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街面依旧飞着细雪,倾城鱼馆大堂里的火盆光线却渐渐暗淡起来。
鱼姬用火钳拨亮炉火,便听得脚步声响,却是狐狸三皮已经洗完了那堆碗碟,捧了盆木炭自后堂转了进来放在炉边,顺便将被炭灰染得黑乎乎的爪子在背后蓬松的尾巴上搽了搽,一面夸张的抖着肩膀,一面口里抽着冷气丝丝作响:“冷、冷、冷,就我一人在干活,你们倒是会享受……”话没说完人早已挤到了火盆边,顺便拉长身子伸伸懒腰。
鱼姬见他这般痞懒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拜托你把尾巴收起来好不好,虽说龙捕头不是外人,但要是被别的人看了去,咱们还能在汴京城混下去么?”
三皮满不在乎的翻翻白眼,只是扯过尾巴坐在屁股下面:“都这会儿了,天又冷,外面别说人了,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害怕被谁看了去?整天啰嗦个没完,倚老卖老……”
“你说谁倚老卖老?”鱼姬的声音高了八度,虽说面上依然带着微笑,但双目灼灼自带几分威吓。
三皮嘴碎倒也非不识时务之辈,见事不对忙陪笑道:“哪有此事?是三皮口齿不清让掌柜的误听了,三皮是说掌柜的整天忙过不停,太过操劳,辛苦,辛苦。”
龙涯见状哈哈大笑:“你小子倒是会见风使舵,这些年来越见精乖了。”
三皮细长而妩媚的双眼斜斜的瞟了瞟龙涯,眉毛微微一扬,起身将身一扭,顷刻间化为一名丰姿绰约的冶艳女子。众人皆是愕然,三皮早欺身贴了上去,顺势歪在龙涯怀里,伸出纤纤玉指轻点龙涯的下巴,娇声嗔道:“岂止是精乖,更乖巧的都有……”只可惜那纤巧的手指上全是煤灰,龙涯脸上顿时花了一片。
龙涯倒是不妨三皮使出这一招,软玉温香抱满怀居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冷天的蓦然出了一头冷汗,抬眼见对面的鱼姬垂首扶额,已然是看不下去的无奈神情,唯有干咳两声:“鱼姬姑娘,我可以揍他么?”
“请便。”鱼姬答得轻描淡写,心想看来这段时间那小狐狸确实过得太安逸了,居然想出这般荒唐的点子来耍乐。
“你……当真舍得?”三皮娇笑连连,秋波频传,见龙涯避之唯恐不及这般形状,越发觉得好玩,却不料一时间乐极生悲,只觉得头顶一阵剧痛袭来,一抬头,只见明颜叉腰立在眼前,一双碧泠泠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手里的长柄酒勺正落在他头上,然后听得明颜一字一句的咬牙道:“我舍得!”
三皮突然出了身冷汗,将身一晃恢复本来面目陪笑道:“大伙儿这么熟了,开开玩笑……不必当真……”
“开玩笑?”明颜火冒三丈:“你这没节操的死狐狸精!”说罢抡勺便打,两人在堂里一追一逐,几个回合下来三皮头上已然挨了好几记,只敲得他龇牙咧嘴连连告饶。
鱼姬连连摇头,转眼见龙涯张口结舌呆若木鸡,也觉好笑:“龙捕头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这两个冤家一天不闹腾,便觉得日子难挨。”
龙涯搽搽冷汗,叹了口气:“好在一物降一物,只是那明颜丫头下手没轻没重,别出乱子才好。”
鱼姬摇摇头:“放心吧,三皮那小泼皮让着她呢,要是真动起手来,现在的明颜哪里是他的对手。”言语之间目光落在那对正在打闹的冤家身上,虽是在笑,但眉目之间却带几分忧心。
龙涯见状只是微微一笑,沉声宽慰道:“有些事情,急也急不来,不如放宽心,随其自然的好。”继而目光追逐着明颜三皮两人的身影,突然一笑:“话说回来,明颜妹子这脾气倒是一直都是如此。对了,当年鱼姬姑娘离开鬼狼驿之时,不是说到还人情,这些年来我煞费思量,但始终不明白姑娘所指。”
鱼姬莞尔一笑:“以后你自然也就明白了。那时候本以为还了人情便了了心事,不料没多久又兜兜转转的遇到了,之后更是来来往往,经过那么多事,早算不清这许多”
“你是说天盲山那一次。”龙涯叹了口气:“感觉自打和你们认识以来,就好像是上了一条船。”
“贼船?”三皮一面躲避明颜的酒勺,一边忙不迭的插嘴道。
“你才是贼,你全家都是贼。”明颜手里忙着,口里也不消停。
龙涯将手一摊,神情甚是无奈:“虽不是贼船,但惊奇诡异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鱼姬笑道:“现在下船还不晚。”
龙涯摇头道:“既然上都上了船了,说啥也是不下的了,在天盲山时候如是,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三皮好奇道:“听你说了许久,到底天盲山是个什么地方?”
明颜也停下了追打,叹了口气:“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鱼姬点点头,先前的嬉笑表情此刻也变得凝重起来:“不错,的确是个可怕的地方。”
1.五石散案
事情还是得由龙涯经历鬼狼驿一役,返回京城说起。
一路行程安排虽然紧凑,但边关离京城也有大半月行程,待到他回到京城,已是上元将近,衙门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于是也乐得清闲,时常在汴京街头溜达闲逛。
上元又名元宵、春灯,相传乃是上元天官赐福之辰。故而中土人士历来便有燃灯相庆的俗例,在汴京城中更是隆重,自正月十三便开始点灯,直到正月十七方才落下,前后足有五天之长。
白昼为市,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夜间燃灯,种种精致花灯争奇斗艳,蔚为壮观。御街坊前,万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汴河之中也有浮灯无数,牵起两岸青年男女的无声情愫。更有京都少女载歌载舞,万众围观。游人们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音喧杂十余里。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
这等盛会,自有不少好事的同僚相邀,去那莺歌燕舞的温柔乡中闹酒耍乐。龙涯原本也非不解温柔的木讷之辈,岂料这一回夹在些个软语温柔的美貌姑娘中间却不知为何觉得坐如针毡,四肢无措,好不容易才甩开嬉笑劝酒的同僚们去外间的栏杆处透口气。
栏杆边夜风轻拂,顿时把身畔沾惹的脂粉香气冲淡了不少。龙涯长长的吐了口气,抬眼凝视远处的瑰丽灯火,心头却浮起那张美玉般皎洁的容颜来。“但愿后会有期……嗨……真能再见面吗?”他喃喃的念叨着,又自我解嘲一般晃了晃脑袋。自打鬼狼驿一别,就再没有见过那位鱼姬姑娘。虽然明知她兴许也身处这汴京城中,却不知伊人何在。他也曾套过户部的关系,托人查访她的下落,可惜户部的汴京户录里根本就没有她的记录。很有可能她只是客居此地的过客,茫茫人海,想要找到这么一个全无任何记录的人,基本上就跟大海捞针一样不切实际。
不一会儿醉醺醺的刑名知事査小乙又端着酒杯跌跌撞撞的寻了过来劝酒。正在拉扯之间,只听得一声巨响,接着一个物事自栏杆外呼啸而过,然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响动,楼下原本喧闹无比的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而后便是一阵杂乱而惊惧的尖叫声!
龙涯虽也吃了不少酒,顷刻之间也醒了几分,探身一看,只见院子里人群四散,而楼下正对此处的石板地上匍匐着一个赤条条的男子。只见脖颈扭曲,背心微耸,一片猩红的液体正自其头颈部位不断蔓延开去,很明显,此人已然颈骨折断,多半回天乏术,但最为诡异的是那朝上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双目如着魔一般仰望夜空,似乎还在追寻什么…龙涯倒抽一口凉气,又听得头顶有物坠下,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只是伸臂一揽,只觉得手里一沉,果真又是一人自三楼堕下,只是这一次掉下来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那女子发髻散乱,双目迷离,和那个堕楼的男子一样,脸上也带着那种古怪的笑容,口里咿咿呀呀呓语不断。虽说一臂被龙涯紧紧扣住悬在栏杆外,但另外一只手臂和双足却还在无意识的摆动着。当然,她身上的衣物也并不比地上那个赤条条的男子多多少,偏偏在这更深露重的寒夜之中,触手滚烫,体温惊人!
龙涯运气于臂,大喝一声,已然将那女子拉回栏杆处,拦腰将其抱了进来。一旁原本呆立的酒客和姑娘们方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取过衣物暂且为其蔽体。
不料那女子忽而又拍打着双臂跳将起来,一面吃吃笑着,一面口里含糊的喃呢着:“飞啊……飞啊……我也在飞啊,周公子……”只见白兔也似的双峰肆无忌惮的上下跳跃,而胸前檀中穴附近却和后背、脸庞一般泛出一片红潮,在灯下映出一片亮光,竟然是遍体汗珠!众人皆是一片愕然,继而又上去想要制止她这般如癫似狂的举止形状,只是那女子看似柔弱,此时却力气大得惊人,几个人上去都按捺不住!
龙涯眉头微皱,伸指在其脑后枕骨下一按,那女子便如断了线的提现木偶一般颓然倒地,昏迷不醒。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取来衣服暂时盖在那女子身上。一个陪酒的姑娘定眼一看,惊叹一声:“这不是咱们飘香院的花魁胭脂吗?怎生这般无状,难道是被狐大仙上身了?”
龙涯蹲身检视片刻,伸指在胭脂嘴角一搽,沾上些细微的紫色粉末,在鼻翼边微嗅,蓦然脸色一变:“是五石散!”
五石散乃是一种用石钟乳、紫石英、石硫磺、白石英、赤石脂等五味石药合成的中药散剂,相传乃是东汉医圣张仲景所创。本是用以医治伤寒病人所用的方子,不料却被后人添加其他药物之后备受推崇,于魏晋时期在士大夫中蔚然成风,乃至唐朝也经久不衰。服食之后浑身燥热,行为张狂,神智恍惚,飘飘欲仙,且常服成瘾。是以,许久以前朝廷便将之列为禁品,不得流传。
一旁醉得脚步虚浮的査小乙听得“五石散”三个字,酒意顿时去了八九分:“那可是禁药!这天子脚下的汴京城,怎会有这等害人的物事?!”
龙涯眉头紧锁,而后言道:“怎么流进来的不知道,但闹出人命却是明摆着的事了。”说罢飞身一跃,自栏杆处翻了下去,而后稳稳当当的落在院中的地面上。
那堕楼的男子还匍匐在那里,在正月的寒夜中,口鼻之处已然看不到白气,想来早已毙命。只是赤裸的身体也如楼上的胭脂一般发红,且布满汗珠。由于地面的倾斜,血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胸,顺着腿淌向脚尖。张开的胯间除了血之外,便是一片白浊,昂长之物并没完全随它的主人一道死去,还在抽搐也似的隐隐弹跳……
龙涯心里忽然泛起几分不适的感觉,转头招来早已战战兢兢的飘香院老鸨,取来被单暂时覆盖尸身羞处,而后蹲身检查,触碰之下只觉尸身也如胭脂一般滚烫,而口鼻之处,也发现了同样的紫色粉末。
査小乙也凑了上来,待到看清尸体的面容,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不是礼部尚书周大人家的公子么?”
“你确定?”龙涯心想这纨绔子无端端的裸死在这飘香院里,他老子的脸只怕得丢个精光。
“错不了,腊月十八那天周大人替皇上接待交趾国使臣时候,这周公子还陪同前往,露了好大一脸。”査小乙摇头叹道:“想不到居然不到一个月,就折在这里。”
“我敢打赌,明天外面流传的关于这周公子的死讯定然是刻苦读书,积劳成疾,英年早逝。”龙涯将手一滩:“绝对不会是多情公子烟花女服散飞天堕楼亡。”说罢起身抬头看看三楼的栏杆:“想来那屋里应该还有不少线索。”
査小乙苦笑道:“看来游阗兄的老毛病又犯了。”
龙涯叹了口气:“言下之意,小乙你又是不打算去了咯。”说罢将身一纵,如同一头大鹰一般冲天而起,起落之间已然消逝在三楼的栏杆内。
査小乙咧嘴挤眉,转头见老鸨呆若木鸡的楞在一旁,于是上去推了两把:“醒醒。喂!醒醒,我跟你说啊,回头有什么人来问,你只需要记得没见过我就成,别乱说话,否则……”说罢牙一龇,作出一副凶恶的神情,早把三魂不见七魄的老鸨吓得屁滚尿流,接着便跌跌撞撞的奔门口去了。
却说龙涯进了三楼的厢房,只见地上一片狼藉,什么酒盏杯盘自不用说,遍地的衣物散落,自是那对赤条条的男女所有。房中除了胭脂水粉和酒的味道外,还弥漫着一股子难言的暧昧气息,完全可以想象在他们双双飞天之前这屋子里发生过什么样的风流把戏。
而后,龙涯的目光落在了案几下的一个黄色的皱纸团上。拾起来展开一看,只见纸质柔韧,里边还隐隐夹有些许细微的金色丝线一般的物事,褶皱里还有不少紫色粉末。
龙涯端详片刻,将那废纸收好,转身出门离去。也不理会院里咋咋呼呼的众人,径自回住所倒头就睡。
待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洗漱完毕,去御街东门外的药铺转上一转,便回刑部报道,不多时,刑部尚书差人前来传唤,却是去书房叙话。
龙涯心里早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正正衣冠,不慌不忙的去了,进了书房见礼,刑部尚书只是摆摆手,示意他近前叙话,龙涯自是照办,而后刑部尚书却转出门去,关上房门,顺便遣开周围的侍卫,自己也避了开去。
龙涯隐约猜出几分,不多时书房屏风后又转出一个人来,却是布衣打扮,而眉目之间颇为威严。
“如果属下没有猜错,这位应该是礼部尚书周世显周大人。”龙涯懒得拐弯抹角,直接点破其中的关碍。
“京师第一名捕果然名不虚传。”礼部尚书周世显点头言道:“既然龙捕头猜到老夫的身份,也自当明白老夫的来意。”
龙涯也不多言,只是伸手自怀中掏出昨夜收好的那个废纸团:“周大人乃礼部之首,自然见多识广,理应认得此物。”
“这是……交趾国的贡品金丝纸。”周世显声音微颤。
“没错,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龙涯将纸团在掌心敲了敲,抖出一些紫色粉末来:“适才我已经去药铺问过,这里面的确含有五石散的成分,但还有其他的玩意在里面。寻常五石散散发之时,少不得会有不小的痛楚,令公子尚可与花魁胭脂风流快活,说明添加的成分可以让服散之人不觉痛楚,愈加亢奋,只会是远比五石散更为霸道的物事。”
“那究竟是什么?!”礼部尚书痛失爱子,自然无法心平气和。
龙涯摇头到:“可能是曼陀罗,也可能是阿芙蓉,但是也有可能是远比那两样毒性更猛烈的事物。至于从何地流入京师,辗转到了令公子手上,那还得从这纸团和最近令公子接触的人身上查起。”
“你的意思是交趾国的使臣?”礼部尚书追问道。
“那倒不见得,但是要说完全没关系,估计也说不过去。”龙涯笑了笑:“交趾虽是藩属小国,也不至于纵容使节作出那等勾当,再说了,每每有番邦纳贡而来,侍卫随从数量也不少,正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人夹带私货,这一点也不奇怪。”
“你以为应当如何?”礼部尚书的忍耐力已然到了极限。
“其实向圣上进言,立案调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也可以此为借口,让交趾国一行人滞留京师方便调查……”龙涯的话还没说完,已然被周世显打断。
“这样做不是不可,而是万一查不出什么来,岂不影响两国邦交?”周世显摇头道。
龙涯暗笑一声,心想什么影响邦交只是幌子,不外乎是自己儿子死的不光彩,怕捅将出去失了颜面。于是将手一滩:“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委屈令公子了。”
周世显咬牙道:“犬儿虽不肖,但也不可白死!今日请龙捕头来,便是希望龙捕头暗中查访,揪出真凶,然后……”他脸上一片阴沉,伸手在喉咙处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龙涯见状叹了口气:“周大人也知道属下是公门中人,并非拿钱卖命的刺客杀手,此事万万不可,不如大人另请高明,自会有人替大人打点得干净利落。”
周世显闻言本大为震怒,而见龙涯神情刚毅坚决,自也不好先相强。于是口气也缓和下来:“适才是老夫激怒之下失言,龙捕头不必当真。而今禁药害人,只怕不止小儿一个,若是能侦破此案,揪出真凶,就算是拼着颜面不保,老夫也会向圣上进言,让五石散一案大白天下,从严杜绝此物流毒无穷。”
龙涯心想,倘若当真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开口言道:“既然如此,大人所言属下记下了,只是私下调查此案,衙门中的事岂不……”
周世显见龙涯应承,不由暗自欣喜:“这点龙捕头不必介怀,适才老夫已和贵部尚书大人打过招呼,衙门中事自有他人去做,龙捕头只需尽心办好小儿的案子便是。”
龙涯心想这老狐狸果然早已经部署好了,难怪适才一进来,尚书大人便借故避了开去,便是默许此事,而今这案子已然是骑虎难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所幸只应承查案之事,其余的也不用理会,说什么向圣上进言,什么大白天下,也不过是说唱逗乐而已,这官场中的隐晦关碍当真是讳莫如深。而后龙涯告辞出门,转身进了知事堂,招来査小乙问过交趾国使臣下榻哪家驿馆,以及相应的情况,便快步出门,奔西门而去。
那驿馆就在西门外,门前汴河紧挨一个硕大的洗象池。虽说正月里还是春寒料峭,但池边还立有两头黝黑的巨象,几个交趾人打扮的小厮正以谷草沾水擦洗大象,引得许多闲人围观。
龙涯挤过人群,朝驿馆大门张望,只见院落中也有不少交趾人在打点行装,有不少精漆木箱,想来是当今天子的惠赐。
不多时,一个妇人自内堂转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相貌本也不错,只是两条眉毛如吊死鬼一般的成八字形下坠,一眼望去,只觉得满腹心事,说不出的愁苦。那妇人腰间本也悬着交趾人一般的彩色腰带,只是一出驿馆便自己解了下来,一身打扮便和寻常宋人一般无二。一路奔城门而去。
龙涯心想这妇人倒也奇怪,既然可在驿馆中自由出入,想必也是交趾国使臣随行,为何一出门便把身份象征的彩带取下,也不知这般鬼祟有何用意,于是便跟了过去。
那妇人一路穿街过巷,似乎对这汴京城甚是熟悉,且由西至东,一个时辰之后已然到了东市尾,驻足在一家名为李记的买卖陶瓷器物的店前呆立片刻,神情黯然,随后一转身进了一家名为“富贵”的客栈。
龙涯久在京城,自是知道这富贵客栈乃是京城中甚是有名的一家客栈,虽说饮食住宿条件算不得最为考究的一家,但唯独这个大字做到淋漓尽致。那大堂甚是宽敞,以往不少商贾租下此处展示商品,待价而沽,乃是大行大市,商家宝地。而今,那大堂中却设了十余张绣台,各自蹦上一大块白绸,绣台边针线一应俱全,也有不少看热闹的闲汉在交头接耳,龙涯上去一问才知是岭南绣金坊的老板木大娘在重金招募绣娘赴岭南做工,若是中选,每人每年可得百两纹银。
龙涯自是吃了一惊,心想寻常人家三十两纹银也可养活一家三口一年的营生,这汴京城中也有不少绣坊,但便是最熟练的绣娘也不过一年二十两银子,算算这番重金招募已然高出行价五倍。而身边的闲汉们纷纷咂舌,一个个恨不得身为能绣善工的女子,也可赚这笔飞来横财。
龙涯心有疑惑,正打算看看究竟,忽而听得风响,于是将脸一侧,伸手扣住一物,便听得“咕咕咕”的一阵嬉笑,转头看去,只见一片鹅黄的衣角在人堆里一扎便没了影子,虽未完全看清楚,但也见得是个身形娇小的少女。
龙涯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枣儿,酸甜甘香之气四溢,只是蜜饯外有糖津,搞的手心黏黏呼呼。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恶作剧,反倒搞的龙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何时何地招惹的这等顽皮人物。
正在疑惑之间,忽而听得锣鼓声响,所有人都试目以待。只见先前尾随而来的那个妇人走到堂中对众人道了个万福便开口言道:“各位,今日小妇人借贵宝地重金招募绣娘,只要愿意离家远行务工的女子,都可前来一试。题目自选,以一炷香为限,若是中选,自有重金相酬。”言语之间,早有不少女子步入大堂,既有十三四岁的少女,也有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可谓形形色色。
龙涯负手立于一旁,心想看来这个妇人便是闲汉们口里的木大娘,若是招募一个绣女,便出价百两,这里十余个绣台,若是全中,岂不是有千余两之多,果真是好大的手笔。
正在思虑之间,忽然听得身边的闲汉们纷纷咂舌,眼前出现一个鹅黄的身影,龙涯定眼一看,只见一个年方十四的美貌少女,嘴角上翘甚是俏皮,眼见他在注目观望,忽然舌头一吐,冲着他做了个鬼脸,而后转身寻了一处绣台端坐。
龙涯心念一动,心想适才拿枣儿扔自己的,想必便是这小祖宗,也不知何时结下的梁子,正在疑惑之间,周围人群又是一阵聒噪,抬眼望去见得罗衣裙动,一个高挑的妙曼身影晃过眼前。只见发髻堆鸦,芙蓉如面,龙涯心头猛地一跳,面露欣喜之色,眼前的女子正是他梦萦魂牵的鱼姬!
鱼姬和龙涯打了个照面,却如全不相识一般一晃而过,徐步走到那黄衣少女身边的绣台坐定,只待锣声一响,便开始刺绣女红之举。
龙涯乍然见得鱼姬,本想打个招呼,近前寒暄几句,不料却得这般冷遇,难免有些茫然,心想莫非上次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姑娘不成,这厢煞费思量,那厢已然铜锣声响,众女开始飞针走线,各显其能。
女红一事乃是女子必修之道,大多在几岁时便由家中母辈悉心教导,是以裁衣缝补绣花之类,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而要精于绣工却也不是件容易之事,若非天资聪颖,便是经多年磨砺方才有成。然而短短一炷香时间要想绣出什么花样来,也确实不易。所以绣娘们无不神情严峻,尽力施为。
龙涯眼见那黄衣少女面露急躁之色,心想这丫头行为无状,想必是不擅此道。接下来果不其然,只见其下针鲁莽,全然不得其道,白绸上没绣上几针,倒把自己扎得嗷嗷叫。龙涯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怎生跑出这么个宝贝来,分明是全然不懂女红,也不知哪来这般自信,在这么多人面前闹这一出。转眼看看鱼姬,只见举手投足看似像模像样,但白绸上也是针脚凌乱,松紧无度,看来也比那黄衣少女好不了多少。
龙涯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这鱼姬姑娘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便是他这粗手大脚的须眉汉子上去,只怕也比她绣得工整些。再转眼其他人,既有女红不济的,也有有条不紊,飞针走线的,其中自是几个年纪颇大的妇人手脚伶俐,绣样精美,已俱雏形。
一炷香时间过去,锣声一响,众女纷纷停下针来。
木大娘徐行检视,在每个女子面前一一停留,说也奇怪,她目光所在只是在绣案上一晃而过,视线反而停留在女子们的腰肢胸腹和面容之上,每走过一个女子身侧,便发给那女子一个小牌。
小牌有红绿两色,龙涯看的分明,除了那几个技艺纯熟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所得红牌之外,其余的青春少艾都是绿牌。一旁早有管事将一干女子引进后堂,堂里又换了一批前来应征的绣女。
龙涯见鱼姬和那黄衣少女皆领了绿牌,跟随管事奔后堂而去,心想此番她们定是落选,正好也有心一叙,于是挤出人群,偷偷跟了进去。远远见得众女分成两组,绿牌的一律进了东厢等候,而红牌的却由管事带进西厢。龙涯一时好奇,便跟去西厢,只见得管事自怀里掏出几个红包,分别打赏给获得红牌的绣娘们,而后便一一打发她们自后门离去。起初绣娘们技高落选颇为愤概,但见红包中也有十两银子,平白落得好处,也就不再纠缠,纷纷各自离去。
龙涯心头疑虑更重,寻思那木大娘倘若真是开办绣坊的商人,断无舍熟就生之理,而今重金集结这许多年少女子,却不知道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尤其是鱼姬也在其中,说不得更有一番缘由。那木大娘出手如此阔绰,只是横看竖看,也不似那般富得流油的殷商巨贾。也不知那一大笔钱从何而来,既然和交趾国使臣有渊源,又这般行为古怪,说不得便和五石散之事有牵连。疑虑既生,自然要一探究竟,于是将身一纵上了屋顶,潜伏此间静观其变。
年轻女子聚在一处,少不得叽叽喳喳说闹不休,唯独鱼姬和那黄衣少女一言不发,坐在角落边里。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又有管事领来得到绿牌的绣娘,而红牌的依旧是拿了红包打发了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东厢已有五十来名绣女,正是熙熙攘攘,后来的也没了座位,唯有站在那里,议论纷纷。不多时木大娘领着几个管事进来,一一记下众女的籍贯和家中详情,而后一一发放纹银,皆是先付五十两安家费,其余的五十两约定来年年终结清,而后便让众女各自回家安排行装,只等明天傍晚便在这东市尾的汴河渡头上船,自扬州出海南下岭南。
众女一一散去,鱼姬和那黄衣少女看似一路,也一并离去,龙涯虽有心上前打个招呼,又怕太过显眼教人起疑,好不容易等到众女各自分路而行,谁料鱼姬和那少女拐进了路边一条深巷,待到他快步跟了进去,只见深巷空空,却无半点人影!
