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的傍晚时分,夕阳刚从地平线降下不久。
北方有星辰学院今日举办了20周年庆典。
活动现场人潮纷纷,就连各界的名望人士也前来捧场,舞台上儿童之家的孩子在表演大合唱,顾北辰在休闲区里,端着果汁杯,和来宾一来一往地畅谈着企业未来的计划。
这些年来他的学院规模越做越大,在业内是响当当的人物,外表长得俊俏,年纪渐长后更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许多贵族小姐都明里暗里的尝试追求他,只是对方一直不为所动。
外人问顾北辰不交女朋友是不是因为他眼光太高了,他闻言,也只是含笑而不语,眼里的光浅浅的。
有位千金走来搭讪顾北辰几句,两人聊了一会儿,千金朝他勾了勾妩媚的眼神,有意要劝酒,未等顾北辰做出表态,身后的人便替他推开了酒杯。
“他最近身体不大好,不适合喝酒。”萧以言沉着眸光对千金说道。
“喝一点其实也没什么......”顾北辰低声反驳,萧以言给他来了记眼刀,后者立即不敢吱声了。
站在他们对面的千金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庆典现场热闹非凡,红地毯沿着入口一路铺进了会场里,罗马柱上摆了各盆金玫瑰。在年轻人互相寒暄的低语声中,一身牛油果色西装套的女人悠悠走了进来。
她踩着低高跟,乌密的长发柔顺地散在肩后,肌肤白如雪,金棕色的细框眼镜下,是一对敛着光的艳丽眉眼。
女人穿梭于人群中的步伐平稳且从容,在场的男士甚至是女士,都忍不住多回望了她几眼。
千金走开之后,圆桌只剩下顾北辰和萧以言面对面交谈,说话途中,顾北辰注意到了从萧以言身后插肩而过的熟悉身影。
他出声唤住她:
“筱雨?”
话落,女人脚步一顿,别过头来,姣好的面容与身姿在人群中尤为出彩夺目。
筱雨以前也曾在这间学院里上过课,双方认识但不太熟。她知道顾北辰先前喜欢过秋梓新,心里有一丢丢不爽,不过都是前尘往事了,她也不是肚量那么小的人,见到对方还是能好言相谈。
“......顾院长?”
“来接梓新么?她在二楼喔,和美宣一起。”顾北辰食指朝上指了指,很知趣地说。
这么多年了,他就算再怎么执着于秋梓新也没有用,毕竟感情的事情始终无法勉强,他的喜欢是有分寸和界限的,倘若对方不愿意,顾北辰绝对不为难。况且,秋梓新现在也已经......
“手上那对婚戒很闪啊。”顾北辰轻笑了几声,打趣道,秋梓新和筱雨结婚时,萧以言他们也有出席。
筱雨听了后露出稍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是害羞,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提起家妻羞涩的甜蜜感。
“我先走咯。”筱雨点了点头,脚尖抬起,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秋梓新的心思就快要暴露出来了。
“嗯,有空再聊。顺便帮我谢谢梓新她今天过来出席庆典吧。”
“好。我会的。”
筱雨上了二楼的休息室,傅美宣正坐在里头的沙发位置,身旁一群孩子围着她,有些捧着花枝,有些拿着自己做的小手工小礼物,纷纷面露欣喜地献给了傅美宣。
傅美宣收到了张小卡片,是学院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制作给她的,卡片内页写着几行不整齐却歪扭得可爱的字体。
——“谢谢傅老师对我们的耐心教导。”
感谢语的周围还有好多小孩子俏皮的插画,像是钢琴、音符、花朵,还有他们合力为傅美宣描绘的卡通人像画。
其中一个年纪最幼的孩子将花枝放在了傅美宣的膝盖上,她仰头看傅美宣的眼神特别清澈透亮,“傅姐姐,你的脚脚,一定会好的。”
声音奶奶的,但是神情非常认真:“等我以后长大了,当上医生,我一定会帮你治好。”
说完,她对傅美宣粲开笑颜,“只给姐姐你一个人免费噢!”
