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佟一琮回想过往,对老娘安玉尘的话坚信不疑,凡事都有定数。没有送别玉石王离开岫岩,没有参与玉石王的雕琢,就是定数。这个定数按老娘的说法,只因为他和玉石王的缘分不够深厚,也是他的福缘不够深厚。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城都有定数,要遇到迟早会遇到;不应该遇到的,擦了肩彼此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样的道理有人说唯心,佟一琮坚信不移,万事万物都有吸引力法则,如果坚持相信,坚持吸引,坚持朝那个方向努力,想着念着,只要方向正确,一定会实现。这样想一想,佟一琮会开朗很多,只是偶尔想到玉石王成了玉佛,自己却远在上海,离得那么远,他还是无法释然。因为那样的机会,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有了,唯一的安慰是索秀珏为他保留了一块佛脉。
玉石王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玉佛,正面是释迦牟尼佛祖,背面是观世音菩萨。一缕佛脉,一块花玉,不算大不算重,寓意深。索秀珏亲手交给佟一琮。送他佛脉时,索秀珏讲起了玉佛雕琢时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索秀珏不讲,佟一琮会问。知道他会问,索秀珏不让他猜。一老一少坐在索秀珏的创作室,喝了三壶茶,对坐四小时,讲了十八个月的雕琢中发生的故事。
玉石王是七色花玉,色与色之间有的地方区别明显,有地方混合不清,别说肉眼,即使用了工具也很难判断。自然界本来就是神奇,隐藏着种种的未知和不可预见。雕琢佛像,最重要的是头部,如果佛面出现“花脸”,是对佛祖大不敬,全国各地的玉雕精英们雕琢着,担心着。玉屑纷纷撒落,佛脸渐渐显现,人们吃惊地看到了“佛脸天成”的奇迹。佛祖的脸是一处洁净无瑕的深绿色,观音的脸是素净的浅绿。“除了佛祖庇佑,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单单到了脸上就成了素净的一色。”索秀珏在问也在答。佟一琮点头赞同这种说法,玉雕中有些物件是玉雕师的匠心,有些物件只能归结为冥冥中的安排。
事情没有完全顺利的。观音的右上方,琢玉师发现了一块斑驳的黑玉,大家心里都是一沉。来自北京的一位玉雕大师却发现这是一条横卧的盘龙,“肯定还会有吉兆”。最后果然,一只黑玉的回头凤落在了观音的裙摆上,龙凤呈祥,浑然天成。
索秀珏知道佟一琮结不开的心结,普陀圣境、嫦娥奔月、唐僧与白龙马、济公和尚、齐天大圣、鳌鱼摆尾……玉佛雕琢的故事讲得细致,算是慰藉,也是传授。出现特别情况时应该怎么去处理,怎么更好地运用俏色。佟一琮听得入耳入心,他知道,只要老爹在,就算知道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不让玩玉雕玉,那些经验只是理论。可即使是理论,也让他欣喜,只要是关于玉石的丝丝缕缕,关于岫玉的只言片语都会让他后脑勺都带笑。
“后脑勺带笑”这话是佟一琮和程小瑜有一次吵架时,程小瑜给出的评价。“除了说岫玉,你啥时不是一脸的阶级斗争?”
佟一琮真像程小瑜说的那样吗?他自己一想,程小瑜的评价算是客观,他为玉石王有怨气,为上海生活有怨气,为老爹不让他碰玉有怨气,总而言之,到上海几年了,他并没觉得开心,反而觉得生的伟大,活得憋屈。有时,他把这些归结为自己的心量小,打小有事他就爱瞎琢磨,爱胡思乱想。细一推究,真正的原因还是心有杂念,自信不足。可这纷繁的世界,有几个人能做到心无旁骛呢?现实的诱惑太多了,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几年的上海生活,佟一琮和程小瑜之间有了太多的变化,住处变了,从三户挤在一起,变成两户挤在一起,再到变成单独的一室一厅。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间,说话做事方便,可佟一琮和程小瑜都觉得丢了什么。以前俩人做运动时轻着劲儿,憋着气儿,每到关键,程小瑜都会薅过一只枕头,把原本诱惑的声音堵进棉花里。现在不用捂了,却少了那份激情,像例行公事一样。激情啥时丢的,啥时少的,佟一琮说不清,程小瑜也说不清,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旧的,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只是这重复的日子会发霉,会生出黑斑点儿,一点点地在不知不觉中沤着两个人的心肝。
两人都是大学生毕业生,张嘴闭嘴都是包容、信任、理解。说得好时,感动对方,感动自己,眼泪珠子一个劲儿地滚。遇到了事,争吵就像秋天的落叶噼啪地掉下来。争吵最激烈的时候,还是春节,为的事是回家,回哪个家,回谁的家。佟一琮说自己的理儿:“不管怎么说,你是佟一琮的媳妇了,回岫岩过年有啥不对?”