龙涯自是知道鱼姬懂些法术,想来是有意避开自己,然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想问个究竟,既然知道绣女们明天会在这里登船,鱼姬也自然会再来,于是便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住所收拾停当。
次日傍晚,龙涯于渡头附近观望,果然见得一艘大船停在渡口,于是趁人不备便潜了进去,那船舱宽大,被划分为若干小间,备有床位座椅和一应用具,想来是为长途航行所备。龙涯闪身上了桅杆,藏身桅杆顶上的望台之中。
过不多时,绣女们姗姗而来,在渡口齐集,龙涯看的分明,鱼姬和那黄衣少女又是联袂而来,恰巧是自昨日他跟丢的那条巷子里出来。不多时,木大娘和几个跟班也走了过来,点齐人数便让一干人等陆续登船,而后各自安排房间住宿,接着吩咐开船启航,风帆放下自是顺风顺水而去。
2.顺藤摸瓜
入夜之后,甲板上也无几人守夜,龙涯悄没声息的自桅杆上滑了下来,潜到那几名守卫身后,伸指在其昏睡穴上一按,那几人自然瘫倒昏睡。没了守卫,侵入船舱也不是什么难事,龙涯一间一间的悄悄搜罗过去,只见绣女们皆是安睡,自是不觉有异,继续搜寻下去,终于在船尾的一间隔间里找到鱼姬和那黄衣少女,见两人均未歇息,于是伸手敲敲木质的船舱璧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低唤一声:“鱼姬姑娘。”
房里的两人对于他的到来倒是不意外,那黄衣少女嘻嘻一笑,指着龙涯对鱼姬说道:“我说他三更前会来吧,掌柜的,我有什么好处?”
“一顿黄金棍如何?”鱼姬详装发怒,瞪了那少女一眼,少女伸伸舌头,也不言语,只是瞅着龙涯偷笑。
龙涯顿时觉得头有些大了起来:“鱼姬姑娘既然早知道我会来,昨日为何装不认识一般,莫非我什么地方开罪了姑娘?”
鱼姬叹了口气:“龙捕头言重了,鱼姬绝无此意,只是此行风险极大,其实你本不该上这条船的。”
龙涯低笑一声:“那有什么打紧,即便这是条贼船,鱼姬姑娘已经上了,我也只有巴巴的跟了来,就是拿扫帚赶,也是死赖活赖不下去的了。”倒不是他言语轻浮,只是这心思已然在心头转了许久,话到嘴边也就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待到反应过来,难免有些尴尬,只盼眼前的姑娘别真当他是个无性浪子才好。想到此处抬眼见鱼姬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显然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由得耳后滚烫,窘迫之间却听得那黄衣少女咕咕笑道:“啊哟……还成了猫儿抓粘糕,死粘上了。”
龙涯看了她一眼,忽而咧嘴一笑:“这位妹子倒是从没见过,也不知如何称呼,莫不是十指连心的连小妹?”
那黄衣少女当然明白龙涯是在取笑昨日刺绣比试时针扎十指的糗事,脸皮上挂不住,腮帮顿时鼓了起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臭捕快,皮痒了不是?!”话没说完,已然快如闪电一般欺上前来,右手成爪,朝龙涯脸上抓了下来!
龙涯眼明手快,早一手扣住那少女脉门,只觉对方劲力奇大,顷刻间寒气扑面,立即将头一偏,只见被他封住的那只纤巧手掌指甲暴长尺许,如五把尖锐的小钩,若非他闪得及时,此刻只怕已经破了相了。
龙涯暗自心惊,脸上却依旧是嬉皮笑脸:“妹子,你这指甲得修一修了。”
“逢人便叫妹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厚的脸皮,也好,正好拿来磨指甲。”黄衣少女眯缝着眼睛道,作势要出另一只手,却被鱼姬一声喝止:“别闹了。”
那少女颇为听话,抽手闪在一边,口里嘟囔道:“不闹便不闹。”说罢那尖锐得惊人的指甲已然恢复如常,只见十指纤纤,异常娇嫩。
“这倒是方便。“龙涯负手笑道:”赶明儿也过我几招,想来大有裨益。”说罢转头对鱼姬说道:“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这船上不得。”
鱼姬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此去凶险异常,你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
龙涯将手一滩:“既然姑娘明知凶险也要去,这浑水我也自然是非趟不可的了。”说罢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姑娘自是对那木大娘的底细颇为清楚了?”
那黄衣少女嗔道:“掌柜的,别理他,知道咱也不说,憋死他。”
“你便是不说,我也猜到了八九分。那木大娘重金招募绣女,却不选技艺高超的年长者,而只选青春少艾,想来要的不是女红高手,而是青春年少的妙龄女子。加上出手阔绰,就连落选的人也有可观的打赏,很明显是不希望中间节外生枝,用钱封口。这么满满一船离乡别井的弱女子,若是到了他人的地界,那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龙涯叹了口气:“鱼姬姑娘不是那见钱眼开的肤浅女子,混迹其中想必是另有所图。上次姑娘的障眼法已然骗过我等多人,想来也不会真让那些姑娘们前去冒险了。”
“看来到底是瞒不住龙捕头。”鱼姬微微一笑:“那些姑娘都已被我留在渡头那里了。现在船舱里的绣女的也不过是我用水做的替身而已,所以龙捕头也不必强要留下,还是趁现在船离汴京不远,快些上岸去吧。”
“实不相瞒,我正在调查的一件案子与这木大娘恐怕也有莫大的关联,何况鱼姬姑娘和这位连妹子还在此地,我绝无退缩之理。“龙涯正色道。
那黄衣少女怒道:“连连连,连你个腿儿啊?本姑娘有名有姓,明颜是也!”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龙涯叹了口气打破了僵局:“如果我没有记错,明颜是鱼姬姑娘养的那只黄毛猫。”
鱼姬拍拍脑门,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没错。”事已至此,她也懒得再隐瞒什么。
龙涯睁大眼睛,就如同一口吞下了一只带壳的鸡蛋,伸手对着明颜比划了几下:“天啊,鱼姬姑娘你都拿什么给猫儿吃了,不到一个月就长成这样。”
明颜手指啪啪作响,咬牙道:“你小子见好就收吧,再敢东拉西扯,小心我活吃了你!”
“要吃人?”龙涯倒是没有半点惧意,围着明颜转了一圈后哈哈笑道:“我皮糙肉厚也不中吃。”忽而神情一变,犹如天崩地溃一般的愁苦脸色转头对鱼姬问道:“既然猫可以变成人,鱼姬姑娘你不会是……”
“不是。”鱼姬越发觉得对话的走向已然从正事开始跑题到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生生儿变得滑稽起来。
“那还好。”龙涯如释重负,自我解嘲道:“真是庸人自扰,怎么想猫和鱼也不会要好到这等地步。”
这般一场闹剧总算落幕,三人对视也自觉好笑。
鱼姬叹了口气:“既然现在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被龙捕头知道了,还希望龙捕头可以三缄其口。”
龙涯低笑一声道:“这个自然没问题,但是鱼姬姑娘也别再提下船之事,且让我陪你们走上这一遭,是刀山也罢,火海也罢,皆是等闲。”
明颜翻了个白眼:“这臭捕快说的比唱的好听,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且不说别的,就他这般形状只怕是没多久便露了痕迹,到时候别连累咱们才是……”话未说完,忽然一声低喝:“有人来了!”
这江上游船远离岸边,此时能来的自然是木大娘一伙,而这小小船舱中却无任何藏身之处,龙涯正要伸手推开窗户翻将出去,便听得鱼姬道声得罪,而后头上一凉,却是鱼姬顺手端起手边的茶水泼在了他的头上!
茶水早已凉透,蓦然上头自是一个激灵,而后龙涯惊奇的发现眼前的一切居然飞速的变得巨大起来,就连鱼姬明颜两人也是如此,虽说一切并不符合常理,但很快龙涯便反应过来,不是鱼姬她们变大,而是自己顷刻之间变小了!就在此时,脚步声已到门外,鱼姬朝前跨了一步,拖曳的裙摆已然恰到好处的挡住了此时唯有一寸般高低的龙涯,抬眼望去,只见门帘一开,木大娘领着四五个跟班走了进来。
“刚才这里好像有男人的声音。”木大娘面露狐疑之色,在船舱里四下打量未果,目光又落在立在船舱中央的鱼姬身上。
鱼姬只是陪笑道:“木大娘真是爱说笑,这小小的船舱容纳我姐妹二人尚可,哪里还可多出一个人来?适才不过是我这妹子来了兴致,扮了两句戏文而已。”
明颜自是伶俐非常,故意压着嗓子作正末唱到:“俺骑白马,俺戴桃花,俺手持钢鞭将你打……”
木大娘自是大不耐烦,开口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旁人都已安寝,偏生你二人还在耍闹!”
鱼姬只想木大娘等人早些离去,于是开口言道:“如此便要安歇了,大娘莫要动气。”
木大娘也不好发作,念叨几句便带人退了出去,听得脚步声响,已然去得远了。
鱼姬明颜皆舒了口气,龙涯也自鱼姬裙摆之后转了出来,摇头叹道:“好险,好险。”
鱼姬弯腰将缩小为一寸高低的龙涯轻轻拈起,小心翼翼的放在那只空出的茶杯里,而后伸手推开窗子,将杯子递了出去。
龙涯见状一惊:“鱼姬姑娘,你这是作甚?”
鱼姬面有歉意:“龙捕头勿怪,委实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绝非寻常人可涉及之地,这茶杯可将龙捕头安全送上岸去。我等就此别过。”说罢手一松,茶杯已然朝船舱外乌压压的江水中坠去!
茶杯一入水,便悬浮于水面,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托负其上,飞快的朝岸边移去,不过须臾之间,已然撞上岸边的石块,龙涯只觉得身子一轻,顿时被抛上岸去,本以为会摔得七荤八素,不料人一沾地,便身形复原,待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只见一片暗黑的江面上几点灯光映衬,聚在十余丈外。
鱼姬在那开启的窗扇后对他微微一笑,而后便关上了那扇木窗。虽说船速并不快,但也不可能凭空再潜入那艘大船,只得眼睁睁的看到那船缓缓的随水而去。
龙涯心头颇为懊恼,虽明知鱼姬此举乃是不希望自己牵涉其中,只是堂堂须眉男儿却被闺中女儿这般看轻,自是心有不甘。虽说那鱼姬和明颜两人都非比寻常,但到底也只是两个姑娘家,而今已知木大娘一行人均是虎狼之辈,又怎可任由她们深陷虎口而置之不理?既然打定主意,也就顾不得其他,于是提气快步飞纵,想这水道虽宽阔,但也非城中运河一般整齐,自有宽窄之分,说不定前方也可寻到瓶颈之处,再上得船去。就这般跟出五里地,忽然,龙涯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马蹄声。
此时月朗星稀,他转过身来四下环顾,只见旁边的林中影影绰绰,似有动静,于是手按腰间长刀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林间枝叶作响,不多时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握着缰绳,后面还有两匹健马。淡淡的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约莫三十七八年纪,长相颇为俊朗,只是满面风尘,眼下泛青,眉锁愁云,似乎心神俱疲,而双目炯炯,却自有一番气度。腰间悬有两把短刀,刀柄乌黑发亮,却是燕头形状。
“回燕刀燕北辰?”龙涯心中已然确定了几分,目光落在来人所牵的两匹马上:“一个人骑不了两匹马。”
“因为有一匹是给你准备的。”来人答得轻描淡写。
“能请到回燕刀给我备马,礼部尚书周大人想必是出了个相当不错的价位。”龙涯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道会做到怎么干净利落的地步。”
燕北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飘香院中闲杂人等太多,时隔两天,想要一一料理干净也不现实。花钱请我的人能爬到那个位置上,也不会在天子脚下做那等欲盖弥彰的事。何况太扎手的点子,鄙人也会权衡一二,龙捕头不必过滤。”
龙涯开口一笑:“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我只是嗅出猎物的犬只,而你便是那把猎叉了。”
“你这么说,倒也算贴切。”燕北辰松开一根缰绳,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自然慢吞吞的朝龙涯走了过去。
龙涯伸手挽住缰绳,目光仍在燕北辰身上:“据我所知,回燕刀只接斩人头颅的快单,这一刻出刀,下一刻收钱,怎会忽然间接下这等麻烦买卖。须知千里追凶也不见得可以完成任务,岂不是坏了你一贯的规矩。”
燕北辰神色冷然:“然则,龙捕头是想要一个理由,才会让我同往了。”
龙涯抄手笑道:“没错,我很是好奇。”
燕北辰的目光落在远远江面的那几星船火上:“因为我女儿。”
龙涯眉间微动:“据我所知,你声名一向不太好,更孤家寡人一个,何来的女儿?”
“声名?”燕北辰嗤笑一声:“也无怪,世事本就如此。昔日年少轻狂,少不得欠下些风流孽债,名声狼藉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你真有个女儿?”龙涯见他这般神情也不似作假。
燕北辰默然,半晌才沉声说道:“千真万确。夜来之母乃是当年汴京城中最当红的占腊国歌姬,因肤色微黑发亮,双眼幽碧,又相貌美艳,能歌善舞,故有黑珍珠之称。我费尽心思终获她垂青,却因为当年年少风流用情不专,而激得她一怒之下下嫁商贾为妾,从此再不相见,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她早珠胎暗结……”
龙涯笑笑:“我没兴趣听你的风流韵事,就算是真的,你也可以打道回府了,据我所知,应该不在船上。”
“我女儿夜来自是不在那船上。但拐走夜来的就是那群人。”燕北辰看着星点船火,目光森然:“两年前夜来意外得知自己身世,便揣着当年我送与她母亲的定情信物飞燕镖出走寻我,接着便失了音讯。黑珍珠百般无奈方才修书与我,道破此情。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儿,于是四下打探才发现就在夜来失踪同时,应天府方圆百里一共走失了三十几名年轻女子,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便是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夜来。而在同一时间,应天府也出现过有人服食紫色五石散致死之事,起初我还未将两件事联系起来,直到这两年我行走江湖四处打探,才知每年这个时候,宋境之内总会有紫色五石散流入,而同时也有年少女子失踪,少则二三十人,多的就好似这一遭一般,五十余人之多。是以我相信,跟着这一干人等,一定可以寻回我女儿夜来。”
龙涯眉头微皱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浪荡不羁的男人,而后翻身上马,沉声道:“走吧。”燕北辰一言不发,翻身上马。两骑沿江岸紧随那江中的大船而去。就这般一路跟随,日夜兼程,待到装载绣女的大船至扬州埠头,已然是七日之后。出海航行非内陆江河行舟可比,所需物资更是不可或缺,木大娘一行人于此处停泊了两天,外出采办了不少货物,却多是些布匹、瓷器之类的物事,更有罐装的火油若干坛,待到货物运上船去,船身吃水线又上移了两尺有余。
龙涯与燕北辰见得此等情形,也不由得暗自称奇,心想倘若航程颇长,理应多备些粮食饮水,断无一味采办与航海无关的物事的道理,然而一旦船只出海,便不可再在陆上跟踪下去,然而再冒冒然上得船去,两个人目标太大,也怕打草惊蛇。于是也就近雇佣一条渔船,远远的尾随在三里之外。船只一路南下,也算风平浪静,直到五日之后的傍晚,大船的航向忽然转向内陆,在一片暮色之中徐徐靠岸。龙涯与燕北辰的小船自是不敢靠得太近,只得远远的泊在岸边的礁石之后,而后双双离船登岸,隐在岸边的茂密树丛中静观其变。
此处乃是一片被丛林山崖围合的海滩,密林中蜿蜒出一条道来,也不知通向何处。只见那木大娘走上船头,就着船上的灯笼点燃一只细棍,遥指苍穹,便听得一声尖利的呼啸声,一点明亮的火星拖着一道亮痕直冲天际,而后“啪”的分散开来,但见火树银花,在暮色渐沉的天空中甚是醒目!
“穿云箭。”龙涯低声道:“想必是在找帮手了。”
燕北辰点点头,继续观望。不多时,果然见那道上来了二十余辆驴车,驾车的都是黑衣蒙面的汉子,驴车旁还有不少同等打扮,手执兵刃之人,前前后后竟然有四五十人之多。所有人都是不言不语,只是将驴车赶至海滩之上,井然有序。这厢船头也放下了闸板,不多时,连同鱼姬明颜在内的五十余名绣女一在木大娘一行人的威逼之下下了船,一个个神情惊恐无措。
龙涯心想幸好真的绣女都不在此间,否则真有什么异动,动起手来,也不至于投鼠忌器。抬眼见鱼姬也在打量那些黑衣蒙面人,也不知她心中有何打算。
鱼姬拉了明颜隐在绣女中间,被拿刀的黑衣人围在一边,一面假作惊恐嘤嘤悲泣,一面偷眼观察周围,只见其余的黑衣人在船与海滩间来回奔走,将船舱之中一箱箱货物运上岸去,装载驴车之上,一车装满,自有一人驾车自原路而去,这般往复几次,自然将货物全部运走,海滩上还剩十辆驴车。
黑衣人一阵喝斥,将绣女们纷纷赶上驴车。鱼姬明颜自是假意顺从,那木大娘仔细清点过人数,也就自己上了一辆驴车,扬声呼喊上路,那些黑衣人只是护住驴车,步行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而去,这片海滩又安静了下来。
一路上道路崎岖,驴车颠簸,夜色昏暗,全靠灯笼火把照明。
鱼姬偷偷揭开窗帘,只见车外随行的黑衣蒙面人一个个不言不语,火光摇曳过处,照见后面那辆驴车驾位上的木大娘。
木大娘此刻却是神情木然,原本已然甚是愁苦的眉眼犹如风干的苦瓜一般,鬓角几丝凌乱的发丝在驴车的摇晃中显得几分惨淡。忽然间,木大娘面露痛楚之色,手脚颤乱的在自己怀中摸索。翻出一个纸包便面露欣喜之色,拆开却是一小包紫色的粉末。她眼中尽是急不可耐的企盼,一仰头,将粉末抖入口中,片刻之间,满脸的痛楚已然烟消云散,人却如乏力一般缓缓靠在旁边驾车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肩上,只见眼神迷乱,满脸红潮,大大小小的汗珠密布,甚至汇成细流顺着脸庞蜿蜒,湿了云鬓,滴落在脖颈之处。
那驾车的黑衣人身躯发颤,想来甚是惊恐,却不敢动弹,只是勉力继续驾驭驴车。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木大娘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睁大了眼睛,缓缓的舒了口气,正要坐直身子,却见自己靠着的那个黑衣人神情慌乱,蓦然恶向胆边生,伸手摘下头上的长钗,用力的扎向那黑衣人的咽喉!
事出突然,那黑衣人自是不防备,还未呼叫出声,便已然穿喉毙命!
此变一生,众人皆是愕然,不过很快,一旁早有另一个黑衣人将尸身拖下驴车扔在路边,而后捡起赶驴的长杆,坐在了刚才毙命的黑衣人的位置上,继续驾驭驴车。而其他人也权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继续赶路。木大娘在袖子上搽搽带血的钗子,而后将钗子插回发髻之上,顺手拢龙耳际的发丝,神情又恢复了先前的漠然。
鱼姬神色凝重,缓缓放下帘子,对明颜说道:“看来咱们要去的地方,远比设想的更为凶险。”
明颜微微动容:“何以见得?只不过是死了一个恶人跟班而已。”
鱼姬摇头道:“你不见那些黑衣人对那木大娘心有畏惧,噤若寒蝉。区区一个弱女子,何来如此的震慑力?说穿了,他们也是畏惧木大娘背后的东西。”
明颜接口道:“不如掌柜的掐指一算,便可知一二。”
“适才上车之时我便已经算过,可是……一无所得。”鱼姬叹了口气:“看来这里离异域很近了。”
“异域?”明颜奇道:“咱们不是来寻土灵玦的么。”
鱼姬眉头微锁:“那木大娘的紫色五石散里的确是隐隐带有土灵玦的灵力,但是而今看来,土灵玦在异域的可能性很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咱们一直以来都感应不到土灵玦的原因。”
“掌柜的,你还没跟我说过,究竟什么是异域?”明颜追问道:“这个难道也和两千年前的那场六道浩劫有关?”
鱼姬点点头:“没错,浩劫席卷天下之前,天地万物都因循六道而时序轮转。只因轮回骤然而止,而六道中的顺序变迁却一时没有同时停止,所以有不少地方的界地都出现了混淆和撕裂,形成了全然不同于正常的世界的古怪区域,里面的事物更是发生了难以设想的变异,非常理可能解释,所以称之为异域。因此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委实是难以预计,还是得多加小心才是。”
明颜点头称是:“难怪掌柜的硬将那臭捕快扔下船。”
鱼姬闻言一呆,眼前似乎浮现龙涯的面容来,继而淡淡一笑:“以他那任侠好义的性子,见了这群人的勾当,少不得要管上一管,只是这事不比寻常,也非凡夫俗子能插手。况且此事原本就与他无关,又何必累及无辜。”
“如此说来,掌柜的与那傻子原有渊源,我还以为上回在鬼狼驿是初识呢。”明颜将手一摊:“那人时精时傻,若非凡夫俗子一个,到也觉得几分有趣,只可惜以后没机会拿他戏耍……”
鱼姬摇了摇头:“你啊,你啊,只知寻人戏耍,何尝记得双肩重任?”而后幽幽言道:“其实你以前也见过他的,只是现在全不记得而已……不过上次去北地接你之时,中途遇到已然还清人情,以后自然不会有什么纠葛了……”话到此处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叹息之间忽然觉得车身平稳了许多,不再似先前一般颠簸,想来已然上了一条平坦的道路,于是拨开帘子一看,只见前面一处高耸的青石牌坊,上写“溯源镇”三个大字,字迹龙飞凤舞,却是早已不被沿用的大篆,石面斑驳,少说也已经千年风雨消磨。大道贯穿牌坊之下,连接着背后的民居城镇,看房屋外观,却也不尽然是宋土风格,尤其是远离街道之处,多是竹楼,隐在群山环绕之中。此时孤月独照,更是说不出的萧条。
3.盲山绝域
鱼姬心想如此看来,这溯源镇想必是地处大宋与交趾国交界之处,是以两国风俗皆有。只是此时也不过一更天,不知为何这看似繁盛的城镇反而空无一人,家家闭户,就连灯火也没半个。
正在思虑之间,驴车又继续前进,在一干黑衣蒙面人的簇拥下缓缓驶向镇内。边城人家自是家家养狗,听得脚步响动,纷纷狂吠不已,而黑衣人们也是置若罔闻,不紧不慢的驱车前行。越深入城镇,犬吠之声却多,却无一户主人出声喝止。
明颜生性怕狗,听得吠声此起彼伏,也不由得心中不定,心慌意乱的言道:“该死的破地方,难道人都死光了?偏偏这么多死狗吠个没完。”
鱼姬神情越发凝重:“这里的人听得这般大的动静而无人出来查看,多半是对这等状况早有默契。”直到驴车不紧不慢的穿过城镇,渐渐远离,犬吠声方才渐渐消停,大约又走了三里地,驴车终于停了下来,早有黑衣人拉开帘子,低声招呼众绣女下车。鱼姬下车站定,只见眼前是一片平坦之地,周边立有不少火把木桩,把这暗夜照的透亮。之前运来的器物木箱已然整齐的码放在那广场中央,广场尽头乃是一道长约百丈的悬桥,桥下漆黑一片,也不知道有多深,只是隐隐听到哗哗水声,想必是山间水涧奔流不息。
悬桥的对岸隐在浓密的夜色之中,似乎萦绕着山中的水雾,显出些许茂密的山林轮廓,莽莽苍苍,甚是险峻,也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衬的关系,似乎还泛着一片诡异的紫色光芒。而广场连接悬桥的位置却立了一块高大的石碑,上书“天盲山”三个大字。
黑衣人将绣女们赶到广场中央,便纷纷埋首退了开去,奔来时路,不到半拄香光景,就已然走得无影无踪!
木大娘转过身对一众绣女缓缓言道:“等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哭叫吵闹,否则没有人能保得住你们。有精神便好好看清进山的路……”
众女鸦雀无声,鱼姬和明颜对望一眼,心想这妇人所言如此怪诞,似乎另有深意。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杂乱蹄声自悬桥那边而来,鱼姬心念一动,心想难不成还有人可以纵马过这随风而动的悬桥不成?
“掌柜的!”明颜忽然低呼一声,她本是猫妖之身,暗夜视力自是远胜鱼姬,是以一望可知,那悬于深涧之上的悬桥上已然多出数十人,一个个身形高大异于常人,上身赤膊肌肉纠结,下身穿着甚是夸张的灯笼裤,行走之间双腿很诡异的膝盖外翻,好似侏儒常见的罗圈腿,但偏偏腿脚强健,而裤脚开口处露出的却非人脚,而是如同牛马之类的圆蹄。更为恐怖的是这些人的眼睛在暗夜之中眼光灼灼发出暗红之光,让人一望便不寒而栗。
鱼姬也看清了来人,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听得明颜低声问道:“那些……是牛怪么?”
鱼姬定定神,仔细观望,却不见半点妖气,而后低声言道:“不是……那是人,不是妖怪。”
明颜张口结舌,半晌才低声应道:“难道这天盲山便是掌柜的所说的异域?居然会有这么不像人的半牛人。”
言语之间,那些半牛人已经到了广场之上,见得这许多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自是欣喜若狂,上得前来便不由分说各自逮住两个,扛上肩头,兴高采烈的奔悬桥另一头而去,口里自是呼呼吼吼,得意非常。
明颜见得一个半牛人探手来揽自己,心头自是不悦,本想亮出钢爪给他点苦头,却听得鱼姬在耳边低声喝道:“暂且忍耐,休误大事!”言语之间便见得鱼姬被那半牛人扛上肩头,稍一迟疑,那半牛人已然将她夹在腋下,朝悬桥而去。
明颜闻得半牛人身上恶臭难当,差点被熏得背过气去,好在上了悬桥,山风一吹,总算没那么浓烈的臭味侵袭,忽然间她抽抽鼻子,面露惊讶之色,抬眼看看半牛人肩头上的鱼姬悄声道:“他来了。”
鱼姬“咦”了一声,蓦然心念一动,低头一看,只见适才半牛人蹄子经过的桥板缝隙下露出一双眼睛来,不是当日被她扔下船的龙涯是谁?!此刻鱼姬心头满是诧异,却又浮起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来,心想当日已然让他远离这场凶险,不知怎的竟然让他寻到此处。想来从那晚开始,他便一直尾随着那艘大船顺流而下一刻不曾停歇……
此刻龙涯一身黑衣,正攀在桥板之下隐住身形,燕北辰也悬身其后,却是先前在海滩之时趁那些黑衣人不备,偷偷放翻两人,剥下穿戴换上,混在人群之中假装押送驴车。适才黑衣人一并退去之时,他二人便偷偷潜回,藏身在这悬桥之下。初见那些半牛人时,他二人也是大吃一惊,直到眼见半牛人掳劫绣女,才发觉大事不妙!
