掐了一把:“给我闭嘴,说什么任劳任怨,哪次不是偷懒耍滑,撂一大摊烂摊子给我收拾。”

三皮拖着哭腔嚎了起来:“你们……你们不要这么过分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联起手来欺负我?!”

龙涯啧啧咂舌,伸手拍拍三皮的肩膀,不无同情的说道:“我想你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们绝对没有联手欺负你的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每次都碰巧做了一路,”明颜面露幸灾乐祸之意,把龙涯的话接了下去:“其实我们是分别欺负你的……至于为什么,那就要问问究竟是谁吃嘛嘛不剩,做嘛嘛不成,整天无事生非讨人嫌了,你倒是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到底做出点什么有用的事来,哪怕只有一件,咱们这次就放过你。”

鱼姬摇头叹了口气:“猫丫头,你也太难为他了。还是改餐牌吧,明天店里供应清蒸狐狸,好歹也让这废材狐狸派上点用场。”

三皮听得这话,不由得嚎得更加惨烈起来:“我好歹也是受命于天的天狐后裔,你们居然……”

此言一出,鱼馆里顿时静了下来。鱼姬盯着三皮看了许久,一脸纠结之色的说道:“亏得你也好意思报家门,这幅不成器的模样可别说你是炎刀天狐白隐娘的儿子。”

三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就如同被烙铁烙了一记似的将身子猛地一窜,尖声吼道:“那个女人何足道?不过只是利欲熏心之辈。狠心抛下幼子,自己倒飞升天界做了劳什子的上仙,这算哪门子的母亲?!”

原本一直拿筷子戳三皮脊梁的眀颜不由得一惊,平日里无论自己如何欺压三皮,他都不曾如此气恼,不想鱼姬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使得三皮如此激动。从当年她闯鹿台岗的密林盗取双生花结识三皮以来,便一直是敲敲打打的胡闹过来的,虽然大家相聚倾城鱼馆也有数年,但却从没听三皮说过关于母亲的事,加上寻常时候这小泼皮耍泼耍赖混到了极处,就好似石头里蹦出来一般全无教养,也就压根没想过他还有母亲在世。而今听他所言,他母亲白隐娘已然飞升天界,且是弃当时尚且年幼的他于不顾,细细想来这泼皮狐狸倒甚是可怜。想到此处,眀颜默默的放下手里的筷子走到鱼姬身边低声问道:“掌柜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鱼姬皱着眉头和三皮对视一阵,一字一顿的说道:“没想到你一直在为此事耿耿于怀。我与你母亲早年有一面之缘,虽然飞升之事我并未亲见,但至少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如果有得选择,她是绝对不会离开你,而成为那位无上尊神的奴仆。”

三皮心中气恼,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扯开嗓子嚷道:“做上仙何等逍遥自在,又有什么难抉择的?一去数百年杳无音信,只顾着享乐,自然不记得还有个儿子在下界颠沛流离……唔……”

话没说完,一张抹布已经准确无误的塞进了三皮的嘴里,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龙涯叹了口气:“还浑上瘾了你?一把年纪,奈何还跟个几岁大的娃娃一样胡搅蛮缠。先安静一点,鱼姬姑娘一定会把她知道的真相告诉你……是吧?”这最后二字倒是对着鱼姬说的。

鱼姬见龙涯眼中露出些许狡黠之色,如何不知他是在帮三皮套话,于是摇头低笑一声:“好了,别装模作样了,谁不知道你们哥俩好,也不用把你问供审犯的招数耍到我头上吧?”

龙涯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只是凡事都有因果,如果白隐娘并非抛弃孩儿而是另有苦衷,三皮这小子岂不是平白无故错怨了自个儿老娘几百年?不妨当做一个故事说说,帮三皮解开心结也算是一件好事。”

鱼姬看看龙涯,又看看三皮,转身坐回桌边:“并非是白隐娘弃你不顾,事实上每个受天君册封且飞升天界的人都会斩断尘缘,前事尽忘。好吧,这故事得从五百多年前白隐娘还未得到妖刀桃隐,成为威震狐界的炎刀天狐之前说起。”

1.铸师斩魄

隋大业六年,东都洛阳。

从正月十五夜开始,街头便开设了盛大的百戏场。

有在两根旗杆之间牵上细绳,在离地数丈的绳索之上表演走索的;也有举着数十斤重的铜鼎上下抛甩,轻若无物,被称作打鼎的把式;有扮作猴儿在场中倒立、翻滚,沿竿攀爬的;也有舞刀弄枪耍剑飞刀之类的活计;有的索性围起场子蹴鞠为乐,只把皮球耍得如同粘在脚上一样滴溜溜旋转;或是诺大几个火圈并立,人在圈中来回穿越,险象环生却毫发无损的;踩高跷的优伶声色俱佳,身披彩衣的侏儒怪诞而诙谐,乃至吞刀吐火,悬绳登天等等奇人异术,可谓千奇百怪,超乎寻常。

戏场周围五千步,有一万八千余人奏乐,声闻数里,灯光照耀如同白昼。举行如此叹为观止的庆典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大隋的国君的一道圣旨。为了向西域的使者商贾炫耀大隋帝国的富足,在街头上演百戏之余,炀帝还勒令洛阳点缀市容,把城内外树木用帛缠饰,市人穿上华丽服装,甚至卖菜也用龙须席铺地。倘若有西域的商人走到饭馆门前,主人便请他入座,醉饱出门,不取分文,若是问起原因,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拍着胸口道我大隋富拥天下,饭店酒食照例不要钱云云,口径一致,唱腔标准。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是拿着国库的银两装着大隋的门面。同样的谎话重复多次,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过能白吃白喝,谁请的客又有什么关系,也自然不会有人去捅破那层亮堂堂的窗户纸。

如归酒坊之内一干胡商的唏嘘赞叹声不绝于耳,一旁却传来一声冷笑:“这数九寒天大隋也有不少衣不蔽体的穷人,为何不将缠树的缯帛做衣给他们穿?”

人声戛然而止,众人都齐刷刷的朝说话之人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立在酒坊门口的柜台边,身披一件黑油发亮的熊罴大麾,内里却是赤膊穿了件黝黑的钢甲两裆铠,肌肉纠结的手臂将一只硕大的葫芦放在柜台上沉声喝道:“店家,打酒!”

正如他所言,此时天寒地冻,寻常人多是捂上厚棉袍,还得借酒驱寒,唯独是此人赤膊着甲,反倒无半点寒冷之感,古铜色的肌肤俨然腾着一抹白气。他没有绾发髻,一头粗韧黑亮的散发只是随意的用一条兽皮带束在脑后,一身装扮胡不胡,汉不汉,但相貌却是极其周正,剑眉入鬓,一双虎目在洛阳城中瑰丽的灯光映照下反而显得出奇的冷清锐利,如同刀锋。看到众人呆若木鸡的神情,他眉峰微皱,不耐烦的重复了一句:“店家,打酒!”

老板回过神来,忙上前接过葫芦交给店小二前去打酒,不多时灌满葫芦送回来递到那人的手上。那人从腰间的褡裢里摸出一锭银子扔在柜台上,拎了葫芦转身走出门外,弯腰自地上单手抱起一大块暗青色,石头也似的物事,径直朝人流拥挤的街道而去。

众人看得分明,他手里的是一大块铜锭,少说也是上百斤重,居然如此轻松的单手携走,可见臂力惊人。那一群胡商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而今在洛阳街头见得此景也不由得桥舌难下。

“铃铃铃”几声细碎的银铃声响起,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酒坊门口,石榴裙动露出一小段纤细而白皙的脚踝,一缕红色丝带系着三只小巧的铃铛。但很快,酒坊里的人们再度异口同声的爆发出惊叹之色,因为接下来映入他们眼帘的远比刚才那个男人更不寻常。

那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少女,很奇怪,通常太年轻的女孩子长得再漂亮,充其量也只能称为精致,很少有那种夺魄勾魂的狐媚感觉,可她是个例外。一双微微上挑的美目眼波流转.微微泛出些碧泠泠的光泽,虽只是不经意的从酒坊里的众人脸上扫了一眼,却使得这里的人一个个如同被人下了迷药一般痴痴傻傻,似乎魂儿瞬间被勾走了一大半一样。

那少女娥眉微颦,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找人,直到眼光落在已经汇入人海的那个青年男子的背影上方才松了口气似的,轻巧的迈步紧跟而去。

细碎的铃声渐远,酒坊里的人们方才如梦初醒,再眨眨眼,刚才的种种早已消失不见,相互对视良久,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间没有这般尤物,而通常这样热闹繁华的夜里,听说会有一些媚人的妖精出没,想来这回是碰巧瞥见了……

男子一手携着铜锭,一手拎着葫芦,一路慢行离了洛阳城,将那一城的喧嚣繁华尽抛身后。他从来都不是好热闹的人,这个时候来洛阳一是因为酒喝完了,二是因为铸兵器的铜耗尽,不得不来这花花世界补充材料。

他是一个专门铸炼兵器的匠人,跟其他的匠人不一样的是,他所铸的并不是寻常的兵器,因为他的每一个顾客都不是凡人,而是地界的妖魔。这项绝技已然让他在充斥着凶魔恶妖的地界里微妙的立足了一千年。无论多凶恶的魔头在听到铸师斩魄的名头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的卖上几分人情,毕竟身在地界摸爬滚打,说不得就有有求于他的时候。当然,他也不是每一件生意都接,然而得到他淬炼的兵器的妖魔无疑都能成为称霸一方的顽主。不过关于斩魄,却无几人人清楚他的来头,众所周知的仅仅是他以桃夭乡为家,结庐铸刀。

可关于桃夭乡一切也只是个迷,自打斩魄记事以来桃夭乡就笼罩在无形的结界之中,所以即便不少人知道该地的具体位置,也无人能擅自进入,除非得到他的允许。真要细数起来,也只有那几个有幸得到他铸炼兵器的妖魔而已。不过对所有和他打过交道的妖魔而言,这个阴翳而傲慢的铸师是个异数,因为他的模样不露半点妖形,举动习性太像凡人。或者应该说,他原本就有一半凡人的血统。

自从一千五百年前天地浩劫初定,至高无上的天君便立下金科玉律:三界上下等级森严不容逾越。于是为数不多的跨越种族而出生的生灵被视为一出生便背负原罪,三界之中最低贱的孽物。像斩魄这样身处地界,却有凡人血统的‘孽物’被称作妖族凡裔,处处低人一等。幸运的是凭着那一手出色技艺,斩魄并不至于象其他的妖族凡裔一般无立锥之地。

