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春风一笑

这边卫朴急匆匆地过来,果然捧着一小坛子酒,酒坛上尚可见新鲜泥屑,显然是刚从地下刨上来的。他探身到卫近贤面前:“爹,是这坛子没错吧?”

与义父相处多年,卫朴深知他的呆症古怪,有的事他永远是浑浑噩噩,而有的事却记得比什么都清楚。故而,他是半点都不敢糊弄义父,老老实实到花根底下把这坛快被人遗忘的陈年老酒刨了出来。

“对对对,就是这坛酒。”

卫近贤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力气来,竟然把整坛子酒自卫朴手中抢了过来,径直用手启了封泥,又拔开木塞,顿时一股酒香窜出,萦绕在众人周身,又自亭中溢了出去。

“还真是坛好酒。”

李栩附耳萧辰悄声道,他打小就偷喝师父床下的酒,对酒倒还有些见识。

“杯子呢?”卫近贤抱着酒坛到处找杯子,可桌上只有茶杯,却没有酒杯。

卫朴忙命人速速取来酒杯,可卫近贤却已等不及了。他直接把茶碗里的茶都泼掉,端起酒坛就倒,因酒坛子太重,手拿不稳,大半的酒都洒在了外边……

卫朴忙接过酒替他倒,李栩手脚勤快地把其他茶碗中的茶依葫芦画瓢地都泼了,等着他倒酒。

“二哥,这杯子可有点大,你要是喝不完我替你喝。”李栩低声笑道。

萧辰不言语,手往桌上探去,卫朴忙把杯子递到他手中,他含笑颔首,以示谢意。

“没想到咱们俩还能有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卫近贤笑得心无挂碍,“喝的还是赵祈的酒,这个老家伙要是知道,肯定连棺材都睡不住。”

“哦,这是为何?”萧辰执杯而问。

笑声乍停,卫近贤豁地沉下脸来,朝他道:“怎么,你还想瞒我?”

萧辰不解何意,只得不语。

旁人又皆插不上话,亭中一片静默,仅有风卷起火盆中的些许灰烬,扑到各人脚旁……

“你还是那样,”良久之后,卫近贤缓缓收回目光,垂目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是信不过我,也罢……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想了三年,整整三年,我才把这事想明白。”

“那日,你问伊吕伯夷,我会效仿何人?我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想成人杰,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伊吕与伯夷,萧辰未料到竟然会听到这几个人名,心中一凛,暗道:莫非爹爹背后是有人指示?

李栩只觉得这些人名似曾听过,至于其中典故,自小也许曾经看过,但也早就被他抛诸脑后。

“……你点头称是。你一直都比我聪明,世事也看得通透。可我就是不明白,是我把你想得太聪明,还是你突然变傻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去做这种蠢事!你图什么呢?”

说到此处,卫近贤眼中隐有泪光浮动,持杯的手抖得厉害,酒在杯中发颤,他凑到嘴边,饮了一大口,咽下后又道:“萧兄,你且先等等,这酒终究是赵祈给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毒没毒,要是过会儿我没事,你再喝!”

“爹!”卫朴闻言悚然一惊,慌忙先夺下卫近贤的杯子:“这酒有毒!你怎么不早说?”

卫近贤慢条斯理地从他手中再把杯子拿回来:“我也没说一定有毒啊,你嚷嚷什么……”

他正说着,便看见萧辰亦饮了一口,顿时怔了一下:“你不怕有毒?”

“我像是怕死的人么?”萧辰淡淡回道。

“哈哈哈……”闻言,卫近贤大笑起来,“是是,是我忘了,你萧云卿连腰斩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区区一杯毒酒。”说罢,他一仰脖竟然一气把酒全都喝了,然后接着笑道,“你放心,这仇我已经替你报了!虽然迟是迟了些,可总算没让那老家伙好过。”

“报仇?”

萧辰越来越听不懂。

卫近贤正欲说话,在旁的卫朴却插口道:“爹爹,光喝酒只怕伤胃,不如再吃点下酒菜如何?再说此间风冷……”

他这啰啰嗦嗦的话未说完,便被卫近贤打断:“没规矩,我在与都督说话,你插什么话。”又朝萧辰笑道,“这是犬子,管教无方,见笑了。”

萧辰心知卫朴是怕卫近贤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故而只是淡淡一笑:“无妨。”

卫朴张口欲言,卫近贤则不耐烦地挥着手,把卫朴硬是赶到一旁去,又多白了他两眼,方才转过脸来,不再理会他。

见义父这般,知道自己定是拗不过他,卫朴无奈,暗叹口气,抬眼正看见李栩朝自己做了个同情鬼脸,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似乎想起什么,卫近贤竟又扭过头来,招手叫他过来,卫朴忙上前……卫近贤拉着他,献宝一般朝萧辰道:“云卿,你瞧,这就是我儿子!哦……你看不见,那你摸摸他,摸摸他!”