龙涯见得那半牛人扛起鱼姬,挟着明颜,特别是见得那恶臭难当的爪子环在鱼姬腰间,就不由得血往上冲,若非见得鱼姬摇头示意他切勿出手,早跃身而出一刀斩下那怪物的臂膀。而今见鱼姬这般举动,龙涯自是心领神会,纵然心有不甘,也唯有按兵不动。
剩下几个半牛人将广场上的货物抗上肩头,也快步跟了上去,偌大的广场上只有木大娘一人。她遥望桥上的半牛人背影,眼神既是愤懑又是怨毒,而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木然,长长的吸了口气,好像没有那一口气息,便没办法再动弹一般,而后缓缓的跟在了半牛人的后面,朝那片泛着紫色光芒的山岭而去。
龙涯与燕北辰见得人都去得远了,方才翻身上了桥面,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快步跟了上去。
天盲山山高林茂,野径丛生,龙涯与燕北辰也不敢跟得太近,加上夜色深沉,林间更是昏暗,一丈之外皆是不可见,不多时,已然失去了那些半牛人和木大娘的踪迹。
龙涯虽知鱼姬和明颜是故意让半牛人掳去,但此时却不由得有些忧心起来。正在寻觅之间,忽而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似乎前面的树丛中有什么东西正朝这边来,于是停下脚步,对身后的燕北辰悄声道:“有人来了,小心。”
话语未落,前面的树丛一分,撞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来!
龙涯看的分明,眼前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身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小小的身躯出奇的单薄,乍然见得他二人,自是吃了惊吓,面容扭曲,而后飞快的转身就逃!
燕北辰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孩子的右臂,正想问个究竟,却不料那孩子只是死命挣扎,却全不吭声,就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绝望的,无声的小兽!忽然间,那孩子左手里白光一闪,已经抓住一支尖锐的物事朝燕北辰胸口插了下来!
燕北辰是何等人,怎会畏惧这样一个惊恐的孩子?他只是用手一扣,已将孩子的纤细的手腕握住,待到他看清那孩子拿来袭击他的武器,蓦然一呆,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件武器,因为那是一只带着燕头的飞镖。
他的回燕镖!
就在此时,忽然觉得右腕剧痛袭来,燕北辰下意识的将手一松,那孩子已然如脱兔一般飞快的扎进了矮树丛中!
龙涯见得孩子咬伤燕北辰手臂脱困出逃,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奈何他身形高大,不可和那孩子一样在树丛、盘根之间的缝隙来去自如,只得提气在树干之间飞纵。尾随树丛枝叶摇曳的动向,紧跟其后。
燕北辰虽心神激荡,倒也不曾落下,两人在林间快速穿行,大约追了半个时辰,面前再无矮树丛,却是已然到了山顶。
虽然被高大的树冠所覆盖,但空中的一轮寒月却透过枝叶缝隙,将惨白的月光投射在树林围合的那一片空地上,而空地的正中却有一个圆形的一尺高的石台,石台的正中立着一个古怪的石桩,形状好似一支巨大的箭,箭头深插石台之内,只余半人高的箭尾箭身在外面,显得分外突兀。周围摆了一圈土陶的碗盏,只是全都空空如也。
龙涯四下巡视,却不见刚才那个孩子,而后将目光落在那石台石箭上,沉声道:“这里似乎是一个祭祀用的场所。”
燕北辰对龙涯的言语似乎充耳不闻,只是来回走动,四处张望,失魂落魄般口里喃喃念叨:夜来……夜来……”
龙涯见得他这般情状,暗自叹了口气,而后问道:“刚刚的小鬼拼死挣扎,都未发一声,似乎是个哑巴,且蓬头垢面,男女难辨,你又如何能确定那就是你女儿夜来?”
燕北辰回过头来,神情紧张:“我看到她手里的回燕镖。两年前夜来离家便揣着此物。”
龙涯微微点头,也四下搜寻,忽然扬声道:“那里好像有一个洞!”说罢已然快步走到那圆形祭坛所对应的那面山壁处,伸手拂开山壁上垂下的山藤,果然见到一个狭长的黑洞,就像在这山壁上开了一条口子。洞宽一丈五,高三尺,成年人想要进去,非得弯腰不可。
燕北辰乍然见得山洞,不由面露喜色,早顾不得许多,便要弯身进去,却被龙涯一把抓住:“且慢!”
“为何?”燕北辰一心只想快点找出那个孩子,以证实心中猜想,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龙涯沉声道:“人都说回燕刀行事小心,生性多疑,不想今日却少了考量。那孩子未必真在洞中,更何况情况不明,怎可贸贸然进去?”说罢自地上拾起一个小石子,顺手扔进洞中,只听得一段沉寂之后,便是“啵”的一声,却是石子入水所发出的声音。
“看来那下面有个水潭,而且地势很低。”龙涯自怀中掏出火折子一摇,在洞口一照,也只可看清前面两丈外的地方。
燕北辰蓦然出了身冷汗,只见洞口朝内不到一丈的地方,已然是一个断崖,刚才倘若冒冒失失的撞了进去,只怕已然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龙涯皱眉审视那断崖,而后将手里的火折子尽力抛向前方,那一点火光成抛物线在面前的黑暗山腹中划出一道亮痕,最后啪嗒一声落在断崖对面的地上,虽然光线微弱,但也可勉强看清断崖下的事物。
只见脚下的断崖高约十丈,下面是一个甚是宽大的山洞,洞顶悬垂无数钟乳石,大大小小不一。洞的底部有一个方圆八丈的水潭,刚才那小石子便是掉进了这水潭之中。而水潭边皆是层层相叠的岩石,岩石上散落了些凌乱的灰白事物,被火光一照,居然发出幽绿的浅光!
龙涯与燕北辰蓦然脸色都是一变,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是一堆又一堆骨头,人的骨头!
很快他们还发现,不只是枯骨,还有尸体!
匍匐的,仰躺的,甚至还有攀在岩壁保持攀岩姿势的。
有的已经半腐见骨,有的肿胀如鼓,甚至有很多还骨盆破裂,如同九月里烂熟炸裂的西瓜……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尸体都是女人,而且均不着寸缕!
虽然龙涯与燕北辰身处高耸的断崖之上,闻不到下面的尸臭,但眼前的情形却让这两个久见阵仗的大男人感觉一阵恶寒!
这山洞中尸体数量之多,实在难以估计,而尸体的状态,很明显有些人是还未断气,就被人扔进这洞中,便是一时没有摔死,这陡峭的岩壁,没有人相助,单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再爬出去,于是乎也只有留在这尸洞之中等死而已。何况这些姑娘们死状凄惨,就连半点遮羞之物都没有。加上先前在悬桥那里见到那些野蛮的半牛人如何掳掠那些女孩子,便可知这些惨死的姑娘生前曾遭遇过何等非人的折磨!
“禽兽!”龙涯皱眉骂道,再转眼看看洞内,而后对燕北辰道:“看来那些女子便是历年来各地失踪的姑娘们。这断崖太高,一个如此瘦弱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徒手爬下去,应该不在此处。”
燕北辰浑身发颤,手指咯咯作响,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可能也和那些可怜的姑娘一样下场,就不由得血往上冲,俯身出洞之后面带杀机,手按回燕刀,眼光朝那密林之中望去,只见三里之外的山凹之中隐隐有火光,而后恨恨咬牙道:“在那里!”
龙涯自也看到片火光:“看来那里便是那些怪物的栖身之地,说不定你女儿还在那里。”
燕北辰强压心头激怒,点点头。两人辨明方向,奔火光而去,离开此间之时,龙涯忍不住又看了看那个可怕的山洞,心想那里便如一张血盆大口,生生儿毁掉这许多条性命.好个天盲山,真真儿是那天不开眼之处。这天盲山处处透着诡异,莫非真是人间炼狱不成。那供奉在圆石祭坛上的石箭不知道又是什么用意……
远处看来只是一点火光,到了近处,却是架有两丈高的篝火架,纵横交错,足有十余层高,此刻烈焰熊熊,不是发散些零星火星出来,燃烧得噼噼啪啪。篝火架在一片光秃秃的山崖围合的一片空地上,山崖上有不少大大的孔洞,有的里面还透出灯火来,想必是那些半牛人栖身的巢穴。篝火旁有一个巨大的木笼子,全由碗口粗的树干绑扎而成,木栏之间的缝隙很密,仅可探入手臂,便是再瘦小的人,也无法挤将出来。木笼子中密密匝匝的全是人,放眼看去,正是刚才被半牛人掳掠进岭的一干绣女。龙涯早知那都是鱼姬用法术做出的傀儡,倒也不如何担心,只是细细看来,其中却无鱼姬和明颜的身影!这一认知当真非同小可,龙涯也不清楚究竟是她二人自动脱身,还是被关押他处。
而此刻,那些半牛人却一个个跪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高声笑谈,兴高采烈。周围也有几个妇人在一旁伺候,一个个都如木大娘一般,神情木然,只是机械的自动为半牛人添酒。席上多是一些土陶碗碟,就和龙涯先前在山顶的祭坛看到的一样,碗碟里不外乎就是些煮熟的肉食,碗口般大小,色泽泛白,应该没加什么调料烹饪,还有一些碟子里盛着盐碎,颗粒大小不匀,应该不是自外面买来的成盐,而是这些半牛人自己在山里开采而得。半牛人直接抓起白肉,蘸上粗盐进食,吃的满面油光,口沫横飞。
龙涯与燕北辰潜伏在灌木丛中窥视片刻,而皱眉数了数在场的人数,发觉光席上进食的半牛人就有五六十人,打杂的妇人约莫十来个,也不知道那些透出灯光的山洞中还有多少。先前在进天盲山之前,便见过这些半牛人运送货物,偌大的货柜也可随手举起,想来一个个必定力大如牛,若是冒冒然上去,敌众我寡,只怕是讨不了好处。再加上鱼姬明颜下落不明,而今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先行与鱼姬二人会面,再作筹谋。
转眼见右边的山壁前也有两尺来高的灌木,于是龙涯对燕北辰打了个手势,示意先去那里看看。两人颇有默契,于是借着灌木的遮挡,一路匍匐前进,他们一身黑衣,加上动作轻快,外面的半牛人自是不知有人潜入,还在各自嬉笑闹酒。
龙涯山壁处,见得最近的一个洞穴光线远比其他洞穴昏暗,心想那里想必是没有多少守卫,于是就地一滚,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洞口,一闪身避入洞内,只见洞内整齐码放了不少瓦罐,却是之前木大娘采购之物,稍稍近点,就可闻到一些刺鼻的火油味。一排不慎规则的石阶蜿蜒而下,而灯光则是从尽头的石壁后面折射而出。
龙涯探手在洞外做了个手势,燕北辰自然心领神会,如法炮制,进了那山洞。而后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的慢慢顺着石阶而下,越朝下走,便越明显的感知到洞内的温度远比外面高出许多。到了转角处,燕北辰捡起一粒石子扔到石壁之后,侧耳倾听片刻,毫无半点动静,想来那里并无人在,于是两人松了口气,自石壁后转了出来,然后眼前的一切,却让人心惊胆战!
这个洞穴也不算很大,大概三丈见方,沿墙留有一圈内凹的细沟,里面燃着一尺来高的火焰,应是以火油做燃物,长久的炙烤使得洞壁漆黑,而洞穴的中间却密密麻麻的罗列了不少微微倾斜的床板,大约有二十余张之多。
其中有十张上面躺有人。
那是十个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个都神情呆滞,就算见得龙涯、燕北辰进来,也只是呆呆的看着,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着血腥和粪便尿液的臭味。
她们的手脚都被绳索绑在床板之上,手腕脚腕处一片血污,把粗糙的麻绳染得乌黑。头部被夹在两块木板中间固定,张大的嘴里填有木质的厚环,撑开上下颚,腮边凸显的肿胀痕迹表明下颚已是长时间脱臼,不断流淌的唾液冲刷着早已变色,带上血痕咬痕的木环。腰腹部位高高的隆起,和瘦削失色的脸庞极不相称,似乎是已有七八个月以上的身孕。即使是覆盖在一床床灰败肮脏的棉被下面,裸露的肩膀脖颈都表明棉被下的身体也都不着寸缕。
龙涯皱眉顺着那些空置的床板看去,只见床板所带麻绳都一样乌黑带血,尤其是床板的中下部的污痕更是深深侵入木纹,却是陈旧的血迹,块面之大,几乎沾染淋漓了整张床板,斑斑块块,触目惊心!被绑住的女人披头散发,满脸污痕,有些身形似乎也未完全长成,但这等非人的凌虐早已抹杀了她们应有的青春活力,要不是还在呼吸喘息,几乎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龙涯不敢去想象曾有多少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曾被这样屈辱的囚禁在这山洞之中,受尽非人的折磨和蹂躏。
燕北辰身躯微颤,快步奔走于床板之间,口里低唤女儿的名字,小心拨开覆盖在姑娘们脸上的杂乱发丝,仔细的端详那些可怜的姑娘们憔悴的面庞。然而待到看清,脸上的期盼之情便化作几分失落,而后又转向其他人,继续寻寻觅觅。从这头一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一直走回石阶旁,最后脸上尽是失望的神色。
这里的姑娘大多是十八九岁,即便是最小的一个,也应该有十五岁年纪,很明显,他那年方十三的幼女夜来并不在此处。一次次满怀希望,却又一次次失望,原本已然心乱如麻的燕北辰有些失控的在床板间踱步,不时拿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
龙涯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关心则乱,便是燕北辰也不例外。难怪起初见到他之时便是满面困乏,眼下发青,想来得知女儿失踪,跑遍江湖四处寻觅这两年已然教他心神俱疲。倘若再这般下去,只怕精神再难维系,崩溃只是迟早的事情。眼前这个焦虑、颓丧、有些神经质的父亲,哪里还是那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回燕刀?
“外面还有不少洞穴,说不定……”龙涯本想宽慰于他,却突然脸色一变,悄声喝道:“有人来了!”
4.万劫不复
燕北辰闻言一惊,果真听得一阵踢踢踏踏之声从石阶之上传来,自是将身一纵,贴近洞顶,龙涯也将跃身而起,双臂扣住洞顶,隐身在垂挂的钟乳石之间,屏息静气以待。
不多时,果然见得一个身材高大的半牛人走了进来,右手抓了一支长长的狼牙棒,另一手里提了只火油罐子,径自走到燕北辰藏身处下方的角落里,拍开泥封,将罐子里的火油缓缓倾入岩壁的石沿里,燃油充足,火焰自是高了起来,将整个洞穴烘得更热更亮。
随着这一亮,龙涯忽然发现下边床板上的姑娘们的原本呆滞的面容忽而变得扭曲起来,眼中尽是难言的恐惧,甚至随着半牛人的蹄声,身子微微耸动,似乎想要躲避,但四肢头颈俱被牢牢固定,自然是避无可避。
那半牛人口里哼着小调,摇摇晃晃的走到邻近的一张床板边,忽而嘿嘿怪笑两声,伸手揭去那姑娘身上的破棉被,露出一副赤裸的身体来。瘦削的身体上多处淤青伤痕,和单薄的身躯极不协调的是那高高隆起的圆滚滚的肚子,惨白的肚子上依稀可见突出呈青色的血管和横向分布的斑纹。两只废口袋也似的乳房瘫在胸膛上垂向两腋……只有经历多次生育,才会在青春年少的身体上造成这等不堪的现状。
龙涯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心里却开始明白这伙半牛人千方百计弄来这许多女孩子的用意。从进天盲山到现在,所见的只有雄性半牛人,而这里的女子,却是正常人的形态。很明显,这里恐怕是没有雌性的半牛人,之所以将这么多年轻女子掳掠来此,就是为了繁衍后代。说不得外面做杂役的妇人包括那木大娘在内,都是和这些可怜的女孩子一样是被拐骗或强掳而来。待到有孕,便绑缚在床板之上囚禁此间,固定脖颈的木板是为了防止女孩子撞击后脑寻死,而填塞口里的木环,则是为了防止女孩子不堪其辱,咬舌自尽!清白人家的女儿无端受此恶劫,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在此时,只听得那半牛人又是几声怪笑,咧开嘴,伸出肥大的,带着粘稠粘液的舌头,缓缓的舔过那女孩子惊恐交加的脸庞、脖颈、乳房……而后停留在女孩子隆起的腹部。
龙涯只觉得胃部一阵不适,心中如火如荼,手里的钢刀一紧,正想一刀结果这头下作的淫兽,就见得眼前黑影一闪,带起两道雪亮的刀光!
燕北辰的刀向来又快又狠,只听得 “呲呲呲”数声,那半牛人壮实的脖子上已然裂开几道又细又长的口子,鲜血喷射而出,带起一片血雾!半牛人庞大的身躯朝着床板上的姑娘倒去,却在额头上吃了燕北辰一脚,倒飞出去撞上石阶旁边的岩壁,发出沉闷的一声“砰”。
燕北辰面带煞气,正想收刀回鞘,弯身拾起地上那张破棉被,盖住床板上那可怜的姑娘饱受凌虐,伤痕累累的身子,忽而心里咯噔一声,浮起几丝不祥的感觉,蓦然回头,只见那脖间伤口还在飙血的半牛人晃荡着异常壮实的身子居然又站了起来!以往他出手,通常只需要一刀而已,而今居然有人脖颈受了他四记回燕刀,急剧失血还能站得起来!
燕北辰没有时间惊诧,因为那半牛人手里那根硕大的狼牙棒已经挟着凌厉的风声,朝他的天灵盖砸了下来!燕北辰也不能退开,因为他的身后便是那张躺着女孩子的床板,倘若他闪开,那可怜的姑娘必定成为棒下亡魂!既然不能闪避退让,唯有双刀一架,将那重逾百斤的狼牙棒截住,刀棒相撞,燕北辰只觉得双臂发麻,双刀几乎脱手而去!
燕北辰的成名武器回燕刀以轻巧犀利见称,自是打造得短小精悍,而今骤然对上这等沉重粗蛮的狼牙棒,自是讨不了好处,加上那半牛人力大如牛,与之斗硬自是吃亏。燕北辰惊诧之余,反应甚是灵敏,刀身一斜,自狼牙棒下滑出,随即脚下弓步飞纵,连人带刀直撞入那半牛人怀中!
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那半牛人身体庞大,难以灵活应对,狼牙棒还未收回,便觉得胸腹一凉,那袒露在外肌肉纠结的腹部已然在顷刻之间被燕北辰剜上了十余刀,立时肠穿肚烂,支离破碎,鲜血喷涌而出!
先前半牛人喉咙被袭,血往上冲,阻塞声门,是以无法发声,而今腹部重创,血往下走,蓦然喉头一清,剧痛之下正要张口呼救,忽而喉头一辣,却是一柄长刀自口中插入,刀锋飞旋,早卷得半牛人口中一片血肉模糊!
只见一片雪亮的刀光闪过,半牛人的头颅已然飞旋而出,撞向岩壁,而后跌落于地,张大的嘴里甩出半条破抹布也似的肥大的舌头。而那无头的身体也轰然倒在地上,血水自腔子里汩汩的流出来,唯有那一双牛蹄也似的脚还在微微抽搐……
龙涯“啐”了一口,收刀还鞘,看看浑身浴血,面目激愤的燕北辰:“看来这些怪物不太容易死,把头砍下来比较稳当一些。”
燕北辰目光死死的盯住地上身首异处的半牛人,呆愣片刻便快步朝床板而去,手里的回燕刀灵活旋动,已然将床板上那姑娘手腕脚腕处的绳索切断揭下。不料那绳索长久以来勒在那姑娘的手腕脚腕上,早和手腕脚腕上被勒出的伤处血肉凝成一体,这般一扯,居然撕裂创口,又漫出血来!而那姑娘依旧是一动不动,眼神呆滞,除了适才在半牛人淫威之下表现出的本能的畏惧之外,似乎已然没有别的反应,更不觉疼痛,与行尸走肉无异。
燕北辰一呆,额头青筋爆出,面容更是扭曲,咬牙颤声道:“这些……畜生……”
龙涯默默无语,只是捡起地上的破棉被,盖在那姑娘赤裸的身躯之上:“我知道你想救这些女孩子,可是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些怪物何等长命,加上数量众多。而今只有你我二人,根本不可能把这么多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全部带出这人间地狱。我猜那些怪物囚禁这些女孩子,也是为了传宗接代,一时半会也不会危害到她们的性命。而今之计唯有去外面多带人马来剿灭这些怪物,才可让她们安然离去。”
燕北辰虽知龙涯之言有理,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也可能和这里的女孩子一样受这样非人的凌虐,只觉得五内如焚,一腔怨气无处可发,跳起身来对着地上的半牛人尸体一顿狂殴,就连那被龙涯斩下的头颅,也被他踩得双眼爆出,头骨塌陷。就在此时,龙涯却一把拉住发狂的燕北辰,低声道:“上面又有人下来了!”
燕北辰闻言,强收心神,见龙涯弯腰去搬那半牛人的尸体,也快步上前搭手,将尸体抬到居中的几张床板下面,由于远离岩壁的火光,是以不易被看出端倪来,随后一脚将那只残破的头颅踢到远处的角落里,地上只剩一地的血迹,混在原有的血迹污垢之中,倒也不大明显,而后两人各自跃上洞顶,隐身洞顶的钟乳石后静观其变。来人脚步比较轻,不是半牛人的蹄脚所能发出的声音,龙涯与燕北辰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见得那石壁后的石阶上下来一个人,只见云鬓微乱,神情木然,正是木大娘。
木大娘手里抱着三匹麻布,径自走了下来,很明显,洞里熏人的臭味血腥味她早已见怪不怪,而满地的血腥也是视而不见,下了台阶,便左右张望,确认除了那十个被绑缚在床板之上的姑娘之外,并无其他人,便径直走到石壁角落里,将布匹斜靠在石壁上,而后转身上了石阶,不多时,便吃力的抱着一坛火油下来,放在角落里。如此往复多次,一共搬了四坛下来。木大娘解开泥封,将一个坛子里的火油倾在那几匹麻布之上,一一浸透,而后索性将布匹直接插在在剩下的三坛火油之中,而后自怀里摸出一张手帕,细心的搽干净手,而后走到那些姑娘的床板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木梳子,开始梳理姑娘们散乱的发丝。
虽然龙涯和燕北辰藏身洞顶,角度的关系无法看清楚木大娘的表情,但见她动作轻柔,甚是体贴。每每梳理好一个女孩子的头发,都不忘伸手自她们口中取出那木质的厚环,而后细心的用袖子搽干净女孩子的脸。
龙涯与燕北辰曾在路上见过木大娘以长钗刺死黑衣人的心狠手辣,对其眼前的举动更是大惑不解。只觉得这女人时而冷血,时候又这等细腻,委实弄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待到木大娘将那十个姑娘都收拾停当,方才站起身来,走回角落里,自油坛子里取出那早已浸满火油的布匹朝地上一抛,扯着布匹在洞内的床板间游走,将浸满火油的麻布缠绕在女孩子们身上,连带微微倾斜的床板和女孩子们身上的破棉被一起缠得严严实实!龙涯见得她这般行径,蓦然脸色一变,心想这妇人莫不是想活活烧死这些可怜的姑娘不成!
正在思虑之间,木大娘已然放下油布,弯腰抱起油坛,开始将坛子里剩余的火油倾向洞中各处,一时间刺鼻的火油味已然盖过了血腥味和臭味!眼见木大娘神情黯然的自怀里摸出火折子,龙涯自是无法再坐视,一个翻身落在地上,铁夹也似的手已然将木大娘拿火折子的右手牢牢扣住,厉声喝道:“好个毒妇人,当真是心狠手辣!”
燕北辰也跃身而下,力立在龙涯身后,怒目而视,手按腰间双刀。
木大娘乍然见得龙涯与燕北辰二人,自是吃了惊吓,下意识的张口惊呼,声音未出,已然被龙涯一把捂住了口,只发出几声沉闷的哼哼。而后只觉得右手手腕剧痛,早已捏不住那火折子,手一松,火折子便朝地上掉去,却被龙涯顺势一脚,踢到几步石阶之上,远离这便是火油血污的地面。
木大娘又惊又痛,哪里还站得稳,双脚一软,已然跌摔地,却见得两丈开外的床板下横着的半牛人的无头尸体,在片刻的惊悚之后,她的眼中蓦然带上几分近乎于疯狂的快意。
龙涯留心注意外面的动静,听得那些半牛人还在呼喝闹酒,方才松了口气,转眼见得她这般神色,心头却是一惊,而后将她提起来掐着她的咽喉抵在岩壁上靠定,而后低声喝道:“我有话问你,须得如实作答,倘若你敢高声,那怪物便是你的下场!”
木大娘的眼睛依旧是死死盯着那半牛人尸体所在的位置,表情却是欣喜若狂,口里喃喃道:“死了……死了……死的好……死得好……”对于龙涯的问话听而不闻,直到龙涯一连喝问几次之后,方才缓缓的抬起眼来,看看龙涯与燕北辰,而后点点头。
龙涯见其首肯,方才微微松开手,沉声道:“你究竟和这些女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想烧死她们!”
