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水总是来得轻飘飘的。
雨滴粘在柔软的白菊花的花瓣上,黑白挂相里的人安静地微笑着,一片静默中,似有低低的悲伤感在四周蔓延开来。
清明节这天,秋梓新随着杨女士和梁先生来到了墓园处,祭拜杨女士离世的父母亲。
是不是在人死后,对方生前所犯下的错误就不再显得那样值得追究了?
杨女士那样落寞的神情,秋梓新是极少见的,庆幸的是有梁先生在旁安慰她。如果只有秋梓新一个人的话,她可能会有点不知所措。
每逢这个时节,家里的氛围总会变得伤感些。
回到Q市的家中,梁先生要回去公司处理客户问题刚走不久,杨女士因着疲累在沙发上阖眼休息,秋梓新站在原地顿了顿,还是去厨房泡了一杯安神茶。
“喝一口吧杨女士,精神能放松些。”秋梓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眸光扫视了一下杨女士。
杨女士垂眸,盯着那盏茶杯神色忧愁,“你还是......不愿意用母亲这个字眼来称呼我么......?”
秋梓新低下头,半边脸没入在灯光下的暗角,“我只是......暂时还办不到那样称呼您。”
杨女士伸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低声道:“小新......有些事我虽然从来没有和你坦言说,但还是希望你能理解。”
“以前的我...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确定,更何况是要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在和你的父亲离婚后,我把你送到国外,也只是因为那时候的我没有勇气承担这个责任。”
“你不一定是被人期许所生下来的孩子,但也绝对不是被人所厌恶的。”
似有难明的情绪在心底翻涌,秋梓新抬起下巴,目光不自觉停滞在了对方发顶上细少的银丝。
“小新,我希望你能完全的放下过去,不必再吃那些药......”杨女士垂下眼帘,回想起了秋梓新刚刚在车里吞咽的粒丸。
“你知道的,我如今已经不年轻了,人很多时候就会这样,很多事情在过了很多年后就只能选择释怀。”
杨女士伸手抚着秋梓新的脸颊,“至少,我和你现在的父亲都是真正的爱护着你。”
秋梓新有些怔神,在她的记忆中,杨女士一直都是非常要强且不愿意向旁者示弱的人。
小时候,在把自己送走的那天,杨女士连一个留念的拥抱都不曾给过,就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那么遥不可及的,母亲的背影。
明明是经常板着脸不愿理睬自己的母亲,如今却这般低声细语的和自己说话。
秋梓新抿起唇,感受到杨女士的指腹轻缓地摩挲过自己发烫的脸颊,“即便我和梁生以后都离开了,你也要记住......”
“还请您不要说这些话。”
秋梓新倏然开口说。嗓音里压抑着无可奈何的难过。
“什么离开...?您根本从来都没有好好的弥补过我。”
“请不要那么不负责任......”
秋梓新低着头,说话声量在空气里显得稀薄,杨女士望着她的神情心中骤疼地酸软下去,她靠前身,不留余隙的抱住了秋梓新。
“如果当时这样抱着你的话,我肯定会狠不下心送你走......”杨女士抚着她的背,低咽说。
“其实我和梁生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能有个依靠,能够有人陪伴你一起走到最后。”
“我明白嫁给不爱的人会多么痛苦,所以我不强求你,小新。”
“只要你喜欢,哪怕对方不那么完美,只要是能让你感到幸福的,我和梁生......就都会支持你的选择。”
杨女士松开她,坚定而柔慈的说道。
置放在几上的手机响起了低微的铃声,秋梓新注视着杨女士的眸光沉了沉,又定了定,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什么想要表达的事情正被她犹豫着。
无声中,自有股焦灼感烧上秋梓新的身上,她握紧了手掌心,直视着她的母亲,努力用镇定平稳的语气说:
“我...如果说,我......”
“......已经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
“该死。”
“这该死的一切。”
细细的雨丝从天空飘下,某座办公楼的吸烟区里,傅美宣点着烟,坐立不安的不停观望着外面走廊的动静。
她现下的面色有些惨白,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消瘦了很多,从进来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抽了多少根烟。一根不够,就再来第二根,仿佛要把所有愁苦都随着烟蒂燃烧起来,让它随着灰烬消失。
傅美宣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感觉脑袋有些疼痛,神经的牵连使她难受得直不起腰。
站在外头的保安窥着傅美宣的一举一动,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她赶出去,可介于她和谢小姐是相识又不好真的行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给的回答是谢小姐不愿意见她。
傅美宣局促不安地站起身,再次拨了电话,一如方才的对方没有接。
女人攥紧拳,心底焦急如焚,要不是前台和保安揽着,她就冲上去找谢可旋了。
想到至此,她低头吸了一口烟,面颊凹陷进去,手指微微颤栗。
这几年来,她一直和谢可旋纠缠不清。哪怕对方有了婚嫁,傅美宣也坚决不肯放手,哪怕对方有了孩子,傅美宣依旧放不下心里的执念。
往往越是爱得深的那一方,越是难以潇洒地离开。
傅美宣经常会回想起以往她和谢可旋缠1绵的夜晚。她望着她的眼睛,那样的迷离却又透彻的眼神,没有半点隐藏地向自己展露心和身体的每一寸反应。
她抚摸着谢可旋的脸庞,少见的软弱了下去,动摇的说:
“可旋,有时候......”
