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奇正半倚在树前,怒容满面,一只右手血肉模糊,举在眼前不停颤动,左手还是牢牢拉住已经勾入肩头的钢钩。发髻已经散开,面容上也粘上了不少的黑色烟灰,长衫之上原本就沾了不少的血污,此时右边衣袖更是碎裂了半截,颇为狼狈。
要不是蒋光行已经昏睡,此时又要提刀冲出来相救了。尹子安藏在树后,见师叔再陷险境,却无计救援。
“姓高的老儿!你给我出来!”
汤奇正突然大吼了一声,震得山林嗡嗡作响,余音在林间激荡久久不散。
又过得半晌,才有人说道:“汤先生,久未拜候,身子还安好否?”
从林中转出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青衣打扮,身材矮小佝偻。身边还随着几名弟子,也是一身的青衣,与之前埋伏的弩手打扮无异。
“哈哈哈,高先生好客气!我早该想到是你,不然也不会收下这份大礼!”汤奇正怒极反笑,对着姓高的老者晃了晃自己的右手,“这‘极乐散’加了唐门的火器,果然效果非凡啊!可喜可贺!”
那老者只是冷笑,道:“要招呼‘得胜门’的各位,自然要备上点诚意,毕竟我也受了贵派极大的照顾,出手不能让人小觑了,礼轻情重,还请汤先生笑纳。”
两人对话句句机锋,偏生语气还颇为客气,若只听不看,只怕是两个老朋友久别不见,相互寒暄。尹子安缩在树后听得清清楚楚,却对其中关节并不了解,只听得个一知半解,但见双方没有再拼斗动手,也觉得情况有所缓和。
蒋光行躺在一旁,在昏睡中听得有人大喝了一声,仿佛就是师父的声音,悠悠醒转。
这次尹子安有了防备,看他稍动了一下,立时下手点了他几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又点了哑穴,怕他叫出声来。
蒋光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下被尹子安制住几处大穴,也明白事情不妥,任凭他怎么用表情表达情绪,尹子安只是不理。他心急如焚,不知道师父如何了,苦于不能开口,心里已经开始大骂尹子安。尽全力扭动身体,依然是纹丝不动。急躁间,又听到师父说话的声音,这才平静了些。
“咱们两派交往已久,这次承蒙高先生抬爱,我派日后自当还礼重谢了!”
那高姓老者听他说完,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开始笑声张狂,后而呜咽,犹如嘶嚎。
“日后?哈哈哈哈哈哈……还礼?哈哈哈……好,好!老夫便等着你来还礼!”
“我隐忍三载,秘而不发,是为了让你们有机会还礼?!哈哈哈……”
长笑声渐歇,他表情开始变得狰狞,“我独子惨死于你门人手中!让我白头人送黑头人,断了香火!断了命脉!你说要还?!”
语音尖锐,犹如鬼哭,最后又目涌出泪来,全身颤抖,几次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汤奇正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黯然无语,不知所对。他平素里向来温和,不爱与人结仇生怨,不过,江湖便是江湖,便如他这般洁身自好,手底下也总有几条人命,不说旧时,便是今天也沾了不少鲜血。
江湖,原本就是恩怨交织出的网。
沉默了半晌,汤奇正缓和地说道:“与贵公子动手的弟子,也中了贵派的‘极乐散’,过不得半年也已下世。贵公子的仇,照说也已经报了。”
“而您今天又害我两名弟子性命……”汤奇正向远处看过去,树上还倒悬着两名弟子,“这……这仇……”
他原本想说对方已经多杀了两人,可是一想自己今天也杀了不少对方的弟子,远远不止两个,这样一来,这笔帐又不知道要从何算起了。
“怎么?你想用你弟子的几条贱命,来赎我儿子的性命吗!?”老者语含怒气。
汤奇正想了想,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不敢,在下情急,今天又折了贵派数人,不敢口出妄言。老先生可否听在下一言,我愿以自己性命相赔,了却两派之间的仇怨。只要先生不再为难我门人,尽可取我性命,我当立下字据,我派绝不再向贵派滋扰,从此恩怨两消,您看如何?”
老者盯着汤奇正看了半晌,见他表情肃穆没有半点奸滑,他在江湖中的名称甚好,也是一言九鼎的好男儿。只是一想到儿子的惨死,心中悲痛又无法抑制。
汤奇正见他表情变幻不止,不知道在做何盘算。只是用自己一人性命换两派安宁,便是救下数十上百人的生死拼杀,也不枉自己学武一场,不枉研读的圣贤书。心中坦然,离于惊恐,只是安静地等待对方答复。
这边蒋光行听到对话,只急得如百爪挠心,重伤之下真气不纯,无法冲开被封的穴道。喉咙咕咕,又出不得半点声音,几乎将他憋死。他自幼随师父长大,如同生父,知道师父刚直守信,若是说了以命偿命,今天绝不会活着离开。悲愤交急之下,泪水涌出。
尹子安坐在一旁,满脸的歉意,对蒋光行满脸的悲愤之色如同未见,丝毫没有解开他穴道的意思。
天色渐黑,鸟儿们又飞回巢穴,喧闹了一阵,也渐渐静了下来。
“你……真的肯以命抵命,消解两派仇怨?”老者声音低沉,有些沙哑,眼睛死死盯着汤奇正的脸。
汤奇正道站直身子,恭谦有礼,平和地说:“全凭老先生做主,数十条性命,全是老先生一念相救。”
那老者仰起头,双目中有泪转动,口中喃喃地说着起什么,没发出声音。
又过了良久。
“好,素闻汤先生雅名,今天算是见识了,老夫佩服。先生敬我一尺,我便还你一丈,你的性命此刻就在我手中,我要取便取也不用跟你交易。只是……只是……”
他话音稍顿,向汤奇正一伸手,“算了,那东西给我吧,你的性命我便也不要了。”
汤奇正一怔,不知他所指何物,面现茫然之色。
“自然是那柄‘凶兵’——‘凿齿’的下落了!”老者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有双眼寒光流转,“汤先生,可不要得寸进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