木大娘惨然一笑:“你觉得我是恨她们才打算让她们去死么?你们也看到了,在这个地狱一样的鬼地方,死是解脱,活着才是活受罪。”她目光森然发直,看的龙涯与燕北辰一阵恶寒,却叫人不得不相信。
木大娘的眼光直愣愣的落在龙涯脸上:“我见过你,在汴京的富贵客栈。”
龙涯点头道:“没错。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只是没想到和你狼狈为奸的居然是那样一群人不人,牛不牛的怪物。你这样泯灭天良,诱拐这许多无辜的女孩子来任由那些怪物糟践,究竟图的什么?”
“泯灭天良?……哈哈”木大娘惨然一笑:“什么叫天良?你以为我当真愿意为那些畜生做那些污秽勾当,要不是逼不得已,我也…… ”她说道此间,声音微颤,而后长长的吸了口气:“我只是投下饵食,愿者上钩。至少不会强掳杀伐,没有让一个姑娘死在路上,比之之前做着些事的人,也算是心慈手软。”
“逼不得已?”龙涯闻言冷笑道:“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对紫色五石散上瘾,所以才为那些怪物做下这等恶事。别想否认,之前半路上你瘾头上来的时候,咱们可是全部看在眼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种要人命的紫色五石散就是你从这里带出去,转卖给那些喜好这一口的官家子弟,然后再拿卖五石散所得的钱来诱拐那些姑娘。”
木大娘也不否认此事,只是面带讥讽之色:“好个正义凛然的大侠。若是换成你每天被人掰开嘴硬灌五石散,足足灌足两个月。从此便离不开那害人的鬼东西,每隔三个时辰就浑身痒痛如万蚁蚀骨,却不知道那时候又是何等猪狗行径!”
龙涯闻言一惊,继而沉声问道:“究竟是谁这般待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早不记得了……”她面容悲愤,但嘴角却满是讥笑,仿佛说的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只记得十三年前,我被人强掳来的时候,也和她们一样,不过十八岁而已。和我一起被运到这里来的姐妹有三十几个,但活着进到这人间炼狱的,却只有十来个,其他的都在运送途中,被活活闷死在木箱里了。这十三年来,这些女孩子遭过的罪,我全都遭过,只不过我命苦,到现在还活着。”
龙涯越听越惊,虽说先前也曾猜测过这木大娘也是被诱拐进山的女子之一,却不料听到她用稀松平常的语调,说着那等教人无比绝望的旧事,此刻心中却浮起几丝难言的悲恸恻然,原本按在木大娘咽喉的手却慢慢松了下来。
木大娘看看龙涯:“你这算可怜我还是什么?你要真可怜我,不如一把掐死我,也免了在这鬼地方继续受折磨。”
“你要寻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你要放火烧死那些可怜的姑娘?”龙涯转眼看看覆盖在油布下的女孩子们憔悴的脸庞:“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你凭什么决定她们的生死?!”
“贪生?有得生,才贪的了。”木大娘面容惨淡:“她们已经怀孕九个月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里的怪物全是公的,只有靠强掳外面的女子进山,才可传宗接代,这千百年来,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一旦怀孕了,就像她们一样捆缚起来直到生产。倘若一索得男,便和那些怪物一般形状,一旦羊水一破,便会体型暴涨,往往还未完全出生,便会撑破女人的肚子出来。这样一来,女人自然是肚破肠流,活不成了。那些怪物得子之后,便把女人抬到后山,扔进尸洞里面,就算是气息未绝,也不例外,因为那个时候,肚子上一个大窟窿的女人已经没用了……”
燕北辰打了个冷战,心想难怪那尸洞之中那么多腹腔破裂的女尸,而后听到木大娘继续说道:“要是侥幸生下的是女孩,则是和正常人一样的囡囡……”她说到囡囡的时候,语气却轻柔起来,两眼发直,嘴边的笑容满是期盼,就像真有个粉嫩的女婴就在她眼前一般,神情恍惚的喃喃念叨:“囡囡……囡囡……”
龙涯见得她这般情状,心想这女人在这人间炼狱中呆了十三年,想必是有些失心疯了,细细想来,也甚是可怜,本不愿再追问下去,但一切的来龙去脉,却不得不向她求证,于是开口问道:“若是生了女孩,女人就不会死是不是?”
木大娘恍惚的眼神落在龙涯脸上,而后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女人暂时不用死了,可是囡囡……囡囡活不了了……那些畜生把我可怜的囡囡活生生的扔进尸洞的水潭里了……囡囡……”她单薄的身躯顺着岩壁缓缓滑落,双手掩面而泣,泣不成声:“然后那些怪物会继续糟蹋我们,直到再度怀孕,生出怪胎为止……”
龙涯与燕北辰听得木大娘言语,只觉得如堕冰窟,全身一阵恶寒。虽说强掳女子传宗接代在其他游牧部族古来有之,但如此伐害抢来的女子的却少有听闻,更别说这等荼毒亲生血脉的兽行。一想到千百年来,有无数花样年华的少女落入这等炼狱,饱受摧残,至死方休,便不由得愤懑满胸。
木大娘的泪水自指缝间流淌而出,继续颤声道:“我在十年时间里连续生了七个囡囡,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存活下来,全部被那些畜生活生生的仍进尸洞的水潭里,那都是……那都是我的心肝肉儿……终于有一天,那些畜生发现再怎么糟践我,我都不会再怀孕了。我本以为它们会放我一条生路,谁知道,它们居然用那鬼药粉来灌我,让我上瘾,让我一辈子都离不开它们,一辈子都为奴为仆,听它们使唤……就是要我昧着良心,去拐骗那些无辜的姑娘……”
龙涯眉头紧锁,手指咯咯作响,心中怒火中烧,而后开口问道:“你既然有机会出去,为什么不报官求救?适才进岭之时,那最近的溯源镇上也设有衙门,就算衙门人手不够,也可发放公文手令,去附近的驻边大营抽调守军来剿灭这些灭绝天良的怪物?!”
“你以为那溯源镇上都是些什么人?”木大娘松开捂着脸的双手,抬起眼来,神情激愤:“那些押送驴车的黑衣人就是那个溯源镇上的捕快!”
“你说什么!”龙涯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惊悚表情,“这怎么可能?!
“那些半人半牛的怪物生性畏惧阳光,一旦被光晒到,就会非常痛苦,所以只能栖身在这树林茂密,不见天日的天盲山中,只会在晚上出来活动。我曾听得以前的老嬷嬷说过,那溯源镇和这天盲山紧紧相连,近千年来之所以相安无事,就是因为溯源镇的人承诺了帮那些怪物去外面搜罗年轻女人传宗接代,才可以保住自己镇上的女人不被祸害。”木大娘擦擦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每年这里流传出去的紫色五石散赚回的银钱有一半便是犒赏给了镇上的衙门。这样既有进账,又可保一方安宁,那溯源镇上的人又何乐不为?我们这些外乡女子的死活,他们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龙涯听得木大娘一席话,只觉遍体恶寒。想那些半牛半人的怪物行事狠毒也就罢了,没想到那些人也是如此寡廉鲜耻,昧着良心,助纣为虐。如此这般,那些被掳掠而来的女子当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全无半点生机!
想到此处,龙涯心头豁然一亮,低头对木大娘言道:“那一日,我自驿馆跟着你到富贵客栈之前,见得你在那家李记陶瓷铺外停留了很久。事后我也去了解过李记的背景,知道开店的老李本有一子一女,老李过世后现在当家的是老李的儿子,而女儿据说是死了好些年生。你一口汴京口音,更对汴京的街道巷路了如指掌,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姓木,而是姓李,你就是老李‘死了’的女儿!”
木大娘闻言只是发呆,许久方才哽咽道:“你猜的没错,我本名李巧珠,的确是李家的女儿。”
“那你既然有机会出这天盲山,为什么不乘机逃回家去?五石散的瘾头虽大,但延名医诊治调理,假以时日也不见得就是全无希望。”龙涯沉声问道:“总胜过你留在这鬼地方继续受折磨。”
“我何尝不想回家,但是已经回不去了。”木大娘神情悲苦,却怅然一笑:“这些年来一直忍辱偷生,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去爹娘身边,终于三年前那些怪物让我出去办事,我便冒死偷跑回去。可是回去才知道我爹娘俱已过世,而我弟弟唯恐我留下玷污门风分薄家产,一口咬定我是蒙混乱撞,冒名顶替,口口声声李巧珠早已亡故,还将我打出家门。我上告开封府衙,结果做官的得了好处,也说我招摇撞骗,胡说八道,拒不受理……没过多久,我出天盲山时带出的紫色五石散已然耗尽,全身痛楚难耐,那时候我才知道,天地之大,除了这片黑压压的深山老林,世上再无我的容身之处,也只有狗一样的回来,在那些怪物脚下摇尾乞怜,换取那紫色五石散苟且度日……”
燕北辰听得这些言语,心中更是惊惶,蹲下身来一把扣住木大娘的手腕,颤声问道:“你既然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可曾记得一个叫夜来的女娃儿?她是两年前被抓来的,那时候只有十一岁!”
他心神激荡之下,自是没了轻重,木大娘吃痛微微挣扎,袖子一滑,露出一截手腕来,只见手腕上满是伤痕,虽早已愈合,但一条一条蚯蚓一样的肉突分明是利器切割造成!
“你……”燕北辰下意识的手一松,木大娘已然扯过袖子掩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沉声说道:“很奇怪吗,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女人要寻死觅活,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只可惜,没有一次成的了,还没死透,那该死的瘾头就发了,只有像狗一样的爬到那些怪物面前告饶。”
龙涯心中一痛:“你既然有胆量寻死,为什么不想办法在那些怪物的饮食里做手脚?”
“不是我不想。”木大娘惨然一笑:“那些鬼东西,连砒霜吃下去也可以一点事都没有,我还能怎样?”
龙涯暗自惊心,心想那些怪物果真是非同凡响,倘若当真只有把头砍下来才可致命,要对付外面的一大群怪物,更是难上加难。正在思虑之间,却听得燕北辰继续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两年前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儿?”
“十一岁?……”木大娘努力思索,而后言道:“因为前一年我曾经偷跑过,所以那一年不是我出去搜罗年轻姑娘,但是也确实在这里见过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不知道你所指的是哪一个。”
燕北辰闻言惊喜交加,连声追问道:“那些孩子现在什么地方?”
木大娘摇摇头:“当时这些怪物的首领叫奎多,最是淫逸凶残,尤其喜欢对十来岁的小女娃下手,那天将几个孩子一并拉进洞去,先是听得孩子哭叫连连,后来就没了动静,其他人再去看,便见奎多赤条条的伏在那里死去多时,耳后一个两指宽的狭长口子在汩汩淌血。身子下面还压着一个孩子的尸体,却是活生生被掐断喉咙……”
龙涯心中激怒,咬牙道:“好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连十一二岁的孩子也不放过,这般死掉太过便宜!”而后心念一动:“看来这些怪物的罩门便是耳后,难怪刚才中了许多刀也不见断气。”
燕北辰犹如充耳不闻,只是抓住木大娘的手腕追问道:“那些孩子呢?我女儿夜来是不是也在里面?”
木大娘继续说道:“其余几个孩子都不见了踪迹,应该是逃进了山林里。后来那些怪物入夜后进山搜索,回来的时候只带回一具孩子的残肢,想来应该还有孩子幸存下来……这天盲山和外界相连的只有那座悬桥,若非今夜一般有庆功宴,平日里桥头边的石洞里都有放哨的怪物,活下的孩子也不可能逃得出去,只有藏身在这山林之中。我也时常在林中和后山的祭坛处留下食物,过几日去看便全部不见,若不是喂了林中的野兽,便是应该是被幸存的孩子吃了。只是不知道活下来的孩子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那一定是夜来。”燕北辰转头看看龙涯,面有期盼欣喜之色:“你也看到的,那个孩子手里拿着我的回燕镖,那一定是夜来!夜来还活着……”
龙涯微微点头,伸臂把木大娘搀扶起来:“现在既然知道夜来还活着,咱们去后山把她找到便是。何况现在知道了那些怪物的罩门,要灭掉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不知道这天盲山中到底有多少头怪物,又还有多少被掳掠而来女子?”
木大娘摇头言道:“你们能够杀掉一头怪物,但要是一大群一起拥上来,只怕没人可以抵挡。之前被掳掠而来的除了和我一样在外面做杂役的十余人和才进来的五十余人之外,便只剩下这里的十个女孩子。但是那半牛半人的怪物却有近百人,外面的只是几十个,其余的虽说都是还未长大的小怪物,但一个个也生的异常壮实,便是碗口粗的树也可以徒手拔将起来,现在都留在下边的洞穴里开凿石矿,配置五石散,要是惊动了大大小小所有怪物,只怕你们也是插翅难飞。”
“小怪物在开矿配五石散?”燕北辰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我算明白了,这群怪物,自己辛辛苦苦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开矿,再拿配出的五石散换钱买女人,生出小怪物来就继续开矿,配药换钱,再买女人,再生小怪物……周而复始,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女人!一个一个都死不足惜!”言语之间,目露凶光。
龙涯转眼看看燕北辰,而后对木大娘问道:“年年被掳掠而来的女子人数众多,怎生只剩下你们这二十来个?难道其他的姑娘都已经……”
木大娘含泪点点头:“那些姐妹都故去了,全被仍进了后山的尸洞。而这里的十个妹子,迟早也会被那些怪物害了性命,她们宁愿带着没出世的孩子一起死,也不要为那些怪物留下孽种再丢性命,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再被杀掉,所以在我出天盲山之前,才托我想办法,只是没想到不过两个月光景,她们都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所以你才把心一横……”龙涯摇头道:“既然我们已经进来了,自会很快再带人来救你们,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何必非得走这条路?”
木大娘摇摇头:“晚了,晚了,要是你们早来两三个月,还可以用药将她们腹中的孽种打下来,现在已近临盆,再行打胎,只怕也断送了她们的性命。你们也看到了,她们的身体已是何等孱弱,不可能还经得住这般折腾……”言语之间神情甚是黯然。
龙涯闻言皱眉道:“依你所言,便是任她们自生自灭?”话一出口,忽然想起鱼姬明颜二人,于是继续问道:“此番进山的姑娘中原有两个女子,一个叫鱼姬,一个叫明颜,为何不见在那笼子里?”
木大娘闻言一呆:“所有人都在,怎么她二人不在笼子里么?”
龙涯闻言心中一喜,心想鱼姬明颜必定已然自行脱身,樊笼之中留下的不过是法术做出的傀儡,心头的顾虑已然打消了许多。
木大娘神情肃然,接着自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这是外面樊笼的钥匙,本是我趁这次出去办事,用粘土作模,请人打造的。本打算等会儿火起,趁乱开了笼子放她们各自逃命,你既然有心要救,还不如去救外面那些才来的姑娘……至于她们……”她的目光落在被绑在床板上的姑娘身上,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燕北辰默然,心知木大娘之言并非全无道理,但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姑娘们去死,也是万万不可,心中千头万绪,一时间也理不出个究竟来。
忽然之间听得龙涯斥道:“说什么鬼话!人都是求生,何人会求死?!再难再险,也是救得一个算一个,外面多的是名医圣手,只要救得她们出去,总有一线生机!”言语之间,龙涯手里的长刀已然飞旋而出,呲呲数声划断附近几个姑娘手腕脚腕上的绳索,收刀回鞘,俯身扯开一个姑娘身上缠定的麻布,将那姑娘连人带棉被一同揽在怀中扶了起来。那姑娘依旧是一动不动,任由龙涯抱在怀中,就像一个破旧的木偶。
龙涯见状心头一痛,抬头对燕北辰言道:“我知道你惦记着藏身后山的夜来,但事有轻重缓急,夜来可以在这天盲山中藏身两载,必定也有她的生存之道,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危险。而这些姑娘,却是命悬一线。若是合你我二人之力,必定能多带几个姑娘出去。”
燕北辰闻言看看龙涯,而后道:“你这算不算明知不可为之?原来京师第一名捕也不过是个蠢蛋。”
“是蠢蛋,而且是蠢到家的那种。”龙涯目光灼灼,却微微一笑:“你呢?”
燕北辰坦然一笑:“我也不聪明。”说罢也上前扶起一个姑娘,转眼对木大娘道:“你是和我们一起,还是继续留下?”
木大娘惨然一笑,只是靠在岩壁之上默不作声,神情落寞。
5.与天争命
龙涯见得她这般情状,心知这女子饱受折磨,更身染药瘾,早无脱身之念,而今事态紧急,也只好暂时不加理会,先把这些姑娘带出去了再说,于是一手搂定怀中的姑娘,一手握紧长刀,快步自石阶而上。燕北辰也扶住身边这个姑娘,紧随其后。
外面的半牛人依旧还是围在篝火边吃喝闹酒,不曾觉察到这边的动静。龙涯与燕北辰自是挟定各自臂弯之中的姑娘,隐在树木的阴影之中,缓缓退去,一旦远离了那片喧嚣之地,便发足狂奔,因循山势,朝来时的悬桥方向而去。他们俱是轻功绝佳之人,步履稳健,便是挟着一个人,也不觉如何吃力,大约快速奔跑了两柱香时间,那座悬桥已然近在眼前。
龙涯与燕北辰快步过桥,到了天盲山对面的广场之上,便在广场附近的灌木丛中将两个姑娘放下,彼此对望一眼。龙涯扯过一些树枝将两个女子隐蔽好,而后对燕北辰说道:“这般一来一回少不得三柱香时间,看来咱们还得多跑几趟,才可把剩下的八个姑娘全部带出来。”
燕北辰点头称是,继而言道:“倘若赶在天亮前把那些姑娘都带出来,咱们倒是不怕那些怪物会追出来,也有时间安排车马把姑娘们送走。”
龙涯心念一动,忽而叹了口气:“那些怪物怕见天光,想必在天亮之前便会结束饮宴,若是不快点,只怕会露了痕迹,反而不好办了。”
两人对望一眼,看看天色,只觉一片浓黑难辨,心知此时夜色已然到了最深沉的时候,之后便会不断的转向黎明,很明显,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龙涯与燕北辰心知形势凶险,自也不再此间逗留,提气飞纵而去,身形快如闪电,那林间道路走了几回,也熟悉起来,没过多久便回到了那些怪物聚居之地,只听得一阵呓语呼喝,一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还在牛饮不止。
龙涯和燕北辰又和上次一样,小心翼翼的潜进洞去,只见木大娘还靠在岩壁旁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就和刚才他们离去时候一摸一样。
龙涯走过她的身旁又从床板上解下一个姑娘搂在怀中,转眼看看木大娘低垂的面庞,沉声道:“那两个姑娘我们已经平安的送出了天盲山,你不必顾虑许多,和我们一起走,出去便有生路。”
木大娘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伸手拾起台阶上的火折子:“我答应过她们结束她们的痛苦,现在她们还没有全部脱险,这个时候如何走得?”
龙涯心想这女子倒是个重信义轻生死的人物,既然早有决定,也自然不便相强,于是对她点点头,便越过她的身边,顺石阶而上。
燕北辰自是扶定一个姑娘,紧随其后。
眼看快要到洞口,龙涯忽然神色一凛,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发觉外面居然静了下来,先前的喧闹声丝毫不见,只有木材在火堆里炸裂的细碎的噼啪声!
“小心!”龙涯抽出长刀来,悄声对身后的燕北辰说道,话刚出口,便听得一声巨吼,一根黑黝黝的狼牙棒已然朝他面门砸了下来!龙涯横刀一隔,只觉得对方力大无比,然而身在台阶之上,且左手抱着一个人,根本避无可避,唯有运气于臂,大喝一声!
只见刀刃与狼牙棒相撞,激起几点火花,而后雪亮的刀光飞旋如花,将那沉重的狼牙棒拨到一边,龙涯已然纵身飞跃而起,只听得砰的一声,一只肌肉纠结犹自紧握狼牙棒的臂膀撞向洞壁,带起一片血雾,喷得龙涯和他怀抱里的姑娘一脸一身!
堵在洞口伏击龙涯的那个高大异常的半牛人面带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右臂飞离自己的肩膀,片刻之后才觉得剧痛袭来,发出一声异常凄惨的嚎叫,声震群山,却中途嘎然而止,因为他的头顷刻之间也被龙涯的长刀削了下来,砸在地上翻滚连连,硕大的残躯仰面而倒,喷涌而出的鲜血洒遍了周围一丈之内的土地!
龙涯自洞口冲了出来,正好落在那没了头少了一条臂膀的半牛人的尸体上,举目望去,只见前方里里外外围着数十个半牛人,一个个眼露凶光!而那十来个打杂的妇人全都窝在火堆旁的樊笼后,瑟瑟发抖。
燕北辰自龙涯身后转了出来,也亮出了手里的回燕刀,面带杀气。
那些半牛人一向横行无忌,从未想过会被寻常人在这须臾之间格毙。在初时的惊讶之后,自是怒火中烧,纷纷呼喝咆哮,以壮声威。
龙涯虽于两刀之内将那半牛人格毙当场,但先前硬接那一棍却不容小觑,此刻手臂关节处微微发颤,虽是无恙,但眼前尚有数十个一般骁勇的半牛人,加上怀里还带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也知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是难上加难。听得那些半牛人嚎叫作势,却也不可示弱,只是提气一声长啸,啸声雄浑,在山谷中来回激荡,而后将刀一横,扬眉喝道:“哪个不想活的,上前领死!”
那些半牛人见得这等情状,也颇为动容,只是人多势众,自是不把龙涯与燕北辰两人放在眼中,纷纷跃跃欲试。
燕北辰靠近龙涯身侧,低声言道:“那些怪物数量太多,等会儿全涌过来,只怕难以抵挡。我使得兵器颇为短小,不利于硬碰,不如把你怀里那姑娘交给我。”
龙涯自是心领神会:“不错,且让我与你开道!”言语之间,已将怀里的姑娘交与燕北辰,而后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朝着半牛人中排布相对稀疏的方向冲了过去。
燕北辰自是一手挟定一个姑娘,紧跟龙涯身后。一路只见棍影刀光,不适响起几声嘶声惨叫,却是躲闪不及的半牛人撞在龙涯的刀口之上,非死即伤!然后半牛人到底是人数众多,更是不畏死伤,只是将龙涯与燕北辰围定不放,尤其是见燕北辰挟着两女,行动相对较慢,又无兵器,便一个个都朝燕北辰招呼过去。
龙涯来回冲杀阻挡,钢刀过处只见血肉横飞,但这般时间一长,体力消耗过大,也不是长久之计,倘若燕北辰放下那两个姑娘,和龙涯一道并肩作战,则自可杀出一条血路,但在这里把那两个姑娘放下,便是将她们留给那些禽兽一般的半牛人,这却是他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事。
就这么苦苦支撑,在众多半牛人的凶悍围攻中挣扎求存,两人俱是全身浴血,疲惫不堪,有好几次险象环生,都是凭着身手矫健,侥幸脱身,好不容易才闯出十余丈远,接近来时的密林。一干半牛人也知若是让他们逃进林去,反而不易抓捕,于是攻势越加强悍,滴水不漏!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声音凄厉异常,所有人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只见刚才龙涯与燕北辰出来的洞口喷出烈焰熊熊!龙涯心头一沉,却不得不想到是洞内的木大娘点燃了火油,放火烧洞。
那些半牛人原本对龙涯与燕北辰紧咬不放,但见得洞内起火,听得洞内的惨叫呼喊,自是不甘让即将出世的子嗣一道被火焰吞噬,于是有一大半都折了回去,想要救火。就在此时,烈焰之中蓦然扑出一个浑身是火的身影,一面惨叫嘶吼,一面朝着那聚到洞口的半牛人扑去,正是木大娘!
木大娘全身淋满了火油,衣衫发丝肌肤俱为烈焰所吞噬,左冲右撞,带起一道熊熊火焰,那些半牛人碰上木大娘的身体,便被她身上的火油沾染,带焰的火油沾上半牛人的肌肤,自也燃烧起来,那些半牛人惊惧交加,加上身被火烧,纷纷四下逃避,一时间惨嚎声四起,几个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倒被同类撞翻在地,被一众半牛人的蹄子践踏之后,少不得肠穿肚烂,倒在地上却一时不得死,只是哀叫呻吟不已。
木大娘被烈焰所炙,几番挣扎之后无法再攻击那些逃开的半牛人,仅剩一口气在,便扑到倒地的半牛人身上,紧紧抱住不放,只见火势凶猛,不多时已然化为焦尸!那半牛人被烈焰炙烤,胸腹肚肠俱已和木大娘一道烧为焦炭,但仍有气在,只是惨叫连连,异常凄惨!
周围的半牛人纷纷色变,想这般的女子,已在这天盲山甘为奴仆这么多年,纵有心气,也早该磨灭,应如行尸走肉一般任凭差遣才是,不料却依旧如此刚烈。
龙涯与燕北辰见得木大娘拼死撞散半牛人集结的包围,心知她之所以如此,除了要和那些畜生一般的怪物同归于尽之外,也是有心助他二人将那两个姑娘救出天盲山去,感念之余也知形势紧急,于是强打精神,趁一众半牛人分心之余,杀出一条血路,冲进那片苍茫密林!