离了有人烟之地,斩魄脚程很明显快了很多。缩地成寸的法术只是些微末把戏,不过也挺有用。他独居的桃夭乡远在洛阳以南千里之遥,但来回之间也只需要一盏茶时间。待到进入那一大片位于深山之中,一年四季都桃花盛开的山谷,就可以看到他的草庐和草庐后面铸坊高高的风箱与烟囱。

桃夭乡曾是他父母相守之处,四季都盛开的桃树全是他们当年种下,距今已然一千五百年。而桃夭正是给予他一半凡人血统的母亲的名字。他是遗腹子,父亲在那场六道浩劫之中殒命之后,母亲在这片桃林独自抚养他,直到百岁寿终,便葬在这片林子里。所以,这里既是家,也是冢,对于一个为三界所不容的妖族凡裔而言,并没多大分别。

斩魄从绯色的桃林中走过,不时踏中散落在林间草地上光泽璀璨的珠宝玉器,那些是前来拜求兵器的妖魔们送上的礼物,不过对他而言,不过是些死物,就跟地上的碎石沙砾没多大区别。熊罴大麾带起的风卷下枝头的桃花瓣在皎洁的冷月下四下飘散,美得不可思议,只是他没心情看,诚然,再美的风景,一连看上一千五百年,也难免习以为常。他没有进草庐,只是脱下身上的熊罴大麾扔在草庐前的竹躺椅上,就从草庐前绕过直接去了后面的铸兵坊。

铸兵坊里的气温远比外面高很多,因为炉里的铜汁已经汩汩的沸腾了三个月,映照得棚顶也是一片金黄。新弄回来的青铜锭也已经被他放进了沸腾的铜液中,斩魄看着发亮的熔液吞没那块硕大的铜锭,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而后腾起一团黄白之气,那是杂质被被高温炼化的必然现象,很快也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清白之气。这说明他此番带回来的也算是一块纯度很高的铜材。

斩魄伸手解开身上的甲胄,赤膊走到风箱前,伸出肌肉纠结的手臂开始拉扯那高度比他高出三倍的巨大风箱,随着他不紧不慢,却强而有力的拉扯,炉火很明显的快速升高,炉里的铜汁沸腾的声音更盛,三个时辰后清白之气渐转为纯青色,就像是一片浮动的青光,将周围一切都映得一片幽碧。斩魄赤裸的脊背上已经密密的覆盖了一层汗珠,却依旧在有条不紊的拉着风箱,似乎半点也不知疲累。而这个时候,原本喧嚣的炉子已经渐渐的静了下来。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走到炉边凝视片刻便伸手绞动炉边的绞盘,巨大的熔炉缓缓倾斜,一道浮动着青碧之色的液体从炉口倾倒而出,缓缓注入早已准备好的陶模之中,只待它缓缓凝固冷却,一把新铸的青铜剑便初见雏形。

一切很顺利,斩魄长长的吐了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却将目光投向铸坊外隐现晨曦的桃花林,而后沉声喝道:“出来!”

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一阵细碎的铃声响起,不速之客慢慢的从交错而茂密的桃林中走了出来,一双纤细的素手不由自主的拽着那幅艳丽的石榴裙,那精致的面容上的神情却尴尬而紧张。她张了张嘴,却又纠结了一阵似乎没想好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斩魄看看站在自己眼前的美丽少女,在眼中闪现过一丝惊艳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低头继续观察陶模中正在冷却的剑胚,冷冷言道:“我这桃夭乡向来少有人来,你是专门来看我的,还是特地来让我看你的?”

虽然他的问话有些无理,也有一些绕口令似的好笑,总算还是让那少女稍稍定神:“你就是铸师斩魄?”

斩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如果我不是,你又何必从洛阳城跟了我千多里地到着这里。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找我有何事?”放她进入结界,也因为这份好奇,这么多年来,能在喧嚣闹市中被人认出并尾随回桃夭乡,这还是第一次。他有必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还有,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还记得羁云滩的慕茶吗?”那少女低声言道:“他告诉我在长安的集市上可以找到你,只要有上好的铸材在市面流通……”

“慕茶?”斩魄想了想吁了口气:“原来是那只蛤蟆,几百年前倒是受过他的恩惠,所以免费为他铸炼过一把长鞭。看来你跟他很熟,不然他不会把我的事透露给你。”慕茶的为人斩魄倒是有几分心折,也自然对那少女稍稍放下一些戒备。

“慕茶与我本是世交。”那少女开口说道:“他说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帮我解开眼前的困局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你,铸师斩魄。”

斩魄笑了笑:“那只蛤蟆也太看得起我了……说吧,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那少女微微踌躇,而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想你替我铸一把刀。一把可以斩杀北疆狐王赤饕的妖刀。”

赤饕是北疆狐界的王,虽是自封,但从立国到如今营营数千年,实力日渐壮大,终在近千年间可与昔日受命于天而统领狐界的天狐一脉分庭抗礼。天狐一脉本是昔日守护六道的六神将之一木灵敷和的近卫军之一。六道浩劫之后,木灵陨灭,地处南方的天狐一脉也开始日渐衰弱,此消彼长之下,反倒是北疆狐国更为兴盛。虽然同属狐界,但与提倡自我修持,性情祥和的天狐不同的是,赤饕和他统领的北疆狐国崇尚暴力,放任欲望,就算在地界的一干妖魔之中,也算是声名狼藉。那样的混世魔王,没有相当的斤两也没人愿意去沾惹半分。可眼前的少女却有除之而后快之心,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斩魄歪着头专注的看了她一眼,冷冷的蹦出三个字:“凭什么?”

那少女咬咬下唇:“你开个价吧,无论你要什么奇珍异宝,我都可以找来给你。”

斩魄冷笑一声:“那些死物我拿来有何用处?外面的林子里已经扔了不少,不稀罕。”

那少女默然,沉默一阵开口言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仇敌,我可以帮你解决掉。”

斩魄哈哈大笑:“你要有能耐解决我的仇敌,又何必倚仗我铸造的妖刀?我发觉你是来说笑的。”

那少女眉心微皱,既是气恼又是无奈:“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说了,只要你能为我打造一把妖刀,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包括你自己?”斩魄走到那少女面前,伸手托住她那精致的下巴,微微眯缝双眼喃喃言道:“在我看来,你倒是比那些珠宝更迷人。”

对于斩魄的孟浪举动,那少女并没有多大的意外:“这不奇怪,我本来就是只狐狸,迷人是必然的。”说罢微微侧身,纤细的手指勾住胸前的丝带一拉,那袭红裙已然飘然落地,一副妙曼而雪白的胴体裹在一件素色纱衣里,玲珑浮凸若隐若现。她的双眼冷冷的迎上斩魄的双眼,眼中满是了悟。很明显,她已经豁出去了。

少女的举动远远超乎斩魄的意料之外,眼前的景象来得太突然,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那只该死的蛤蟆到底给他指了个什么样的人来啊?他心里嘀咕着下意识的转过脸去,装作专注于剑胚的模样踱了几步,趁机按捺住心头蠢蠢欲动的满腔绮念,依旧冷冰冰的说道:“狐狸果然是狐狸,你经常拿自己的身体去换你想要的东西吗?”

那少女又一次紧紧的咬住了下唇,唇边浮起一丝刺眼的殷红,眼神屈辱而愤怒,但语调却是极力的保持着平静:“不是,我只是打算拿自己的身体换取一丝希望,如果可以得到你铸造的妖刀,我的胜算或许会大很多,甚至可以挣脱束缚获取自由。”

斩魄漫不经心的笑笑,开口问道:“你现在不自由吗?”

那少女嗤笑一声:“自由?如果换成你,因为所谓的天意就必须嫁给一只行将就木的老妖狐,还要连带赔上一族人受人奴役,低人一等。你会觉得自由吗?”

斩魄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少女倔强的眼神,喃喃言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白隐娘,而今天狐一脉现今的当家。据传天君下诏将你配予北疆狐王赤饕,大婚之日就在下个月初五。这事在地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妖魔闲来无事纷纷开了赌局,赌你嫁过去多久就会守寡。”他向来没有为别人着想的习惯,所以这话说的分外难听。

那少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许久才缓缓言道:“没错,我是白隐娘。但是我绝对不会顺从所谓的天意嫁给赤饕,我命由我不由天,凭什么要让一个不相干的人高高在上的支配我的命运?!”

这话虽轻,却如大吕洪钟一般撞向斩魄心头,尤其是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更是道尽他心中所想。虽说他在桃夭乡安身立命,妖魔们来求兵器的时候固然是毕恭毕敬,却也因为妖族凡裔的出身使得他不为任何部族所接纳,种种缘由只是因为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三界众生的天君的一句话而起。天君视混种为孽,则他这样的妖族凡裔也就成了三界之中最低贱的生物,如他一般有安身立命的时运的并不多,更多的是被驱逐被欺凌甚至连性命都无法保存的可怜虫。如果说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天意的话,这非但不公平,简直混蛋到了极点!

斩魄深深吸了口气,暂时平复心头的激愤,继续问道:“据传天狐后裔专职看守鹿台岗内的双生妖花,每一任看守者功德圆满都可飞升天界成为上仙,你的父亲白琚也早已得证仙道,怎么可能就这么看着自己女儿终生尽毁?”

白隐娘悲呛一笑:“什么得证仙道羽化成仙,那不过是一个天大的骗局。前来传旨的就是白琚,但这个白琚却并不是从前那个疼爱我的父亲,我不知道在天界发生了什么,但事实上,除了长相一样外,他的言行举止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傀儡。尽管他比以前强大,但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主张,甚至是记忆。就为了替天君收编北疆狐国的势力,他居然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让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赤饕那个可恶的糟老头,甚至能默许赤饕以我族族人的安危要挟我就范。”

斩魄摇头叹了口气:“很遗憾,不过就算你有我铸造的妖刀,也不可能跟天君抗衡。”

白隐娘咬牙道:“我不用跟天君抗衡,只需要在成婚当日斩杀赤饕即可。他膝下子嗣不少,无一不是心怀鬼胎之辈,若是走到那一步上,少不得争权夺利各自为政。赤饕一死,北疆狐国必乱,天君收编北疆狐国的如意算盘必然打不响,此后要号令地界为数不少的狐精狐怪狐妖,依旧得依仗我天狐一脉。有这一层关系,我才能自保之余维持天狐一脉不至于就此覆灭。”

斩魄专注的看看白隐娘,而后叹了口气:“勇气可嘉,不过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改变我的立场。穿上你的衣服离开吧,在我看来一个女人为了把刀吃亏给我也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白隐娘错愕的看着斩魄:“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就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无论我付出什么你都不肯为我铸刀?!”