程小瑜自然要说自己的道理,“我先是爹妈的闺女,爷爷奶奶的孙女,后来才是佟家的媳妇。奶奶把我养大,陪奶奶过年有什么不对?”
佟一琮说程小瑜记仇,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程小瑜说佟一琮不讲道理,为什么就得回男方家过春节。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从进腊月开始,为了这事争,为了这事吵,吵到春节也没有结果,到了火车站,各自上了火车,各回各家。上了火车,两人都是对着窗外掉眼泪,回了家,心里惦记着彼此,可又谁都不肯服软,都忘记了,人生的路上,除了向左向右,还有中间的一条路,你向左一点,他向右一点,手就牵上了,一起向前走的路才不孤单。
1997年春节前,俩人又为回哪个家争起来。没争几句,程小瑜突然一阵恶心,从床上蹦起,直奔洗手间,蹲在马桶边,上天入地吐得稀里哗啦,吐完小脸煞白,趴在马桶上哭了。
紧跟过来的佟一琮慌了,追问,“是不是在外面吃啥,吃坏肚子了?总告诉你,少吃麻辣烫之类的东西,一点儿营养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菜洗得干净不,你从来不信我的话,吃吧,这回吃到吐了……”
程小瑜拿好他递过的水杯,白了佟一琮一眼,漱口,抬手抹去嘴角的水珠儿,再起身挣开佟一琮搂在腰间的胳膊,挣了几下没挣开,任由佟一琮扶着,晃晃荡荡地回到床上,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佟一琮莫名其妙,心里却越发难受,抱过程小瑜,搂在怀里。软声软气地问:“受啥委屈了?跟我说。”
程小瑜不作声,哭得撼天动地,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佟一琮觉出反常,程小瑜有时候是喜欢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以作自己为乐,可哭成这样的时候不多。他的脑子里转出一连串的镜头:色眼眯眯的老总把程小瑜拽进了办公室?客户的大手放在了程小瑜的腿上?没实现既定业绩奖金全没?……他试探着扔出了一个个猜想。
程小瑜腾地坐起来,“佟一琮,你想什么呢?你咋那么笨呢,猪啊你!”折回头,扎进软绵绵的被子里,使劲甩开佟一琮环抱着的胳膊。
佟一琮赖皮赖脸亲了下程小瑜额头。“我和你在一起啥时聪明过?在你面前智商一向为零,要不你打我几下,打完就好受了。不过,讲好了,不许打脸。”
程小瑜举起拳头,抡向佟一琮。边打边骂:“蠢猪、笨猪、岫岩猪!”佟一琮“哎呀”一声,程小瑜问:“打重了,是不?”
佟一琮说:“打得再重也不怕,只要小祖宗你不哭就行了。”
程小瑜说:“你的小祖宗在这呢。”右手滑向小腹。
佟一琮愣了下,瞬间涌出一个想法,抽自己一个嘴巴,不怪程小瑜叫自己是猪,咋这么粗心,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发现?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抱起程小瑜,使劲地裹进怀里,“我要当爸爸了,都怪我,是我太粗心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爹老娘,让他们兴奋起来。”
程小瑜说:“急什么呀,再过几天就春节了,咱们回去当面说不是更好吗?”
又一个惊喜砸在了佟一琮头上,他简直不太敢相信了,刚刚还在为这事争,瞬间程小瑜就改了主意。“小瑜,今年和我回岫岩过春节?”
“陪你回岫岩。不过,你得答应我,只能呆到初二,然后你和我一起去看爷爷奶奶。”
佟一琮想说,哪年我没陪你看爷爷奶奶,是你从来没陪我回岫岩,为这事每年春节我回去都像上刑,老爹的责怪还好说,佟一琪那张刀子嘴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这些话他没说出来,早先说过八千遍了,压根跟风吹石头似的纹丝不动。现在程小瑜主动提出要回岫岩,还是带着佟家的下一代回,那些让人不痛快的过去,因为这件事全部烟消云散。佟一琮轻手轻脚地放下程小瑜,又在她腰后塞上了一只枕头,要知道,现在的程小瑜可是佟家的国宝级人物,那平平坦坦的小腹里,正在孕育着小佟一琮,不,也许是小程小瑜,无论性别如何,都是佟家的下一代。
他突然问:“刚才怎么哭了?身体难受?”
