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净凉爽,叶汝锦择了这处清净之地,设座就地采绘,不远有一方小池塘,连接着大片麦田,秋色浓郁。
田野间飘着一股淡淡麦香,阳光将过往的青涩果实都焙出成熟的香气,斑斓的落叶铺满山野,连绵至远山,将赭黄秋色染进了云层。
洛予舟带了随侍,坐在一旁陪着叶汝锦,不仅如此,还有巧月,时不时给叶汝锦斟茶倒水。
“我不就是晕了一次吗,也不至于让你们都来围着我呀。”叶汝锦打趣道,这么多人围着她,她也有些不习惯。
“姨母担心你身子未愈,才让你身边多跟几个人。谁都知道,你一旦开始作画,就会废寝忘食。你现在可是叶氏布庄的金字招牌,若是不小心又病倒了,那些排着队想买你绣作的人,可不得心碎一地?”洛予舟替她研着彩墨,他很会说好话,把小姑娘捧上了天。
叶汝锦眉目舒展,回以甜甜一笑,转头继续描绘风景,很快便沉浸在笔下的世界里。洛予舟则静静地看着一本书,两人互不打扰。
四周清幽,凉风习习,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女声打破了宁静。
“宿砚,我找你半天了,你好歹跟我回去,去瞧上一面。”中年妇女的声音有些尖利。
“不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隔壁铁柱去年都抱俩娃了,你都快满十六了,还打光棍呢。而且她娘说了,将来会把田契过给她当嫁妆,只要你能同意这门亲事,跟我回去......”
“我不同意。”宿砚漆黑的眼底透着不耐,轻轻甩开了舅母的拉扯。
“王姑娘性子温柔、出身也好,他们家可是清清白白的耕读之家,你除了相貌,还有什么比得过别人的?人家能看上你,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这两年,我给你相看的姑娘也不少,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你舅舅在天之灵,不就是想看到你成家立业吗?”舅母语气放软了些,企图用怀柔之策说服他。
“我志不在此。”宿砚耐心解释了一句。
“你志不在此?那在哪里?你以前去武馆打打杀杀,也没混出个名堂,现在你进了布庄,好歹有了一门手艺,人家才愿意来相看你,不然,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啊?”
舅母说的属实,宿砚长得的确招人,这附近就没有不被他模样迷惑的小姑娘,可是那些好的人家,可不是只看样貌的,家世为先,才学次之,宿砚要啥没啥,那些小姑娘也只能看着眼馋,根本过不了父母那一关。
宿砚被她说得没了脾气,任她软磨硬泡,都不为所动,他手上拿起一根叉鱼棍,对准了塘里的鱼,狠狠扎了进去。
把鱼从水里抽出来时,鱼尾摆动起剧烈的水花。
“哎呀!”舅母被溅了一脸的池水,退了好几步,当即就想破口大骂,这时候,宿砚面无表情地取下那尾鱼递给她:“舅母,拿回去做给表弟吃吧。”
舅母接过了鱼,脸色稍霁。这个便宜外甥,在家里白吃白喝多年,和她向来不太对付,可自从他舅舅走了以后,这孩子对她们孤儿寡母确实是极好的,相处久了,平心而论,她也是真的想为他寻一门好亲事,谁知这臭小子这么不知好歹。
“错过了这桩亲事,有你小子后悔的。”舅母咬着牙,留下一句话便走了。
宿砚则往反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便遇到了叶汝锦几人。
叶汝锦正埋头作画,而其余几人都注意到了宿砚。
洛予舟见来人是他,挑起了眉,眼底有几分戏谑。
宿砚心里有些懊恼,不知道刚才的那些话,被这几人给听见了多少。尤其是叶汝锦,若是听到那些话,她又该如何想他。
一时间,宿砚只觉得周身空气有些凝滞。
此时,叶汝锦恰好放下了画笔,一见到他,她的脸上浅浅漾起了笑意,清亮的水眸里,有一分惊喜:“咦,宿砚,你也在这里呀?”