斩魄笑了笑:“自我铸造第一把兵器到现在,每隔几年都会有人来求我帮他们铸造兵器,不过在千余年间我总共只替七个人打造过兵器。这七个人无一例外都是修行千年的强悍角色,而他们的兵器之所以威力惊人,大多数是因为铸兵的主料都是来至他们自己的身体,所以可以与自身法力相辅相成,发挥最大的威力。比如说五百年前修罗泽一战成名的新妖王鼍刖所持的断山锏,就是以他自身鼍尾铸炼而成。即使是给你指路的那只蛤蟆也非泛泛之辈,那把金鞭可是他宰掉潜伏哀牢山数千年的金刚虬,再以虬骨加上自身鲜血炼就。而你……狐狸始终只是柔弱的妖精,一开始就不具备铸造妖刀的利爪尖齿,而以你这数百年道行,也不可能走那只蛤蟆的路子。退一万步,这等世道,就算是比你更强的妖怪面对不可逆转的‘天意’都只有低头的份儿,我劝你还是弯腰俯就,何必行那螳臂挡车之事?”

白隐娘听的斩魄一番言语,不由得心头一片晦暗,只是呆呆的立在当场。

斩魄无意看她眼中涌动的悲凉与失落,只是转身回到炉前,陶模中的青铜剑胚已然冷却,他自一旁将成形的剑胚取出握在手中端详片刻后惋惜的摇摇头:“到底只是一块普通的铜料,再怎么铸就,也成不了大杀器。”说罢两手握住剑胚两端劲力猛吐,只听得‘铿’一声,那上好的一把剑胚已被他生生而折成两段,碎裂崩开的铜屑四散,有些吸附在他的发丛,有些飘落于地,斩魄也顾不上这些,只是把手里两块废铜看也不看的重新抛回熔炉之中。

白隐娘蓦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嘶:“不!就算只是一块普通的铜料,我也会想办法让它成为锐不可当的利刃。”她猛地的冲到熔炉边伸手去捞那沾满沸腾铜汁的剑胚,完全无惧熔炉的烈焰高温,即使一旁的斩魄及时的将她拉开,但那只娇嫩的玉手已然被熔炉的高温炙伤了一大片!

“你不要命了?!”斩魄有些气急败坏,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狂的女人:“就算你整个人跳进去,也一样不可能铸出你想要的兵器来,又何必如此执着?!”

手心的剧烈疼痛虽然使得白隐娘绷紧了每一寸肌肤,但却无法改变她心中所想,她只是一边企图摆脱斩魄一双铁臂的束缚,一边用尽全力的大声吼道:“我是堂堂天狐后裔,岂能出卖自己的尊严任人摆布?既然我没有可供炼兵的利爪尖齿,我可以像慕茶一样去猎取更强悍的妖怪,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

斩魄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有意思,你既然有如此觉悟,我倒是可以陪你疯上一回。”

白隐娘停止了挣扎,抬起眼来正迎上斩魄低垂的面庞,由于他背对着烘炉的烈焰,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听到他缓缓的说道:“如果你能取来昆仑山神虎玄君秘密保存的炽天骨的话,我可以为考虑你打造一把能够斩杀赤饕的妖刀。”

“炽天骨?”白隐娘虽早听过终南山神虎玄君的威名,知道那是一头修行数千年的雌虎所化,历来盘踞在终南山一带统帅十万妖魔,可谓威名远播。自受了天界诰封之后便脱离妖籍,获得神格,却不似天狐一脉一般飞升天界斩断尘缘,而是继续留守终南山,声势更胜从前。但关于炙天骨,却是从未听闻。

斩魄继续说道:“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其实那炙天骨只是一具骸骨,但经年都有天火萦绕,因为那是昔日天道六部之一赤邺皇族中某人的遗体,至于是如何机缘巧合落在虎玄君手中也就没人知道了。天道六部也和你们天狐一脉一样,乃是昔日六灵轮流执掌天道所流下的六支近卫,只是所拥有的法力更为强大,尤其是火灵近卫的赤邺皇族更是六部之中战力最强的部族,以至于虽亡故许久,灵力仍然残留骨殖之中。若是可以借助这股灵力,哪怕只有指甲般大小的一小块,也能与青铜相融打造出合用的妖刀来,只是虎玄君对这副骸骨万般珍重,想从她手里盗取炙天骨完全是痴人说梦。”

白隐娘的双眼顿时有了几分神采,这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好,我立刻去终南山,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把炙天骨带回来。”说罢她转身拾起地上那件红艳似火的石榴裙,将足一顿,地面浮土激扬,很快便隐去了她的身影。

斩魄知道她早已凭借土遁之术去的远了,于是摇摇头,缓缓走出铸兵坊,外面桃林暗香浮动,花影交叠,原本已是艳到了极致,不知为何此刻却显得黯淡无比。她的离去就跟她的到来一样突然。柔弱的身躯,偏偏有着那样倔强激烈的个性,在现在这个所有人都卑躬屈膝的时代,不得不说是个异类。他所说的炙天骨的确是可以用来打造神兵利器,只是以她的能耐根本就不可能从虎玄君那里得到炙天骨,所以他的承诺实际上也是有意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却说去就去,一点也不考虑自己与虎玄君之间的绝对差距。如果说挑战北疆狐国,悖逆天君意愿是螳臂挡车的话,那么对抗强大的终南山神又何尝不是以卵击石……不过,无所谓了,现实会教会她低头的。

2.禁忌之器

就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些想法的时候,却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啪嗒啪嗒。他猛地一抬头,却见几丈开外的桃林中一个小而单薄的身影正朝这里而来!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头顶双髻,一身白衫,发出啪嗒啪嗒声音的是她一双鞋头上缀着的白色绒球随着她脚步迈动而上下甩动摩擦裤脚所发。

这桃夭乡本是斩魄的住地,一直以来都笼罩在一道无形的强大结界中,如非得他允许,也不太可能任人自出自入。可眼前这个女童却是个例外。不仅悄没声息的进来了,而且看着她越走越近,给他的那种感觉就越发来的奇怪,似乎完全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魂,更不是灵光笼罩祥云缭绕的神或仙,尽管她看起来很像一个人畜无伤的凡间孩童,但很明显,凡人根本就不可能穿过桃夭乡的结界,这么优哉游哉的走到他面前。

女童抬起脸来,白皙的面庞上的五官颇为精致,只是眉目之间的神情却是恬静如水,全无半点孩童气息。她抬头看着神情错愕的斩魄,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想铸一件东西。”

斩魄迟疑的蹲下身来,想要近距离的看清眼前的女童,但四目相交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本能的朝后退了三步:“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女童忽然笑了起来:“你也太没礼貌了,横竖不是在骂人吗?”

斩魄定定神,很快恢复了平时的冷漠:“问题是,你是人吗?”这是他的地盘,何况他对不速之客向来没什么好感。

那女童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我是什么无关紧要,只要你给我把东西铸好就可以了。”说罢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玉轴来递给斩魄:“这图纸很是详尽,我想对于大名鼎鼎的铸师斩魄而言应该不难才是。”

斩魄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觉得我非得接你这单生意不可?”

那女童依旧是笑了笑:“这个问题可不可以等你看了图纸再回答?”

斩魄从她手里接过玉轴展开一看,只见上面镌刻着一个类似圆环的物事,一共分为大小均匀的六块扇形小件相互紧贴,每一块上还起伏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块面,就好像是微缩的地图一样,咋一眼看去密密麻麻,仔细一看却又显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唯独是最外的轮廓上以上古篆书镂刻着一些小字,再仔细看来,竟是天道、修罗道、人道、兽道、饿鬼道及地狱道!

斩魄倒抽一口凉气,以他多年的经验看来,图上所刻的绝对不是一般的物事,忽然,一个名称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继而不由自主的喃喃道:“大轮回盘?”

那女童笑着摇摇头:“那种天地生就的庞然大物你这里也不可能铸造得出来,这不过只是一件小玩意,运转轮回什么的做不到,兴许可以用来找个人什么的。”

“找人?”斩魄迟疑的重复了一句:“找什么人?”

那女童只是抬眼看着斩魄,而后缓缓的言道:“比如说抛下妻子儿子一千五百年的火灵炎啻,你的父亲。”

斩魄心头一颤,四肢再无力气,缓缓的跪坐于地:“你……你到底是谁?”他的身世一直是个秘密,除了已经故去的母亲,知道的也只有他自己。幼时母亲便嘱咐他宁可被当成妖族凡裔,也不可对人泄露自己的身世,以免引火烧身,可又不肯告诉他前因后果。而今却被眼前的小丫头说破,自不免惊诧非常。

女童嘴角微微上扬,低声言道:“以前我是谁已经不再重要,现在我的名字叫鱼姬。好了,自我介绍完了,继续说回咱们这单生意上来。你帮我造出这个小玩意,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帮你找到那个据传已经遇害的父亲,我想这笔买卖咱们都有好处,你应该不会拒绝我才是。”

斩魄握着玉轴的手微微发抖,眼前的女童很清楚他的底细,甚至有可能比他知道的还多。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是从母亲那里得知一些不多的讯息。知道他的死拉开一千五百年前六道浩劫的序幕,变相的造就三界划分,尊卑有别的新秩序。地界众生有灵者皆为妖魔鬼怪,而他身处地界却因为继承了一半凡人的血统而被划为最为卑贱的妖族凡裔,往昔承受的无数不公待遇皆是由此而起。而今眼前之人却说父亲仍然在世,这如何不使他心神激荡难平?他极力的稳定着情绪开口问道:“你凭什么说他还活着?”

鱼姬平视斩魄的双眼缓缓说道:“我没说他还活着,只是说可能找得到他而已。自古天地万物皆可得轮回,而六灵为六气各自聚合而生,却在六道众生之外,只有聚散而无轮回。比如昔日木灵敷和为修补残缺的六道自愿散去自身灵气归于六道,以维系六道生机,而今可谓无处不在,虽不得聚合人形,但依旧存在。远的且不说,你这周围的桃林便有他残余灵气微聚,是以四季花开不灭。而你的父亲虽然蒙难,但没人能真正将他彻底抹杀掉。纵然如木灵敷和一般形灭神散重归天地也必然会有迹可循,而不是凭空消失。所以我揣测他一定受困某处。而今正好借你出神入化的技艺求证一二。”

斩魄听得鱼姬所言,不由得血往上冲:“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来当年六道大劫的前因后果你必定也了如指掌。”被人当做妖族凡裔的滋味并不好受,虽说现在人人敬他,那仅是因为有求于他,可幼时的记忆却极度不愉快。自幼无父,而母亲却因是肉体凡胎无法与时间抗衡而撒手尘寰,成年之前的那段漫长的孤寂生活就跟其他的妖族凡裔一样,终日惶惶不安,担惊受怕。若一切皆因六道大劫而起,如何不让他耿耿于怀?