“我还没做好准备当妈妈,明明是在安全期啊?怎么就……”
程小瑜说的是心里话,到上海后,她和佟一琮商量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再要孩子。为了这个约定,佟一琮严格遵守着程小瑜的安全期纪律,不敢冒失进军。
一年时间过去,佟一琮改了主意。两人的日子太寂寞了,要是有个小娃娃多好?有了宝宝就可以重新回到岫岩,过上电视广告里说的日子:“农妇、山泉、有点田”。他曾经把这样的想法说给程小瑜。
程小瑜说他胸无大志,“上海的小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岫岩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你愿意孩子接受和你一样的教育?”
“上海压力多大,你活得不累?就算咱们的孩子将来在上海,人家的孩子坐宝马上学,咱孩子挤公交;人家孩子穿用名牌,咱孩子穿地摊货;人家孩子出入高级酒店,咱孩子钻胡胡同找小吃店。你心里就好受?”佟一琮承认自己的小农意识,他就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上海的日子拼得太累。人这一辈子为的是啥?只要心里快乐,在哪儿生活都一样。
程小瑜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发射出来:“为什么要让咱孩子挤公交、穿地摊货、吃小吃店?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佟一琮,你有一点儿上进心吗?穷则思变,你为什么不能从自身找问题,发现不足,努力改进……我不是因为每月比你多挣了几千块钱才贬你,我贬的是你的生活态度,不思进取,小富即安,安于现状,小农意识……”
这样的时候,佟一琮的选择是闭嘴,没有结果和任何意义的争吵,除了让两个人本已经出现的缝隙越来越大,起不到任何作用。回避,不失为一个良方。不是有哲人说过吗?婚姻里总要有一方示弱。示弱又不少什么,还能换来世界和平,何乐不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佟一琮练就了一个本事,只要他不想听,程小瑜说出来的话,肯本进不了他的耳朵,直接在空气中就会自然消失。
不过,这一次,程小瑜的话不会自然消失了,原因自然是程小瑜怀孕,佟一琮开心。佟瑞国则是更进一层,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自从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佟瑞国见人就得显摆一下,“我这也是要当爷爷的人了。”
佟一琪一听这话不愿意,“可心就没让你当爷爷?”
佟瑞国眼睛一翻,“可心是韩家的人,咋说也是外孙女不是?”一个“外”字佟瑞国加了重音。
可心大名韩可心,佟一琪、韩风的闺女。韩风是家里的独子,本来生了个闺女,佟一琪心里有些怪怪的。重男轻女是习俗,几千年扎了根,韩风爹妈嘴上不讲,脸上显露着。抱起孩子,韩风当着大家的面说:“闺女起名叫可心,可我的心,可一琪的心。一琪,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天使。”韩风性格内向,话少,说出来有分量。看看儿子脸色,韩风爹妈把笑容重新挂上,嘴里说着,“可心啊,真是可心。”
佟一琪眼泪哗哗淌,不是哪个女人都能遇到掏着心肝心疼自己的男人,佟一琪遇着了。打那起,俩口子比刚认识时还腻,韩风掏着心对佟一琪,佟一琪全力维护韩风。一温一火,一慢一急的两个人,感情好得让人嫉妒。
听到姥爷说自己是个外孙女,可心嫉妒了:“姥爷不可以说我是外孙女,那不把我给放到外面了吗?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呀,以后我就是你的孙女,不能再有外字了。姥姥,你也是,要说可心是你孙女。”
可心的小嘴随了佟一琪,得理不饶人,没理辩三分。一旁的安玉尘笑得肚子疼。
佟瑞国一边叫着可心大孙女,一边忙着按岫岩的年俗做着准备,迎着儿子媳妇,还有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子。他希望程小瑜怀的是男孩儿,不过在他心里,即使是个女孩儿,也和可心不一样,不管别人咋说,外孙子和亲孙子就是不一样,闺女的孩子和儿子的孩子咋能一样?一个姓韩,一个可是姓佟,那才是他佟瑞国的血脉。程小瑜连着几年不回岫岩过春节这件事让他不痛快,但要比起怀着佟家的血脉,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毕竟当年安玉尘做事绝,这婆媳俩人算是对上了,做事一个比一个出格,一个比一个“不着调”,都过去了。电话里追问回来的日子,佟一琮答,腊月二十五进家。
回家提前了一天,没通知父母,佟一琮怕爹妈担心。人想人的滋味不好受,要是告诉爹妈,两位老人家肯定又是一夜不眠。腊月二十四,天擦了黑,佟一琮程小瑜俩人拎着包到家,整个巷子都睡着了,远远却见到佟家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佟一琮和程小瑜当时惊住了,爹妈这也太隆重了。小北风一吹,佟一琮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程小瑜心里也叮嘱自己,这次一定好好表现,过去的掀过去,一家人和和美美,除了回岫岩,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同意。
程小瑜看到佟一琮的泪,抬手擦去了,问:“虫虫,还生我气不?”