那些半牛人眼见关押孕妇的山洞被木大娘付之一炬,那些没有走脱的女子的生死固然是不放在心上,唯独是连女子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并被烧死,却难以作罢,而今又见龙涯与燕北辰两人带走两个活着的孕妇,自是不肯放过,一个个手执狼牙棒,紧追龙涯与燕北辰两人不放。
林中一片昏暗,龙涯与燕北辰心知后有追兵,也不敢以火折子照明,唯有撇开那破旧的被褥,一人背负一个姑娘,在林中摸索前进,远远传来人声蹄声,为了避开半牛人的围捕,唯有左拐右拐,慌不择路,早已偏离了出天盲山的道路,只觉得山势渐陡,应该是正往山顶而去。回望来时路,只见大片大片的火把在林间晃荡,想是那些半牛人逐渐收拢的包围圈。虽说山顶不是什么逃生之所,但而今形势所迫,唯一继续朝山顶攀登。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眼前豁然一亮,却是冷月独照。他们经过这大半夜的惊险之旅,又回到了山顶的祭坛。只是和先前他们追踪那孩子到这里的时候不一样,这里不是空无一人,至少,他们看见了两个。
鱼姬和明颜。
鱼姬立在祭坛之下,正看着明颜发力摇撼那深深插在祭坛中央的巨大石箭,忽然间回过头来见得龙涯和燕北辰各自背着一个姑娘,浑身浴血的立在林子里,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你们……”
龙涯先前与半牛人相搏,本已耗掉不少体力,一路背负那姑娘攀山越岭,全凭一腔义愤,此刻虽在险地,但一见鱼姬明颜两人,顿时松了口气,百骸之中再无力气,身子晃了晃,方才勉强站定。身旁的燕北辰也是身心俱疲,小心放下背上的姑娘,方才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明颜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从祭坛上跃了下来,走到龙涯面前,搭了把手把龙涯背上的姑娘扶了下来,口里言道:“你这两个傻瓜倒是有胆色,居然从那帮子半牛半人的东西手里抢了两个人出来。”
龙涯叹了口气:“可惜,也只抢出这两个。就在刚才,已经死了七个姑娘。”顺手剥下自己的身上的黑色外袍搭在那神志不清的姑娘身上,而后跌坐于地,神情黯然。
“你们已经尽力了……”鱼姬叹了口气,眼光落在仰躺在燕北辰身侧的那个女子高高隆起的惨白的肚子上:“只可惜……”而后面带不忍之色,别过脸去。
龙涯听得鱼姬话中有话,抬头看看鱼姬,心里蓦然一沉,眼光转向那个早已沉默无语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可怜女子。
此时此刻,那张原本全无表情的脸上却全是痛苦的神情,那滚圆的惨白的青筋毕露的肚子上出现了一个微微颤动的凸起!
“那是……”旁边的燕北辰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按住那一块蠢蠢欲动的凸起,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那姑娘原本已然滚圆的肚子在瞬间开始膨胀起来,一眨眼功夫已是先前的一倍大,只听“砰”的一声夹着姑娘的痛苦呻吟嘶叫,已然猛的爆裂开来,一时间血肉飞溅,喷得近处的燕北辰一身!
燕北辰惊恐的看到那姑娘破裂的肚子里探出一只茶盅般大小的蹄子,不多时,一个两岁孩童般大小的东西颤颤巍巍的自那片血肉模糊之中爬了出来,初时尚且衰弱无力,连滚带爬,待到两眼一张,泛起两点红光,那两条弯曲外翻的牛腿却变得有力起来,身子晃了晃,便人立起来!而倒在地上,腰腹破碎的女子,此刻血已流干,早没了生气,只是手脚还在无意识的抽搐……
燕北辰眼见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自半牛人的重围里救出的女子就这般活生生的死在眼前,心中激愤难当,大吼一声抽出腰间的回燕刀劈向那个方才出生便害死自己亲娘的小怪物。
那小怪物动作甚是敏捷,一面嘎嘎怪叫,一面撒开两条腿朝丛林里窜。燕北辰自是不肯放过,手中回燕刀飞旋而出,只听得一声惨叫,回燕刀已然钉进那小怪物耳后,小怪物应声而倒,不再动弹!燕北辰勉力迈步走了过去,自尸身上拔下回燕刀,而后狠狠的啐了一口,顺便一脚将那尸身踢进灌木丛中,随后剥下自己身上的衣衫,走回死去的姑娘身边,小心盖住那支离破碎的身体,之后便一直神情抑郁,默不作声。
龙涯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睚眦俱裂,蓦然心念一动,转眼看看身边这个姑娘,只见双目半开半合,还是如初时一般懵懵懂懂,方才松了口气,转眼见鱼姬蹲下身来,伸手搭住那姑娘脉门,便开口问道:“她没事吧?”
鱼姬微微点头:“放心,她暂时没事。”言毕转头对明颜道:“时间不多了,你得快一点才成。”
明颜闻言点点头,起身回到祭坛之上,双手撑住那巨大的石箭,发力摇撼。
龙涯站起身来,走到祭坛旁边,看着那纹丝不动的石箭,而后转过头来对鱼姬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莫非这石箭有什么作用?”
鱼姬沉声言道:“这石箭名叫穿山石,本是用来定住晃动不定的山脉的。”
“晃动不定的山脉?”龙涯吃了一惊:“地动乃是天灾,何人可以用这区区一枚石箭就可将之定住?”
鱼姬闻言默不作声,似是心有顾虑,龙涯见状也无勉强之意,于是开口说道:“若是鱼姬姑娘有难言之隐,我不问便是,不必为难。”
鱼姬叹了口气:“先前已然和龙捕头打过几次交道,知道龙捕头不是那口舌招摇之辈,说与龙捕头知晓也是无妨,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龙捕头可曾听过六道轮回一说?”
龙涯神情茫然,而后言道:“我曾在大相国寺听高僧说法,听过关于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及地狱道的说法,不知跟鱼姬姑娘所说可是同一回事?”
鱼姬摇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简单来说,天地就好比一个装了六种谷物干果的大圆盘,一直在有序的朝同一个方向旋转,忽然有一天,盘子乍然停了下来,而里面的东西还没有停,你说结果会如何?”
龙涯想了想答道:“想必是谷子里掺上了高粱,粟米里混上了麦子,乱得一塌糊涂。”
“没错,的确是乱得一塌糊涂,”鱼姬的眼神落在明颜正在用力摇撼的那支巨大的石箭上:“原本世间万物都由这六道轮回而生,也由此而灭,不断循环交替,直到大约两千年前的一天,一直有序运转的轮回突然停了下来。天地之间也因为这件事情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异变,为了将这种毁灭性的异变减到最小,守护神将风灵提桓便用他的玄天弓射出了许多枚这样的穿山石,将产生紊乱覆灭的区域镇住。碰巧这天盲山就是众多异域中的一个。”
龙涯闻言沉吟道:“如此说来,莫非这里的半人半牛的怪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出现的?”
鱼姬摇摇头:“这个我不敢确定。那些半牛人虽模样怪异,但到底也只是人。六道众生之中,唯独是人的肢体最为脆弱,只怕是异域产生的那一刻,便已经全部丢了性命。据我猜测,这些人应该是后来迁入这天盲山中繁衍而出的一脉,再受了异域的影响变得形貌异常。”
“这些人?”龙涯啐了一口:“看那些怪物的行径,比畜生还不如,还真没敢当他们是人。鱼姬姑娘,你既然说这穿山石是定住异域的神器,那为何你还要叫明颜妹子把它拔出来,难道就不怕再出纰漏?”
“用穿山石定住异域也是权宜之计,何况过了那么久了,天地中一切早已静止下来,也就不再需要这个了。”鱼姬叹了口气:“何况只有把这个拔出来,才可以解开对天盲山的封印,让外界的天地灵气进到这天盲山中,或许可以使这片土地恢复正常。但是有一点,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龙涯奇道:“究竟何事?”
鱼姬绕着祭坛走了一圈:“据我所知,穿山石这样的神器性本属土,遇土之后便会逐渐沉入土中,每经百年便会入土一尺,倘若已经两千年,则理当长埋黄土,不见踪迹才是然而眼前这穿山石却还有一半露在外面,感觉也才不过千年左右……”
龙涯看看鱼姬,心想这姑娘说得头头是道,却全是些怪力乱神之事,闻之荒诞,但一切一切却又煞有其事,也不知这姑娘到底是何来头。正在思虑之间,听得明颜嗔道:“你这两个傻瓜,看着本姑娘这般劳碌,居然也好意思袖手旁观。”
“这天盲山恢复正常又如何?是不是那些畜生一样的怪物就会全部死光?”燕北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是不是那些枉死的姑娘和孩子就可以活过来?”
鱼姬转眼看看燕北辰,摇摇头:“不会,只不过一旦这片天盲山恢复正常,也就表示这片林子不再是那些半牛人的藏身之地。哪怕树林再密,阳光也可以照得进来,而那些畏惧阳光的半牛人则只有躲进地底下。长远来说,至少在白天,这片天盲山真正的不再危险,那些想要逃出去的女人们,也可以更顺利一些。从眼前来说,只要咱们在这里撑到天亮,也就不怕追兵了。不用东躲西藏,疲于奔命,你们费劲心机保住的这个姑娘也就算真的保住了。”
燕北辰也不言语,只是一步纵上祭坛,伸手撑住那硕长的穿山石,与明颜一道发力摇撼,合两人之力,那石箭与祭坛相交之处也开始微微松动。
龙涯见状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快步上前搭手,集三人之力,摇撼之下,只见得松动之处的缝隙里冒出道道白气,就如同揭开蒸笼时乍现的蒸汽一般。
明颜双臂紧紧扣住那穿山石,不停左右旋转,使得那穿山石与石祭坛接缝处越加松动,随着松动的加大,地下冒出的白气也渐渐减少,似乎是被放光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乍现的紫光,在这冷月之下,反倒不怎么明显。
6.暗箭杀机
“等一下!”鱼姬忽然出了一声,而后满面狐疑:“这穿山石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难道是我们要找的土灵玦?!”明颜面露欣喜之色,心中急切难耐,正要发力上拔,却被鱼姬一步上前,按住肩膀:“先别动。”
“怎么了?”明颜不解道:“不是拔掉这鬼东西,就可以让这天盲山恢复正常么?说不定还可以找回土灵玦。掌柜的怎生这个时候反而反复起来。”
“不是,”鱼姬神情甚是踌躇:“穿山石也好,土灵玦也好,都属土,其气应为黄色。那隐隐乍现的紫光甚是怪异……我也拿不准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莫名的心慌。”
明颜摇摇头:“掌柜的何时变得这般胆小起来,既然你也说过在异域之中,算不出什么端倪来,不如直截了当的打开看看,趁这会儿那些半牛半人的玩意儿还没上来碍手碍脚,此时不开还等何时?”
鱼姬也知明颜言之有理,思索片刻方才点点头,而后对一旁的燕北辰和龙涯说道:“你们二位还是退远一些,免得等会儿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龙涯见她说得郑重,心想如此顾虑必然事关重大,于是转眼看看燕北辰,双双朝后退了几步,下了祭坛一旁站定。
鱼姬低声对明颜叮嘱道:“你也小心一点,等会儿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速速闪开。”说罢,也向后退开几步,神情甚是紧张。
明颜点头答道:“我自理会得。”说罢气运双臂,抱住那穿山石,大喝一声:“起!”只见地面微颤,隐隐轰鸣之声,尘灰细石暴起四溅,偌大一只石箭竟然被那身形娇小的少女连根拔起!然而,除了穿山石离开祭坛那一刻的地颤和轰鸣声外,似乎一切如常,并没有像鱼姬所顾虑的一样,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明颜将穿山石猛地一推,那石箭自朝一旁倒了下去,“哄”的一声巨响,将祭坛的一角砸得粉碎。明颜探头一看,只见先前穿山石所在的位置有一深约一丈的坑洞。探头一看,只见下方果然有婴孩巴掌般大小的一物,黝黑发亮,却是一块巧夺天工的玉佩!
“果然是土灵玦!”明颜喜上眉梢,也不再忌讳,将身抖一抖,一条纤细柔韧的尾巴自裙下探了出来,勾住那坑洞之中的玉佩一甩,那玉佩已然自坑底抛上半空,下一秒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明颜的手掌之上。玉佩入手,明颜自是欣喜若狂,来回把玩,爱不释手,就连那条纤细的尾巴,也不自觉的弯曲上扬,好不得意。
龙涯早知明颜是猫妖化身,见到这等景象倒不觉惊诧,倒是燕北辰揉揉眼睛,长大嘴巴桥舌难下。
鱼姬细细观察左右,见无异状,方才松了口气:“看来是我多虑了。”而后眼光投向山下,却见密林之中隐隐可见点点火光:“糟了,当才动静太大,把在山里搜寻的那些半牛人招来了!”
龙涯心中一凛,转身快步入林观测片刻,又快步奔了回来:“那些家伙已经跟得很近了,估计用不了一炷香时间,就会到这里。”
燕北辰闻言一惊,俯身将躺在地上神志不清的那个姑娘抱了起来:“怎么办?咱们一起再杀出去?”
明颜哼哼笑了两声,踌躇满志的神情尽在脸上:“有土灵玦在手,哪用咱们去费力拼杀,待本姑娘招来几头猛兽开路!”
“你还有这本事?”龙涯奇道,却见明颜冲着自己翻翻白眼,甩出一个鄙夷的表情,而后神情肃然,双手紧合夹住那黝黑发亮的土灵玦,口里念念有词:“天地六道,一脉旁生。闻我所命,为我驱使!”
只见冷月的寒光照在她纤巧指缝之间,却乍然变得暗淡起来,有如几道自她手心所发出的黑色光束!不多时,只听得一阵细碎的响声由远及近,自四面八方而来,龙涯看到周围的密林中亮起数点绿芒,不多时,几十只肥硕的山鼠晃悠着沉甸甸的肚子爬到了祭坛周围,其中一只还懵懵懂懂的撞到了燕北辰的脚背,翻倒在地,四下划拉爪子,死活也翻不过身来。
燕北辰面露不忍之色,探足帮它翻过身来,那山鼠方才继续奔祭坛而去。燕北辰看看那几十只山鼠,又看看立于祭坛之上神情尴尬的明颜,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就是你说的……猛兽?”
明颜眼见只招来这些不济事的山鼠,也觉颜面无光,但好胜心起,自是不肯作罢,开口言道:“而今才开春不久,想来那些熊啊虎啊都还在冬眠未醒,且让我再唤一次,必定领命而来。”说罢借那土灵玦的灵力,捏着法诀继续召唤。只是任凭她如何催动法诀,也不见有什么东西靠近,就连先前到的那几十只山鼠也如梦游一般,颤颤巍巍在原地打转,唯独是那满地的沙土腾腾飞扬,显出些细碎的坑洞来。坑洞中爬出不少大大小小的虫豸,什么甲虫、蜈蚣之类,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地,犹自爬动微颤,一眼望去,直教人头皮发麻。
鱼姬见状叹了口气:“算了,这土灵玦虽说是你的近身神物,但以你今时今日的法力,委实不能驾驭。咱们还是找地方先避一避,别和那些半牛半人的家伙正面冲突……”话未说完,忽然惊叫一声,跳起身来!
龙涯只觉得一个温软的身躯扑到背上,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转过脸去,鱼姬早已惊得煞白的脸近在咫尺!
龙涯与鱼姬虽说只打过几次交道,但早习惯了她平日里的淡定自若,何尝见过她被吓成这等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凛,右手扶住鱼姬勾在自己脖子上的臂膀,足下生风,飞步跃开两丈,再回头审视刚才站过的那片土地,本以为有何等凶险恐怖的怪物,然而一眼望去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只是遍布微微蠕动的各种虫豸而已。
“怎么了?”龙涯也有些紧张,开口问道。
鱼姬心有余悸,指着那片土地颤声道:“蜘……蜘蛛!”
龙涯定睛一看,只见那些虫豸之中,的确混了一只巴掌般大小的狼蛛,也和那些被明颜召唤而来的山鼠一般,看似浑浑噩噩,颤颤巍巍,原地打转,倒不似有什么危险。
“不过是只普通的蜘蛛而已。”龙涯轻笑一声,足尖在地上一点,带起一枚石子,挟着劲风激射出去,顿时将那伏在地上的蜘蛛撞得飞摔出去,落在两丈开外处,正巧是背部着地,翻身不得,唯有凭空挥舞着八条细长的毛腿。
哪知鱼姬见得那狼蛛这等模样,反倒更加惊惧起来,头皮发麻,双臂紧扣龙涯脖颈,就连指甲掐进龙涯肩膀也不自知。
龙涯肩上吃痛,只听得鱼姬心跳如擂,心想这姑娘向来淡定,不想却怕那八脚之物,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思虑之下,越发觉得好笑,只是脖颈受制,时间一长反倒呼吸困难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明颜见状惊呼道:“掌柜的快缩手,这个傻瓜快被你扼死了!”
鱼姬闻言方才松了松手,但心中一片惶然,四下顾盼,见周围遍地虫豸,也不知道其中是否还有八脚之物,一时也不敢下地,只是攀住龙涯肩膀不放。
龙涯喉头一松,猛地喘了口气,冷冷山风之中,只觉背后轻软如棉,几丝秀发随风拂过耳际带起一阵难言的酥痒,一时间面红耳赤,心猿意马,如堕云里雾里。
明颜见得两道细细的血线毫无征兆的自龙涯鼻子里蜿蜒而下,更是惊惶,拉开嗓子喊道:“这傻瓜活不成了!七窍流血了!”
鱼姬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见龙涯神情尴尬的别过头去,沉声说道:“我看过了,地上没有蜘蛛。鱼姬姑娘你……你可以下来了。”
鱼姬神情窘迫,连忙松开双手,落在地上,只见龙涯背过身去,捂着鼻子,也不由面红耳赤,转眼见明颜还在咋咋呼呼,不由得恼羞成怒的喝道:“你还敢说,要不是你这死丫头召唤什么猛兽,哪至于搞成这样?!还不快收了法术,打发这些玩意儿回去!”
明颜伸伸舌头,连忙撤了法诀,地上的虫豸鼠辈,自也一个个自行散去,顷刻之间走得一干二净。
燕北辰不由得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居然还有心思闹这一出。那些怪物快追上来了!”
龙涯狼狈的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渍,只觉两只耳朵如火烧一般。
鱼姬神情尴尬,悄声对龙涯道了声:“对不住……”
龙涯干咳一声,低声说道:“鱼姬姑娘不必在意,权当……俺是棵树罢了。”而后自腰间抽出刀来扬声道:“事到如今,看来是少不得一场恶战了。”
燕北辰神色肃然,看看怀里抱着的那个姑娘,心想此番无论如何也得将她保住,否则便对不住那自焚而亡的木大娘。思虑之间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立于祭坛之上的明颜身后,忽然脸色一变,大喝一声:“小心!”
龙涯看的分明,只见明颜脚下的石祭坛中央裂开的坑洞里蜿蜒而出一条深蓝色的扭曲斑驳的物事,犹如出洞的蝮蛇一般直立而起,足有三丈之高,下一刻,那物事已然朝着近处的明颜俯冲下!
明颜乍然惊觉,却已来不及避让,只是觉得脖颈一紧,一股巨力袭来,人已经被扯得倒摔在祭坛之上,惊惶之间只见一片深蓝色的根须网络,无数纤细的触须已然顺着她的身体四肢环绕包裹下来,所到之处的肢体顿时感觉沉重乏力,动弹不得!
龙涯自是无法坐视,长刀一挥,便朝着那东西招呼过去,不料那物事如同一大片弹力十足的肥膏,刀锋不侵,反倒被弹了开去。说来奇怪,那物事也只是雄踞祭坛之上,攻击明颜一人,对近在咫尺的鱼姬龙涯二人反倒不加理会,只是一圈接一圈的在明颜身上缠绕,越来越紧。
“掌柜的……救我……”明颜开口求救,话没说完,已然被那物事卷到了半空中,左右摇晃之下,哪里还抓得住手里的土灵玦?只见一道黑光被抛甩而出!
鱼姬初见明颜遇袭,本甚是紧张,待到看清楚那深蓝色的物事,反倒松了口气,又见土灵玦被甩上半空,自是不会坐视,将身一纵,人已在半空,追逐着土灵玦下落的方位而去,
左手一把将土灵玦接住,忽而眉头一皱,立即松开手来,反而用袖子一兜,那土灵玦已然变了方向,朝龙涯弹射而去:“接住!”
龙涯闻言自是伸手将那土灵玦扣在手中,只觉异常光滑温润,非比寻常玉器。转眼间,只见鱼姬飘然落在祭坛旁边,左手紧握成拳背在身后,右手皓腕一翻,纤巧手掌之中多出一只青玉小瓶来。
鱼姬指头微动,顷刻之间那青玉小瓶的瓶塞已然被弹到地上。下一刻,鱼姬已然将小瓶朝天一倾,只见一汪清水甩上半空,骤然发散开来,化作倾盆大雨,尽数浇泼在那祭坛之上。那扭曲斑驳的深蓝色物事一遇上雨水,便蜿蜒膨胀起来,更发出许多根系来,随着膨胀的加剧,颜色也变得浅淡起来。
鱼姬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手一抬,那青玉小瓶已然悬浮在半空,窄小的瓶口对准那已然变得异常庞大的物事,手里捏了一个法决,清叱一声:“收!”只听得一阵“嘶嘶”作响,一道淡蓝色的水流自那庞大的异物身上抛甩而出,朝那小巧玲珑的青玉小瓶的瓶口涌去!与此同时,那庞大的异物却变得干枯起来,原本已然斑驳的的表面更产生了无数龟裂,颜色也由刚才的浅蓝逐渐变成暗黄枯槁,早没了刚才的强悍姿态,如同一大团由于曝晒烈日之下,失水干枯的树根,自也无力动弹。
那大量的浅蓝色水流不断汇入那青玉小瓶,却丝毫不见满溢,似乎那小小瓶口就是那无法填满的无底深坑,再多的水,也无法装满一般。直到最后一滴蓝色液体被收入青玉小瓶,鱼姬方才将手一招,那青玉小瓶已然轻飘飘的回到鱼姬手掌之中。
龙涯拍手赞道:“好手段!”回头对怀抱着身怀六甲的姑娘的燕北辰说道:“看好那个姑娘,先别过来。”
燕北辰震惊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此刻方才回过神来,回应一声,原地不动。
龙涯将身一纵落在祭坛之上,伸手去扯层层包裹在明颜身上的干枯树根。那树根失水之后已然变得异常松脆,触手即裂,是以不多时,已然被龙涯徒手扒开,露出被紧紧包裹在里面的明颜来。
明颜早已缠得气若游丝,浑身无力,周围也是一片幽暗,对外界一切均不可知。乍然间见得眼前裂开一个口子,接着惨白月光中,一双大手将眼前的桎梏扯得粉碎,心中不由一喜,心想此番命不该绝。待到借着月色看清面前的人是龙涯的时候,倒是颇为意外:“怎么是你这傻瓜,掌柜的呢?”
龙涯叹了口气:“这是对帮你的人应有的态度吗?”说罢收手站起身来:“现在我不犯傻了,你自己起来吧。”
明颜此刻还是浑身无力,闻言也不由得有些慌神,只是哼哼唧唧拉长声音叫唤:“唉唉唉,我没力气啊……掌柜的……掌柜的……要出人命了……”
鱼姬的脸出现在明颜面前,面带无可奈何之色:“别嚎了,你不过是遇上与你相克的木灵根,全身瘫软只是暂时的,死不了的。”
明颜闻言心里一宽,但口里依旧是哼唧个没完:“唉唉,好难受……”
鱼姬叹了口气:“你这家伙还真没完没了了。”说罢俯下身来清理明颜身上缠绕的枯树根,一面言道:“刚才你要不是把土灵玦扔了,也不至于弄得这等狼狈。那木灵根以土之灵力为敌,你性本属土,汲取你的体力自是常理,若是你抓紧土灵玦,就算无法脱身,至少也可保自身。你要想好过一点,就拜托龙捕头把土灵玦还给你吧。”
“难怪那破树根只追着我缠……”明颜一听土灵玦在龙涯那里,自是不依不饶,拉长了嗓子吼道:“喂喂,傻瓜,快把宝贝还我!”言语之间甚是无理。
龙涯脸上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自怀中掏出那枚土灵玦,在明颜面前抛起来又接住,来回戏耍了好几遍,看到明颜脸上的神情时喜时忧,来回变换,越发觉得有趣:“谁叫喂喂喂,傻瓜你叫谁啊?”
“傻瓜我叫你啊!”明颜没好气的应了一声,话一出口,忽而猛醒,这回可是被人忽悠得把自己骂进去了,这厢怒火中烧,然而身体却无能为力,眼睛转了转,又开始哼哼唧唧:“掌柜的……好难受……唉唉……”
鱼姬忍俊不已,早已笑出声:“哪有人耍赖耍成这样的?”说罢抬头对龙涯微微一笑:“龙捕头你大人有大量,别和这小破孩儿一般见识,看她怪可怜的,就还给她好了。”
龙涯听得鱼姬软语求肯,自是无法再戏耍下去,低头看看明颜,咧嘴笑道:“全看鱼姬姑娘面子,不与你计较,喏,还给你。”说罢从怀里摸出那枚土灵玦,抛给明颜。
明颜一手接住,只觉周身舒爽通泰,似乎丢失的气力又回来了,洋洋得意大笑三声,眼光瞟向不远处拄刀而立的龙涯,露出两只白森森的尖牙道:“乘人之危是吧,此番定叫你好看!”说吧大喝一声,跳起身来,原本箍在她身上的枯槁树根哪里还困得住她,只听得一阵碎响,纷纷散为木片,就连一直连接在祭坛之下的主根也刹那崩裂开来!
龙涯倒是不怕她来寻晦气,只是朝旁边移了一步,免得陷在堆积的碎木片之中,就在此时,突然见得眼前红光一闪,一只长约三尺,通体火红的长箭自那主根的断口呼啸而出,挟着一道凛冽的劲风,带出一道耀眼的火焰,却是不偏不倚,射向身在咫尺,正站起身来的鱼姬!
此变一声,众人均是一呆,龙涯来不及出声示警,唯有长刀一挥,朝那快若闪电的飞箭撩去!他的刀向来很快,这次也不例外,只是他遇上的是一支超乎他认知的箭!眼看长刀已然触及那只带火的飞箭,却不料如同碰上无形之物一般,那只拖着耀眼火光的飞箭已然从刀身一晃而过,完全贯穿却不留半点痕迹,去势也未减半点!