他热情地把卫朴朝萧辰的方向推搡去,同时催促着卫朴:“头低下来,快把脸给都督摸摸。”

此举,不仅卫朴尴尬,连萧辰也不太自在,唯李栩甚是热心,干脆上前捧了卫朴的头往萧辰跟前凑。

“二哥,这、就这,你摸摸。”

不忍拂义父之意,卫朴并不反抗,认命地一闭眼……

萧辰却不伸手,淡淡笑道:“我听小五说过,他长的与我有几分相似,是么?”

“对!”

卫近贤击掌而乐,笑道:“你说你就快有孩子了,让我也别单着。那日,我在街上走,就看见这孩子,眉眼怎么看怎么像你,我干脆就把他领回家来。”

只听见前半截子话,萧辰身子便微微有些发抖,复问道:“我,快有孩子了?”

“怎么,不是你说那丫头怀上了么,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是哪个丫头?”

“就是你府里头那个,原先是猎户家的那姑娘,后来你把她接到了府里,你还说她长的挺顺眼的。”

“她叫什么?”

“姓霍,叫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萧辰的胸膛起伏不定,难以掩饰心情的激荡:这个霍姓女子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母亲。

只是他这般热切且直截了当地询问,却也让卫朴看出了端倪……眼前的这两人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大夫,他们进府来只怕是别有用心。如此一想,再细看萧辰李栩,便带上了三分戒心,他是越看他们越觉得不像大夫,心中暗悔不已,恼怒自己初时怎得如此不小心,竟将他们引进府中。

“爹,李大夫是来给您瞧病的,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就跟他说说?”卫朴弯腰朝卫近贤笑道。

萧辰一凛,已明白卫朴用意,但是自己欺瞒在先,所骗又是个已近疯癫之人,于情于理都愧对与人,故而只是心下黯然,却并无丝毫相阻之意。

见卫朴在旁打岔,卫近贤恼道:“你这孩子,什么李大夫,这是云卿,你该唤他萧叔叔才是!”

卫朴急道:“爹,他不是萧逸!您看清楚,他顶多和我一般大,怎么会是萧逸呢!”

被他这么一说,卫近贤顿时也有些糊涂,呆楞地看了会萧辰,又扭头看了会卫朴。那一双老眼中原本被点燃的火星,一点一点地熄灭,取而代之地是让人不忍目睹的茫然与失落。

“可他……明明是云卿啊……”声音里因为带着空洞而显得愈发苍老,仿佛他骤然又老了二十年。

“爹……”

深知自己打破了他二十年来少有的美梦,卫朴一面自责着自己的残忍,另一面又不得不保护他。

萧辰长叹口气,起身道:“……小五,我们走吧。”

见他这一起身要走,卫近贤一手慌乱在旁摸索拐杖,可拐杖早被李栩收到旁边,几下摸索不到,便连拐杖也不用了,猛地起身往前走来,顷刻间便重重摔在地上。

“爹!”

卫朴惊呼,扑上前扶起他,于此同时,萧辰也因听到声响,而快步近前搀起他。李栩深知闯了祸,飞快拿了拐杖,塞到卫近贤手中。

待卫近贤站稳,萧辰的脸转向卫朴,低低道:“是我错了,我们这就走……”

卫朴怔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罢,萧辰转身便走,李栩忙跟上。

卫近贤立在原地,呆望着萧辰的背影,清瘦如竹,孤傲似松,衣袂翩然中有着说不出的寂寞萧条——刹那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他最后一次与萧逸喝酒。

也是在这个园中,也是在这个亭中,唯一的不同,那时并非冬日,而是个连风都带着暖意的春日。

萧逸懒洋洋地靠在栏杆处,微眯着眼看满地落花,手中的酒杯还是满满当当,并不曾饮过。

石桌旁,卫近贤自斟自饮,知道他惯是懒洋洋的,也并不去搭理他。

“我说,你这满园的花也该扫扫了。”半天,萧逸乍然冒出这么一句。

卫近贤不置可否:“你说你一个都督,管我园里的花作什么,闲的啊?”

萧逸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是闲得有点久,该找点事做做……”

闻言,卫近贤一脸警觉地转向他:“咸王又来找过你?”

萧逸也不应,转头问道:“我且问你,伊吕与伯夷,若是你,你会效仿何人?”

“效仿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卫近贤慢吞吞道,“我能混到顺德都监,靠得也就是这几个字。”

“……难怪背后都叫你是老乌龟,伸头缩头都由着你。”

萧逸似笑非笑,淡淡嘲弄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