“我又会觉得你好像还爱着我......可是......”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不爱你。”
谢可旋附上傅美宣的手背,她偏过头依偎着女人的手掌心,注视着她,眼底化开无数圈波折的涌动。
“是现实,是生活逼我离开你......”
“美宣,你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该多好。”她低头去吻傅美宣的指背。
“可我...不是。”
“我的母亲上个月被确证患上了子宫癌,我的表妹需要上大学,我家人唯一的支柱只有我......你能明白吗,美宣。”
傅美宣迟缓地抽开了手,她别过脸,低声说:
“我......不想明白。”
明明真正的第三者是那个男人才对......是他介入了我们之间。
傅美宣相当厌恶这一切,她痛恨那个男人,讨厌这个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离开自己的女人,同样的,她也憎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此污秽,不堪,下贱的自己,拼了命的抓着谢可旋不肯放手。
傅美宣深深记得,在谢可旋来到北院的那一次,家里的舅舅因为发现她们的来往,愤然至极地当场扯着傅美宣的胳膊,破口大骂:
“你个不要脸的孬种!”
“为什么还要继续和那个女人来往!?做人小三不够你是不是还要帮人养孩子!?”
舅舅气得面色充血的骇人模样傅美宣现今依旧记得很清楚,他那凶神恶煞的目光,热辣地砸在自己脸上的巴掌,还有尖锐得像刀尖的辱骂声:
“你究竟清醒了没有!?你这样让我怎跟你死去的爸交代?傅家的脸都要被你这个死同性恋给丢光了!”
他的骂声惊动了隔壁间的院师,谢可旋当下立即向他们求救,顾着傅美宣又折返回来恳求她的舅舅不要再打傅美宣。
男人和女人的力气始终有差距,更何况傅美宣面对的是一个几近发疯了的男人。
傅美宣被对方扯跌在了地上,谢可旋要走前去维护她,谁知舅舅一气之下直接用脚将她踹开。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傅美宣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着家里长辈出言不逊,以往她再怎么任性都还知道分寸,可这次不同。
舅舅拽着她的手执意要拖着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口中还谩骂警告傅美宣:
“你要是再敢和这个姓谢的女人见面我就打断你的腿。你舅舅是什么人你很清楚,说到做到。”
最终还是顾北辰和萧以言及时赶到将人拉了开来,否则以她舅舅那种拽法,再过不了多久傅美宣的手臂就要脱臼了。
至那以后,谢可旋便不愿意再和傅美宣见面了,尽管傅美宣多次找她,谢可旋都不愿意和对方会面。
该死。
这该死的一切。
傅美宣急得全身发抖,她终是等待不了的起身夺门而出,保安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阻拦道:
“傅小姐,请不要...!咳咳,办公区里禁止吸烟,请你回到......”
傅美宣却突然抓住对方的衣袖,殷红的眼眸里布满血丝,急迫地说:
“求你,让我见一眼谢可旋,求你!”
“抱歉傅小姐...我也很想帮你,可这不在我的管制之内......”
“让我见她!”她突然咬牙切齿地狠声道。
“叫那个自私又软弱的狗女人出来见我!!!”
这层区域的员工听到纠纷不免感到害怕,有前来围观的,有再去叫其他保安过来,纷纷闹闹的上午,傅美宣成了几近疯癫的又没有教养的女人。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闹够了没有,傅美宣。”
“有什么事能不能请你不要闹到公司来。”
谢可旋将傅美宣带了出去,两人进到电梯里,谢可旋的脸色非常不好,就在她难堪和尴尬的怒火即将爆发的时候,身后的人却突然抱住她。
“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傅美宣将她抱得很紧,紧到谢可旋全身都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她挣扎着要脱身,身后的人却是狠了劲的硬是把她囚在自己身前。
“为什么......谢可旋,为什么你一点都不难过...?为什么你可以说放就放......”