鱼姬觉察之时那飞箭已在眼前,仓皇之下连忙将头一偏,飞箭自她脖颈处呼啸而过,带起的焰火瞬间漫过她耳际的一缕发丝,顿时化为飞灰!就在同时已然擦身而过的飞箭却在鱼姬身后又调了个头,只取鱼姬背心而来,仿佛是生生儿开了眼,怀着十仇九怨,不将鱼姬置之死地便无法善罢甘休一般。
鱼姬神色一变,人已经合身扑出,飞扬的衣裙在月下划过一道白色光晕,就像一只仓皇躲避飞鹰捕食的雀鸟,只是无论她如何躲避,那挟着耀眼火光的飞箭都如影随形。眼见就要被那飞箭追上,蓦然下方探出一只手来扣住鱼姬的手腕,却是龙涯施以援手。拖拽之下使得鱼姬脱离了先前向上滑翔的轨迹,而是斜斜的俯冲而下,在离地两尺之处飞旋而过。
那飞箭顿时失去了准心,在空中迂回一圈,待到它再度追上鱼姬的身影,鱼姬空出的那只手掌已经取出了那只青玉小瓶,圆圆的瓶口撞上紧追而至的飞箭,正好将箭头套入瓶口之中。
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犹如在滚烫发热的铁板倾下冰水一般。随着声响,那青玉小瓶表面产生了无数裂痕,终于一声碎响裂了开来,一汪浅蓝色的水在月色下划过一道蓝色光晕,撞上那支拖着熊熊烈焰的飞箭,顿时将火焰瞬间浇熄,残存的蓝色水流泼洒下来,浇得祭坛附近一片水迹。但是那只箭并没有就此停下,纵使是箭身被鱼姬一把扣住,却依旧无法阻止它扎进鱼姬的左肩!
鱼姬闷哼一声,箭头扎进肌肤,顿时冒出一阵白气将那支要命的飞箭喷个正着。那飞箭如同活物一般发出一声类似尖叫的鸣响,瞬间化为乌有,而受创的鱼姬却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朝地面俯冲而去!
眼看就要撞上那石祭坛,旁边忽然伸出两只手臂将她牢牢架住,才不至于在这样的骤然撞击中再受重创。鱼姬抬眼看去,接住自己的竟是龙涯,只见他眉宇紧锁,神情紧张,眼中尽是关切之意。虽然此刻她身受箭伤,半边身子都麻木僵直,但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也不由得心念一动,怔怔的无法言语。
明颜本要接住鱼姬,却不料龙涯抢先一步,也不由得一惊,寻思这凡夫俗子的身手倒是快得有些出乎意料。眼见龙涯抱着鱼姬不放,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开口抢白他两句,却见鱼姬神情委顿,面色苍白,想是大伤元气。意识到这一点,明颜自是慌了神:“掌柜的……你……你怎么样?”
7.尸洞余生
鱼姬费力的喘息两声沉声道:“你放心……我暂时没事,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瓶子破了……木灵根遇上那些水还会复活的……快……”话没说完,已然昏厥过去。
燕北辰抱着那姑娘奔上前来:“没时间了,你们听!”
龙涯心中一凛,隐隐听得一片杂乱的蹄声由远及近,环顾四周的密林中,都隐约可见火光,知道半牛人正从四面八方围合上来,须臾之间就会来到这里。而转眼看看满地的木屑,不少沾染了刚才倾下的蓝色水迹的枯木都开始微微抖动,心知鱼姬所言不虚,转眼见远处尸洞一片幽暗,心念一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有先去那里避一避。”言毕弯腰抱起鱼姬,快步奔尸洞而去,燕北辰自是紧跟其后。
明颜甚是踌躇,见得龙涯与燕北辰都已进洞,心中也无其他主意,于是唯有跟了过去,刚弯腰进去,就听得身后风响,一物砰然撞上洞口外的石沿。回头一看,却是一大段扭曲蠕动的木灵根,想是追击自己而来,说也奇怪,那物事只在洞外扭动,却不进洞一步,晃荡一阵之后便伸展开来,啪嗒一声扑向洞口,就如同生了根似的在洞口蜿蜒。而后陆陆续续又有残根填补上来,顷刻之间织就一张密密实实的根网,将洞口层层封闭,不露一丝缝隙!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它们好像是进不来。”龙涯小心将鱼姬放下,摸索着到了断崖边:“燕兄,你的火折子还在不在?”
燕北辰将怀里的姑娘轻轻放下,腾出手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看看前面近在咫尺的断崖,叹了口气:“洞口已经被那什么木灵根封得严严实实,好在这山洞够大,一时半会儿也闷不死咱们。那些半牛半人的畜生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想是这岭里的地都被搜了个遍……”
“你担心夜来?”龙涯自是明白他话中之意:“我倒觉得她应该可以避过去。孩子家身子小,可以躲进一些比较狭窄隐秘的地方,那些怪物一个个牛高马大,很多地方根本就鞭长莫及……”话未说完,他突然低低的嘘了一声,悄声道:“别出声,这里好像还有人在。”
明颜闻言屏息静气,以她的灵通,便是几里之外的飞鸟展翅也可听得清楚明白,更何况是这全然封闭的方圆几里的山洞。一片死寂之中,她发现除了自己、鱼姬、龙涯、燕北辰和那个神志不清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姑娘外,还有一个人的心跳声,而且,这颗心跳得很快,想来此人定是惊惧交加。
“的确是还有一个人,就在我们脚下不到三丈的地方。“明颜肯定的言道。
“我们脚下……不是这坚实的土地么?”燕北辰困惑的举起火折子,借着昏暗的光线小心审视那参差不齐的断崖,忽然间言道:“你们看,那靠边的岩壁上好像有一个平台!”
龙涯闻言上前一步,果真见得脚下约两丈的位置确实有一个露出一角的平台,只因断崖的边沿出挑约一尺之远,若非刻意搜寻,根本就不容易觉察出来。平台大部分隐在岩壁的阴影里,漆黑一片,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宽多深,就像这断崖之下豁然开了一张硕长的大口子。
而平台边的岩壁上却有不少貌似人工开凿的孔洞,犹如一段石梯,可供上下攀爬。
“我先下去看看。”燕北辰见得此景,心中却莫名的焦躁起来,转身将火折子递给明颜,而后便顺着那垂直的岩壁攀援而下。
待到燕北辰的双足踏上那隐匿在一片幽暗中的平台,他才发现眼前的平台远比他想像的宽敞。随着手执火折子照明,随后攀爬下来的明颜的到来,微弱的光线四下发散,终于使得眼前的一切从幽暗之中渐渐明晰起来。
平台宽约四丈见方,离上方的岩壁最高之处不到一丈,而越靠里的则越见狭窄,虽说貌似天然生就这等地貌,但局部也可见人工开凿的刀斧痕迹。而在最贴近岩壁的角落里,却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先前燕北辰与龙涯一路追踪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那孩子满脸的惊惧,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一般,还不时带起一下类似抽搐一般的颤动。成缕的乱发彼此纠结沾满泥灰,两只眼睛睁得浑圆,死死的盯着燕北辰和明颜两人,身子还在下意识的朝后挤,虽然早已贴紧岩壁,全无半点退路。唯独是那一双瘦小的手掌还紧紧的握着那只短小却异常犀利的回燕镖,因为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夜来……夜来……”燕北辰心中又喜又痛,喃喃呼唤却早已哽咽难言,早弯腰靠了过去,正想拥抱这个从未蒙面,却已然牵挂两载的女儿,不料还未触碰到那孩子孱弱的身体,就见得寒光一闪,那孩子手里的回燕镖已然朝他刺了过来!
燕北辰早有防备,两个指头紧紧夹住孩子手里的回燕镖,运气一扯,已然将回燕镖夺了过来,而后伸臂握住孩子瘦小的胳膊,低声宽慰:“孩子……别怕,别怕,是爹来了……”
那孩子早已惊得面无人色,只是疯狂的挣扎,想要逃开他的怀抱,依旧是不发半点声音,只是长大嘴重重的抽气,直到精疲力竭。脸上尽是绝望与恐惧,待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挣脱,便伸直了脖颈,将头颅重重的磕向身后鹅岩壁,一下,两下……
燕北辰心如刀绞,慌忙用手掌护住孩子的后脑勺,将孩子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轻轻抚慰,柔声言道:“孩子……孩子……是爹,爹来救你了,别怕,以后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有爹在……”言之于此,却不由得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明颜远远的立在岩壁外沿,看着眼前这个抱着孩子抽泣的中年男人,也不由得心有戚戚。
那孩子僵直的身躯终于渐渐软化下来,一动不动的任由燕北辰抱着,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小猫,惊恐的表情虽留在眼角眉梢,但原本直愣愣的瞪园的双眼终于渐渐缓和,才不至于睚眦俱裂。泪水流淌而出,在满是尘灰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沟渠,最后染湿了燕北辰胸前的衣襟。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砰砰作响,却是洞口的木灵根被洞外的半牛人用棍棒敲击而发出的响声。那孩子顿时又紧张起来,只是这一次,两只瘦小的胳膊紧紧的搂住了燕北辰,既是无助,又是惊恐。
明颜心想如此看来,这可怜的父女也总算真正的团圆,彼此接纳了,就在此时,便听得衣袂声响,转头却见龙涯揽着那个身怀六甲的姑娘飞身跃了下来。
龙涯站稳身形,将手来的姑娘轻轻放下,转眼看看燕北辰,面露欣慰之色:“夜来找到了?甚好,甚好。只是那些怪物已然开始在外面敲打鼓噪,也不知道那些古怪的树根可以抵挡多久,相比而言,这里还是要安全一点。”说罢又要纵身再上断崖。
明颜奇道:“你都下来了,还上去作甚?”
龙涯看看明颜,皱眉道:“你家掌柜的还在上面,难道可以置之不理不成?”
明颜伸伸舌头,心想一直觉着掌柜的神通广大,少有让人担心的时候,刚刚看到燕北辰寻回孩子心里一高兴,倒把掌柜的受伤的事给忘了,也不知道究竟伤势如何。口里却言道:“掌柜的交给我,不劳你这傻瓜费心。”
龙涯微微一笑:“你还是看好你自己吧,刚才那怪树根已经够你喝一壶的了。”说罢将身一纵,已然翻上了断崖,不多时,也将鱼姬带了下来,扶到靠里的岩壁边坐下,顺手一搭鱼姬脉门,触碰之处,只觉鱼姬肌肤滚烫,忽而倒抽一口冷气:“好生奇怪,为何鱼姬姑娘全无脉象?!”
明颜白了他一眼,伸手拂开鱼姬肩头的发丝,将手指按在鱼姬颅后凹陷之处片刻,而后叹了口气:“人吓人,吓死人。掌柜的怎么就没脉象了?不会看就不要瞎咋胡。“
龙涯见她还有心思拌嘴,心想鱼姬定然无事,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如此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而后转眼看看明颜,心想今晚之事状况频发,一环扣一环,却偏偏匪夷所思,全然超乎常理。先前在鬼狼驿之时,这鱼姬姑娘明明早看出种种端倪,也不明言,而是旁敲侧击的引导自己去揭开层层迷雾,不似这猫丫头般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看来些许因由还得从她口里套话才成。
思虑至此,龙涯眼睛一转,计上心头:“现在鱼姬姑娘昏迷不醒,咱们也都被困在这尸洞之中,外面还有那么多怪物在罗唣。亏你还这般大大咧咧,也不知道大祸临头。”
“什么大祸临头啊?”明颜满不在乎的翻翻白眼:“天大的事有掌柜的在,等她醒了自然有办法。”
“是吗?”龙涯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也就放不下心来。刚才外面那些什么土灵根什么人都不滋扰,唯独缠着某人不放难道是因为好这一口猫肉?追击鱼姬姑娘的那只带火飞箭也是独沽一味,就算我拿刀去劈它,也不曾调转箭头对付我,如此专注莫非也是巧合?那土灵根和你的那块宝贝玉佩一道被那石箭镇住何止千百年岁月,都相安无事,为何你一拿到玉佩,就接二连三的出问题?还有那该死的箭,为何早不射晚不射,偏偏等到鱼姬姑娘收服那破树根过来救你的时候,才射将出来…….”
明颜越听越惊,转眼看看鱼姬昏迷失神的面庞,忽而面露迟疑惊恐之色,喃喃道:“莫非……这是一个圈套!难道他知道我们会来取这土灵玦,所以一早就部署好了,要取我二人的性命!”
“你口里的他是何人?”龙涯心里一凛,心想这猫丫头已然异于常人,鱼姬更是另有作为,能这般算计于她们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此时此刻此地,诸多的问题全缠绕在一起,既然那木灵根不是偶然,刺杀鱼姬的火箭不是偶然,那在此地盘踞祸害千年的那些半牛半人的畜生,却不知道在此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倘若半牛人的存在也不是偶然,那么这千百年来被蹂躏伐害冤死的无数无辜女子,岂不更是蒙上了一层不白之冤?!
明颜心如乱麻,神情不定,踌躇道:“是天……”
“明颜!”一声呵斥打断了明颜的言语,却是靠在岩壁的鱼姬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来。
明颜见得鱼姬苏醒,自是心里一喜,早把先前的不安踌躇抛诸脑后:“掌柜的,你没事了?”
鱼姬咳嗽两声,勉力点点头,对龙涯笑笑:“看来龙捕头也有食言而肥的时候,你说过不会问的,为何变着方儿套明颜的话?”
龙涯无可奈何的摊摊手:“我不问便是,免得鱼姬姑娘不快。”
鱼姬摇摇头:“此事干系太大,凶险异常,若是把旁人牵连进来,绝非鱼姬所愿,所以龙捕头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龙涯心想她越是如此隐瞒,背后的事情只怕更是严重,只好叹了口气,岔开话题:“而今咱们被困在此地,总得想个办法出去才是。”
鱼姬点点头,勉力扶着岩壁站起身来,接着微光看看周围环境,尤其是眼光落在崖下之时,不由得皱着眉头转开目光。虽说洞中昏暗,但崖下尸横遍地的惨状却是触目惊心,叫人难以面对。鱼姬沉默片刻而后言道:“奇怪,奇怪,那断崖下遍地尸骸,为何着洞里会感应不到半点阴气怨气,也未免干净得太不正常了。”
明颜走到鱼姬身边,眼光四下流转,忽然指着崖下对面的洞壁说道:“那里好像画着些奇怪的图案。”她的视力出众,在黑暗之中也可看的一清二楚。
龙涯顺着明颜所指的方位看去,只见一片尚算光洁的石壁,在地上的尸骸磷火映照下隐隐泛着绿光,至于上面画着什么,委实难以看清楚。他借着火折子的光亮埋头在脚下的岩壁上巡视,寻找可以下脚之处,只见微弱光线之中,靠边的岩壁上果然还有一些人工开凿的坑洞,只是这些坑洞比之先前他们从洞口攀到这个平台的那些落脚处,更为粗糙稀疏。细细想来,要在这几十丈高的绝壁上开洞也确实不易,想来下边也没有类似他们脚下这样的平台可供暂时休憩。
“我先下去看看。”龙涯正要行动却听得明颜笑道:“哪用那么麻烦,又不是猴子,老在这山崖上爬上爬下。”
鱼姬笑笑,袖子一翻,纤巧手掌之上已然多出一条筷子般粗细的细绳来,那细绳貌似只有一尺来长,光滑细致如缎面,微微的泛着银白色光芒,软软的垂在鱼姬手指之间。
龙涯笑道:“这般细小的绳子,用来扎扎缎花给姑娘们带头上还可以,此刻只怕是不大管用。”
明颜白了他一眼:“没见识的傻瓜,自是不识得我家掌柜的宝贝。这宝贝名唤捆龙索,乃是蜃须炼就,就算是条真龙也能绑成毛毛虫,更枉论其他。”说罢自鱼姬手里接过那段细绳,抬头在高处的洞顶看了看,选中一根硕长结实的钟乳石,便嘻嘻笑道:“就是它了。”言毕一手扯住绳尾,一手在绳头上挽了一个活结,便将绳索循环甩弄起来。
说也奇怪,那细绳看似只有一尺来长,随着明颜的飞甩旋动,居然晃晃悠悠的越来越长,随着明颜一声清斥,那活结结成的圈套已然脱手而出,朝高高的洞顶飞去。一触碰到那选中的钟乳石,便一下子收紧起来,将之紧紧缚住,绳尾尚在明颜手中,原本只有一尺来长的绳子,凭空变成十余丈长!
明颜冲着龙涯不无显摆意味的扮了个鬼脸,扯着手里的长绳,朝崖下飞纵而去,轻灵的身姿甩出一道下滑的抛物线,奔对面的洞壁而去。那可长可短的细绳此刻却又延长起来,只见明颜轻巧的划过洞底水潭的上方,而后轻轻落在水潭边的石地上,蓦然回头,满是得意的笑容,而后手一松,那绳索又“倏”的一声弹了回去。
龙涯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绳尾,转眼看看身后抱着孩子的燕北辰,心想他好不容易寻到女儿,此刻定是不会离开她再下去崖下。而后转眼看看鱼姬,见她神情委顿却伸手来接绳尾,于是微微一笑:“鱼姬姑娘有伤在身,看来此番须得在下代劳。”说罢不由分说右手挽紧绳子,左臂搭在鱼姬腰间,将身一纵,两人已然顺着绳索抛甩出去,俯冲而下!
鱼姬倒是不提防龙涯突然这番举动,惊觉脚下悬空,连忙低呼一声环紧龙涯脖颈,低头只见自己白色衣裙的倒影自下方乌黑的水潭之上一晃而过,而后只听得一声轻响,已然稳稳当当的踏上了崖下水潭边的石地。
鱼姬松了口气,转头看看刚才一晃而过的那个乌黑的水潭,只觉得那里甚是怪异。通常山洞之中的水源都是直通地下,理应寒凉侵人才是,而今眼前这个全然看不到底的水潭却无半点寒气外露,就这么浓黑死寂一片。然而最为诡异的是,岸边遍地尸骸貌似腐败,却不闻半点恶臭,只是到处闪现着幽绿的磷光。
“这个洞,真的有古怪。”鱼姬喃喃言道,正要迈步去明颜身边审视那洞壁上的图案,却发现龙涯的手臂依旧挽在自己腰间,一抬头,只见龙涯仰首望天,一手扯着细绳,一脸晕陶陶的失神笑脸,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探出指甲在龙涯手臂上重重的掐了一把。
龙涯吃痛蓦然惊觉,慌忙把手一缩,一面揉着痛处,一面讪讪笑道:“对不住,刚刚光顾着看周围……”话没说完,又一把捂着鼻子转过身去。手上一空,一直牵扯着的细绳便脱手而出,眼看就要弹回洞顶,却被明颜眼明手快一把扣住。
明颜看看满地的尸骸,再看看神情尴尬的龙涯,悠悠的叹了口气:“这都什么环境了,还可以满肚子花花肠子胡思乱想,你这傻瓜……其实很好色是吧。”
龙涯神情窘然,早伸手搽去鼻下的血渍,咧嘴笑道:“明颜妹子说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是天干物燥,上火而已。”说罢连忙岔开话题:“看壁画,看壁画……正事要紧,玩笑闲话什么的留着咱们出去再说。”
鱼姬干咳一声,走到明颜身边,抬眼审视岩壁上的画,神情甚是专注,而后叹了口气:“看来这里就是外面那些半人半牛的家伙的发源地。”
8.追根溯源
龙涯闻言心念一转,早把先前的尴尬抛在九霄云外,上前一步抬眼望去,只见一片幽绿磷光之中,那石壁之上刻着一组图画,从右到左长愈三丈,足有一人高,刻痕颇重,约有半指深,里面涂上一层丹砂,只是年代太过久远,早已斑驳脱落,即便如此,也和外面的石壁颜色大不相同。
最右边的图上画了一群人被另一群貌似军队的人追赶,追兵旗帜昭彰,上书一个古体篆字,虽局部风化剥离,也依稀可辨乃是一个“秦”字。而一路逃亡的那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仓皇而逃,地上散乱着一些残破的旗帜,上面的字迹却甚是古怪,不可识别。
明颜指着那怪字奇道:“这是什么字阿,倒像是龟纹一般。”
鱼姬伸手摸摸那凹陷的刻字而后言道:“这是个 ‘蜀’字。”
龙涯奇道:“难道是昔日三国鼎立之时刘备建立的蜀国?不对啊,那时怎会还会有秦国?”
鱼姬摇摇头:“是蜀国,但是不是三国时候的蜀国,而是更早以前的蜀山氏族人所建立的蜀国。相传被先秦所灭,族人分散逃亡,也有些跑到了现在的交趾国界。我想,这副图便是记载的那个时候的景象。”
龙涯点点头,目光移到紧挨着的那一副图上,只见那群逃亡的人穿过一个狭窄的洞口藏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而秦国的军队却围在洞外,有许多军士在搬运石头,封闭那个洞口,而不远处还有人加起炉灶在熬煮什么东西。
明颜歪头看了看:“这些秦国的军士倒是些吃货,什么时候都不忘埋锅造饭。”
龙涯皱眉摇头道:“那不是在做饭,那是铜汁,用来浇铸石缝的。”
明颜一惊:“好生狠毒,拿石头堵住洞口便是困住那些逃亡之人。用铜汁浇铸,岂不是不露半点气息,想活生生闷死他们?”
鱼姬点点头,叹了口气:“这就叫斩草除根了,石缝被铜汁填补,既不漏气息,冷却之后更使得洞口的石堆结为一体,牢不可分。纵然是闷不死里面的人,时间一长,只怕也得活生生困毙他们。想来这画里的山洞便是现在咱们身处之地了。”言罢指着旁边一处凹凸不平的石壁道:“那里估计就是被封闭的洞口了。”
明颜伸手一探,果然在石壁之上摸到些许格外冰凉的痕迹,定眼一看,只见泛起青色铜锈纹路,而后心头一沉:“如此说来,那些蜀人便是生生儿被困在这个巨大的山洞里面了。想来刚刚我们看到的岩壁上的那些凿痕便是他们为了爬上峭壁,从上面的洞口出去而开凿出来的。”
鱼姬叹了口气:“恐怕那个时候,上面的洞口是没有的,否则要赶尽杀绝的秦军怎么可能不堵起来?”她抬头看看钟乳石密布悬垂的高高洞顶,而后指着那几处比较亮的区域说道:“那里应该有一些细小的洞口通向外面,虽然被山体上的树枝灌木掩盖了,月光无法直射下来,但气息流通也不成问题。那些人被困在这个巨大的山洞里,闷死倒是不会,只不过会遇上更可怕的事情。”
龙涯神情凝重,目光转到了旁边的第三幅画上。只见一群人聚在洞里的水潭边,有的伏在潭边喝水充饥,有的倚在洞壁奄奄一息。
龙涯见状叹了口:“被围在这山洞里,迟早也有粮食耗尽的时候,看画上这些人以潭水充饥,也支持不了多久……”而后他“咦”了一声,指着壁画的下部说道:“真是奇怪,先前的壁画都是用刀斧雕琢而就,从这里开始却全是浅浅的划痕,若有若无,笔画单调,且位置比之先前的图案低出很多,似乎是后来添上去的。”言语之间细细端详,一望之下,只觉得一股子椮人的感觉自背心爬上头顶,头皮发麻。只见近处一个女人趴在地上哭号,而她的面前却有几个身体强健的男人,手握刀斧在切割一个幼小的孩童,其中一个早已急不可耐的咬住了孩童的臂膀!
明颜看到此处,不由惊叫一声:“他们吃人!他们居然开始吃人了!”
龙涯强忍着作呕的感觉继续看下去,眼光落在了第四幅画上,只见山壁顶上出现了一个狭长的洞口,而山壁边围着许多精壮的男人,正在用刀斧在岩壁上开凿。远处的水潭边散落着少量的枯骨,另一边的角落里,一群女人们抱成一团哀哀哭号,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抓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挥舞手里的斧头朝那女人的脖子砍了下去!
“顶上的狭长洞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鱼姬面露不忍之色转过眼去:“弱肉强食……落到那等山穷水尽生死攸关的境地,人和畜生也就没多大区别了。最先遭殃的是孩子,接着是老人和伤者,最后……就是女人。”
明颜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幅画上,只见那些男人正沿着岩壁的凿痕朝上攀援,而水潭边的枯骨堆积成山,只剩两个女人,一个无力的探出的手,指向洞顶一角骤然洞开的狭长山洞,而背上却插着一把利刃,很明显即将毙命。另一个虽奄奄一息,却支起身体,怒目而视,披散的乱发上还立着一支长长的雀羽,一手指天,大张的口里似乎是在怒骂斥责,也可能是在诅咒。
“很明显,后来浅显的壁画不是出自最初的人之手,而是出自残存的这个女人。”鱼姬肩膀微微起伏,面有怒色:“那些爬出洞口的男人就是我们在外面见过的半牛人的先祖。在没有食物充饥之后,他们凭着过人的体魄,以族中的老幼弱者为食,苟延残喘,在这山洞中挨了不少时日。终于有一天,洞壁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打开了一个洞口。于是他们便开始开凿山壁,并以族里的女人为食。到他们终于完成这段通往生路的石梯之后,整个族里只剩下两个女人了。然后他们杀掉了其中的一个,把最后这个女人扔在在这尸洞之中,不顾而去!”
明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好生狠毒的畜生!图上这个头戴雀羽的女人似乎身份非比寻常。”
鱼姬伸出手覆盖在那壁画上的女人之上,闭目沉默片刻,而后言道:“兽行天谴,难见耀日,永堕旁生,祸延万世,余等怨灵,转生再世,誓将雪恨,灭彼族群。”
龙涯听得鱼姬念出这段话来,不由吃了一惊:“鱼姬姑娘所念的,莫非是这个族里最后一个女人所立下的诅咒?”
