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李栩微一愣神,转而哈哈大笑,“你叫阿猫,它倒叫小玉!好得很,好得很。”
手轻轻在小玉身上摩挲着,白盈玉的笑意下带着些许苍凉。
“你们这么快就走,可是萧大侠要查的事情都查明白了?”她忍不住问,老满贯曾经告诉过她一些萧辰询问之事,她方才知道原来萧辰一直在追查萧逸的事情。
李栩耸耸肩:“没有,事情不太顺,二哥干脆就不打算查了。”
“哦……”
萧辰并不像一个做事半途而废的人,他会放弃,想必一定有极为难的事情。白盈玉本想问“他是不是心情很不好?”,话到唇边,终还是咽了回去,只道:“你们一路保重。”
“嗯,你也是。”
李栩笑笑,又伸手逗弄了下小玉,便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拐过弯去,白盈玉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这一别,此生,也许都难再见了吧。
刚用完午饭便起了风,带着隐约的啸声,在长空四处肆虐,卷得街面上也没多少人。这风直到夜里方才见缓,随之而来的便是沙沙沙的动静,打在窗上……
李栩特地从隔壁跑了过来,替他关好窗子。
“下雪粒子了?”萧辰半卧在床上,淡淡问道。
“嗯,这里今年的第一场雪,看样子来势不小。”李栩呼出口气,“马车我已经让店小二雇好,只怕明日路上不好走啊。”
萧辰未语。
“二哥,要不咱们再留两日?”
“怎么,你有事要办?”
“那倒不是,二爹的事情,咱们还没弄明白。现下就这么走了,我怕你日后后悔。”李栩劝道。
萧辰仍旧不语,静默半晌,翻身朝里,闷声道:“明日早些起身。”
知二哥性子甚倔,再劝亦是无用,李栩无法,只得应了。
听见师弟拉门出去的声响,萧辰才复翻过身来,窗外沙沙声渐小,想是雪粒子转为雪片。又听见桌上的烛火发出噼啪之声,他暗叹口气,师弟师妹似乎总忘记他是瞎子,总是替他把灯点着。
他摸索着下了床,走到桌旁,循着微热之源,将烛火吹熄,顺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李栩所劝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进去。明明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就在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自己却要抽身离去……是的,日后,他一定会后悔。
可日后的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子夜时分,雪越下越急,顺德城的街道上已经积起半尺余厚的积雪。有辆马车急匆匆地在路上飞驰,车轮碾过之处,雪水四溅……
某个赌场中,老满贯正在兴头,热得连外袍都脱了,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滚动的骰子。
陋室中,白盈玉和衣靠在床上,望着窗户破洞,身子微微打着颤。
客栈,李栩搂抱着被衾,睡着正自香甜。
萧辰半卧榻上,听着窗外的落雪,了无睡意。
……
那辆马车在客栈前急急停住,有人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堪称粗暴地拍打着客栈大门。
紧接着,是砰砰砰的上楼声,萧辰似有所感,直觉地坐起身来——几乎是同时,来人急促地叩响了他的房门。
“我义父要见你!请快随我来。”
在拉开门的瞬间,萧辰便听见了卫朴带着喘息的话,声音中的焦虑和担忧显露无疑。
“出什么事了么?”他问。
卫朴强自按捺着哽咽道:“他、他不太好……他说一定要见你!能现在就随我去么?”
“我根本不是什么大夫,我一直在骗你们。”萧辰如实道,“现在我不想再骗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上午我就知道了。可现在你非去不可,时候久了,我怕……”
他未再说下去,萧辰却已经明白,只呆了一瞬便道:“好,我们这就走。”
此时,李栩也被声音惊醒,披衣出来瞧,见状忙道:“二哥,我随你去。”
“多谢,马车就在下面侯着。”
卫朴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率先下楼去。萧辰与李栩各自回房穿好衣袍,随即也下楼。
在马车上,见卫朴一言不发,李栩忍不住问道:“老爷子究竟怎么了?要紧么?”
“……不太好……”
“出什么事?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喝酒么?”
卫朴沉默片刻,掀帘朝车夫厉声道:“快点,再快点!”
外间立时连着响起几下空鞭,蹄踏飞雪,马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一般。李栩见状,深知卫朴心情甚差,亦不敢再问。
“就是喝酒,喝出事来。”卫朴此时方道,“你们走后,义父失魂落魄的,竟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怎么劝也没用。后来、后来……吐了一大口血,人就厥过去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拆穿你们,不然他也不会……”
李栩骇然道:“那酒当真有毒!……”他想想又觉不对,“不对啊,我和二哥都喝过,也没事。”
“我也不明白,大概是他久未喝酒,一下子又喝了这么多。这些年下来,他身子早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何经得起……”
“现在卫大人怎样?”萧辰问道。
“醒来之后又断断续续吐了好几次血,请来的大夫都说……”饶得马车内黑暗一片,可任谁都知道卫朴在哭,“……都说不中用了。刚刚他精神好了些,就催着我来找你们,说一定要见你!”
萧辰闻言,自责甚深:若是卫近贤因此而逝,自己便是罪魁祸首。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还是要我们继续骗他?”