鱼姬摇了摇头:“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揣测,尚待求证。不过看而今三界的形势,想来跟我猜的也没多大分别。如果真能顺利找到你父亲的下落,才能算是真相大白。所以,你一定要接下这笔买卖,帮我铸造轮回盘。”

斩魄默然,鱼姬的理由很充分,他完全没有回绝的余地。他转身走向熔炉,见那两段剑胚仍斜斜的插在滚烫的铜液之中,忽然心念一动,探出铁夹将两端作废的青铜剑胚夹了出来放在一边,而后起身转向那硕大的风箱,伸出那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开始拉扯,风喉带起数丈高的火焰,色泽幽碧,诺大一个熔炉淹没烈焰之中,就只剩一片青中带白的光团。

鱼姬缓缓的走到斩魄身后,将目光落在斩魄专注的侧脸上,微微叹了口气:“虽然你跟你父亲长得不太像,不过认真做事时候的神情倒是一模一样。”

斩魄转眼看看鱼姬:“听起来你似乎跟他很熟悉。”眼前虽然只是个黄毛丫头,但说话的感觉倒是有几分老气横秋的感觉。

“算吧,不过……那么久的事,记不太清楚了……”鱼姬笑笑,伸手自怀中摸出一颗指肚大小的晶莹明珠来,只见色泽黄褐,珠光流转。还没等斩魄看清楚,她已经手一扬,将那颗明珠抛进了那一团青白之色的火焰之中,只是一瞬间,那火焰顿时改变了颜色,化为一片刺眼的金色,强烈的光芒让人无法逼视。毫无疑问,鱼姬刚才在材料里加了些不得了的物事。

“那是什么?”斩魄下意识的转开目光,却骤然觉得有些脚步虚浮,但很快他发现并非是自己站立不稳,而是整个大地都在剧烈的震动!他也算是见惯世面,但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他有些慌乱,再转眼看去,却见鱼姬在一旁寻了块石头坐下,双手托腮一点也不回避那刺眼的光芒,幽幽言道:“只是很久以前一个傻子舍出的一件物事,要让普通的青铜器成为轮回盘,可不是光靠出色的铸工就可以的。”言语之间,烘炉里发出一声巨响,而后大地停止了震动。

斩魄见她这般滴水不漏,心知再问下去也是没结果,唯有将目光转向那展开的图卷。虽然这是头一回铸造兵器之外的精密活计,但对于斩魄而言,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只是制模比较花费时间。三日之后,熔炉所发的光已然恢复成先前的青色,当他将沸腾的青铜汁注入那不足巴掌大的陶模的时候,一缕青光乍现,引起一阵类似龙鸣的嘶叫,强大的无形之气呼啸而出,那硕大的风箱已被瞬间刮倒在地。

就连斩魄自己都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以往所铸造的杀器都不具备的霸气,很明显,正如鱼姬所说,这次按图铸造的绝对不是一件普通的器物,他不由自主的开始笃信鱼姬的说辞,说不定这个小玩意真能帮他找到父亲的下落。

当温度冷却器物定型之后,陶模也随之碎裂开来,只剩一片幽碧青光萦绕着直径两寸的小圆盘,虽然上面浮凸的文字纹路与图上一般无二,但整个圆盘却远比他当初烧制的陶模要袖珍许多。鱼姬小手微微招,那圆盘已然骨碌碌的盘旋而起,稳稳的悬浮于鱼姬摊开的手掌上方,幽碧之光仿若琉璃。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铸出来了,可是我要的答案呢?”斩魄沉声问道,跟鱼姬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这个小丫头不简单。

“你怕我抢了轮回盘就跑吗?”鱼姬微微一笑,将悬着轮回盘的手递向斩魄:“你要的答案也是我想知道的,不过还得要你帮个忙。想要查炎啻的下落,需要和他有血缘之亲的人的一滴血。”

斩魄看看鱼姬,见她不似说笑,于是言道:“这有何难?”说罢咬破食指,一滴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头蜿蜒而下。

“可不能在这里,除非你不怕将来会有人寻来毁了你的安乐窝。要启动轮回盘,咱们还是走远一点的好,”鱼姬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白玉瓶,弹开瓶塞倾倒过来,顿时一股清流顺着瓶口倾注而下,瞬间在地面上汇就一个方圆一丈的水洼,正好将她自己与斩魄二人环在中央。

斩魄正觉得奇怪,周围的景致已经发生了变化,只见脚下是一片平如镜又无边无垠的水域,烟波浩渺只见隐约显出远处的些许岛屿,最奇怪的是虽然立于水中,却也只是悬浮于水面,并不曾沾湿半点。

“这是什么地方?”斩魄不免有些紧张。

鱼姬笑笑:“太湖。这里离你家比较远,在这里使用轮回盘就算被发现,也不至于让人查到你那里去。”说罢探出手里的轮回盘在斩魄鲜血淋漓的手指上一抹,那一片幽碧之中乍现一抹刺眼的殷红,随着鱼姬嘴角翕动默念咒语,原本悬浮在鱼姬掌心的轮回盘开始缓缓转动,似乎有一根无形的轴心在控制一般,越转越快,一时间青光大盛,而那一抹血色开始随着轮回盘的转动而聚集汇拢,形成一小颗米粒大的血珠,顺着轮回盘上的纹理缓缓移动!

斩魄睁大了眼睛,看着血珠在轮回盘上镂刻的字样旁依次停留,而后继续缓缓移动,从天道到修罗道,又从修罗道到人道,再从人道转向饿鬼道,最后停在了地狱道的位置上,他再定眼看去,只见血珠就地浸染开来,现出蚂蚁般大小的四个字来:阿鼻大城。

“地狱道……阿鼻大城?”鱼姬眉头微皱,喃喃言道:“怎么会在那个地方?这可麻烦了。”

斩魄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却见鱼姬手中的轮回盘骤然间放出金光,只觉眼前寒气逼人,忙大叫一声:“不好!”顺势闪开时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片黑发已然完全的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是闪身之际,束发的兽皮及一大段发丛竟不知被什么东西瞬间削下!

鱼姬眼明手快早将手一松,那轮回盘顿时落入水中,金光到处,竟然乍现无数细长扁平犹如剑锋的铜刺!

铜刺异常锋利,但一旦入水,也就立刻停止了变化。只是鱼姬与斩魄的身体也顿时失去平衡,同时沉入水中,跟那满是铜刺一般的轮回盘一起沉向湖底。

斩魄冷不防呛了口水,连忙划动手足稳住身形,只觉水寒如冰,尤其是一头湿发紧紧贴附在后颈更是难受非常。再一眼望去却见鱼姬好似一条灵动的游鱼,紧紧尾随正在下沉的轮回盘而去,一双纤细的小手探向那满是锋利铜刺的物事,指缝之间泛起银白色的微光。那些铜刺一碰上银光,立刻倒缩回去,迅速的变回原来的形状。

斩魄大吃一惊,心想那玩意是自己一手铸造,怎会不知还有这等机关?此时鱼姬也已经浮出水面,那小小的圆盘已经回到了她的手掌上,只是湿漉漉的不断滴水,她歪头端详手里的轮回盘,啧啧叹息道:“好险好险,差点着了别人的道儿。”言语之间,将食指探到轮回盘轮回盘中央的圆孔之中顺势转了转,那一指宽的孔径居然顺着她的旋动而渐渐放大,转眼间化为一只颜色幽碧的手镯。她将轮回盘化作的手镯套在腕上,转眼看看斩魄:“这里不安全了,咱们走吧。”言语之间,他们脚下的水域开始出现动荡的漩涡。

斩魄眼前的一切再次骤然更改,从烟波浩渺的湖泊再度回到桃花繁盛的桃夭乡。要不是还能很明晰的觉察到全身湿透寒彻骨髓的不适感,刚才的一切几乎被他当成幻觉。他呆立一阵,沉声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鱼姬叹了口气:“咱们这个赝品一驱动,那已经停了一千五百年的大轮回盘也就有了感应。会这么快施法阻止,说明人家也巴巴的守着那早已废弃的大轮回盘,生怕有人追查炎啻的下落,也未免太用心良苦了。”话一出口,她却突然愣了愣,又喃喃的言道:“奇怪,刚才那个明明是金灵师旷的御金之术,为什么会通过大轮回盘施展?若是师旷安在,且一直镇守大轮回盘,大可堂而皇之的行事,万不可能传出失踪讯息。而今提桓一统三界,一家独大,岂不是落人口实?还是他也发现了六灵可相生相融的秘密,为了获取御金之术,把师旷给吞了……”想到这个可能,鱼姬脸上忧惧参半,怔怔的愣在当场。

“六灵相生相融?”斩魄听得鱼姬言语,也不由得心头一凛,眼前的小鬼来头绝对不简单。金灵师旷本是六灵之一,即便是在六道残缺重立三界之后,也是权倾三界,仅次于天君提桓。两百年前突然失踪已经是三界之中的一件悬案,虽然很多人都怀疑过跟执掌三界的天君有关,但却没人敢提此事,唯有眼前的小鬼却毫不避忌。如此看来,当年的六道浩劫绝对不是传说中的如此简单。

鱼姬叹了口气,眉宇之间忧虑重重,抬眼看看斩魄,忽然问道:“你落东西在太湖了?”

斩魄心念一动,伸手撸了一把紧紧贴附头颈的湿发,方才想起刚才被轮回盘袭击之时,的确被削掉了一些头发。若是平日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真如鱼姬所顾虑的一般,自己打造的赝品触发了大轮回盘,又偏偏在事发之地留下了蛛丝马迹,以天君的无上神力,要查出他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鱼姬见到斩魄脸上的神情自是明白了几分:“你也不用自己吓自己,一直以来知道你的人不少,可认得你的人不多,加上桃夭乡的结界乃是昔日炎啻布下,绝非泛泛。除非天君亲自来,不然其他的货色也不可能追踪到这里来。不过你放心,他要真吞了师旷,现在恐怕也很头疼,不可能有空来管你。只需要留在这里一年半载的别出去招摇过市,等你断发上的灵气自然消磨殆尽,就算是天君也没能耐确定你跟轮回盘有关。”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斩魄眉头微皱,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幸的是和这个小丫头打交道就一直处于那样的状态。

鱼姬笑笑:“不为什么,反正我不会害你,而且你不是一开始就选择相信吗?一年半载不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许那个时候我也想到办法进入阿鼻大城,可以带你去见你父亲也不一定。”

斩魄心念一动:“难道你现在不能去吗?”