鱼姬点点头,摩挲着岩壁上的浅浅的划痕,低声言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个女人是族里的祭司,所以那些男人一直不敢加害于她,而只是对其他的女人下手。但是一旦可以获得生机,他们却又害怕起来,难以面对这个目睹他们伐害同族的野兽行径的女人,于是选择扔下她在这洞里等死。这个女祭司挟着愤怒怨恨,以族里所有亡故的女人的灵魂对那些男人发出了甚是恶毒的诅咒,让他们堕入畜生道,祸延子孙,世世代代都不成人形。倘若族中再有女子出世,便是亡灵们为复仇而来,直到全族灭绝,方才休止!”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半人半牛的畜生一生下女婴便仍进这个尸洞溺毙的原因了。”龙涯咬牙切齿道:“简直是畜生不如,早就应该就此灭绝。那个女祭师应该直接诅咒他们死去,也就不会祸延千年。”
鱼姬摇摇头:“虽说一族的祭司或多或少都有些灵力,但区区凡人,凭空诅咒就可以灭掉这许多性命,是不可能的事,祸延子孙也只是咒骂泄愤而已。那些男人之所以会在走出洞后变成哪般模样,是因为这一片早已成为异域的天盲山中做出了令人发指禽兽不如的行为,才会陷入旁生道。”说罢她指着水潭上方的洞壁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里应该还悬着一只穿山石,那才是最初六道停转,天君提桓用来稳定六道的那枚穿山石。之前外面那一枚被明颜拔掉的是后来才被射到这里的,所以才会残留一半在地面之上。或许就是这第二枚穿山石造成了洞顶的塌陷,产生的那个狭长的洞口。那些男人爬出去后看到那地上插着的穿山石,便以为是搭救他们的神迹,于是便修造了那个圆形祭坛来祭祀。而第一枚穿山石两千年前便已悬垂在这山洞之上,用以镇住因六道紊乱而混淆的一方异域。神物之灵气涵盖这个山洞,所以外面蠢蠢欲动的木灵根半点也不可进来,只有在洞口封锁。而同样的,在穿山石灵气笼罩之下,这里的亡灵别说是出去转世复仇,只怕是想要存留下来也是不易,故而这个山洞堆积了如此之多的尸骸,也会没有半点阴气怨气。”
明颜闻言不由得义愤填膺:“也就是说,这里被杀害吃掉的人的怨灵,包括后来这千年来不断被那些畜生害死扔下来的女人的元神,全都被顶上那枚穿山石给驱散了不成?那样岂不是魂飞魄散,太残忍了!”
“等一下……”龙涯突然心念一转:“既然洞顶的那枚穿山石还在,那么这片天盲山还是那个什么异域。我们被困在这里,会不会也和那些半牛人一般,变得怪模怪样?”
鱼姬叹了口气:“异域非常理可能揣度,困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不得而知。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拔掉洞顶的穿山石才可让这片天盲山恢复正常。”
明颜闻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既然如此,还等什么?我再去拔了就是。”
鱼姬看看明颜:“恩,你可以再去拔,但是外面的木灵根与你相克,只要你一出去,便会像刚才一样缠定你不放,就算你有土灵玦护身,也一样奈何不得。”
龙涯长叹一声:“最可惜就是鱼姬姑娘那只宝贝瓶子被那只箭射碎了,不然也可以再收服那玩意。”
鱼姬笑笑道:“那只瓶子倒不是什么宝贝,只不过装了我从外面带进来的净水,本是护身之用。那木灵根本为绿色,只因被镇在这异域之中太久,才会变异成那般颜色,早已被异域所污染。汲取了木灵根中的水分,瓶子里的水也不可用了。”
明颜跺脚道:“早知如此,我就背上一大壶进来。”忽而她面露喜色指着那一潭乌黑的潭水言道:“那不是水么?”
鱼姬皱皱眉梢:“这潭死水处于异域之中两千年,连颜色都变得这等浓黑古怪,是否可以驾驭,也是未知之事。而今也只好试试看。”随后走到水潭边凝神静气,右手捏了个法诀,只见鱼姬纤巧的指尖亮起一点银色光芒,宛若流萤一晃而过,飞向那一片死寂的黑色水潭中央。
对龙涯而言,自进得这天盲山来,所见所闻均超乎认知之外,见得这等离奇景象,自是不由自主的朝前走了几步。只见那点银色光芒移到水潭正中央,离水面不到一尺的地方,便开始滴溜溜的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到后来形成一个直径三尺宽的纤细的银色光环!
随着光环旋转的加快,岸边的水平线明显的减退下去,露出早被浸染成墨色的水底石地,而水潭中央的水却迅速的提升起来,就像被什么无形之物牵扯着,穿过那纤细的光环,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晃晃悠悠的朝上升起!
那股水流越升越高,形成一根不断攀升的水柱。
一丈……两丈……
不知不觉已有数十丈高,直到渐渐接近燕北辰和那孩子所在的岩壁平台的高度,便突然停了下来,虽不断汹涌,却依旧是无法逾越!
龙涯转头看看鱼姬,只见鱼姬神情紧张,面孔发白布满汗珠,似乎是力有不逮,正要开口相问,便见得那高高的水柱骤然崩塌开来,大量的黑水重重的撞回水潭之中,顿时激起三丈高的浪花来,从四面八方飞速的扑上岸来!
龙涯反应极快,一手拉住鱼姬朝后退去,那黑色的浪花撞上岸边的石地,顿时飞溅开来,细小的水花四下溅开,委实防不胜防。眼看即将退到岩壁,而那黑色水花依旧势头不减,龙涯正觉懊恼,突然手里一空,左右已不见了鱼姬明颜的踪影,而后背后却被一双手掌死死抵住,无法再退,眼见一片黑雨铺面而来,唯有双掌护住头面,只觉一阵淅沥潮湿,腥气扑面,身前已然被浇了个正着!
那黑雨本是浪花飞溅所致,只此一波,立时落地消散,唯有龙涯身前还在衣物滴水,自是被染得如落汤鸡一般。最要命的是那黑色的水渍还带着一定的粘稠感,散发着一股子难言的腥气,直教人闻了顿时五内翻腾,几欲作呕。
龙涯呆立在那里,几乎僵直,一瞬间几乎连思维都冻结,而后眉眼抽搐之间转头来,只见躲在自己身后的鱼姬和明颜身上一点也没溅上,那一阵腥臭的黑雨全溅在了他身前,躲在他身后的鱼姬明颜自是避了开去。
明颜捏着鼻子自龙涯身后转了出来,看到龙涯脸上的表情却忍不住好笑:“乖乖,好大一只墨猴……”
龙涯一时间,五味交杂,难以言喻。唯有僵硬的扯开嘴角干笑一声:“罢了。罢了,臭了我一个,没臭到两位姑娘便好……”
鱼姬面带歉意,在背后轻声言道:“对不住……刚才也是不小心才……”
龙涯叹了口气,感觉鱼姬的双手还抵在自己背后,可见拿他当挡箭牌可算是毫不含糊,心想要怎么不小心才能不小心成这样,那猫丫头也就罢了,只是顺势躲在后面,不似这鱼姬姑娘,分明是把他拉来当了挡箭牌,看平日里温婉明理,结果也是一肚子坏水……
龙涯心中气苦也不好和姑娘家较真,心想所谓为女生,为女狂,此番是为女腌臜泼面膛,也算是不枉了。唏嘘之余唯有暗自解嘲:“俗话说臭男人、臭男人,因为护花臭成这样,自也是男人中的男人,得此虚名自也不枉了。只是不知这些脏东西是否有害,若是有什么山高水低,那才冤得慌。”
鱼姬极力忍住笑,仔细看看龙涯身上的黑色粘液:“龙捕头不必担心,这些只是水底沉积的油蜡……臭是臭些,没毒没害,放心,放心。”
“油蜡?”龙涯喃喃道:“水下哪来的油蜡……”忽而猛醒,只觉得胃中翻腾,转过身去弯腰大呕,直把昨日吃的东西也统统吐了个精光!水底当然有油蜡,千百年来,那么多尸体被投入这水潭之中,腐朽分崩,尸油沉积水底也是常事,想明白了这一节,怎不叫他五内翻腾?
鱼姬自是明白,见得他这般辛苦,也觉得有些内疚:“委实对不住,我起初也未想到有这些东西沉浸水底……适才本想施展御水术对付木灵根,只因先前中了一箭,元气大伤,力有不逮,所以中途便失了控制……”
龙涯好容易止住呕吐,喘息两声直起身来,转头见鱼姬满脸歉意,心中释然:“即是无心之失,我岂敢怪罪姑娘?”而后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枚贝壳来递给鱼姬:“这里面是大内御医研制的金创药,也不知鱼姬姑娘是否合用?”
明颜在一旁捏着鼻子翻翻白眼:“区区凡夫俗子的药物,哪有什么用处?”
鱼姬瞪了明颜一眼,对龙涯微微一笑:“猫丫头一向口无遮拦,望龙捕头勿怪。我的伤非药石可治,只需要天盲山外的净水便可。”
龙涯晃晃脑袋:“问题转了一大圈,又回到水上了……”转眼看看明颜,再看看鱼姬,忽而叹了口气:“看来只有我这个臭烘烘的凡夫俗子出去跑一趟了。”
明颜闻言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龙涯一番,而后言道:“你这傻瓜就不怕那群半牛半人的玩意,把你剁吧剁吧当腊鸭啃了?”
龙涯咧嘴一笑:“我这人没什么忧点,就是骨头比较硬,就凭那帮子畜生,只怕还啃不动。只不过洞口被那劳什子的破树根给堵了,刀枪不入,怎么才可闯出去,倒是煞费苦心。”
鱼姬闻言心念一转,看到龙涯身上浸润的黑色油腊,忽而面露喜色:“木灵根属木,火克木,普通的火焰虽不可克制木灵根,但让它暂时退让也非全无可能。你可趁此机会冲出去,只是这样一来,外面的半牛人也会趁洞口大开的时候攻进来。”
明颜摩拳擦掌道:“掌柜的请放心,一只两只的,我还料理得过来。倒是这家伙,说不得变成了打狗的肉包子,一出去就折在外面。纵然是真闯出去了,也指不定做了那一去不回头的黄鹤,溜之大吉了。”
龙涯叹了口气道:“明颜妹子当我是何等人?弃朋友于不顾的事岂是龙某所为?”说罢将身前浸满尸油的袍子脱了下来,但见虎背狼腰,异常矫健。
明颜脸上一红,别过脸去:“你这家伙又作怪,好端端的打什么赤膊,也不害臊!”
龙涯见状心中暗笑,心想这猫丫头也有害臊的时候,一边将脱下的衣物挽在长刀刀锋之上,一面调侃道:“我不舍出这衣物来引火,难道靠明颜妹子你拿那小小的火折子去开路不成?何况现在被人看光的又不是你,何必如此扭捏?”
明颜涨红脸斥道:“不要脸,谁要看你,我还怕长针眼乜!”
“得了,还真没完没了。”鱼姬干咳一声,伸手在龙涯长刀之上虚抚而过,只见无数细小的水珠自龙涯长刀上包裹的湿衣服里分离出来,在她手掌之上汇集成一个海碗大的通透水珠,飘落水潭之中。而那些衣服上的尸油却变得干沥起来。
龙涯在鬼狼驿之时已然见过这等小把戏,自是不觉惊讶,只见鱼姬自怀里掏出火折子一摇,已然将缠在长刀之上的衣物点燃,只见火光闪耀,瞬间爬满了刀锋。
鱼姬手里捏了个法诀,将系在顶上的那条白绳子招来,递给龙涯:“这捆龙索可将你送上去,只是出得洞口便得多加小心了。”
龙涯点头称是,手握带火的长刀,牵扯着捆龙索,朝岩壁走去,而后转身飞奔借势而上。幽暗洞中只见一团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弹跳而起,落在几十丈高的断崖之上。他落在洞口旁边站稳身形,刀剑的火光照亮前方洞口上密布的扭曲根茎,此时外间的半牛人早已停止了敲打,想来应该离洞口有一定的距离。就在此时,突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响,明颜已然轻飘飘的落在他身后,手腕翻处纤纤指尖亮出长长的钢爪。
龙涯知道她是为善后而来,只是转眼看看她锋利如小刀一般的爪子,而后言道:“半牛人的死穴在耳后,要么是连头一起砍下,要么就是冲着死穴下手。”
明颜心想连掌柜的都不知道,这傻瓜不知如何得知,既然找到那些怪物的死穴,只是不必再冒险与之硬碰了,心里虽感激,但口里依旧是丝毫不客气:“看好你自己的脑袋吧,别一出去就让怪物给宰了!”
龙涯笑道:“之前是带着救出来的姑娘,所以投鼠忌器东躲西藏,此番只怕是那些怪物要倒霉了。”说罢聚气于臂,双手持刀,将那带着熊熊火焰的长刀朝那深蓝色的木灵根劈去!
9.生死一线
长刀本已甚是锋利,此刻更挟着一股火焰,还未碰到那彼此纠结的木灵根,便见得那片树根嘶嘶作响,犹如一窝子彼此纠结的蛇,突然间发散开去,露出一片狭长的空洞来。龙涯早已将身一矮,顺势滑将出去,身形快如闪电!
顷刻之间,眼前大亮,人已然到了洞外,沐浴在一片惨白月光之中。就在此时,只听得四周劲风呼啸,龙涯看得分明,几只巨大的狼牙棒已然朝他招呼过来!
龙涯身势未减快步迎上前去,长刀一震,包裹之上的燃烧的布片已然被甩离刀锋,露出一道犀利非常的刀光来,只在狼牙棒只见的缝隙中游走,矫若游龙。忽而听得几声惨呼,血光飞溅之中只见断肢四飞,龙涯早已闯出十余丈远,所过之处,但凡撞上的半牛人,无不被他卸下一条臂膀来。
那一干半牛人原本一直围住洞口,好容易见得龙涯自己出来,自是紧追不放,不料一对上手,却是如此强悍难挡,转眼间折损了五六人,自是不由得又惊又怕。然而又见只有龙涯一人,岂有放过之理,纷纷发喊,挥舞手里的狼牙棒紧追而去!
而靠近洞口的几个半牛人见得洞口大开,自是想要攻进去,只是那洞口偏矮狭长,而半牛人身形高大,弯腰侵入动作不比一般人迅捷,最先探头进去的那个半牛人被明颜兜头一脚,顿时倒摔出去,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只见口鼻破裂,鲜血长流。
就在这期间,却被另一个半牛人半身浸入洞内,手里的狼牙棒左右急挥,朝洞内的明颜扫去。明颜身手灵便,早已飞身而起,趁着那半牛人匍匐而入,便一声清斥,重重的落在那半牛人厚实的脊背之上,将之压在地上。那半牛人自是不肯就范,左右挣扎,岂料那洞外的木灵根却反弹回来覆盖洞口,竟然将其硬生生的卡在中间。洞内没有外面的光线,又变得幽暗起来,唯有半牛人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发出瘆人的光来,凶狠的咆哮声在偌大的山洞之中回响。
明颜也不由得暗自心惊,虽死死压住那半牛人头颈,右手五指并拢,尖利如刀的指甲寒光四溢。然而见得那半牛人双手在地上乱抓,却不知为何迟迟下不了杀手。就在此时,只见幽暗之中一道银光闪过,没入那半牛人的耳后,正如龙涯对她说的一样,那半牛人吼声骤然而止,趴伏在地不再动弹。
明颜看的分明,杀死半牛人的是那把短小犀利的回燕镖!而后听得燕北辰冷声言道:“对付这样一出生就背上人命,无恶不作的畜生,哪用心慈手软?”
龙涯在外与众多半牛人相搏,偷眼见得洞口再度被木灵根闭合,夹在中间的那个半牛人一阵挣扎之后,露在洞外的畸形牛蹄也不再动弹。方才放下心来,手中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朝一干半牛人招呼过去,如同一股凶猛的飓风,硬是在半牛人的重重围困下杀出一条血路来!一旦冲出半牛人的包围圈,便提气飞纵,在林间的树冠之间弹跳远去。那些半牛人虽力大无穷,体力充沛,但身体庞大沉实,在树木林立的密林之中更是束手束脚,哪里还追得上龙涯的脚程?是以不到一炷香功夫,龙涯已然将追兵远远抛在脑后,辨明方向,就奔那条唯一可以进出天盲山的吊桥方向而去。
一路上只觉天色已然不似先前一般黑暗,估计要不了多久,天边就会泛起鱼白。天亮了,那些半牛人自会躲进阳光照不到的密林或地下,只是在这之前,只怕会更加疯狂的攻打尸洞。洞口有木灵根覆盖倒是不必害怕,只是适才自己借火势闯出来之时,那些半牛人都看在眼里,倘若是醒过神来,也借火势闯洞可是大大不妙!适才晃眼看去,半牛人人数近百,而洞内虽有明颜和燕北辰在,但鱼姬带伤,那个小女孩和那身怀六甲的女子更是排不上用场,只怕时间一长,也难以抵挡。一想到这一节,眼看那长长的吊桥近在眼前,龙涯自是加快了脚程,一路飞纵而过,待到踏上对面的土地,就朝着来时的方向,奔溯源镇而去。
溯源镇中依旧是一片死寂,除了间或有鸡鸣犬吠之声外,无半点人声,看看天色,理当已到五更天。龙涯进得镇来,便就近挑了户人家,纵身越进篱笆墙内。刚一落地,就听得一阵咆哮,一条大狗猛扑而来,却被龙涯一掌拍晕过去,不再动弹。
龙涯四下看看,见得一处水井,又见那屋舍窗户边悬着几个葫芦,便随便抓起一个,扯开盖子嗅嗅,隐约有些酒气,想是主人家常用饮食之物,于是便摘下葫芦奔到井边,用吊桶汲起一桶井水,先将葫芦涮涮,便满满的呈上一葫芦井水,封好口子,牢牢系在腰间,正要越墙而出,便见得那屋舍露出一条细缝,接着便啪嗒一声,又关了个严实。龙涯心想必定是惊动了屋主,倘若寻常人家见得有贼进院,哪有不赶反避的道理?而后忽然想起已死的木大娘所说的话来,心想这里的人一直和那些怪物有勾结,足见天性凉薄,也不是什么善茬,还是速速离去,免生事端。于是纵身越墙而出,再朝天盲山而去。
溯源镇离吊桥处的广场也有三里之遥,龙涯急于赶回天盲山中,脚程太快牵动真气,反而有些吃力起来,本想停下稍作休息,却又心悬鱼姬等人的安危,自是半点不敢耽搁。到了广场处,却突然想起先前被他与燕北辰两人送出天盲山的两个姑娘来,转眼瞟瞟藏人的灌木丛,只见一切如旧,没有什么变故,心想幸亏天可怜见,事先捞出这两人来,不然这一趟天盲山之行,也是枉然。而今还是困在尸洞之中的那些人比较要紧,这两个姑娘唯有继续藏在这里,等尸洞里的人们脱困,再来接她们……
龙涯心思急转,脚下却不曾停过,穿过广场,眼见吊桥就在前方几丈之外,却骤然停止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转头看去,只见几十条黑影自身后欺了上来,行动之处刀光闪闪,杀气腾腾。龙涯挥刀撩开已然劈到眼前的钢刀,一个翻身落在桥头,定睛一看,只见来人都是寻常人身材,黑衣蒙面,自然不是那天盲山中半人半牛的怪物。忽而心念一转,已然知晓其中的关节,长刀遥指眼前的人群,厉声喝道:“尔等身为捕快,本应克尽职守,保一方太平,何人借尔等狗胆,与那天盲山中的怪物为伍,助纣为虐?!”
那些黑衣人原本杀气腾腾,乍然被龙涯喝破身份,自是一惊,一个个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为。领头的一个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龙涯虽不畏这群人上来围攻,却也不愿在此浪费时间,于是扬声言道:“我乃是京师第一名捕龙涯,你们以往的勾当,我早知晓,知道你们也是逼于无奈。待到天明之后,那群半牛半人的怪物自会被料理干净,不会再威胁到你们的身家性命。倘若你们就此悬崖勒马,放我过去,我自会既往不咎,如何?”
那些黑衣人窃窃私语,手里的刀倒是一一垂了下去。
龙涯心想这帮软蛋若是畏惧刑责,倒还罢了,若是真一拥而上,缠斗起来只怕无暇分身。而今见得对方杀气骤减,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迈步踏上吊桥,却听得领头的黑衣人一声呼喊:“且慢!不知龙捕头此番带了多少人马来剿灭那些怪物?”
龙涯心想,若是让这等人知晓只有区区几人,只怕会现在就发难,于是便随口答道:“岭中内应五十人,且已派人去驻边大营抽调守军,天亮便到!”
那首领微微沉吟,而后厉声喝道:“你说谎!子时我等便点过人数,只少了两人,搜寻许久方才在海边寻到。分明只得两人混进天盲山去,由海滩到这里的路乃是去驻边大营的必经之路,我等一路寻来,何尝见过半点人影?!”
龙涯心想你倒是精乖,口里却言道:“你们在此地土生土长,自然知晓那些怪物畏惧天光。而今已到五更,很快天就亮了,那些怪物躲都躲不及,你们又何必在此罗唣?!”
那首领咬牙道:“天是快亮了,但是始终会再黑,我等岂可拿全镇人的身家性命来和你疯?对不住也得做一次了!”说罢挥刀劈向吊桥上下绷紧桥板的铁链之一!
那吊桥长约百丈,全凭四根儿臂粗的铁链拉结,那黑衣人首领的刀剁在铁链之上,只见火花四溅,锵锵有声!虽一刀未尝将之斩断,但在龙涯看来,却甚是凶险,尤其是看到一干黑衣人都跟随首领挥刀劈向那根铁链的时候,他深知,这吊桥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一认知一旦印入脑中,龙涯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转头迈步朝天盲山奔去!刚跑出十余丈远,便听得“呛啷”一声,脚下的桥板蓦然倾斜下去,却是右边拉结桥板的那根铁链被斩断了!
铁链一断,便朝着下边的深渊堕去,将原本平铺的桥板顿时被拉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而断掉的铁链沉重的撞上对面天盲山的山崖,发出一声沉重的呛啷声,暗黑之中蹦出一排火星,而后归于沉寂。
龙涯慌忙左手揽住作为扶手的铁链,在另一根铁链上站定脚跟,右手飞快的把长刀收回鞘中,而后握住铁链,沿着脚下那铁链快速前行。好不容易行程过半,蓦然脚下一空,人已经紧紧攥住手里的铁链,悬在那不知道有多深的深渊上空!
但是这一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第三根被斩断的就是他牢牢抓住的这一根铁链!龙涯只觉得疾风扑面而来,知道自己正随着那断掉的铁链下坠,急速撞向天盲山下的山崖!仓皇之间双足在铁链上一点,人飞纵而起,双臂牢牢的扣住了硕果仅存的那一根连系两地的铁链,而后双臂交替,身躯沿着铁链抛摔前行!龙涯一边奋力前进,一边心里却在嘀咕,起初那杀千刀的猫丫头说什么腊鸭,今个倒还真成了挂腊鸭了,倘若不快点,待这最后一根铁索一断,这么远晃荡过去撞上对面的山崖,只怕是连腊鸭也做不成,非成肉饼不可!
那一干黑衣人本以为龙涯不是身体失衡摔下深渊,就是抓着断掉的铁链撞死在对面山崖上,却不料他露上这样一手功夫,呆愣片刻方才纷纷挥刀斩向那条最后的铁链,一时间熙熙攘攘,许多人的刀锋反倒撞在一起,彼此纠葛制约,纷乱之中龙涯离天盲山已然不到十丈远。
就在此时,铁链终于断裂开来,龙涯随着铁链抛摔至山崖处,由于离山崖颇近,是以撞击并不极度猛烈,只需屈膝以脚尖点上山崖,便轻易卸开那股无情力。
龙涯攀住铁链,垂挂山崖之上,此时才知自己早已遍体冷汗,回望对岸的景象,再看看脚下的深渊,心想此番真是险过剃头,就在那桥上的短短时间之内,已然在阎王殿上几进几出!伸手摸摸腰间的葫芦,见无损伤,方才松了口气,而后攀着铁链顺着山崖爬了上去,待到踏上天盲山的土地,只觉得浑身酸软,瘫倒在地上,心想真是运气,要是这个时候再窜出来两个半牛人,只怕也没力气抵挡了。喘息两声之后忽然猛醒,心想铁链撞击山崖闹出四声巨响,却不曾引来半个半牛人,也就是说它们此刻正专注于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换句话说,只怕是尸洞那边又起了变故!
想到这一节,龙涯哪里还有心思再歇息,连忙爬起身来,辨明方向,奔后山而去,一路上就算是内息不调,气喘如牛也顾不上许多。渐渐接近山顶,远远的看到一片火光,怪影幢幢,呼喝阵阵,到此刻,龙涯心头方才一宽,心想那里如此喧闹嘈杂,想必那些怪物还没有攻进洞去。于是他深深呼吸几下,渐渐调匀气息,而后便悄悄的潜了过去,隐在树丛之中细细观望,只见那一伙半牛人正拿火把烤炙那附在洞口的木灵根。
木灵根畏惧火焰,早已退到了洞口上方一丈处,虽不时蠢蠢欲动的想要回到洞口,却碍于下面的烈焰熊熊,哪里靠得过去?而狭长的洞口外却半蹲着几个异常壮实的半牛人,手里的狼牙棒探进洞中一阵乱挥,不时听到有兵器相撞的锵锵声,想来是明颜与燕北辰死守洞口,万夫莫敌。
龙涯深知那洞内可立人之地并不宽,这么多狼牙棒一阵乱扫,只怕早把里面的人逼到崖边,处境自是凶险异常。然而洞口围有近百个半牛人,全都凶悍骁勇,要想再闯回去,却是不可能的事,只怕是还未到洞口,已然丧生在半牛人的围截阻击之下了。而今费尽艰险终于把水带了进来,却无法冲过重重围困,送到鱼姬手上,这一系列搏命冒险,岂不是成了枉然?
