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心贼!”不知谁突然扔了一个臭鸡蛋,夹杂着哭腔大骂道。
那鸡蛋砸到中年人的官袍上,映出一朵稀巴烂的花,梁守文没有去看是谁,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哭腔越来越大,没有人跟着他扔臭鸡蛋,也没有人扔烂菜叶,百姓沉默着,让出一条道来。
这倒是出乎藤月的意料。
她看向裴映洲,对方却像失了魂魄似的,不做声地跟在梁守文身后。
“梁守文!”
藤月分辨出这是赵元的声音。
“放我出城!”
高大的汉子喊住知县,不像刚刚般叫骂,语气依旧坚定,话中是止不住的悲伤:“我求你……放我出城。”
“我去城外找大夫……我马上就回来……”他跪在地上,哭腔变成了止不住的哽咽,头磕的“砰砰”响:
“阿云她肯定有救的!我求你,救救她吧!”
梁守文依旧没有理,无人看见他衣袖下微微颤抖的手,他闭了闭眼,脚步未停。
“她已经死了。”忽听得一句男声。
藤月回头,裴映洲立在风中,面无表情地说出残忍的话。
藤月想,他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裴映洲是拥有一颗赤诚之心,有自己判断的标准,愿意相信别人的君子。
所以才会哪怕自己逼他娶了自己也会新婚之夜相信她的话;所以才会为了一方百姓立下军令状和父亲对峙朝堂。
所以才会……七年前不抛弃她。
他有礼但不冷漠,看似疏离却心软,但现在,头顶似笼罩了一层乌云。
她没见过这般模样的裴映洲,像金陵落不尽的春雨,碧城散不去的火光。
绝望绵绵无期。
“不!她没死!她怎么可能死了……她说冬天要让我穿新鞋,我的鞋底还没纳完呢!”
“她明明说,要等我拼出一番事业的……”赵元状似疯魔,流着泪咆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官差?是不是和那个史狗官是一起的?”
“我说,她已经死了。”
裴映洲没有管男子的暴怒,他用充满恶意又畅快的语气,故意刺激对方似的说:“她是被舍弃的那个。”
“你救不了她。”
赵元双眼猩红地向他冲过去,被女子拦下,裴映洲看见藤月将男人摁在地上,柳眉倒竖,对他说:“裴映洲,你疯了?!”
“我没疯。”裴映洲看向不远处的梁守文,语带嘲讽:“你说是不是,梁知县。”
“够了!”梁守文声音苍老,低声道:“老朽今日将话跟诸位挑明,阳城,不可出。”
“老匹夫,枉我从前错看了你,以为你和史狗官不一样!”李大也跳出来,骂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们阳城百姓去死吗?”
“眼下疫病横行,得病的待在城内就罢了,我们这些没病的不让出城,若是被传染了怎么办?”有人本来窃窃私语,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嚷了起来。
“就是,知县大人,您就让我们出去吧,我才十八,我不想死…”有少年嘟囔着,也忍不住眼中含泪。
“朝廷的医官已经在路上,不出三日便可抵达。”梁守文解释道,“方才那位,便是京中派来的巡按御史,诸位大可放心。”
“别听他的!”
听到他这话,人群突然愤怒了起来:“他们这些京中的大官都是骗子!那个史知州,出了事就跑了!说要修水渠,人都死绝了也没个信!”
这样的质疑并没有刺激到梁守文,他话语冷静,宛若风中不动的青松:“本官言出必行。日后与你们同吃同睡,等京中来人。”
一旁的王进连忙阻止道:“大人,不可!若是这些人中有得了病的……”
“无妨。”梁守文高声道:“往后这知州府,便暂交裴大人掌管。我相信裴大人出身世家,定不会辜负梁某所托!”
“梁大人是不信裴御史,还是不信陛下?”一直未说话宋启元突然笑道:“既已说不出三日便可获援,就不用搞的像生离死别似的,更不用搬出裴家的名头。”
“我裴映洲,与阳城、与韶州,共进退。”方才恶劣的人突然开了口,许下承诺,“有违此言,不得善终。”
藤月看到裴映洲依旧是那样不悲不喜,似落了满身风雨。
一如往昔。
他依旧不会放手。
阳城不会是牺牲品。
当年的阿满也不会。
藤月看了看满脸通红的赵元,道:“二位大人大义,我等自当奉陪。左不过三日,不知谁家的酒菜可让本郡主去尝尝啊?”