“谈何容易。”鱼姬喃喃言道:“阿鼻大城乃是地狱道中最为残酷的业报之城,仅在人间出现莫大浩劫的时候才会比较接近人间。但即便如此,要避过环绕阿鼻大城的万丈地心烈焰也是个大问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随后微微一笑:“既然应承了你,无论多久也是会做到的。这次你帮了我,或许会为你带来不小的麻烦,这里有颗水遁珠,如果遇上危险,它可以保你一命。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说罢将一颗晶莹剔透闪现着白光的珠子放到斩魄手上,转过身去,地上的水洼发出一道浅浅淡淡的白光,白光散去后,原本立在水中的鱼姬已经消失无踪。

斩魄缓缓的走到屋前的竹椅上坐下,把玩着鱼姬的珠子,心头却难免心绪不宁。不过只是三天时间,那个叫鱼姬的小丫头已经把他心中的疑问放大了百倍。幼时母亲的欲言又止在今天看来已经异常合理。或许他真应该考虑一下鱼姬的建议,暂时留在桃夭乡……

3.铸刀之约

山居的岁月宁静却又不免枯燥,转眼又是三天过去,就在夜晚再度来临的时候,桃夭乡的结界再度被人触动。当斩魄来到结界边缘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在桃林之中,却是那晚上曾前来求他铸刀的天狐白隐娘。不同的是,那精致的面容已然惨白全无半点血色,遍体鳞伤,尤其是身后露出半条雪白的尾巴,殷红的血液从整齐的断口朝外蔓延,已然浸透那身绚丽的石榴裙。

斩魄倒抽一口冷气,上前确认白隐娘尚有一口气在,方才稍稍放心。正在寻思她为何会伤成这样,一转头却发现白隐娘右手成拳紧握着一个暗红色的管子,但指缝间却隐隐透出红光。很明显,她很紧张手里攥着的东西,以至于人已昏迷却依旧紧紧扣住不放。斩魄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她的手指,待到看清她掌心里的物事,却不由得一呆。那是一个暗红色的玉石管子,由两部分铆接。

他下意识的将管子旋开,只听“呼啦”一声一道刺眼的血色火焰猛的飞扑而出,一旦触及林子里的花树顿时顺着枝条呼啸而上,之前繁花似锦的桃树瞬间变成一只硕大的火炬,将这山野夜幕照得亮如白昼!

“炙天骨!”斩魄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那大开的管口露出一小段人的指骨,色泽暗红,不停的腾着火焰。他没想到白隐娘当真取来了终南山神虎玄君的宝物,不过细细想来,若非如此,白隐娘也不会弄成这般奄奄一息的地步。

而今形势紧急,斩魄也顾不得多想,依旧塞上玉管揣入怀中,弯腰抱起早已不省人事的白隐娘飞奔回草庐,将她放在榻上,便转身奔向角落的五斗柜,手忙脚乱的翻出些金创药回到白隐娘身边,正要一一料理白隐娘身上的伤口,冷不防手臂一紧,转头看去,只见面无人色的白隐娘居然张开了双眼,手掌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臂,气若游丝的言道:“……刀……炙天骨……”

斩魄心头蓦然浮起一丝莫名的愧疚,倘若不是他一句言语,也不至于让她伤成这样,他真的低估了这个女人的倔强……

“刀……你答应我的……”白隐娘此刻已然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抓紧斩魄的手臂,只是努力的张开双眼盯着眼前的铸师斩魄,却听得眼前的男人开口说道:“伤成这样还惦记着刀,还是先好好保住你的小命再考虑后面的事吧。”

“你怎能……不讲信用……”白隐娘心中焦急,话没说完,就发现口里被塞进一颗小指头大的丸子,说也奇怪,丸子入口即化,顿时满口苦涩的药材味道,下一刻已然眼前一黑,早已失了神智,软倒在斩魄怀中。

斩魄吁了口气,将白隐娘轻轻放下,转身去屋后打来一盆净水,而后取来一把剪刀,小心的避开伤口剪开白隐娘身上的衣衫,替她清洗创口,敷上止血生肌的草药,再寻来些干净的布条小心的裹好她身上的伤口。等到一切收拾停当,斩魄方才就着榻边坐下,转眼看看沉睡的白隐娘,只见她眉头微颦,原本冶艳的容貌此刻却显得楚楚可怜,几丝乱发贴附在额头,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

斩魄呆呆的看着这精致的容颜,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白隐娘微颦的眉峰。在斩魄的眼中,面前虽然只是只柔弱的狐妖,但这副弱不禁风的身体里却住着一个了不起的灵魂。起码比起一直蛰伏桃夭乡的他要来的勇敢。可是在面对那至高无上的尊神的时候,这种勇敢却无疑会招来毁灭……

当白隐娘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的事物由迷糊逐渐变得清晰。这是一个陌生而简单的房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材味道。窗外露出一株怒放的桃花,有清风拂过,将花瓣带进窗内,轻轻落在榻上。她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却觉得遍体疼痛如同刀割,疼痛提醒了她之前发生的事情,这里是铸师斩魄的家,在她九死一生从虎玄君那里盗取了一小块炙天骨之后,负伤逃回了这里,然后……

“炙天骨!”白隐娘突然反应过来,低呼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但很快又缩作一团,被牵动的伤口就好像被撕裂一般。在她勉强适应了现在的身体之后,却意外的发现自己那身衣衫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就连一直系在脚腕上的银铃也不知去向,赤裸的身体上倒是缠了不少雪白的绷带,一件黑黝黝的熊皮大麾堆在榻边的地上,应该是她坐起来的时候滑下去的。榻边的地上还有一堆带血的绷带,想来是有人帮她换下。这里是桃夭乡,能在这里救治她这一身伤的也只有那一个人,铸师斩魄。白隐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绷带,忽而脸上一红,除了那些缠得很小心妥帖的绷带,她就跟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没有分别。虽然上次她动过色诱那个男人的念头,可这样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倒有些难为情。

白隐娘抓过那件硕大的熊皮大麾,小心的避开伤口勉强裹住身体,吃力的站起身来,赤脚踩在青石地面上,扶着墙慢慢的挪到门口,却听得细碎的银铃声中一个熟悉却微带调侃的声音:“要换成是我,就躺着不动,免得一不小心送掉剩下的半条命。”

白隐娘抬眼看去,只见斩魄枕着右臂仰卧在草庐前的竹躺椅上,左手将她的银铃塞进了腰间的褡裢。躺椅边架着一堆柴火,火焰缓慢的舔悬在火堆上的一个黑乎乎的砂锅,一缕白烟带出一股分外浓烈的药材气味,就跟一直弥漫在屋子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炙天骨呢?”白隐娘顾不上讨还自己的脚链,只是开门见山的追问自己拼死盗来的炙天骨下落。

斩魄坐起身来用插在砂锅里的木筷子稍稍搅动里面正在熬煮的药材,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已将那炙天骨放进熔炉冶炼了七天七夜,就快炼化了。”

“七天七夜?”白隐娘吃了一惊:“我居然昏睡了那么久……如此说来,今天已是月底?”

“不是,今天是二月初四。其实你已经昏睡了十一天。”斩魄将砂锅微微倾斜,把滚烫的药汤斟进一只粗陶碗:“只不过我考虑要不要真的铸造这把刀足足用了四天时间。”

白隐娘脸色微变:“明天就是二月初五?”

斩魄笑了笑:“没错,明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不过你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留在这里避过大劫,并不是非得出去面对赤饕那只老狐狸不可。”

白隐娘微微皱眉:“避?是避一天还是避一世?堂堂天狐后裔岂可如此苟且。”

斩魄叹了口气:“为了区区虚名就选择鸡蛋碰石头,堂堂天狐后裔又岂会如此不智?”

白隐娘面色有些难看:“你倒是孤家寡人了无牵挂,可我还有众多族人,若是我自个儿躲了,他们势必受北疆狐国的倾轧,苦不堪言。”

斩魄摇了摇头:“如此看来,你明日势必要去了断此事了?可惜,可惜,以你目前的伤势,我很怀疑你能否驾驭我用炙天骨打造的妖刀与那老妖赤饕一决高下。”

白隐娘心头一沉,斩魄所言并非危言耸听,但很快她将心一横:“能与不能是我的事,你只要遵守约定把刀给我就成。”

斩魄端着装满汤药的粗陶碗走到白隐娘面前笑道:“好吧,既然你一意孤行,也唯有悉听尊便。先喝了这碗药,至少明天你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扶着墙跟赤饕一决高下。”

白隐娘看看斩魄手里的药汤,只见色如墨汁,也不知加了些什么药物,热气一腾就越发难闻:“这是什么药?”

斩魄微微一笑:“放心,绝对不是毒药。”

白隐娘迟疑的看看斩魄:“我怎么知道你加了些什么进去?”

“你这只狐狸还真是多疑。”斩魄叹了口气:“是啊,我确实加了些东西,等放翻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有胆喝吗?”

白隐娘闻言白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药碗,硬憋着一口气将汤药一饮而尽:“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刀?”她知道他是故意戏虐,倘若他真有什么不规矩的,之前昏迷那么久也早就为所欲为了。

斩魄歪着头打量白隐娘片刻缓缓言道:“好像是我救了你,而你没一句感激,反而三句话不离刀,是不是不近人情了一些。”

白隐娘笑了笑:“我并没有求你救我,一开始你开出的条件是要我取来炙天骨就为我铸刀,而今我做到了,要求你把刀给我才是理所应当。”

斩魄微微眯缝双眼,慢悠悠的欺上前来:“你好像听得不是很清楚,我说的是可以考虑……决定权依旧在我。”

白隐娘心头一凉,继而冷笑一声:“我早该知道你是个出尔反尔的无赖!”

斩魄哈哈大笑:“好啊,那我便就出尔反尔了,你又奈我何?现在咱们的交易得加加价了,这是我说的。

白隐娘咬咬牙:“你想怎么样?”

斩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要你。不过不是一夕之欢,我要你一辈子都留在桃夭乡陪我。”

白隐娘心头一颤,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但很快她轻蔑一笑:“你这样跟赤饕有什么分别?”