龙涯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心急如焚,忽然间心念一转,想起之前鱼姬指出的洞顶的几处气口来,心想若是能寻到那气口,便是人钻不进去,也可把盛水的葫芦送进洞中。思虑至此,便悄悄的转身退了开去,绕过那些半牛人背后,朝山腹中那些气口的大致位置而去。
山林中灌木林立,黑压压的一片,要想找出被掩盖在枝叶下的小洞谈何容易?龙涯一路寻来,却一无所获,渐渐的,人也焦躁起来,拔出长刀,一路披荆斩棘。忽然间,龙涯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一段弯曲的银色光芒在密林之中扭动,这个光芒他见过,是鱼姬的捆龙索!
龙涯面露喜色,奔上前去,一把拉住捆龙索,顺着捆龙索寻去,只见捆龙索的一头扎进一片枯枝败叶之中,龙涯心知必是鱼姬故意让捆龙索自洞顶的气口钻出来,为自己引路,于是蹲下身去刨开那堆枝叶,果然见得一个直径一尺宽的洞口,洞中一片幽深,只见捆龙索的白光在洞内闪现拖曳。
龙涯摘下腰间的葫芦,用捆龙索牢牢系住,便将葫芦自洞口塞了进去,拉拉捆龙索,而后便松开手来,便见捆龙索的银光挟着装满净水的葫芦在洞中一晃而过。龙涯心想,总算是达成此事,也不知道鱼姬等人打算如何对付围困在洞外的半牛人,于是打算原路返回洞口,准备接应。不料刚走出几十步突然间只觉得地下一阵颤动,仓皇之际居然差点站立不稳,而后听得一声巨响,只见身后的一大片土地居然瞬间塌陷下去,露出一个直径两丈的大洞来,接着又是叩叩几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在猛烈撞击山壁!
洞口边几棵被扯裂的粗壮大树仅凭着些许根茎相连,倒垂在洞口,无数泥土枝叶簌簌而下,噗通噗通落入下方的水潭之中。没了树木的掩盖,惨白的月光照进下方的尸洞,将洞中的一切照得明晰起来。与此同时,龙涯乍然感到一股庞大的气流正快速的自那大洞涌入下方的尸洞,若非他及时拔刀插入地下稳住身形,差点被连带卷进洞中!而后龙涯看到原本应守在那狭长洞口边的明颜与燕北辰此刻却到了洞口下方的平台上,燕北辰抱住那个孩子紧贴在平台内侧,而明颜护住那个神智不清的姑娘,双手扣住岩壁,衣衫发丝被劲风卷得乱飞!而那条银白色的捆龙索却绷得笔直,悬在断崖之上,一端被扯出洞外,想是被外面的那群半牛人紧紧攥住,使劲拖拽。而洞内的捆龙索的一头却悬着一只巨大的硕长的石箭!龙涯所听到的叩叩声,正是这石箭不断摇摆撞击洞壁所发出来得响声!
“这些家伙……”龙涯喃喃道:“居然把悬在洞顶的那枚穿山石拉下去了。”想想起初明颜拔出洞外那枚穿山石,也是合三人之力才可勉强施为,而今居然想到利用外面那群孔武有力的怪物,难怪会将洞顶拉塌,弄出如此之大的动静来!想通了这一节,龙涯却觉得周围一切不知何时开始明朗起来,抬头一看,只见天色已渐渐转亮。
此地面向东方,是以可见天光,而被半牛人围困的洞口却在山的另一面,是以那些半牛人还懵然不觉,还在死命拖拽悬着穿山石的捆龙索,眼见那悬着的穿山石渐渐爬升上断崖,却因为洞口过于狭长而卡在断崖之上,任凭外边的半牛人如何拖拽,都一动不动。
龙涯见鱼白天际翻出一丝红霞,心想这个时候五更已过,要不了多久,太阳便会升起在这天盲山上,而今洞口被堵,想来鱼姬她们也只能从刚开的这个大洞出来了。于是探身对洞内喊道:“ 鱼姬姑娘,收回捆龙索抛甩上来,我在此接应!”
话未说完,龙涯忽然惊奇的睁大了眼睛,他看到鱼姬的身影正从洞中慢慢浮起来,就好像是全无重量的一团柳絮,唯有白色的衣裙和黑色的发丝在随风飞舞。
不久,鱼姬已然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身边,转头俯瞰洞口下方的黑色水潭,只见劲风激荡之中,那水潭里浓黑如墨一般的水面在不安分的晃荡着,流转着,不知不觉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急转的水流中不时上拔冒起一双双褐色的,如同流挂的烂泥一样的手,却又一次次的被水流平复下去,漩涡之中隐隐传出一片低沉而嘈杂的嘶吼呻吟,只叫人心惊胆战!
“拔下那穿山石,我才发现,那水底,原来还有东西。”鱼姬看着那黑色的漩涡喃喃道:“好重的怨气,托庇于那一潭黑水之下,已然积累了上千年。而今穿山石已去,自是蠢蠢欲动,想要冲出水面去寻那仇家报仇雪恨。”
“是那些冤死的无辜女子?”龙涯的目光也落在那不断旋转的水面上。
鱼姬点头叹了口气:“我本以为拔出穿山石就可以终结这片天盲山的劫数,看来有些事情,始终得算个清楚明白才成。”
龙涯看看鱼姬:“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那些怪物恶事作尽,不值得半分怜悯,却不知道鱼姬姑娘还在踌躇些什么?”
鱼姬摇摇头:“不是怜悯,只是在想,一个让男女彼此对立仇视,靠着欺压盘剥而无耻的延续千年的的种族,是否还有延续下去的必要……”
10.行尸走肉
龙涯见鱼姬脸上的神情由纠结而渐渐变得冷峻起来,而后言道:“看来鱼姬姑娘你已经想到答案了?”
鱼姬望着下方激荡的一潭黑水,沉声言道:“是的,答案是没有。”说罢手里捏了个法诀,清斥一声:“破!”
只见那激荡的水面蓦然撕裂开来,那一声声原本低沉的嘶吼声,乍然间变得清晰起来,凄厉得叫人心胆俱裂!那撕裂的水面下涌动着无数深褐色的不断扭曲的肢体,就好像一大锅不断沸腾的泥浆,一面痛苦的呻吟着,悲恸的哭泣着,一面却又愤怒的挣扎着,从那水潭之中,一个接一个的爬上岸来!泥浆也似的身体如同混上墨汁的油蜡,或完整或残缺,有的甚至只是婴儿般大小,有的却是大腹便便,隆起的腹部破开的洞口里,还在流淌着黑色的尸油,拖曳着早已蜡化的肚肠,顺着那洞中高高的断崖绝壁,一步一步的朝上爬……
身在平台之上的明颜与燕北辰等人见得这等情形也不由得惊恐异常,然而身处那等境地,却也全无退路,眼看蜡尸成群的攀上山崖,越来越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那些蜡尸爬行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只只巨大的壁虎。指尖露出的骨头早已染做泥土一般的颜色,偏偏却如同磨尖的爪子一般,扣住坚硬的岩壁拉划,露出一道道深深的雪白的痕迹来。无数石粉挥挥洒洒,笼罩在那些黏糊糊的肢体上,也不过是和表面流挂的尸油尸蜡相混合。
眼看着最前面的几个已经爬到了明颜等人的身边。明颜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一张张深褐色,流挂着尸蜡的,模糊不清的面孔上露出的狰狞表情!明颜护住身后的那个姑娘,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虽说平日里咋咋呼呼,但作为一只妖怪而言,她的胆子并不大。
那些蜡尸爬过她们的身边,甚至不曾停留半点,便飞快的朝旁边的燕北辰爬去,指骨刮过石面,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应和着蜡尸们的呻吟嘶吼,说不出的瘆人!爬在最前面的蜡尸已然到了燕北辰身边,那浑浊的犹如发烂的橄榄也是的眼睛死死的盯住燕北辰,张口嘶吼一声,便挥舞着尖利如刀的指爪朝燕北辰抓了下去!那指爪连坚硬的石壁都可挖出条痕来,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燕北辰心头一沉,心想莫不是要把命送在这里,也罢,只要夜来无事。思虑之间,索性调转身子,将孩子护在胸前,藏在自己身躯和石壁之间,反而将整个后背亮了出来。
眼看那蜡尸的利爪就要触到燕北辰的脊背,忽然间却又停了下来!蜡尸烂橄榄也似的眼睛看看燕北辰脖颈上环绕着的孩子的稚嫩的小手,慢慢的收回锋利的指爪,只是转头继续朝岩壁上攀去,身后的蜡尸只是前呼后拥,延绵不绝。
燕北辰背心早已汗湿,侥幸逃得性命,哪里还敢回头看,只是紧紧的抱住怀里的孩子,耳中尽是那些蜡尸爬行所带起的抓挠声,咯吱作响,就连耳膜几乎也被刺破一般!
身处洞顶的龙涯眼见蜡尸放过燕北辰,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这些蜡尸还有几分人性,不然可又要多伤人命了。”
鱼姬微微点头:“适才龙捕头不是说冤有头债有主吗?她们只是要向伐害过她们的人报复,自然不会伤害不相干的人。”
龙涯叹了口气:“话虽如此,鱼姬姑娘为何不等明颜妹子她们出来之后,再放那些蜡尸出水?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
鱼姬摇摇头,遥指山顶:“外面还有那玩意,明颜一出来只怕还会遭殃。”言语之间,只见一片深蓝色从山顶蔓延而下,奔龙涯与鱼姬所立的大洞而来!
“是木灵根!”龙涯猛醒,心想那穿山石一被拔下,此物便没了顾忌,狭长洞口外有半牛人的火把,自是不可自那里钻进这尸洞来追击明颜,而今倒是自山顶上翻将下来,想从尸洞上方的洞口侵入。
“来得好!”鱼姬手掌一翻,已将先前龙涯取水的那个葫芦祭了出来,只见葫芦口中喷出一片水雾,急速的迎上那席卷而来的木灵根。木灵根还未到洞口,已然嘶嘶作响,朝回缩去,自是此刻已然迟了,只见无数蓝色的液体剥离而出,汇向鱼姬手里的那个普普通通的葫芦之中,偌大的根系须网也迅速的枯萎下去,啪啪折损之声不断!
眼见那掩盖山头的一大片木灵根都枯萎而去,失了生气,龙涯不由松了口气,心想这样一来,总算是安枕无忧:“看不出这破树根倒是执着,自是现在抽干水分,万一遇上下雨,岂不又会死灰复燃?”
鱼姬笑笑,塞上葫芦的口子,而后言道:“除非是这葫芦里的水再浇回去,不过,已经没机会了。”说罢手一松,葫芦已然朝那敞开的大洞坠了下去,普通一声落在尸洞下方的黑水潭里,便顷刻之间沉了下去……
龙涯心想那黑水潭下可容纳如此之多的蜡尸,只怕是深不见底,这葫芦沉下去,自是永世不得再见天日了,思虑之间只见鱼姬捏了个法诀,清斥一声:“收!”便见得一道白光自那狭长的洞口钻了进来,却是那条可长可短的泛着银光的捆龙索。
鱼姬伸手一招,那捆龙索已然窜了上来,晃晃悠悠的搭上鱼姬脚下的土地,而另一端却探到明颜等人所在的平台之上,转眼间,就如同被擀面杖摊开的面团一般,变成宽约三尺,薄薄的一长条轻纱也似的玩意。起初还在随风飘荡,却渐渐的现出一排排类似梯部的褶皱。凝结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微微弯曲的,连通洞口和平台的悬空的楼梯!
明颜与燕北辰见得这等景象,自是明白是鱼姬放下这悬梯接应他们,于是各自站起身来。燕北辰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搭在那大腹便便的女子胁下,和明颜一道小心搀扶,避开那些还在不停向上攀爬的蜡尸,一步步的踏上那薄如蝉翼的悬梯。
洞中劲风激荡,行走也有些不便,对燕北辰而言,这样只身空悬在数十丈的高空,唯一的依凭便是脚下那看似无比脆弱的悬梯,尤其是俯视脚下,清晰可见数十丈之下犹如沸腾的大锅一般的水潭,倘若是胆子稍稍小一点,只怕是寸步难行。几人这般缓缓上爬,行程还未过半,已然见得那些蜡尸先后挤上那断崖。
那断崖上翻倒的穿山石一旦拔下,便失了神力,与普通石块无异,唯独是填塞洞口之后留下的缝隙颇小,根本无法通过。蜡尸们稍稍停顿,只见无数个婴尸发出嘎嘎的笑声,飞快的自那缝隙朝外爬去,动作远比其他蜡尸迅捷,片刻之间,洞外已然传来那些半牛人惊恐的嚎叫声,想来洞外早已乱作一团!
“恶贯满盈,应有此报!”龙涯啐了一口,心想那些一出生便被扔进这尸洞的婴孩,说不得便是外面的哪些个畜生的亲骨肉,而外面那些个半牛半人的畜生的生母,却全在这尸洞之中,女儿、母亲、儿子、父亲,本应是血脉相连,却因为一味的仇视伐害,造成这等势不两立的局面,而今招来这等报复,也是罪有应得。
就在此时,那些女子的蜡尸也开始一一顺着穿山石与狭长洞口之间的缝隙朝外挤去,便是挤掉了肩膀,手臂,甚至半个脑袋,也是无所畏惧,因为她们的仇人就在外面,只要可以爬出这尸洞,就可以食其肉寝其皮,讨还以往遭受的屈辱与血债!山头的另一边传来的惨叫声响彻山岭,完全可以想见发生了何等恐怖的事情。
鱼姬龙涯在洞口接应燕北辰和明颜等人,待到所有人都出了那尸洞,鱼姬方才捻指收回那条化作悬梯的捆龙索,而后径直朝山顶而去。龙涯等人自是紧跟其后,爬上十余丈高的坡顶俯瞰下去,只见那尸洞外的祭坛附近一片血肉模糊,横七竖八的倒着些个健硕的半牛人,只是此刻无不是胸腹大开,支离破碎,被一群黏糊糊的蜡尸围住,不断撕扯。唯独是一个个生命力旺盛,未断头颅不得死,只在群尸的围攻之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有的未遭重创,尚且有力挣扎,但是甩开一具蜡尸,又有几具飞快的缠上身去,尖利的指爪在那赤裸的身躯上死命抓挠,一时间,血肉模糊……也有许多跑得快的,趁着同伴被蜡尸缠上,便迈开牛蹄也似的双腿狂奔而去,便是碗口粗的树也被撞得反折过去,手臂脊背在林间的灌木中拖挂得满是血痕也顾不上。纵然是一时逃开,身后依旧是尾随着无数怨气深重的蜡尸,一面呜咽嘶吼,一面紧追不放!
明颜见得眼前的境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已经出来了这么多蜡尸,那洞里还在源源不断的爬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无辜的女子和婴孩被扔进那尸洞中……”
鱼姬皱眉沉声道:“那帮半牛半人的怪物已在这天盲山中繁衍上千年,每年有许多年轻女子被掳掠进山,最后都是命殒这天盲山中,加上那些一出生就被溺死的婴孩,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计算出这天盲山中究竟有多少饱含怨气的亡灵。那些蜡尸都是正好被扔进水潭,方可以借着那水的庇护逃过被穿山石的神力驱散魂魄的厄运,此刻还有机会出来向仇敌讨回血债。而被扔在水潭边的,都已经飞灰湮灭,除了腐朽崩离归于尘土的些许遗骸,已无其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燕北辰心中一紧,拥抱孩子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心想天可怜见,幸好夜来福缘深厚逃过劫难,否则也如那些不知名的可怜姑娘一般。眼前的无数怨气深重的蜡尸,背后也不知道有多少父母亲人为她们而哭断肝肠。比之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夜来能够失而复得,也算是上天垂怜……
想到此处,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却蓦然心头一凉。此刻天色明朗,他怀中的小女孩虽尘垢满面,而那一双依旧惊恐莫名的眼睛却黑得异常纯粹。一个让燕北辰心胆俱裂的可能性浮上心头,他颤抖着扯过衣袖在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上搽拭,待到看清泥垢下的白皙肌肤,燕北辰只觉百骸之中再无力气,额头上青筋毕露,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痛嘶吼!吼声惊起天盲山中成群的山鸟,在这片罪恶的山林之上往来盘旋。
龙涯见到这般情状先是一惊,继而将目光落在那哆哆嗦嗦的可怜孩子脸上,在山洞之中光线黑暗,难以辨识,但而今天色明亮,可以很明显的看出孩子五官清秀,眼黑肤白,燕夜来的母亲黑珍珠乃是肤黑眼碧的占腊国歌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出纯正宋人血统的孩子来。燕北辰甘冒生命危险救出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也意味着真正的夜来早在两年前就已丧生在这炼狱一般的天盲山中!这最残忍的现实,足以将这个四处奔波寻女,饱受忧虑自责煎熬的父亲彻底击垮!
鱼姬龙涯皆连连摇头不忍再看,却听得燕北辰撕心裂肺的狂吼嘎然而止,再转眼看去,只见那瘦削的孩子伸出双臂环住了燕北辰的脖子。燕北辰如颠似狂的神情瞬间凝固在那已然哭号无泪的面庞之上。孩子依旧是一声不吭,只是小小的身躯偎在燕北辰身侧,就像一只寻求庇护的柔弱小猫。或许是这一举动拯救了已然崩溃的燕北辰,这个铁打的汉子搂着劫后余生的孩子,背心颤动,早已泣不成声……
而明颜架住的那个大腹便便的姑娘,这一路上艰险不断,何等恐怖离奇之事,似乎都无法惊醒她迷失的神智,只怕是出得这天盲山,后半生也是如行尸走肉一般。好好一个年轻姑娘搞成这般模样,那些半牛半人的畜生造下的冤孽却是死上一万次,也无法弥补的。
龙涯心中沉痛,忽而心念一转,对鱼姬问道:“而今穿山石已被拔去,那么这天盲山亦应该恢复正常,不知这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会如何?会不会再长成半牛半人的怪物害了她的性命?”
“你放心,这里不会再有什么半牛半人的怪物了。”鱼姬抬头看看天际,一轮红日已然自东方升起,万丈光芒照耀在山顶之上,将她们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印在下方的祭坛上。随着阳光的移动,映照在下方平地上彼此纠葛的垂死的半牛人和蜡尸身上,阳光过处带起阵阵黑烟。蜡尸犹如软化的蜡烛一般,渐渐瘫软下去,露出一具具腐骨,不再动弹。而还在挣扎求存的半牛人却爆发出比刚才更为凄厉的嘶叫声,便是被扒开胸腹,拽断肝肠,也不比得如此沐浴朝阳之下所带来的灼痛。
阳光点燃了遍地的尸蜡,燃起熊熊火焰,也顺带点燃了那些瘫倒在地的半牛人全身,火光摇曳之中,只见那畸形的腿开始伸展开来,渐渐的变回正常人的腿脚,不再是坚硬的牛蹄,而是展开的,有着五根脚趾的脚掌!毫无疑问,那些半牛半人的怪物在朝阳的照射下,已然开始渐渐的恢复人形,这个过程无疑是异常痛苦的。但是就算是恢复了人形,也掩盖不了他们曾经做下的兽行,只是扭曲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在那些冤死的姑娘残骸化为的尸蜡所引起的熊熊烈火中苦苦挣扎,直到化为焦炭!
而那些已然跑进密林的半牛人,却不得不为逃避无处不在,追魂索命的蜡尸而疲于奔命。他们畏惧阳光,害怕被阳光所灼烧,但隐入林中,却难逃在密林的阴暗角落中被蜡尸围追堵截的命运……
鱼姬的眼光落在那一片苍翠的密林上,喃喃言道:“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曾经不见天日苍苍茫茫的天盲山,终于从他们的庇护所,变成了他们的炼狱。被他们欺凌伐害的弱女婴孩,而今却成了他们一生的噩梦……咱们走吧。”
龙涯遥指远处山下半牛人的村落道:“那里还有十来个被当做奴役的妇人,咱们总得把她们也带出去。”
鱼姬叹了口气,摇摇头:“那里我们已经不用去了,现在这天盲山中,还平安的,也只有我们几个了。”
龙涯一惊:“你的意思是,她们都已经……”随后心念一动,心想之前木大娘与那些怪物以死相搏,早让那些怪物胆战心惊,这等凶残成性的怪物,怎会还留着那十来个可能随时会和他们同归于尽的冤家对头在身边?如此一来,这天盲山中无论男女人兽,也都是难逃尽灭的厄运……
鱼姬一行人顺着山路走下山去,到了早已断掉的悬桥边。此时太阳已然高悬当空,四野皆是一片光亮。身后的天盲山中不时传来一两声濒临死亡的惨叫,但很快也就被悬桥下的潺潺水声所掩盖。捆龙索已然搭好了薄如蝉翼的悬桥,将鱼姬等六人接引至对岸。龙涯与燕北辰自灌木中将先前救出的两个女孩子搀扶起来,明颜鱼姬上前搭手,一行人朝着远离天盲山的方向而去。这个炼狱一般的地方,无论是谁都不会愿意再多停留片刻,而断掉的悬桥也切断了一切通往这人间炼狱的道路,不会再有人无意间闯入这里,也不会再有人,可以走出这片充满绝望的天盲山……
转过溯源镇,但见满目疮痍,房屋焚毁,地上也有不少血迹,可是却不再有人。经历千年风雨的镇前的石牌坊下填上了大片大片的新土,浸润着血渍。无论是躲在自己家里瑟瑟发抖的平民也好,是在暗夜中挥舞着钢刀助纣为虐的捕快也好,都如同晨间山中的水汽一般,消失无踪,只余下满地狼藉,一溜整齐的马蹄印和人的足迹远远的指向捕快们运送被拐的姑娘们而来的方向。
忽然听得一阵蹄声,却是明颜自旁边的密林后驾出一辆驴车来,想是之前运送绣女所用,藏在林中未被屠村之人发现。待明颜将驴车赶到近处,鱼姬已然搭手,和明颜一道,将那三个身怀六甲的苦命女子扶上驴车,正要转头呼唤龙涯与燕北辰,却见龙涯蹲在那一大片马蹄人迹边眉头紧锁。而后他转头看看正抱着孩子的燕北辰,开口说道:“看来花钱请你的人,还另外做了手脚,屠村的应该是驻边的守军。”
燕北辰转眼看看龙涯:“我只是知道为人父母者,无论有多穷凶恶极都好,舐犊之情都一般无二。只不过我的能耐只可以杀掉伐害我孩子的怪物,而有钱有权的,则可以迁怒于其他相关的人,是使银子雇我这刺客也罢,以权谋私调动守军屠村也罢,一无证据,二无活口,那些已然不是你可以管的了。”
龙涯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这个的确不是我可以管得了的了。更何况这溯源镇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也并非无辜受累。真要清算起来,他们对那些被送进人间炼狱的姑娘们所作的事,也一样是罄竹难书,不可原谅!”而后惨然一笑,神情激愤:“那些可怜的姑娘客死他乡,难道只因不似那不知自爱、自寻死路的纨绔子弟一样,有一个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的父亲?不然早就可抽调守军,屠山救人。同是人命,怎会如此天差地别?这一路奔波,几番历险,当真是无味之至。”言语之间不由得几分抑郁难舒。
鱼姬摇头叹息一声:“龙捕头此言差矣,这驴车上的三位姑娘何尝有什么位高权重的大靠山?而今不是一样脱离那人间炼狱么。若非你与这位燕兄一再坚持,只怕也和那些苦命的姐妹一般殒命天盲山中。关键不在是否有权有势,而在于肯不肯做。正如那阴翳千年的天盲山之所以可以藏污纳垢,成为那些灭绝人性的怪物的栖身之地,也只是因为外面的阳光从头到尾都没有照进去过。或者,他们尝试着走出来,走到阳光下,经历一番灼痛之后,也一样可以恢复人形,了断那活该被人诅咒的宿命。可是他们怕痛怕阳光,所以继续危害人世,招来这等全族覆灭的厄运,也是与人无尤。龙捕头又何必为这等事而自寻烦恼?”
龙涯闻言苦笑一声,咀嚼着鱼姬所说的话语,心想这三个姑娘虽活着出了那天盲山,但以后的路,却不知应如何去走,外间的风雨凌厉,世途艰险,要坦然面对以往的不堪只怕也是千难万难吧。随后转眼看看燕北辰:“燕兄不知有什么打算?”
燕北辰搂着那个一直用小手环住自己脖颈一刻也不放开的孩子,沉默许久也是惨然一笑:“既然找到了孩子,日后自然是好好陪伴她保护她,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以后江湖上,自是没有我这一号人物了。”说罢抱着怀里的孩子,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想,他会是个好父亲。”龙涯看着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父女相互依靠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由得心有戚戚。真正的燕夜来殒命天盲山中,而这个无依无靠的哑孩子已然成了拯救燕北辰不至于疯癫崩溃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天盲山造就的悲剧不可避免的延续到将来,所幸他们可以彼此羁绊相互拯救,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想到此处他弯腰拾起驾驶驴车的长杆,坐在驾位上,看看车上的鱼姬和明颜:“回汴京么?”
鱼姬微微颔首:“这是自然。快走吧,什么地方都比这里来得干净。”
龙涯转眼回望远处苍苍茫茫的天盲山,长长的吐了口闷气,忽而心情却轻松了许多,或许鱼姬说的没错,世事难以强求,别人的路如何走,没有人可以操控,唯一可控制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即便只是一场权势或力量的角逐,但做与不做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虽然他的作为仅此而已,但比之那些身处高位却尸位素餐的人来说,已然是俯仰不愧于天地,这也就足够了。
车轮滚滚绝尘而去,早把那充满罪恶的天盲山远远的抛在了后面,这片延续千年罪恶的土地,总算是静了下来,永远的湮没于大片大片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盲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