佟一琮知道她指的是这几年没陪他回岫岩过春节的事,说:“傻样儿,我记一辈子?”说完俩人都笑了。
笑得更开心的是佟瑞国,刚听到敲门声,他还有些懒得动。岫岩的冬天冷,老俩口早早上炕,边说话边逗可心玩。可心和韩家人不亲,就愿意呆在姥姥家,佟瑞国说她,“外孙外女是狗,吃完就走。”小丫头反应快,“外孙外女是客(音且),吃完就乐。”每天晚上和可心逗嘴取乐是佟瑞国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好像是门响。”安玉尘放下手里剥的花生,仔细辩听着。
“风吹的。”佟瑞国没当真。
“不是,你听,好像是儿子的声音。”安玉尘“嗖”地下去,两脚塞进棉鞋,儿子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佟瑞国也听出来了,“真是儿子的声音,臭小子提前回来啦!”
可心安静下来,两老一小一起跑向大门。
“我们回来啦!”佟一琮语气平淡,听着就像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他看得出爹妈的激动,刻意装作平静。
安玉尘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佟一琮,用力地拍几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这几下看似狠歹歹的动作,佟一琮一下明白了,老娘想自己了,真想了,想到揪着心。
“快进屋,你们穿得少,别冻着了。”佟一琮注意到爹妈没顾上披件棉衣。进了家,他才知道,爹妈早把他的房间整理好了,从知道他们要回来过春节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把火炕烧得热热的。房间里还添了不少新物件,新化妆柜、新衣柜、新被褥。还有两束艳丽的假花,墙上贴着胖小子抱着大鲤鱼的年画。
刚坐到炕上,佟瑞国端出了两只大茶盘,一只装着各种干果,一只装着各种水果。可心怯生生地看着佟一琮和程小瑜,伸向香蕉的手在空中抽了回去。
程小瑜聪明,拿起香蕉放到可心手里,“可心,吃香蕉。”
可心看看佟瑞国、安玉尘,对着程小瑜一脸灿烂,接了过去。
佟一琮逗她,“可心,不认识舅舅、舅妈了?咋还不说话了?”
可心咬了一口香蕉,“认识,舅舅,还有鲤鱼舅妈!”
佟一琮心说这丫头的小嘴还真随了佟一琪,上次见程小瑜时还不会说话呢,现在一张口就说认识,难怪哄得老爹老娘围着她团团转了。
“鲤鱼舅妈?”程小瑜看了眼佟一琮,眼神里写着责怪。佟一琮哈哈一乐,“不是鲤鱼舅妈,是小瑜舅妈。”
可心回答,“小鱼没有鲤鱼好,小鱼长得太小了,你们瞧胖娃娃抱的鲤鱼又大又好看,小瑜舅妈你肚子里装着胖娃娃吗?一定是个小弟弟。”可心早就从大人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只是她后来那句一定是个小弟弟,听得佟瑞国心花怒放。
自从佟一琮和程小瑜进屋,安玉尘的话就没说几句,又说了一会儿,便催佟一琮,“早点儿歇了吧,一直赶路,累坏了。”
程小瑜如同大赦一样,跟在佟一琮身后钻进了房间,两人钻进被窝。“火炕真硬。”“硬归硬,睡得舒服,这后腰挨热真好受。”“不好受,硌得骨头疼。”“你是城里人,娇气。”“你是农村人行了吧!”……说着说着,俩人睡着了。
正屋里,佟瑞国和安玉尘的话还在继续,“你说,儿媳妇怀的是带把的不?”