她的声音软糯轻柔,像是暖风拂过耳畔,润物无声地化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我......路过。”他手上还有刚沾上的鱼腥,想到这,他赶紧往身上擦了擦。
叶汝锦静静地看着他,想起那日他来染坊的提醒,以及前几日收到的信笺,她诚恳道:“那天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举手之劳,叶姑娘不必挂心。我......还有一点事,就不打扰了。”宿砚礼貌地与她道别,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叶汝锦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向一旁的洛予舟:“我有这么可怕吗?他怎么一见了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几日她又回了布庄,也没怎么见到宿砚,偶尔碰见对方,他也不似从前那样与她点头打招呼了,无端的,两人生分了许多。叶汝锦疑惑地想,莫非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听她这么一问,洛予舟似笑非笑道:“表妹啊,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你自己想明白的。”
“我不明白,在布庄的时候,我对他还算不错的,可是,他最近见了我,也不怎么与我说话了,就好像是在躲我。”叶汝锦小脸微皱。
同为男人,接连两次见到宿砚,洛予舟已经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透,可他并不想将此事告诉叶汝锦,毕竟这两人相差甚远,在他看来,宿砚的心事,注定不会有结果,说出来,也只会给两人增添烦恼。
他垂下眸,思索了一番,问道:“表妹很在意这件事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她目光澄澈,脸上看不出有别的情绪。
“想不明白的事,也许是好事。”洛予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朝他摆摆手:“你就别打哑谜了,不说也就罢了,我下次亲自问他便是。”
洛予舟有些哽住,好意提醒道:“表妹,姨母难道没教过你,要与人保持距离?”
“你这是什么话,和别人多说两句话便是错了吗?”叶汝锦只觉得洛予舟所言,实在有些迂腐了。
洛予舟捏了捏眉心,不再言语。
他这个表妹看上去通达世故,成熟睿智,唯独在感情方面,竟如此不开窍。
***
近来,锦绣坊生意没什么起色,金元富难得的有些焦虑。
自上次他姨母微服探访以后,他一直在为姨母要求的巨额抽成而烦恼。他姨母是尊贵的裕王妃,背后靠着参天大树,金元富从中获益无数,如今,正是需要他回报的时候,然而,锦绣坊的账目却不如人意。
为了多赚点银两,他来到锦绣坊的绣馆,挑了几名最好的绣娘,将采用劈丝药水的事情吩咐了下去。
金元富她们说:“你们几个都是锦绣坊最好的绣娘,有了这份药水,你们便能劈成比以往细上几倍的丝,我这次破例,会让宋绣娘也教教你们针法,如果有谁能够在一个月内绣出极品绣作,我必有重赏。”
在锦绣坊内,所谓极品绣作,便是要价一千两以上的稀罕物。从锦绣坊开店以来,这样的绣作便是凤毛麟角。
绣娘们听他言罢,都有些心动,不说赏赐,光说这有助于劈丝的药水,她们都闻所未闻,更别提,还能得到宫廷出身的宋绣娘的指导。因此,绣娘们欣喜交加,对此事很是积极。
转眼到了月底。
这日,锦绣坊的下人们拿出一幅绣品,特意挂在门口显眼处,供众人观赏。
大南街最多的便是布庄绣馆,来此处的人,大多也是为了购买织绣品。
因此,自打锦绣坊摆出这些绣品,没一会儿,便围了一圈人。
首先挂出来的是李绣娘的绣品,这是一幅两尺长、一尺宽的荷塘鸳鸯图,经过了特殊劈丝处理,又在宋绣娘的指导下完成,是这个月所有顶级绣品中选出来的极品绣作。
人头攒动,前排一位懂行的客人欣赏了良久,出言便是赞叹:“没想到今日来大南街,能够见到这样精妙的绣品,虽然幅面有限,但胜在精致无俦,你们看这鸳鸯,每一根羽毛都似从画里长出来一般,完全看不出线痕与针痕,上面每一处,都光滑如镜,根本不像是绣出来的,哪怕是画作,也绝对做不到这样的光滑细腻。”
另一个客人道:“还有这色彩,可比画作还要绚烂多姿,也不用担心褪色,而且,我看这一片叶子,也要用上几十余种不同颜色的丝线吧,我可从没见过这么细的手法。”
“妙极!看针法,应该是出自锡州的精微绣,懂得这一绣技的人,大多留在宫里替贵人作绣,我见过那么多绣品,还是第一次得见这等稀罕物。”
这时候,一位生意人恰巧经过,他从扬州过来,就是为了甄选几幅好的绣品带回去倒卖,见到这样的极品,他生怕被人抢了先,赶紧拨开人群,开口道:“这幅绣品多少钱?”
“我家掌柜说了,这可是宫廷秘技精微绣,一千两起卖。”
“一千两是吧,我出。”那人赶紧掏出银票。
小厮还未答话,人群中另一人不满道:“不是说一千两起卖吗?这还没有开始叫卖,怎么就掏钱了?我出一千一百两。”
“一千二百两。”生意人不甘示弱。
“一千三百两。”
......
直至叫到一千八百两,生意人终于败下阵来,这幅绣品至此被另一人拍下。
此时,小厮高喊一声:“各位客官别急,我们还有一幅绣品。”
说着,两位下人便抬出一幅人高的绣品,小心翼翼地挂在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