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看么?
裴映洲摇摇头。
或许他一生都无法走出那个雪天。
他明明有父有母,有友有妻,却无归处。
惟有在那个姑娘眼中,他不是裴三公子,不是裴大人,只是裴映洲。
鸡鸣报晓,狗吠相闻。
次日,裴映洲早早就起身,想着藤月昨日醉了酒,应当不会跟来,直到看到门口一身粗布劲装的姑娘,才知道自己多虑。
藤月看见他,也没问去做什么,道:“我昨日既说要去百姓家,便要信守承诺。郎君可要与我同去?”
裴映洲应了,问道:“不知郡主今日准备去哪家?”
“城东李福家。”
李福便是几日前知县门口叫嚷的李大,家住城东郊野。他无妻无子,父母早亡,只剩下奶奶与他相依为命。虽说疫病还未传到郊野,但他害怕老人染病,才一心急着出城。
“我昨日见他对史良多有不满,言辞之中十分不忿,想是知道些什么。”
二人来到一座小院门口,木制的围栏被打开,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媪端着淘米水,向里面的菜地上泼去,看见他俩,喊道:
“阿福!阿福!家里来客人喽——”
一旁锄地的阿福看见来人,脸色顿时黑了。
他放下锄头,将那木栅栏“砰”的一合,隔着栅栏,神情戒备:“你们来做什么?”
“哎,阿福,你不要这样。”老人枯瘦的手推了推汉子,道:“隔壁小温夫妻俩来做客,你将人家关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点打开,快点打开。”
她碎碎念着,一边用力去掰男人放在木栓上的手,李福拿她没办法,安抚道:“奶奶,这不是温家两口子,你认错人了。”
转而用愤恨地目光瞪着藤月二人道:“你们还不快走,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这些京中的狗官,少来假惺惺!”
“阿福,你做什么!”老媪苍老的声音喝道:“你长大了,不听奶奶的话了是不是?我们做人,哪有把客人往门外赶的道理?”
她将栅栏拉开,饱经风霜的脸上是纯朴的笑意,却见那温润如玉的后生俯身鞠了一躬,笑着道:“今日我和内子只是路过,先不进去了,改日再来看望阿奶。”
还算他们有眼力见。
李福扶着奶奶,心里闷哼。老妇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乐呵呵道:“好,好孩子。”
二人回了知州府,恰巧梁守文也在,看到裴映洲,喜道:“下面传信御医已到了桃溪,想必很快就能到阳城了!”
“下官代阳城百姓,叩谢大人!”
裴映洲连忙拉梁守文起身,温和道:“派遣御医,是圣上的意思。映洲此行,非此一务,还请里面细说。”
梁守文看了看一旁跟着的藤月,藤月正欲回避,听到裴映洲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既是内子,自夫妻一体,大人尽可放心。”
“是下官多虑,裴大人和郡主真是伉俪情深。”梁守文笑道。
想到自己,又有些伤怀。
他外出做官这么些年,两袖清风,唯有家妻常伴左右,不离不弃。可惜妻子华发早生,因过度操持,早早西去。
“大人也知道,史知州治水患不利,圣上震怒。裴某此番,为了寻找太子,也为阳城祸根。”裴映洲语气平稳。
“太子殿下我已暗中派人加急去寻。”
似是不解,他继续问到:“昨日在知州府外,我听那李福对史知州多有怨言,今日特去拜访,却被拒之门外,大人可知为何?”
“那李大,是个命苦的,自幼失了双亲,与奶奶相依为命。只是……”梁守文叹了口气,“李老太不久前受了惊吓,后来就不怎么认得人了。”
“今日听到他们提及温家夫妇,不知大人可知此事?”
“这……”
仿佛惊讶裴映洲有此一问,梁守文突然跪了下来,道:“此事恐与史大人有关。微臣不敢诳语。”
“大人但说无妨。”
“这温家夫妇,和李福一家是邻居。温郎君原是秀才,后来在知州府做账房先生,夫妻二人也算和睦。”
“可惜忽有一日遭了山匪,夫妻二人皆亡于非命。李老太当时目睹,直接吓晕了过去,山匪就没有灭口,只是她醒来也不认得人了。”
惨案总是叫人唏嘘,两条鲜活的生命让梁守文语气也跟着沉重下来。
“既是山匪,大人为何说此事与史大人有关?”一旁的藤月问到。
“温郎君平日帮着知州府采买做账,定知府中往来明细。他们是突遭横祸,加上水患事务繁多,我当时便没有多想。直到几个月前上报知州府却拨不出银子,才惊觉恐有所联系。”
“此事只是下官猜测,还请大人明察。”梁守文冲裴映洲深深一揖。
看来这李家,非去不可。裴映洲与藤月对视一眼,心中暗道。
第二日李福打开门,发现又是这两人,复将门关上,道:“你们以后别再来了!”