安玉尘回答,“才怀上,哪能看出来。”她一直搂着可心,小姑娘睡觉不老实,一会儿屁股朝上,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两条小白腿扔到了姥姥身上,被子刚盖好蹬到一边。
“我估摸着是带把的,你没发现她犯懒?进屋就奔炕上使劲儿。”惦记起未来的孙子,佟瑞国不觉得累。
“那是累的,坐那么长时间的车,身子骨单薄,禁不起折腾。我瞧着她比原来更瘦了,倒是儿子没啥变化。”
“可不,我瞅程小瑜那张小脸跟刀条子似的,明天让她多吃点萨其马,那玩意热量大,让她补一补。”
“人家不一定爱吃,现在哪儿都有卖的,不比咱这土法儿做得好?”
“卖的能和你做得比?味道差远了。都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再吃坏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佟瑞国对于市场上的玩意始终心存敌意。
萨其马是满族的传统糕点,原意是“狗奶子蘸糖”。关于萨其马有着种种的传说,最靠谱的说法是萨其马源于满语的音译,在满语里,萨其是萨是非、马拉本壁的缩音,相当于汉语的切。因为萨其马属于一种切糕,再加上码的工序,所以清朝时便直接将满语音译。佟家的萨其马是安玉尘亲手做的,里面加了桂花蜂蜜,吃起来酥松绵软。可心盯住了就不停口,安玉尘经常是给一点儿藏点儿,可心精灵,总能找到藏的地方,回头问她咋发现的,她说是小猫馋了告诉她的。
第二天早上,看到整盘的萨其马摆在桌上,可心的眼睛顿时亮了,顾不上在刚刚认识的舅妈面前装什么淑女风范,五齿耙子直接伸了过去,一块吃完了,舔舔手指,说,“舅舅,鲤鱼……不,小瑜舅妈,你们也吃点儿,我姥做的最好吃了。”
全家都在一边笑,安玉尘客客气气,“小瑜,尝尝。”
佟瑞国拿起一块,放到程小瑜手里,“你妈亲手做的,多吃点儿,长点儿肉,营养得跟上。”
佟一琮不客气,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好吃,妈妈牌的,小瑜,快尝尝,我妈做这个是一绝。”
程小瑜一尝,果然好吃,桂花的淡淡香甜直接触到了舌尖上。这个婆婆太能干,做出的味道比徐福记的还要好。她瞧向安玉尘,安玉尘原本盯着她的眼睛一下转到了旁处,这让她隐隐觉得有些失落。程小瑜以为这一次怀着孩子回来,婆婆会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表面看,是改变了。佟一琮说,“我妈对你多好!”佟一琮说得也在理儿,婆婆对程小瑜是好。比如会在饭桌上夹菜给她,会在她拿着抹布时抢过去,会把她的鞋垫取出来放到火炕上烘干……都是些小事,让她感动。可婆婆不和她说话,确切地说,不是不说,是少说,是只当着佟一琮的面才和她说。这让她憋屈的要命,婆婆这不是做给佟一琮看的吗?那她程小瑜算什么?佟一琮的附属?!若是没有佟一琮,估计婆婆连理都不会理自己。越是这样想,程小瑜越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堵得难受。
其实不得劲儿不是一天了。从见到第一眼开始,程小瑜始终觉得这个婆婆怎么看都和别人不一样,第一次来岫岩时那个模样,现在还是当年的模样,除了眼角有些小细纹就不见老。还有那身板儿,直直挺挺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脖子挺得像是练过芭蕾舞。要不是穿得太朴素,太老气,衣服松松垮垮,谁能猜出是做了姥姥的人?还有她身上那股子冷冰冰的劲儿,天生的还是后练的?是光对自己那样还是对别人也那样。原本程小瑜对自己充满自信,可到了安玉尘这儿,自信心愣是不见了一多半,好像对着婆婆就矮了三分,婆婆是个农村妇女,自己是个白领丽人,有啥好自卑的?难道说婆媳注定是天生的对头,因为俩人同时爱着一个男人,都觉得是对方抢走了心爱的男人?还是结婚时系在心里的结打不开呢?