身后的人像是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倒头靠在谢可旋的颈侧,女人说话颤栗的气息,还有湿润的眼泪,都像银针般狠狠地刺向谢可旋的全身皮肉。
谢可旋怔住神,一直埋藏在心中的伤口此刻因着女人的话开始疼痛的腐烂起来。
如果社会对她们的包容度再高一些的话,如果她的家庭可以允许她所追求的话,如果她不惧怕外界的任何眼光与批评的话......
但是此刻物质与利益都已经很现实的摆在了她的面前。
况且......这个世界也没有如果。
“美宣......”谢可旋转过身,电梯从高楼降下,在这独处的二人空间,她们第一次坦诚的面对彼此。
不再逃避责任,不再沉醉过往,直视的,面对两人苦难窘迫的处境。
到了三十多岁的这个年纪,确实有很多必须顾虑的事情,年轻的任性与妄为早就该被理智所替换。
“美宣......”她又再低声唤了一次她曾经的爱人的名字。
谢可旋拥紧她,指缝渗入傅美宣的长发之中,这是两人这么长久以来,第一个算得上正式的拥抱。
也是最后一个。
“我们......停止这糟糕的一切吧。”
“你要的...我注定是给不了你。”
谢可旋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落得很轻,可傅美宣却觉得脑内像是被人强行灌了几吨的毒1品一般,痛感不断反复扩大,占据了她全身的神经线迫使她无法继续思考。
所以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是吗。
傅美宣想都没想的就拼命摇头,恳切地求她,“不要...为什么...可旋,你不要这样......”
“...大不了,大不了我再退一步总行了吧,我不会再来公司了,也不去你家了,我可以...可以等那个男人外出的时候......”
“你的孩子...我也可以帮你照顾对吧,我一定还有地方能被你利用的不是吗......?”
傅美宣着急得快疯了,眼眶腥红,眼泪潸然流下,神情憔悴的她此刻就像非常病态的疯女人一样,以那残破的灵魂在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就这么当场死去。
谢可旋咬着腮帮子忍住了哭腔,“美宣...我不要你爱我得这么卑微......”
“是我对不起你,你应该要骂我打我,至少那样我还能好受些......”
电梯镜面里映着两人的倒影,一想到这是和傅美宣最后一次的相见,谢可旋终是忍不住落下了泪。
她的指尖存有余恋地抚过傅美宣削瘦的面庞,在临别前轻声地叮嘱她。
“以后把烟戒掉好不好。”
傅美宣满脑子只想着不要和她分开,可旋说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只知道一味的求对方不要走。
电梯‘叮’的一声来到了最底层的大厅,谢可旋彻底松开了她。梯门缓缓向两边敞开,室外的日光残忍地倾倒在谢可旋的身上。
她和傅美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刚刚打电话给你舅舅了...跟他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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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这天,老天像在悼念什么一样的不停地在哭泣。
繁华的大街上人潮稀疏,地面有着少许的积水坑,雨点在水面上不断点开波纹。
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就是这样,时慢时快。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类,快乐或悲伤,总有成千上万的复杂情绪穿梭在日与夜之间。
雨天中,不同颜色的伞汇聚在一起,各往不同的方向前去。秋梓新拿着伞,在地下走道快速地又毫无头绪地往着某个方向奔去。
“美宣,美宣!”秋梓新急切地呼唤着。没有人给予她应答。
隔上好久,她才在积堆废物区的后方找到了那个落魄肮脏的女人。
“傅美宣......”秋梓新不可置信的顿住了脚步,然后又弯下身,试着凭着自己的力气将傅美宣抱起来。
傅美宣颓靡的样子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污秽不整的衣衫,毫无打理过凌乱的长发,还有那泛着血迹,臃肿的右膝盖。
秋梓新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为她做点什么,她努力在慌乱中找取词汇和对策,安静的地下道里只听到了傅美宣在她耳边薄弱的呢喃。
“小新...我的脚......好痛......”
“你能不能......帮我叫可旋出来,我想见她......”
她无力地扯着秋梓新的衣襟,嗓音干哑到快要失声,就像是一枝脱失水份,即将萎靡的枯花。
秋梓新陡然哑了嗓子,她实在不忍心看见自己多年的好友沦落到这般地步。
她搀扶起傅美宣,安抚她情绪的同时也在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
“别想那些了,美宣,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知道一时间很难做到,但是......我陪你,一步一步来。”
“......我们忘记她吧。”
傅美宣扬起下巴,用着浑浊的眸光望秋梓新,“忘记她......?”
“办得到吗......?”
说完后,傅美宣又自悯地轻笑一声,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