阳城百姓哪见过传说中的皇亲国戚,眼下这姑娘还要去吃他们家的酒菜,更是觉得离奇。若是真有得病的……
这下便都没了声音。
藤月将男子放开,扶起来道:“赵元,好好活着。连同你娘子那份,好好活下去。”
赵元跪在地上,痛哭出声,久久无法起来。
这么多天,他始终不愿相信妻子去了的事实。
他好恨,可是他该恨谁呢?
史良跑了,梁大人是个好官,之前还给他发了救济粮。他只能告诉自己,阿云没死,阿云还在等着他找厉害的大夫。
可是谁能救的了她?
苍天能不能告诉他,谁能救的了她?
恨,无法恨个彻底。便化成执念,守着一个不可能的希望。
告诉自己,阿云没死。
他甘愿清醒着沉沦。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洒下来,不吝啬地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阳城的百姓,没病的心里害怕,想逃;也怕自己有病,出去害更多的人。所以他们反抗着,又懦弱着。
他们在苦海里挣扎着,没有一个出口。可当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弃时,也会不甘,也会愤怒。
万一自己没病呢?
万一可以不用死呢?
却从来没有人坚定地告诉他们,“我与阳城、与韶州,共进退。有违此言,不得善终。”
人群渐渐散去,偶有回望,郎君长身玉立,郡主生机勃勃,知县停住脚步,目送着他们离开。
残阳如血,我心如石。
梁守文依旧方方正正行了个官礼,道:“今日多谢裴大人,郡主,还有宋郎君。”
他踌躇再三,最终还是说道:“下官老了,这天下早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但老朽还是要说,裴大人,有些事有些人,阳城知县会舍弃,梁守文不会。”
我无法与你们同生,却愿与你们共死。
我能守护的,仅仅只有这么多。
梁守文的背影逐渐远去,再看不见。
藤月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她相信裴映洲也懂了。
月上柳梢头,今夜是好夜,明天也是好天。
不管梁守文和史良之间发生了什么,藤月都没有再去思考,她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她坐在石凳上,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不由得想起尹州的夜。
五哥曾说,酒是好东西,喝了,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可是她酒量太好,千杯不醉,这样抛掉烦恼的方法,她行不通。
梁守文的话她信,但没有全信。
齐云天是尹州人不假,但是他当年做了爹的贴身近卫,武功高强,怎会轻而易举在大火中死去?
且若齐云天真的死在了三年前,梁守文又从哪来的尹州春色?
可是梁守文为什么要骗她……
除非梁守文知道她和齐云天的关系。
但是当年之事隐蔽,圣上也是阿布额吉为绝后患特意去信才知道自己没有死,梁守文一个远在边陲的小官从哪来的消息?
只能说明,有人让他这样说。
她越抽丝剥茧,越觉迷雾重重。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推着自己往前走。思索间,忽觉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
裴映洲又失眠了。
他心中苦笑,这么多年,本以为忘了那个姑娘,最近却频频想起,甚至连情绪也有些失控。
因为想起,连带着那些戾气一起增长。
对她是什么感情?裴映洲没想过,他也很少想起她,好像这样就能遗忘,遗忘他们被抛弃的命运。
你救不了她。
他想起藤月的话:“好好活着。连同她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裴映洲不知不觉出了房门,看见藤月正坐在石凳上往酒杯里倒酒。
也是。
想起那日大婚满目红色,云鬓雪腮的新娘毫不犹豫饮尽杯中之酒的模样。
她是个很厉害的女子,好像没有什么不会的,喝酒都厉害。
藤月看到裴映洲,调笑道:“郎君如今可是越发黏人了。”
姑娘又是这般不正经的模样,两眼弯弯:“这样下去,我真怕和离之时你会伤心欲绝。”
“郡主还是一样的喜欢玩笑。”裴映洲想了想,最终还是说:“成婚那日的约定,映洲从不曾忘。”
或许是今晚夜色太美,让他有了些倾吐的愿望;又或许是姑娘的话真真假假,让他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做戏。
裴映洲神色认真,继续道:“今日我失控,是想到了一个很多年前认识的姑娘。”
“郎君心仪她?那就好。”像真为他高兴似的,藤月拍了拍手,倒了一杯酒递给裴映洲又收回:“我忘了,郎君不能喝酒。”
仿佛很好奇故事的发展,她问道:“然后呢?”
“她死了。”
“死在七年前的一场大雪中。”
藤月的心跳陡然加快。
“我没有心仪过姑娘,也不大懂得心仪的意义。”
“只是今日偶然发现,我与赵元也没什么不同。”
“叮”的一声,酒杯跌落在地上,藤月不好意思地道歉:“抱歉,没听过这般哀婉的故事,手滑了一下下。”
“我想我今日有些醉了,”她起身,脚步也似有点摇摇晃晃:“要我说,郎君还是向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