关于心结,程小瑜真的没打开。当年草草举行的婚事,是她的心病。以前她不懂满族的婚礼规矩,后来听佟一琮讲,知道岫岩婚礼正常要举行三天。头一天称“柜箱日”,也叫“过柜箱”。第二天才是婚礼正日,双方的迎亲车和送亲车午夜相向出发,新娘由自家哥哥同车护送。第三天,新郎新娘早起,拜完先祖,双手捧着长方形枕头,依次拜见族中长者,俗称“认大小”。婚后第七天回娘家,俗称“回门”。婚后一个月,新娘回娘家住一个月,俗称“住对月”。婚礼过程中,还有抱宝瓶求富贵,抱栗子求早生贵子,坐福求一生不受颠簸……这些规矩,到程小瑜身上全部简化了。这种事除了安玉尘谁能做得出来?婆婆就佟一琮一个儿子,隆重婚礼成为传说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不喜欢自己?为了不让佟一琮难过,程小瑜嘴上说不在意那个婚礼,谁让当年自己坚持要带着佟一琮去上海呢?她和佟一琮说,再隆重的婚礼也不如俩人过得和和美美。可她心里在意,有时还会恨恨的想,要是再披一次婚纱,一定要嫁得风风光光,让全世界人羡慕嫉妒恨。
佟一琮不是程小瑜肚里的蛔虫,不知她心里的想法。见老娘和程小瑜相处愉快,心里踏实。跟着老爹选年货,贴对联、窗花、福字、挂笺,佟家是镶黄旗,笺自然是黄色。满族人都喜欢戴荷包,有皇上的时候,春节节前宫廷要例行赏赐王公大臣“岁岁平安”荷包。佟家想着这事的人是佟一琪,她早准备好了,腊月二十八就送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手上,上面绣着并蒂莲。程小瑜感动,她看出来这个大姑姐刀子嘴豆腐心,率真得可爱,她把这份感动传递到了可心身上。
程小瑜喜欢可心,佟一琪看在眼里,背地里劝安玉尘,“妈,你别对人冷冰冰的,咋说也是咱家的人,还有你儿子呢,现在还加上了你孙子。”
安玉尘头也不抬,“我没对她冷,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好吃的好用的全可着她。”
佟一琪说,“你那是做给你儿子看呢,真冷假冷您自己清楚。”
安玉尘抬头,眼睛里全是泪水,带着鼻音说,“你知道啥?我当然清楚了……算了,不说了,妈往后注意点儿。”
佟一琪心里惊,老娘是善良的人,小时候家里来了要饭的,赶上没吃食,老娘现给人家煮鸡蛋,为什么单单对程小瑜冷脸以对?佟一琪想不明白,也懒得想,在老娘身边呆了三十来年,从来就没想明白过老娘。
关于老娘,佟一琮和佟一琪一样,心里都揣着谜。姐弟俩终于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了,佟一琮问:“老娘还是初一十、五没影儿?”
“还那样,几十年了,下雹子都挡不住。”
“一琪,你说咱姥家到底在哪儿呢?妈为啥从来不带咱们去见呢?自从离了家,我越想越觉得老娘孤单。”
佟一琪不理会,“孤单啥?老爹对老娘多好?又倔又犟又臭的脾气,硬是让咱妈给制服了。再说了,现在比原来好多了,老爹还有可心天天陪着。今年春节我也回来,韩风和他爹妈说妥了,我们破例回娘家过。”
佟一琮没心思听佟一琪的后半句,自言自语:“我指的是心,你不觉得没人走得进老娘的心吗?”老娘的心走进不容易,佟一琮说出的是实情。但牵着不是难事,最牵安玉尘心的人是佟一琮,这事全家人都看得出来。
除夕晚上,在自家西墙祖宗板下供上“天地桌”,大饼、蜜供、面鲜、果品、素菜、年糕、年饭,各样供品摆得整整齐齐,金字红烛火苗正艳,子午香轻烟袅袅。佟瑞国在前,安玉尘和孩子们在后,大家叩拜祖宗,祈求神灵保佑全家大小在新的一年中平安无事,万事如意。
拜过神,红烧肉、炖羊肉、红焖肘条、元宝肉、四喜丸子、鸡冻儿、鱼冻儿、猪肉冻儿、豆豉豆腐、芥末墩儿、炒酱瓜儿等等年禧套路荤素菜一齐上了桌。佟瑞国端起烫好的头窑烧酒,喝得有滋有味。可心把筷头伸进小酒盅里蘸了蘸,放进嘴里舔了舔,辣得缩肚端腔,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团圆饺子,俗称“揣元宝”,是半夜十二点上的桌,里面的两只包了硬币,巧的是程小瑜夹起第一个饺子就吃到了。可心一脸遗憾,瞧着程小瑜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小嘴儿也撅了起来。程小瑜再夹起一只饺子,刚咬一角,觉得硌牙,放到可心碗里。可心精着呢,明白意思,她也不客气,吃到硬币,尖声喊着,“我吃到钱啦!”大家又是一阵笑。