“李郎君可否听我一言。”李福正准备转身,身后传来清丽的女声:“我是陛下亲封的明安郡主,代表陛下来阳城体察民情。”
“郡主?你整日跟在这小子身旁,谁不知你们是一伙的,有甚好说!”李大低头,继续去摆弄门口的栅栏。
藤月心中确定,靠近了两步:“我看似与裴大人同行,实代表皇家监督。昨日也昭告百姓,与阳城同进退。”
她又与裴映洲划开了几米的距离,轻声对李福道:“若郎君不信裴大人,可与我一人言,我以皇家起誓,绝不会告知旁人。待御医进城,便派人给李老太诊治如何?”
李福思虑再三,最终放藤月进了门。
藤月朝裴映洲眨眨眼,示意他不要离开,等她出来。
这世上,真有两个人,会有如此相似的动作神情吗?可是她们明明一样,却又不同。
裴映洲看着她进了门,站在原地。
屋子不大,胜在整洁,李福盛了碗水,递到藤月跟前,有些局促:“阿奶这些天精神不济,现在在后院歇着。家里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还望郡主不嫌。”
藤月伸手将那碗水一饮而尽,笑道:“甘甜清冽,想必是李郎君从后井所打。”
李福惊讶于藤月的不拘小节和敏锐的洞察力,说到:“我是个粗人。郡主今日前来,为了何事,不妨直说。”
“郎君既与我坦诚,我便也开门见山。”藤月径直问道:“听闻郎君与温家夫妇熟识,可是真的?”
“郡主怎知?”李福有些惊讶,他与温郎君确实有时一起喝酒,况且……他把头低了低,沉默不语。
“郎君莫怕。”藤月语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梁知县将一切都已告知了我和裴大人。”
她点点头:“梁知县是个好官,明安甚是佩服。”
想到梁守文,李福有些动摇。上次李老太生病,他银两不够,恰遇知县,是梁守文派了府上的医士将阿奶治好。
梁大人这些年在阳城,百姓有目共睹。可是……
“李郎君不必游疑。史知州已经回京述职,京中来信,命裴家大公子新任韶州知州。裴家大公子,正是裴大人的大哥。”好像看穿了对方的担忧,藤月解释。
昨日知州府门口,李福也在,他自是知道裴映洲的一番话。但是想到史良,又怕裴映洲只是个做表面功夫的贪官,如今梁大人肯为他做保,戒心又放了三分。
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李福道:“我与温郎君不久前一起吃酒,他悄悄告诉我,韶州的账对不上。”
“对不上?”藤月记得,梁守文也说过韶州无银可拨。
“是,他说,账上少了一百万两银子。史大人竟下令让他想办法填平。”李福咬咬牙。
“做假账可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他哪里敢干,准备收拾包袱跑路,不料第二日,就遭了山匪。”
手中的碗被砸在桌上,铁骨铮铮的汉子眼圈也有些红:“温家夫妇平时对我和阿奶多有帮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往日还说,要给我介绍差事……”
“差事?”藤月诧异。
“是。说是史大人要修水渠,找人帮忙运沙子去扶风镇,这个傻秀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扶风镇在桃溪,往年筑堤要筑也是阳城,阳城都守不住,守桃溪有什么用!”
“我劝他早日离开知州府。可是他不信,还说知州大人器重他,说等他混的更好些,便拉我一起发财……”
那日温家出事,李福并不在家,李老太捡回一条命。他急着出城,也是怕回头有人想起自己,将他也灭口。
藤月心中思虑。
想来今日这些话,始作俑者并不知道,否则李福也不会活到现在。或许“山匪”是故意让李老太活着的,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是“山匪”。
“郡主想要知道的,草民皆和盘托出。”李福见藤月沉默不语,突然跪了下来,“草民死不足惜,恳请郡主放我阿奶一条性命。她年事已高,什么也不知晓。”
“李郎君,你先起来。”藤月赶忙将李福扶起来,道:“你做的很好,我作何杀你?只是这阳城,怕是住不得了。你收拾收拾,我派人送你们去尹州可好?”
除了尹州,哪里她都不放心。
“尹州?”李福有些茫然。
“今日我与裴郎君寻了你,有心之人难保不会做些什么。”藤月神色郑重:“送你们去尹州,能最大程度地确保你与李老太的安危。你可愿意信我一回?”
“好。”李福往日只想着逃出城去,也不知该去哪。尹州虽远,但人人和乐,不如赌一回。
忙躬身拜谢道:“郡主今日之恩,李福一定铭记在心。”
作者有话要说:藤月:我以皇家起誓 反正我不是皇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