“不,我义父现下清醒得很,我想,他知道你是谁。”
三人以所能达到的最快脚程,回到卫府,随着卫朴,直接到了卫近贤的卧房之中。
不大的地方,升了两个火盆,烘得室内一片燥热,卫近贤就置身在这热气之中,苍白地几近透明的脸,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爹,他们来了!”卫朴几乎是扑过去,紧张地望着他,直到卫近贤眼皮微微一挑,方才放下心来,复低低重复了遍,“爹,他们来了。”
卫近贤抬眼望去,一下便看见了萧辰,朝他招手急唤道:“你过来。”
萧辰尚未来得及反应,卫朴已经赶忙把他拉了过去,让他坐在床榻边的圆凳上,就在卫近贤的眼前。
“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卫近贤问道。
他的话音虽然低,却清晰无比,萧辰一下就能听出他此时神智清明。“我姓萧,单名一个辰字,萧逸就是家父。”他如实道,对卫近贤的愧疚使他无法再欺骗下去。
听见他的话,卫近贤苍凉而欣慰的一笑:“你果然姓萧,是的,我就知道,能与他这般相像的,除了他的儿子还能有谁。”
“请恕我之前失礼,因家父身份特殊,故而不便相告。”
“不要紧,你做的很对。”卫近贤望着他,眼中泪光滚动,“当日我知道霍姑娘逃了出去,偷偷派人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却始终未能找到她,现下看见你,知道云卿有后,我已再无遗憾。”他胸脯起伏甚烈,喘息不止。
卫朴慌忙用帕子替他抹嘴角血迹,见他情绪激动,欲上前相劝,却又怕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忍打断。
萧辰却已替他劝道:“卫大人,您先歇着,咱们明日……”
“不,我不能睡……”卫近贤虚弱地打断他,“我知道自己快不中用了。你能找到这里来,可见是想查云卿的事,趁着我还有口气,我好好和你说一会话。”
萧辰沉默一瞬,仍是道:“没有,您安心歇着吧。”
卫近贤望着他,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我知道,外间把云卿传得很不堪,说他什么妖媚朝堂,纵情声色,这些话都是恨你爹爹的人故意散布出去,你莫要信,你爹爹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嗯……”
爹爹不是那样的人——头一遭有人用如此肯定如此温暖口吻告诉他,萧辰重重点头,强自按捺下胸口涌上的酸楚之意。
“我是个阉人,也曾经混得一官半职,所以比谁都明白这朝堂上的事。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利用、被利用。你爹爹生的一幅好皮囊,却也害了他。你道他为何回到如此偏远的顺德来当都督,那是因为朝堂上有人看中他的美色,想将他招为入幕之宾。”
萧辰未语,倒是旁边李栩倒吸口气,惊问道:
“谁啊?”
卫近贤叹口气:“这就不必问了,反正也不止一个。”
李栩直咂舌:“没想到我二爹这么大魅力!”
萧辰却是脸色沉郁——朝堂昏暗,求报无门,他完全能明白当时爹爹的心情。
似乎想起当年之事,卫近贤脸上有暖暖的欢喜之意:“初见云卿的时候,我也是把他当成了那样的人,直拿话勾他,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萧辰不解。
“他把我灌醉了,然后把我打了一顿。”卫近贤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身子虚弱地直晃,“我之前怎么也想不到,大家同朝为官,官阶相当,他居然敢打一个都监。可他真打,结结实实地把我打了一顿,打得我在床上养了半个月。他居然还拎着补品来探望我,没少拿话噎我。”
“您就不恨他?”李栩试探地问。
卫近贤摇摇头:“不恨,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有气没处使的人,到头来只能拿自己撒气。”
这话李栩没听懂,挠着头,见萧辰与卫朴皆若有所思。
“听上去,你和我二爹都活得挺累。”为表示自己也听懂一点,李栩总结道。
卫近贤笑得无奈:“还行吧……后来,也不知怎得,我们竟然成了好友,当真是世事难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你爹就说,让我收你作义子,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是我太笨,若是早些察觉,拦着云卿就好了。”
“爹爹他……当真通敌叛国?”萧辰忍不住问道。
“云倾做这件事是有他的苦衷,他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萧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茫然不解:“可爹爹他究竟为何要如此呢?”
说了这许多话,卫近贤有些累,无力地半靠着,目光暖暖地注视着萧辰,慈爱非常:“当年的事你无须再查,仇我也已经替你报了。看见你还活着,虽然瞎了,可总算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都强。”
“您替我报了仇?此事是和咸王有关么?”
卫近贤虚弱一笑,伸手过来摸到萧辰的手,覆在其上,萧辰忙握住。
“听我说……当年的事不用你操心,害你爹的人,我没有放过他。你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你爹。”说到最后一字,胸口按捺已久的气血再也按不住,他腾地呕出一大口血来,只觉得眼前昏黑,直栽倒下去。
卫朴抢上前,扶起卫近贤,一叠声地唤他。萧辰虽然看不见,却也闻见浓重的血腥气,又听卫近贤呼吸极弱……
“卫大人!卫大人!”
躺在卫朴臂弯中,卫近贤用尽力气强撑开眼睛,欣慰一笑……
萧辰看不见他的笑容,只觉得握着的手骤然一软,暖意一分一毫地从中抽离而去。
“爹。”卫朴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句。
永远再没有人会回答他。
窗外,雪花,飘成漫天的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