佟瑞国说,“好事,媳妇吃到了,就是孙子吃到了,孙子是富贵命。”
可心嚷着,“我也吃着了。”
佟瑞国书说二回,“孙女也吃到了,佟家子孙万代富贵有余。”
可心这才满意了。
安玉尘刚吃两只饺子,放下了筷子,拿出一根红绳,要换下佟一琮脖子上从周岁就没离身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已经变成旧粉色的绳线。
佟一琮说不急,明儿再换来得及。
安玉尘说,“就现在换。”灯下,娴熟地穿好,系好,重新挂到佟一琮脖子上,“儿子,记住了,这只平安扣片刻不能离身,这根红绳也不许换,一直到下次回来,妈亲手给你换。”
“这玉从来没离过身。”佟一琮鼻子发酸。
母子俩话说得沉重,像是在暗示什么。佟一琪听得不安,忙逗乐,“可心,赶紧拜年,收压岁钱。”大家全乐了,佟一琪自嘲,“我是财迷。”
可心接着说,“我是小财迷。”说完就地在在火炕上说起了吉利话,伸出小手讨红包。
小财迷收获多,六个长辈,六个红包。程小瑜收到了两个红包,公公婆婆合给的,佟一琪韩风合给的。佟一琮和程小瑜都明白,厚厚的红包是补上以前的,是态度,也是实际行动。
正月初一。宗族近亲都来拜年,穆明是第一个到的,进屋就嚷,“快让我干儿子给我拜年。”羞得程小瑜满脸通红。佟一琮不客气,和穆明俩人你一拳我一掌打得风生水起。佟一琮想问嫂子咋没来,话到嘴边咽回去了。人高马大的穆明怕老婆,老婆要是说不想来,他肯定拉不动。穆明老婆吕秀不喜欢佟一琪,因为当年佟一琪结婚时,穆明拉着准老婆的手,玩笑似地说过一句,如果不是韩风先下手为强,自己一定追佟一琪,女大三抱金砖。还蒙在鼓里的佟一琪就成了穆明老婆的假想敌。
跟在身边的穆小让进屋拉住安玉尘的手,“干妈,我想吃你做的萨其马。”
安玉尘脸上全是笑,“少不了你的,给你留了一大盘呢。”
穆小让更水灵了,每次回来都让佟一琮眼前一亮,他逗穆小让,“属猪的,光记着吃。你就不想你小哥你小嫂?”
穆小让看着他笑,不回答。
安玉尘说:“真是姐姐不在家了,逗妹妹玩了。”
可心说,“妈妈在。”
屋子里全是笑声,大家都明白,安玉尘说的是句歇后语:姐姐不在逗妹子,其实就是逗闷子。只是安玉尘能说出这句,着实让大家意外,她平时可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任谁都看得出来,穆小让的到来让她特别开心。老娘这样做,佟一琮没感觉有什么不痛快,穆小让从小就出入他家,在他眼里和自己亲妹妹没什么俩样。
程小瑜心里不痛快,婆婆对穆小让眉开眼笑,对正牌儿媳妇爱理不理,这算什么道理?佟家怪事年年有。想到这个现实,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小心眼,穆小让从小就在佟家出来进去,和佟家的老闺女一样,婆婆对穆小让好也正常。再说了,小让和她年纪相差那么多,难道还要和一个小孩子吃醋?或者真像佟一琮说的,得了孕期综合症?
佟一琪看出程小瑜的不快,一个劲儿地炫耀,“咱家小瑜命可真好,第一个饺子就吃到钱,今年就等着在上海发大财了。”语气夸张,让她觉得自己不自然,倒是程小瑜开心了,这个大姑姐为人实在是好,时时处处为自己撑着脸面,再望向婆婆的眼光柔和了很多。
穆小让不理程小瑜,拉着安玉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程小瑜也不理穆小让,拽着可心玩得热火朝天。
佟一琮和穆明看在眼里,对视几眼,同时挑起眉毛,不约而同出了屋,又不约而同嘟囔出一句话,“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接着仍旧是一个抡拳一个拍掌。
“说吧,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兄弟多年,佟一琮了解穆明就像了解自己,挑起的眉毛就是准备爆料,而且是狠料。
“初九有家玉石店开业,全是河磨,不少人去赌石,看热闹不?”
