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不远有一名校官已耐不住性子,嗖地射出一箭,箭直刺长空,只可惜还未碰到茶隼,便斜斜落下。校官微叹口气,脸上倒不见愧色,坦然朝萧逸这边施了一礼。
既然有人开了头,其他几名校官也接二连三地射出了箭,意料之中,纷纷落空。却也无人尴尬,彼此间相视无奈而笑,转头望着司马扬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司马兄,看来他们都等着你露一手呢。”萧逸似笑非笑道,手上仍在摆弄着那柄箭,只是不知道何时又多了一根小细绳,看似无聊般地在箭上绕来绕去。
越看越像个娘们,司马扬皱眉,又瞪了校官们一眼……这些校官们平日就常与他一块厮混,也没什么顾忌,顺着萧逸的话笑嘻嘻地起哄:
“司马大人,这只隼,兄弟们就是专门给您留着的!”
这些臭小子!司马扬心中暗骂,想看他出糗也不瞧瞧地方,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回去得好好收拾他们!慢吞吞地拿了弓箭,眯眼瞄准……
片刻后,众人只听见一声极响亮的空弦声,却未看见箭射出去,纷纷转头疑惑地望向司马扬。
司马扬面不改色心不跳,平静道:“急什么,我先吓吓它!”
萧逸紧盯着那只茶隼,皱起眉头:“不好,大概它真要被你惊着了,大家上马追!”
“就算上了马也射不中啊!”
司马扬不在意,压根没打算去追,茶隼能被惊走正中他的下怀,免得瞎耽误大家的功夫。
他话音未落,旁边玄袍飞般掠过,竟是萧逸不知何时已经翻身上马,越过他直追着那茶隼而去……
“司马大人,我们……”校官们立在原地,尚在迟疑。
“还费话,赶紧上马追去!”
司马扬心中暗自咒骂着,身子已翻上马背,拍马向萧逸驰骋的方向赶去。他身后,校官们纷纷追上。
在急速的奔驰之中,只见前头一抹银光亮得份外耀眼,司马扬定睛望去,愕然发觉萧逸已取了那柄银弓在手,搭在上面的箭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柄箭,箭上犹有细绳缠绕。
他当真想射隼?
或者,只是装装样子?
司马扬愈发疑惑不解,只得策马紧跟着他。
茶隼已然在他们的头顶之处,而萧逸的马儿却仍在疾驰之中,司马扬想出声唤住他时,他策马朝一处山坡驰去。
冲上坡顶时,缰绳一紧,马匹乍然勒步,高高扬起前蹄嘶鸣……
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直插云霄。
玄袍在风中猎猎翻飞。
萧逸的身形,在那瞬被烙进了每个人的脑中,每每想起,仅剩唏嘘。
“我二爹到底射中了没有?”李栩好奇问道。
“岂止是射中,箭是从茶隼的脖颈穿过。”至今回想起来,司马扬还是一脸赞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箭术,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练出来的。”
李栩又想起一事,奇道:“对了,不是说鸟儿飞得太高,在射程之外么?怎么你们都射不中,我二爹能射中?”
司马扬哈哈一笑,提示他道:“还记得那柄箭么?”
“绕了绳子的那柄箭……”李栩不解,“绕着绳子又怎么了?”
“就是因为绕了细绳,所以多了将近一倍的射程。”
“啊!”
司马扬得意地看着大家意料之中的反应,特地顿了一会,才解释道:“我也是后来才听都督说,这原是墨家传下来的一种法子,绳子的绕法很是有讲究。”
“教教我,教教我……”李栩兴趣大增。
“好,席上不便,改日有空就教你。”司马扬倒也爽快,笑着答应了。
萧辰一直在旁静静而坐,已有许久未动过筷子,全神贯注地听着司马扬的讲述,身心都陷入无尽想象之中……光是想象爹爹当年的英姿,便已让他心向往之,只是心底隐隐却也不免有几分黯然神伤:爹爹这般身手不凡,若还在世,定会对自己悉心教导吧。
若是能亲耳听到他的教诲,该是多么好的事!
白盈玉见他一径怔怔出神,想着之前他空腹饮了酒,现下又不吃菜,只怕胃会不舒服,便替他盛了一碗老鸭竹笋汤摆到他跟前,碗沿轻触了下他的手,轻声道:“喝点汤吧。”
萧辰回过神来,低低应了,端起来,一口一口慢慢饮着。
“你爹爹这般神气,我真羡慕你。”白盈玉由衷道。
萧辰苦笑,放下碗,朝她道:“可我连听他说一句话都不能,该我羡慕你才是。”
白盈玉怔住,同样苦笑,未再说话。
萧辰听不见她的声音,暗忖是否又惹了她伤心,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司马扬却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贤侄,你年岁也不小了,亲事可定下了?”