傅美宣挽起唇角,揉了揉小女孩的头顶心,她在北院就职也有好多个年头了,带过的学生一届又一届。
离开过往的日子后,她在生活中偶尔会遇见谢可旋的残影,那是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伤痕,即便走出,也还是无法忘记。
所幸她还有这些孩子。
至少天天和孩子们相处在一起,能让傅美宣感受到精神上的慰藉。全心都投入在事业和学生身上,她可以因为眼前事,不再去回念从前。
筱雨推门走了进去,孩子们和傅美宣同频率地抬起头看向她。筱雨先跟他们发出了打招呼的友善信息,“嗨~”
“我是来接梓新的。”
“小新刚刚去三楼的洗手间了。”傅美宣怀里抱着一堆小天使送她的礼物,身旁的小女孩看着大人们说话,眼珠子转来转去。
傅美宣:“你要先在这里等她吗?”
筱雨晒了晒梨涡,“我想出去找她。”
北院近些年做了翻新拓建,部分楼栋已然装修粉刷,不过大致上还是保持着原样。筱雨在走廊上行过间间琴房时,满满的回忆都从心底涌了出来。
底楼会场的歌曲演奏传来了低低的余音,女人脚尖踩着地面,点出光,一圈一圈乘搭着音符往四周飘散,她走至楼梯口,心中忽然灵犀一动。
她仰起头,舒软的长裙伴着高跟敲击阶梯的声响绕入耳中,位于楼梯高处的女人压低下巴,两人在空中四目相触,视野范围立即被对方的出现给全全占据。
目光挪不开,步伐也迈不动。
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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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的日子,除去工作时间,秋梓新和筱雨闲空时经常回对方父母家,探望彼此的长辈和亲戚。
大多是回筱雨的姥姥家,秋梓新很喜欢那里,看着大大小小的家庭成员同聚在一个厅堂内,她的心会被一股很暖很暖的热流包裹住,感觉整座屋檐下都充满了爱。
她也曾带过筱雨去见她的生父,秋先生年过半百,早年因为风流行为不当,如今身体状况越发衰弱。
他睽见自己的亲生女儿时依然摆出了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过秋梓新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惧怕他,她甚至能处于和秋先生平等的高度,来和对方交谈。
当秋梓新走出家里时,伴在身旁的筱雨紧紧牵着她的手,她对上筱雨的目光,听见她说的话,自有一股信念感由心而升,让她充满力量。
秋梓新转过身,回望着那幢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大宅子。
她看见了,藏在暗角一处的女孩,正因阳光的透照,逐渐碎片化地分散,在记忆中消失殆尽。
“梓新。”
女人的呼唤声拉回了秋梓新,她转过身,循着筱雨的方向看去,对方拿着拍立得,“咔嚓”一声,精准地捕捉到了秋梓新回眸的画面。
“这张肯定很好看。”筱雨低声赞赏道。秋梓新走至她的身旁,肩头挨着筱雨,“要拍照怎么也不先跟我说一声......”