斩魄摸摸下巴像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当然有,至少我不是又老又丑,还不会拿你的族人来要挟你就范。”

白隐娘冷笑道:“明日便是二月初五,若是我不能除掉赤饕,我的族人要么会被北疆狐国奴役,要么会性命不保,生死存亡之际你还出尔反尔,用刀来跟我谈条件,难道就不是在拿他们来要挟我?!”

斩魄叹了口气:“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答不答应在你,铸不铸刀在我。”

白隐娘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我白隐娘乃是堂堂天狐传人,从不受人威胁,赤饕如是,你也一样!而今就算我白来了一趟!”说罢咬紧牙关,强忍疼痛迈步朝桃夭乡外走去。

“白隐娘!”斩魄扬声言道:“你就这么出去,凭什么跟赤饕一决高下?!”

白隐娘脚步微微迟疑,继而沉声道:“若是不敌,大不了一死,与你这无耻之徒有何相干?!”说罢加快步伐,身形踉跄的奔桃夭乡外而去。

斩魄目送她离去,不由得苦笑一声喃喃言道:“明明知道死路一条还要一头撞上去,为何你这般固执?”随后他转身走进屋后的铸兵坊,熔炉里的液体已然闪耀着赤色的光华。他摘下身上的甲胄,赤膊走到熔炉之前,自陶模中取出两段断口参差不齐的青铜剑胚低语道:“没想到你这块普通的铜料也有机会成为绝世妖刀,感激那个倔强的女人吧。”说罢将剑胚横在左臂上一拉,顿时血流如注,顺着剑胚的刃口一直蜿蜒,接着他将手一扬,把粘有他鲜血的青铜剑胚抛入沸腾着红色液体的熔炉中,顿时炉内扬起一阵赤色的火焰,将铸兵坊映得通红……

北疆狐国的驻地在长白山头,一汪清冽的天池水不仅映出四野白茫茫的雪山冰峰,还倒映出天池中央诺大一片悬浮水面的赤色城寨。城寨里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绑满了喜庆红绸的高台下已经大摆筵席,化为人形的狐狸们在这里齐聚,只是有悲有喜,心态不一。

北疆狐国的属民无一例外的身着赤色的甲胄,厚厚的皮毛撑起及其彪悍的体格。相对而言来自南方的天狐一脉族人就显得颇为文弱,一个个苦哈哈的拉长着脸。当然,没有任何客人是让刀抵在后背还能笑得出来的。很显然,他们都不是心甘情愿的来参加这场上天赐下的婚礼,也完全可以想见这门亲事会带来的不良后果,可是没有办法,尤其是看到端坐于高台之上,面无表情的等待婚礼进行的正是昔日的老主人,现今的天君特使白琚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免浮起几分前途未卜的不安与憋屈。还有许多来自各个山头洞府的妖魔,皆是怀着看热闹的好事心态各居其位,一面闹酒一面窃窃私语,谈论着这门极不相配的亲事,或叹息,或幸灾乐祸,当然,说得最多的固然是鲜花与牛粪的典故。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喧嚣的城寨顿时静了下来,而后漫天花雨飘摇,一乘八抬花轿在百余喜客的簇拥下吹吹打打而来。尤其是身披嫁衣的白隐娘在喜婆的搀扶下走下花轿,低垂娥首沿着开阔的铺上红色地毯的喜道走向那高台之时,绝世姿容早已使得群妖动容。

白隐娘微微抬眼,看到前方高台之上的父亲白琚,熟悉的面庞上却是陌生的神情。对此她并不意外,当初他降临地界宣布这件婚事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没有任何感情波动,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想什么。他只是在帮高高在上的尊神传达旨意,不会有多余的废话。

“啊哈……啊哈”一阵带着咳嗽一般杂音的喘息声进入白隐娘耳中,她转眼望去,只见一顶缀满缎带珠宝的喜榻被一群身形魁梧的武士抬了出来,榻上盘踞着一个异常肥硕的老者,身披大红喜服,脸上垂挂的肥肉形成了若干层可以夹死苍蝇的褶皱,涂满雪白脂粉的脸稍稍动弹就见到白色的粉末簌簌而下,掩盖不住那张经历数千年风雨洗刷的老脸上的褐色斑纹。如果说有什么不是透露着腐朽老迈气息的,那只有那一双红色的小眼睛,在松垮垮的眼袋中不时闪现着贪婪而凶悍的眼光。毫无疑问,这就是尊神为她安排的夫婿,北疆狐国的大王赤饕。

白隐娘有几分作呕的感觉,转眼间已被喜婆抬上了那张安放在高台之下的喜榻,与赤饕相对而坐。近在咫尺,那股难闻的腐朽气息更是萦绕不去,便是漫天花雨香风也无法掩盖。

白隐娘暗自握紧了藏在袖笼中的匕首,偷偷瞄了瞄身旁的赤饕,却听得赤饕那破锣一样的嗓子里滚出一阵浑浊的痰音:“听说尊神降旨那天你很不合作,本王很不高兴。而今既然嫁与本王,此后便要安分守己,若是再有不识大体之事,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白隐娘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偷偷左手探向地面,心头默念口诀。天狐一脉本是木灵近卫,一向有操纵树木花草萍藻的灵力,这里虽是天池中央,但既有浮土,她最擅长的机关草也同样种得。

此时一直端坐高台之上的白琚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举头望天张开双臂一声清啸,周围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白琚拖长了声音如同祷告一般念道:“无上天君赐福下界,玉成小女隐娘与北疆狐王赤饕的锦绣良缘,自此南北狐界合为一家,共沐天恩。兹狐王赤饕,仁爱英明,感天之兆,顺天之德……”云云,虽只是些溢美之词,但字字句句都等于宣告日后的狐界皆以赤饕为尊。一干天狐族人无不流泪涕零,可又无能为力。

白隐娘偷偷打量身旁的赤饕,很明显,他对那番祝文很是受用,肥硕的脑袋情不自禁的微微晃动,露出同样褶皱密布的脖子来,可以很明显的看到浮凸在肥膏之中的绛紫色的粗大血管。看起来,只需要在那个部位重重的扎上一匕首,势必让这老妖血溅五步。不过,她只有一次机会。赤饕绝非寻常货色,若是一击不中,送掉的就是自己和族人的性命。所以,她必须很小心,抓住那个赤饕防范心最弱的时机。

白琚已经念完了那一大篇祝文,拖长声音高声唤道:“特赐封通灵狐王,礼成,叩谢天恩浩荡!”黑压压一片妖魔皆拜倒叩首,唯独赤饕面有得色抬起头来,一方称王多年,虽到了垂暮之年才得上天册封,但从此后可统领狐界,可谓权倾天下,如何不让他自鸣得意?

就在赤饕再度露出那段丑陋的脖颈的时候,喜榻周围的地面骤然激起一阵三丈高的尘土,无数草木的根须瞬间蜿蜒而出,朝着那方喜榻压了下来,瞬间将赤饕肥硕的身躯紧紧缠住。就在同时,一旁的白隐娘已然将身一跃,藏在袖笼之中的匕首化为一道白光直取赤饕颈项,快如闪电!

此变一生,周围的妖魔们不约而同的爆发出惊呼声。这一击白隐娘早已算好了角度和力道,有那么多机关草的围困,以赤饕这等庞大迟钝的体型根本不可能躲得掉。可是很快,白隐娘吃惊的发现手中的匕首如同陷进了一大桶黏糊又韧性十足的生胶一样,非但无法深入,就连拔出来也是千难万难!

赤饕歪着脖子夹着白隐娘的匕首,桀桀怪笑道:“你以为本王这数千年寿元是白活的么?”而后将脖子一扭,只听得‘格拉’一声,白隐娘手里的匕首已然被折为数段!

白隐娘心知不好,忙纵身想要逃开,不料却觉得脚腕犹如陷入了一只硕大的铁夹一般,继而整个人被重重的掼在喜榻之上,劲道之大早将喜榻砸得粉碎!

白隐娘已被摔得头昏脑胀,那一大片原本紧紧勒住赤饕的机关草也瞬间散了开去,她心头暗叫不好,勉强抬眼看去,只见诺大一段赤色的狐尾正呼啸而来,想要就地滚开却还是慢了一步,那段狐尾就像一条择人而噬的赤色巨蟒,呼啦一声缠上身来。白隐娘只觉得浑身骨骼格格作响,就连喘息也是不能,更枉论动弹一丝一毫。

客席之上的天狐族人见得白隐娘被制住,也顾不上畏惧,纷纷扑上前来,却被赤饕随意一扫就一个个被抛甩出去,还未爬起身,就被赤饕的部下以钢刀架住,半点无还手之力。

高台之上的白琚对于眼前的景象全然视若无睹,只是慢条斯理的言道:“吉时已到,还不速速完婚?”

赤饕哈哈大笑,探出肥硕的指爪扯过白隐娘,按住她的肩膀朝着高台拜了三拜,而后扣住白隐娘的脖子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凑到白隐娘面前怪笑道:“本王早就有言在先,你既如此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本王无情。”说罢对着正以刀压着一干天狐族人的部下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只听得两声惨呼,两具无头的尸首呯然倒地,鲜血蔓延而出,将地面染得一片血红!

“不!”白隐娘勉力尖叫一声,想要挣脱赤饕的束缚阻止他残杀自己的族人,可是却徒劳无功。她猛的抬起头,朝着高台之上的白琚喊道:“父亲,难道你就这么看着他屠戮我们的族人么?”

白琚垂眼看看白隐娘,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说道:“屠杀不好,不过悖逆天意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你若是爱惜它们的性命,就顺应天命与通灵狐王完婚。”

赤饕哈哈大笑:“是也,是也,你要他们活命很容易,送他们去死也不难……”

话音未落却听得一个天狐族人高声喊道:“当家且勿以我等为念,万万不可屈从那不要脸的老妖……啊!”一句话没说完,旁边早有人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在地,一时间四野一片死寂。

赤饕长嘶一声:“现在,还有没有人敢反对的?”

就在此时,却听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等一下,我有话说。”

4.刻骨铭心

白隐娘早已泪流满面,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挤出人群,赤膊着甲,目光清冷,正是在桃夭乡见过的铸师斩魄,她没想到他居然会到了此间,只是见到他从背上的包裹里取下一个三尺长的方盒子。

赤饕怪眼圆瞪,眼前的不速之客虽从未蒙面,但他可以很明显的觉察到他身上的人的气息,不过凡人是不可能有能耐,也没那个胆子闯进他这群妖盘踞的驻地,很明显,眼前人是一个妖族凡裔。他桀桀笑道:“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半人半妖的贱种,你好大的胆子,本王的地盘你也敢闯?!”