“……”萧辰一呆,随即道,“我一人自在惯了,并不像娶亲。”他这话倒并非是在敷衍司马扬,因自己是个瞎子,除了师兄妹外,想来其他外人都是要瞧不起自己的,他也不愿徒添烦恼。
司马扬热心得很:“那怎么行,你总是要成家的,是不是没有中意的姑娘?……没事,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到时候在洛阳住些日子,我多找些姑娘来让你慢慢挑。”
“这个,实在不必。”
萧辰最厌别人说“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偏偏此时说的还是他的婚姻大事,更加厌烦不已。只是不便出言顶撞司马扬,遂干脆岔开话题道:“司马贤弟也尚未娶亲,该先给他寻门亲事才对。”
“唉!他的亲事……要不是白家出事,现在就差不多该过门了。”司马扬叹口气,“可惜白宝震死了,要不然你还能见见他呢。”
萧辰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放松地追问道:“伯父的意思是,我该认得他?”
“那当然了,他可是你爹爹当年的书童啊。”司马扬道。
萧辰愣住,白盈玉也愣住,岳恒李栩同样愣住……他们都曾经猜想过白宝震当年可能也在都督府中,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就是那个书童,且与萧逸的关系如此之亲近。
司马岱之前也并不知道还有此层关系,此刻亦不免惊讶道:“爹爹,白大人是都督的书童?那他是怎么当上姑苏织造的?”
“他自幼给都督伴读,学识并不低。都督身故之后,他改名换姓,考了功名,自然也就当上官了。”司马扬摇头叹了口气,“这人沾了个官字,性格脾性与以前也就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伯父此言何意?可是说他当了官就变坏了?”
白盈玉再按捺不住,开口相询。
司马扬笑了笑:“姑娘,你还小,官场上的事你不懂,有时候根本就身不由己,而不是能用好坏二字可以区分的。”
“我怎么会不懂……”白盈玉黯然道,声音轻得如自言自语一般,旁人都未听见她在说什么。
萧辰就在她旁边,耳力又好,自然听得清楚,心中无缘无故地替她一痛,伸出手去在她肩膀轻按了下,方才收回手来。
司马岱也是此番初次听说此事,忍不住问道:“爹爹,既然是故交,咱们家为何不出手搭救,反而退婚?”
见自己儿子如此不识趣地提起此事,司马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有些挂不住,只得如实道:“你怎么不问问白家是惹上了什么事?江南贪墨案,数十个官员全都给斩了,谁敢往前凑。”
“可是……”司马岱心中终是不舒服。
“可是什么!”见他还想问,司马扬恼羞成怒,“官场上的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什么。”
司马岱不敢再做声。
席上,一时寂静无声,无人说话。
良久,司马扬才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说我不讲情义,见死不救……”
仍旧无人说话。
司马扬只得再叹口气,自斟了杯酒,满饮而下:“当年都督出事,你们可知道我在京城里求了多少人,可是根本没人理会我。我又骑了快马,日行八百里奔回家中,求我大哥给我银两帮忙。那时候的司马家还只是洛阳城内的寻常商户,能拿出来的银子有限得很,我大哥骂我傻,说通敌叛国的罪根本无人敢沾,更谈不上说情。我不信,硬是拿了几万两银子上京来,你们猜怎么样?”
无人回答,每个人都知道,萧逸最后还是被腰斩了。
“银子求爷爷告奶奶地全送出去了,”司马扬惨然一笑,“……到头来只改了一笔,把曝尸三日给勾了,许我们去收尸。这就是官场,只求明哲保身,翻脸不认人,从那以后我就辞了官,回家来帮我大哥做生意。”
当年萧逸一事,实在将他伤得太深太深了。
萧辰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多谢伯父免家父曝尸之刑。”
司马扬摆摆手,神情颓然,什么都没说。旁边的司马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想到爹爹当年竟也曾到处求人,对于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不知该是多么难受的事,自己就对他生出几分佩服之情。
“爹爹……”他轻唤了一声。
司马扬转头瞧了他一眼:“白家出事后,你大伯知道此事不妙,为免被白家牵连,马上就替你退了婚,把定礼都退了回去。虽然是你大伯做的主,但此事我也是赞成的。你要怨就怨我一个人吧!”
司马岱他自己整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家里的,又何尝为家业考虑过半分,说起来实在没有立场去怨他们,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只是可惜那位白家小姐,竟投河死了,我连见都没见过她。”
“你见过的。”司马扬道。
“啊?”
司马岱一呆,白盈玉则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