“自然的状态才是最好的嘛。”筱雨拿着刚冲洗出来的胶片上下扇动。
万里无云的蓝天里,两人站在游轮甲板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洋,秋梓新别过脸凝视她,眼神柔和至极。
筱雨自小的五官底子就好,长开后眉目更加靓丽,鼻尖挺翘,唇心微撅,笑起来还有两颗梨涡如影随形。
秋梓新看着女人精巧的侧颜,忍不住启唇说:
“我也帮你拍一张吧。”
人这一生说长挺长,说短也短,在有限的共度时光里,两人经常到各地旅游,她们去过薰衣草的花园里头拍婚纱,也去过迪士尼玩碰碰车和旋转木马。
她们去过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里观赏歌舞,去过马来西亚的热浪岛里浮潜,也去过南极州搭雪橇看极光,在天地互相晕染的美景下接吻。
两人穿着同款剪裁的衣裙,在海岸边静待黎明破晓。秋梓新从背后环抱她,筱雨笑着往后伸手要摸秋梓新的头逗弄她。
“梓新,你看!那边的礁石是不是很像萝卜的形状?”筱雨兴奋地指着远处一座高耸的大礁石。
“哪里?喔...有点,不过是灰萝卜。”秋梓新同样举起手,她指着指着,视线里融了对瞩目品,她忽然将手搭在了筱雨的手背上。
海平线上的日出在此刻刚刚升起,两人一并张开手心,指间的婚戒在金光的照耀下,闪烁出幸福的光芒。
相伴的这些年,她们也曾因某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争吵过,吵归吵,却不冷战,也从不开口说伤人的话,气消了就会用明里暗里的方式主动向对方认错。
她们后来领养了一对双胞胎姐弟,是秋梓新某次去往儿童福利院捐款时遇见的孩子,她当时一眼就相中了。
筱雨起初是想要尝试试管孕育,但是秋梓新不愿意,她不舍得让筱雨经历怀孕生孩子的苦,加上筱雨本身工作繁忙的原因,两人在经过极度认真和长时间的商议后,最终正式将那两个孩子带回了家。
其中较为年长的姐姐随秋姓,她的性子活泼开朗,淘气中还有点精灵古怪,喜欢干饭,喜欢爬窗爬树爬屋顶,还喜欢把自家弟弟欺负得哇哇哭......(对此两位母亲很是头疼)
姓筱的年幼弟弟就比较内向文静了,特别喜欢看书和听音乐,刚到家的几天因为不适应还在呜呜呜的哭闹,搞得早上筱雨要陪他看一整天的儿童书;晚上秋梓新要弹一整夜的钢琴哄他入睡......(对此两位母亲的头更是疼上加疼)
两位新手妈妈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美好的二人世界里突然冒出了两个瓜,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当自己正准备和伴侣在房间共度春1夜时,你的孩子会不会突然踹开房门让你给她们讲睡前故事......
但是随着时间久了,孩子与她们认熟变得亲昵后,彼此就是家里不能分割的一员了。
在后来,媒体还拍到了她们出外时,带着两个小不点一起去逛街的景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筱雨就有了摄影的爱好,经常用相机记录生活。空闲时间里,她们一家人就会围坐在偏厅的地毯上,一起翻看相簿。
被铺开的张张相片就像是时光机的入口,引领她们,在回忆里穿梭,又往未来奔赴而去。
下午气候正暖,室内安谧恬静,给人一种非常安心的感觉,两个性格迥异的孩子趴在地上,非常投入地翻弄母亲们的相片。
秋梓新背靠躺椅,面色温和,抬眼间,和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对上了眸光。
微风轻起,窗外一抹光影从她们身上掠过,扫过秋梓新的面庞,又落进她的眼眸里。
女人对着筱雨弯了弯笑眼,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时光安静地离开,琴声轻轻的在院子里悠荡着,筱雨感觉有些困倦,她靠在秋梓新的怀里,慢慢沉睡进了梦中。
四季不断交替。
在很久很久以后,筱雨依旧时常拿着她的照相机,摄下一幕幕,只属于她和秋梓新的珍贵回忆。
随着时间的变迁,秋梓新确实有了不止容貌上的变化,她的身体,她的记忆力,也逐渐大不如前了。
她偶尔会莫名对周边熟悉的一切事物感到陌生,突然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严重的时候,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刚刚做过了什么。
浓浓的凌晨深夜,秋梓新一个人在小区公园里独自坐了好久好久,筱雨因为潜意识的不安心感突然醒来,她发现秋梓新没带任何随身物离开了家里,绕着小区跑了很大的一圈,才在公园里找到了女人。
路灯落下的弱光很惨淡,密密的乌色包裹着她们,筱雨步伐沉重地走去女人身旁,蹲下身,问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话的声量极轻,小心翼翼的,像是害怕如果多重了一分,就会惊吓到女人。
秋梓新低头看着她,眼眶里有润红在刺痛筱雨的心。她的声音哑哑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回家......”
“要走哪条路...我完全不记得......”