斩魄冷冷一笑:“你这又骚又臭的狐狸窝我原本也不想来,不过我曾与她有约,现在不过是把她托我打造的东西送来了。”他目不斜视的望着白隐娘,全然视群妖如无物,径自走到白隐娘面前:“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铸好,不过我要的报酬不变,要是你在这里应承了,东西就是你的。”

白隐娘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在开玩笑,能不顾安危闯进赤饕的老巢,这说明他很认真,而且是以性命在对她认真。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却不知如何言语。

赤饕也看出两人的不寻常,恼怒之余咬牙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本王面前放肆!”说罢,将口一张,一股腥臭的黑雾直奔斩魄面门而去。

斩魄没有回避的意思,只是将手里的盒子一抛,一把赤色弯刀乍然而现,锋利的刃口带出一大片炙热的火焰,将那片黑雾瞬间燃尽。他伸手接住弯刀,沉声言道:“刀名桃隐,以天狐之名,炙天之骨,铸师之血炼就,世间仅此一把。我铸兵千年,从来没有为任何人流过自身鲜血,既然为你开例,你就得一生一世跟着我。”

白隐娘心念一动,就算她再笨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此刻早已言语哽咽:“你……何苦为我如此?值得吗?”

“值得。”斩魄一声低吼,手里的桃隐刀已然化为一条火龙直取赤饕的尾巴,赤饕躲闪不及,只觉得尾部一阵炙热疼痛,转眼看去,那原本紧紧卷着白隐娘的长尾早已被劈为两段,污血四溅,将原本大红色的地毯染作一片暗红。

白隐娘只觉得身体一轻,已经滚落在地,待到稳住身形,却发现眼前一阵暗黑,似乎转瞬之间就陷入黑夜一样。就在此时,她发现地面竟然不是冷硬的实地,而是湿湿滑滑弥漫着一股子难言的恶臭,而且稍稍触碰居然会觉得皮肤生疼!

忽然间黑暗中一只大手伸来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白隐娘不知是敌是友,正想甩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别怕。”一听到这个声音,白隐娘忽然平静了下来,随后眼前一亮,一片赤色的火光照出斩魄的脸来。白隐娘伸手紧紧的揽住了这个为她闯进老妖巢穴的男人,颤声道:“这是哪里?”

“我想,咱们是在赤饕的肚子里。”斩魄伸出左臂将白隐娘抱了起来,远离湿滑的地面,“不赶快想办法出去的话,咱们会被那些黏液给化掉。”他右手的桃隐刀微微挥动,便在一片黑暗之中带起一片赤色的火焰,火焰周围三丈范围可以看得清楚,但三丈之外却浓黑如墨,被火焰所炙,便发出啪啪的细响,那是老妖肚子里的剧毒瘴气被桃隐刀炙烤所发出的声音。斩魄眉头微皱,他足上的铜靴虽可避免侵蚀,但留在此地却不是长久之计。

斩魄凝视眼前似乎无边无际的一片黑暗,将刀一挽奋力劈出,一道火龙呼啸而出,但不久便被黑暗所吞没,但也扫开了眼前的一段道路,他心头微喜,一手揽着白隐娘,一手握紧桃隐刀,快步前行,一路上以刀开路,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忽而听得一阵极度响亮的类似于风箱运作的声音,同时可以感觉到有一股强风不时来回涌动,若非斩魄站稳了身形,只怕早被刮倒在地。

“这里……多半是到了老妖的咽喉了。”斩魄喃喃言道,他掉转刀口,冲着那滑腻腻的猩红地面重重的插了一刀,就在同时,这个黑暗而散发着恶臭的世界骤然颤抖起来,带起一阵类似咆哮的嘶鸣,很明显,对老妖赤饕来说,咽喉内的这一刀比起之前的更为痛楚!

斩魄伸手将桃隐拔了出来,只见一片战栗一般的震动中,刀锋离开地面露出一线微光,但很快刀口又瞬间闭拢。

“好个老妖怪,”斩魄眉峰一沉,桃隐刀已经飞快的朝着地面连斩数刀,虽说地面上刀痕纵横,却依旧是很快闭合,除了让那咆哮声愈加凄厉,周围震动更为强烈外,对于老妖赤饕似乎伤害不大。他转念一想,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也难怪,桃隐刀时刻在与老妖腹中的瘴气抗衡,也自然杀伤力大减。”

“等一下!”白隐娘灵机一动,“再劈上几刀,我有办法!”

斩魄心念一动,早已抡起桃隐重重的朝着那猩红的地面招呼过去,白隐娘手指微动念动口诀,只见地面刀口透光之处还未来得及闭合,就有无数细小的草茎藤蔓蜿蜒而出,并瞬间聚合扭结成合抱粗的根巨树,虽无叶无花,但却生长及其迅速!

对于赤饕而言,白隐娘在他咽喉之中种下的机关草,就好似在伤口之中打下了一根会不断蔓延生长的木桩,伤口撕裂自然疼痛难忍,也顾不上许多,只好抓住那残留在体外的机关草重重一扯,生生而将植入咽喉的机关草连根拔出,顿时咽喉开了个大洞,瞬间血肉模糊!

两道灵光早已从他咽喉处的窟窿里飞跃而出,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却是斩魄与白隐娘双双脱困而出。斩魄落在地上,早已双臂握刀旋身斩出,只见一道直逼天际的赤色火焰席卷而出,将那老妖赤饕瞬间斩为两段,粘稠的污血汩汩而出,将地面染作一片绛紫色!

周围的妖魔见得赤饕被诛,一个个目瞪口呆。天狐族人原本见赤饕吞掉白隐娘,一个个悲痛欲绝,乍然见得这等形势逆转不由得欢呼雀跃。倒是一干赤饕旧部想要为赤饕报仇,却又忌讳着斩魄的桃隐刀,一个个裹足不前。

白隐娘眼见赤饕毙命,总算松了口气,忽而身子一轻,却是斩魄伸臂将自己挽住挟在臂弯,便迈开大步朝城寨大门走去,不由得一惊:“你……你又想干嘛?”

斩魄笑了笑:“不干嘛,只是将铸刀的报酬带回去而已。”他将脸转向眼前黑压压的一群妖魔以及立于高台之上的白琚扬声喊道:“赤饕是我杀的,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我铸师斩魄的女人。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可来桃夭乡寻我!我铸师斩魄绝不畏首畏尾。”

立于高台之上的白琚依旧是面无表情,事态的发展已非当初天君旨意范畴之内,所以没有相对应的措施,赤饕已死,北疆狐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而诛杀白隐娘,只会使得狐界的情况更加混乱,对于天君分步掌控兽道有百害而无一利。对他而言,再未得到进一步指示之前,除了按兵不动,也别无他法。于是将身一转,早已登云而上,重归天界。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白隐娘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下去。白琚这么不置可否的离去,倒是她始料不及的。而这个男人置生死于不顾闯进这妖巢救她,从这一刻起,她已经不能再离他而去。她只是伸臂攀住斩魄的肩膀和腰际,乌黑的长发掩盖了半张面庞。隔着那带着他体温的甲胄,她可以很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声,有力而炙热。

群妖目送他二人离去,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原本为观礼而来,眼见赤饕伏诛,也就没有了留下的理由于是便纷纷散了。而赤饕平日里以武立威,手段残暴,他在时一干狐子狐孙倒是敬畏有加,而今见他一死,自然无多大的悲恸之心,诺大的城寨里只听到喧闹连连,却是在为了谁继任狐王之位而争吵不休……

远离了北疆狐国的范围,斩魄轻轻放下白隐娘,随后挥挥手:“你跟他们走吧。”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的树林,可以很明显的看到那些个尾随而来的天狐族人们一张张忐忑不安的脸。

白隐娘心念一动:“你不是……”

斩魄叹了口气:“再跟下去,只怕桃夭乡会变成狐狸窝。回去当你的大当家吧。”

白隐娘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冒这么大的危险来帮我,难道不是为了得到我吗?”在一起经历生死之后,他居然会让她离开,一种莫名的不甘开始在她心中蔓延:“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让我离开?”

斩魄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说过,我若强留你在桃夭乡,就跟那赤饕没区别吗?因为我帮你,所以你留下。那么这件事上挟恩与挟威,也确实没多大分别。其实你不用感恩什么的,一早我就说过的,这不过只是我心血来潮陪你疯上一回,现在我过足了瘾,也是时候桥归桥,路归路了。”说罢将手里的桃隐刀递给白隐娘:“现在,咱们两清了。”说罢转身离去。

白隐娘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不由得百感交集,赤饕并非泛泛,何况诛杀天君册封的狐王,也绝非一件寻常事,她完全可以想见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悖逆天君旨意是为了保住天狐一脉的自由与尊严,而他呢?倘若真如他所说的,此番前来难道真的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疯狂之举吗……

“不!你是为了我!”白隐娘心念一动,她早该想到,他当着那许多人宣布自己与他的关系,无非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为了跟赤饕抢夺女人,所以胆敢诛杀天君册封的通灵狐王,那样便是把赤饕的死一肩承担。如此一来,天君便不会来追究她抗旨拒婚的事,而会只把他当做眼中钉!

她想通这一节,只觉得心中酸楚,自与他相识时间并不长,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自己做到如斯境地。往昔他曾经说过的话,为她所作的事,一幕一幕尽浮于眼前。第一次表白,她当他是孟浪轻薄;第二次表白,她当他是恶意刁难;第三次,她居然相信他只是心血来潮的疯言疯语。白隐娘突然发现自己迟钝得可以,她转头吩咐族人回鹿台岗休养生息,自己却奔着斩魄离去的方向而去,无论将来将要面对什么,她都无法让他独自面对。

桃夭乡的林子依旧是桃花盛开,但是已经笼罩在一层她无法逾越的无形结界之中。白隐娘在林中高声呼唤斩魄的名字,但四野寂寥,只有桃花簌簌而下,而无半声应答。

白隐娘不能确定斩魄是否还安好,只能在林中徘徊不去,声声呼唤,直至月上枝头,声音沙哑。那一株株桃树相互叠嶂,极目之处皆是冶艳花朵,忽然间听得一阵清脆的银铃声,转眼望去见到林中露出的灯光照亮了一角风炉的尖顶,她不由得心中狂喜,那是他的铸兵坊,这说明桃夭乡的结界已然向她打开!

随着她的快速奔走,桃夭乡的一切又浮现眼前,草庐、铸兵坊、篱笆、以及草庐前的那张青幽幽的竹躺椅。他仰躺在躺椅上,手里捏着一串小小的银铃,那是她上次重伤昏迷之时,他从她脚腕上解去的脚链。

“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白隐娘停下了脚步,解下腰间的桃隐刀抛向斩魄:“只是留下这把刀,算什么?”

斩魄一手接住桃隐刀,顺手将刀连鞘一起插入地面的浮土之中,抬眼看着白隐娘,幽幽的叹了口气:“你本不该来的。你都不知道我说服自己放你走,费了多大的劲儿。”

白隐娘摇摇头:“要是你以为白隐娘是说放就可以放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她缓缓走到斩魄面前,扯着他的甲胄强迫他站起身来,四目相对,而后喃喃言道:“从来只有我白隐娘偷别人的东西,没有人可以从我这里偷了东西,还能全身而退的。”

斩魄笑笑:“如果你说的是铃铛,我还给你就是了。”

“不光是铃铛,还有心。”白隐娘突然跳起身来,伸臂揽住斩魄的脖子双足悬空,在斩魄的嘴唇上轻轻一啄,而后妩媚的笑道:“看你怎么还?”

斩魄睁大了眼睛,白隐娘的如花容颜就在眼前,唇上一粘即走的轻软就如同一张柔韧的网蓦然覆上他的心。其实他曾经无数次的追问过自己,为什么会为了这个固执的女人一改初衷,甚至放弃安逸的世外桃源生活,搅合进狐界的权利争斗,乃至于不惜得罪对他而言避之唯恐不及的无上天君,全然无视可能会招来的灭顶之灾。得出的结果是,他与她太多相似之处,所以才会一不小心喜欢上了她,做出那许多本不该做出的举动。一切来得很快,也很突然,所以他不认为她也会有这样的情怀。他本以为她这般固执的在林中呼唤他,寻找他只是为了报恩,而这一吻,却已经让他开始困惑。他轻轻松开她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把她轻轻的放在地上,苦笑一声:“我说过的,你不用为了感恩跟我在一起。”

白隐娘原本满是期待的眼中露出几分不满:“如果你觉得我来找你是为了报恩,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白隐娘向来自视甚高,就连天君旨意也无法扭曲我的意愿,你以为我会为了恩惠而跟一个男人一生一世吗?你看不起自己不要紧,看不起我白隐娘可不行!”话音刚落,她再度跃身而起,猛的扑入斩魄怀中,抱住他的头颅重重的在他鼻子上咬了一口。

斩魄吃痛,却又心念一动,他不是愚钝之辈,白隐娘话里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只是这样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叫他全然无所适从,这一扑使得他身体失去平衡,带着他身上的白隐娘朝后倒去。只听“格拉”一声,那把跟了他无数岁月的青竹躺椅已经被两人的体重压垮在地……

随着夜色渐去,曙光乍现,斩魄睁开双眼凝视着沉睡于自己胸膛之上的白隐娘,手指轻轻划过她柔顺的黑发,缓缓的落在她光洁的脊背上,碰掉了几片绯色的花瓣。昨夜的温柔缠绵还历历在目,可此刻,却不得不让他正视一些事来。他摸索着散落在身边的衣物,翻出那个装着水遁珠的褡裢来。

“这是什么?好漂亮。”白隐娘睁开了眼睛,却见斩魄正把玩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若有所思。

斩魄伸臂搂住白隐娘的身体,顺便把珠子送到她眼前:“不过是件小玩意,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他将头埋在她的发丛中,贪婪的吸了一口青丝之间的淡淡幽香。对抗无上天君的结果他心知肚明,更不用说他没有听从鱼姬的告诫留在桃夭乡,反而在天君的特使面前露了形迹。纵使能凭借这颗珠子逃得性命,从此三界之中也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那位一统三界的无上尊神不可能放过身上流淌着火灵炎啻血液的他。现在的安宁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一旦大难临头,鱼姬给的水遁珠至少可以救她一命。

白隐娘用两根手指夹住这颗珠子,高高举起,闭上一只眼睛。她并不知道手里的珠子有着什么样的功效,更不明白斩魄给她这个小玩意的用意,只是有意无意之间透过晶莹剔透的珠子审视上方交错花枝缝隙之中的天空。虽然嘴角带笑,但心里却是心事重重。她不觉得高高在上的天君能够放过破坏他一统狐界计划的斩魄,也无法预计会在什么时候天降灾劫,毁掉眼前的一切。只是从她回到斩魄身边那一刻开始,她早已作出了决定。无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她都会和他一起,永不分离。

这对情人相依相拥,却各自转着各自的心思,他为她留下独活的希望,而她却想着与他同生共死。在避无可避的劫难到来之前,他们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彼此纠缠,不只是身体,还有他们的灵魂……

桃夭乡中花瓣纷飞,依旧是春色无边,可桃夭乡上方的天空却由曙光初现的鱼白色渐渐转为黯哑的层云密布,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焖雷。或许是感知大难将临,就连林中一向欢鸣的雀鸟都噤若寒蝉。绚丽的桃花花瓣纷纷跌落于地,只剩下一丛丛秃枝不屈的指向天际。

斩魄拥着白隐娘双双坐在桃树之下,看着林间的旋风将无数绯色花瓣卷的四下飘散,抬眼看去,只见桃夭乡上空的天空乍然出现一圈刺眼的黑色光圈。

“时候到了。”斩魄托起白隐娘的脸喃喃言道:“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继续做以前那个无畏无惧,固执得要死的白隐娘。”

白隐娘惨然一笑,只是紧紧的抱住斩魄的脖子:“你既然知道我固执,难道还指望撇下我独自一人吗?就算我肯,天也不容我。”言语之间,一道巨大的闪电已经从天而降,撞向那只剩层层枯枝的桃夭乡。然而却在即将触及桃夭乡的时候瞬间消散,仿佛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千百面来笼罩在桃夭乡的结界也随之烟消云散,就在第二道闪电接踵而来的同时,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在光与火的焦灼中斩魄与白隐娘对视一笑,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哪怕下一刻化为飞灰,也无所畏惧!

就在闪电击中地面之前,一道不甚明显的白光乍然而现,笼罩住白隐娘全身,刚才那种刺痛的焦灼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到极致的寒意。她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转瞬之间发生了改变,周围不再是正化为齑粉的桃夭乡,而是一大片茫茫无际的海域,只有一色的水与天,以及弥漫在水天之间的白色雾气!

“斩魄!……斩魄!”白隐娘猛的呛了口水,划动四肢让自己浮在水面,心头蓦然闪过一阵惧意,四下张望,四周只有茫茫大海,哪里有斩魄的踪影?!

忽然间见得远处的水雾之中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白隐娘心头一喜,忙划动手臂朝那个方向游去,然而到了近处,却停住了动作。水雾中走出的只是个十一二岁的白衣女童,她那双缀着白色绒球的鞋子在水面轻点而过,使得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

“看来斩魄把水遁珠给了你。”鱼姬低头看着水中的白隐娘。

“斩魄在哪里?”白隐娘已然失去了平日的判断力,没心思去计较眼前事物有多么不合常理。

“很遗憾,”鱼姬叹了口气:“没人能抵抗天君所掌控的天雷矢。”

白隐娘早已经猜到了结果,听到此言,顿时万念俱灰,停止了手足的划动,整个人开始缓缓的下沉,当海水漫过头顶之际,眼前依稀可见斩魄的面庞。白隐娘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怅然一笑,心想就这么永沉海底总好过在撕心裂肺的回忆中苟且偷生,到底还是因为她才使得斩魄招来无妄之灾,只是他什么都算准了,只是算漏了他在她心头的分量……

冰冷的海水灌入她的口鼻,并没带起如何难受的感觉,只是寒冷到了极致,忽然冥冥之间听得一个声音说道:“你就这么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白隐娘心念一动,眼前的海水豁然裂开,就如同被一把大剪刀骤然剪开的一大段丝绸。她惊异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正沿着如同山坡一般倾斜的浪峰缓缓走下来的鱼姬,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可是……她哪有什么孩子?

“唔,似乎是个男孩。”鱼姬歪着头看着白隐娘:“天狐一脉的后裔,流着人类的血液,却又有着火灵炎啻的血缘。你的儿子会是一个比他父亲斩魄还要不可预测,且更让天君头疼的异数。若是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岂不正遂了那位乐于摆布众生的无上天君的心意?你甘心吗?”

“什么?……”白隐娘越听越惊,与斩魄一夕之欢就算有了身孕,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看出来的,可眼前的女童所说的话竟然让人无法怀疑。

“其实你不用把斩魄的死归咎于自己,就算没有你,他那继承自火灵炎啻的血统也会使得天君视他为眼中钉。”鱼姬见白隐娘脸上的表情由惊诧而转为愤怒,微微顿了顿继续说道:“而这样的对立还会延续到你的儿子身上,除非他一出生你就封印住他血液里潜藏的火灵之气,否则,他也难逃天君毒手。”

白隐娘不由自主的伸手捂住平坦的小腹,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感到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萌芽。一时间,悲喜交加,却又忧惧参半,六神无主之时,求死之念不知不觉已抛到九霄云外。

“留着性命回去吧。”鱼姬微微一笑:“毕竟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白隐娘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和那神秘的白衣女童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沐浴在雨中的一大片焦土!龟裂变形的土地,在雨中还冒着呛人白烟的枯树,还有那死一般的寂寥。若不是碎裂于地的熔炉碎片,和那把半埋焦土中的桃隐刀,她几乎认不出这里就是那个遍地桃花的世外桃源桃夭乡。

白隐娘颤抖的双手刨开焦土,取出那把以她之名,斩魄之血铸就的妖刀,绯红的刀刃犀利如旧,只是铸刀的人已然不复存在。天君的法器摧毁了关于斩魄的一切,而她却根本无能为力。那高高在上的尊神摆布他们的生死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只是有些东西,却是任凭怎样的无上神力也不可磨灭的。斩魄在她的生命中犹如昙花一现,虽然及其短暂,却刻骨铭心。而她腹中正孕育的小生命也不仅仅只是他的延续。或许那个神秘的女童说的很对,活着总是有希望。

白隐娘立在废墟之中,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号嘶吼,只是紧握手里的桃隐刀,拭去了眼角淌出的泪水。因为前路还有无数的曲折艰难,所以她要做那个无畏无惧,固执得要死的白隐娘。这是他的心愿,也是她自己的。只有一个无畏无惧的白隐娘才能保护他留下的那个异数-他与她的孩儿安全的长大成人。

终有一天,凭借一己私欲摆布一切的人会付出代价,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君也不例外!

《桃隐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