筱雨带着秋梓新去做了心理咨询和检查,医生说是因为她以往长年服用药物的副作用,所引起的症状。
年迈以后,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慢慢地离开了她们。
她们好像失去了很多,却又还拥有着所有。
“坦然的去接受人一生所会经历的一切。”
这是秋梓新以往常常劝慰筱雨说的话。
在筱雨不知晓的情况下,秋梓新在背后总是教导孩子们要更爱她们的雨妈妈多一点,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是无法一直陪伴在筱雨身边。
她希望在她离开以后,孩子们,能为她去爱筱雨。
而她自身所需要的爱,筱雨其实早已全全给足了她。
如果说,爱情是一场博弈,是以自己为筹码的赌注,那么秋梓新和筱雨,其实早已心甘情愿的,成为了对方的输家。
秋末的傍晚,后花院内的银杏黄叶纷纷凋落,围着毛毯的女人站在门口,身形高挑纤瘦,乌发中混着些许银灰,她四处张望外头,神情有些困扰,似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梓新...?”筱雨刚回来洗完澡,下楼见到女人的模样,立即上前挽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
“有什么事,慢慢跟我说,好不好?”
女人别过头,抓着她的衣角扯了扯,秀眉紧紧皱着,语调里透着压抑的着急:
“她还没有来......我好担心......”
筱雨不解,耐心问她:“谁还没来?”
秋梓新压低下巴,咬了咬唇,捏着筱雨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搓了搓,她闷闷地说:
“小竹子......”
“她上次答应过我,会再来找我,但是好久了,她都没有来......”
“她年纪太小了,我担心她找不到我......”
“我等了她好久......”
秋梓新的话还未说完,身旁的女人便突然抱紧了她,呼吸声在两人近距离的拥抱下,频频颤抖。
秋梓新有点错愕,反应不过来,就只是轻柔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背,向她传达自己仅能给予的安慰。
两个孩子看见妈妈们抱在一起,也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哒哒哒跑过去,一起抱住了她们。
即便秋梓新老了,忘记了很多事,她望向自己爱的人时,眼中的那份温柔与爱恋,却从未消失过。
暮色于窗外缓缓升起,两人一并窝在沙发里听秋梓新喜爱的黑胶唱片,筱雨和她十指交扣,眼神柔和地望着女人。
筱雨轻轻唤了她一声:“梓新。”
女人回过头,睫羽轻轻掀起,深邃的眼眸里盛满碎光。
筱雨指尖摩挲着两人的婚戒,她看着秋梓新莞尔,唇角边的两颗梨涡深深陷进去。
她对女人说:
“下辈子,换我来等你。”
“好不好。”
秋梓新凝视着她,眼里的碎光渐渐聚集起来,溢满。莹亮的,快速的。
从她眼角滑下。
“筱雨。”
轻细的呼唤声低低回荡在筱雨的耳际,似真也似假。见对方没反应,秋梓新又再唤了她一声:
“筱雨?”
“呜......”筱雨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她捂住脸,发现眼角延至脸颊一片湿润。
“你怎么了?做了噩梦吗?”秋梓新眉间泛起波浪,先用自己的衣袖替筱雨擦干了眼泪。
意识到自己在现实中,筱雨快速起身抱紧了秋梓新,心中的焦虑与悲伤都还在阵阵翻涌着。
她哽咽的嗓音还带有哭腔:“我梦见...我们的以后......你离开我之后......”
没有料想到筱雨的情绪这么大,秋梓新愣了愣,然后抚摸她的后脑勺,柔声哄她,“没事的,只是梦而已。”
“我们等下还要去接那两个小不点放学,你现在先缓一缓,好吗?”
“嗯......”筱雨糯糯应了她一声,环绕在秋梓新脖子间的手还是不愿意撒开,像是非常害怕自己一松手,女人就会突然凭空消逝不见。
秋梓新呼出低息,低下头,爱溺的用鼻尖蹭了蹭她,就这么任凭女人抱着自己。
“筱雨,不要害怕分别。”女人低声说。
“还记得我曾经给你念过的诗吗?”
筱雨仰起头,湿热的杏眼里倒映着女人的面容,秋梓新俯下身,目光深情,指尖缓缓地拂过筱雨脸庞。
女人轻轻启唇,对她说:
alwaysremember
myheartholdsyou
whenmyarmsot
永远记得
当我的身体再也无法动弹时
我的心依旧会给予你拥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