“全是河磨?那是相当有经济实力了。初九?……恐怕不行,我答应小瑜陪着去看她奶奶。要不下次回来再去?”
“你就差这一天?人家新开的店,全是河磨,有开窗的半赌原石,也有没开窗的全赌原石……现在河磨是越来越少,去晚了,让人家选走了,你不眼馋?”
“我馋啥你不知道?怎么定了正月初九开业,这也太早了。”正常情况下,玉店的开业时间都会在正月十五之后,这样提前,完全不合常理。
“西山赵瞎子算的日子,大家都信赵瞎子,算得灵。”
穆明向屋里瞧了瞧,他以为佟一琮打怵佟瑞国,不知道佟一琮是担心着和程小瑜的约定。俩人最初约好初五去看程小瑜奶奶,除夕晚上程小瑜主动提出改到初六,现在如果提出再推后几天,程小瑜能同意吗?咋编这个谎?
程小瑜还是同意了,架不住佟一琮的软磨硬泡,他自然不会说是去看赌石,只说是穆明跟老同学的约定,要是不参加会让人笑话,全是男同学,好哥们儿,不去好吗?穆明那个妻管严都去了,我不去人家不得埋汰死?……好话说得一箩筐,程小瑜点头,佟一琮兴奋得差点儿没把程小瑜扔到房顶上。
怀孕初期程小瑜最大的生理反应除了恶心呕吐,就是犯困,随时随地上下眼皮都会向一块集中。俩人说了会儿话,程小瑜偎在佟一琮怀里睡着了。他两眼瞪得滚圆,精神得像注射了兴奋剂。这几年,虽然人在上海,关于岫玉的各种新闻,仍然像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波涛汹涌地灌进佟一琮的耳朵,不说别的,光是关于河磨玉的新闻已经多得数不清了。《矿产资源法》和《岫玉资源保护条例》根本阻挡不了利益的诱惑,为了能采到河磨玉,河磨玉的主产地岫岩偏岭,大批人马蜂拥而至。人们发疯一样地在河里捞,人工加机械,热火朝天的采石场景。接着是在责任田里挖,几年时间,好好的责任田撂荒了,种地挣几个钱?挖出河磨玉挣多少钱?人人心里打着小算盘,算计得精明。还有更绝的,是佟一琮同学老爸干的事。他是一个企业老板,买了偏岭农户的房子,不但给出的价钱高于房价几倍,还答应重新翻改的房子归原房主,条件自然有,就是要允许他把房子这块地从上到下挖个底朝天,为的自然是采出河磨玉,也别说,还真就挖出来了,狠狠地赚了一笔。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没几年,偏岭的房子扒得八九不离十了,河磨玉的踪迹越来越难觅。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家玉石店开业,专门销售河磨原石的吸引力对于佟一琮,绝对不低于当年程小瑜对他的诱惑。
程小瑜翻个身,从佟一琮怀里滑了出去。佟一琮给程小瑜掖了掖被角,活动下已经被压得麻木的胳膊,仍然是睡不着。关于河磨玉的各种传说和记忆打着滚的出现在脑海里。他记得清楚,第一个关于河磨玉的故事是奶奶讲给他听的,那时他几岁?四岁或者五岁?肯定没上学,围着火盆,奶奶给他烤地瓜,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偏岭住着娘俩,母子相依为命,全靠儿子上山打柴为生。有一天,突然下起暴雨,小伙子背柴下山,看到一位白胡子老头在河边徘徊,眼瞅着是过不去河了。小伙子主动提出背老头过河。刚过了河,老头说鞋忘在河对岸了;小伙顶雨趟河取完鞋,老头说烟袋忘在对面大树下了;小伙又再趟河取了回来。老头又说,自己有两块石头掉进河里了,让小伙下河帮着摸,小伙子摸呀摸,终于摸到了两块光溜溜暖煦煦的石头,抬头再看白胡子老头已经不见了。小伙子只好把石头带回家,老娘说谁的东西还给谁,咱可不能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小伙子回到河边等呀等,连等两天不见老头踪影,第三天躺在大树下睡着了,却见白胡子老头笑哈哈地走过来,告诉他,那两块石头是宝玉石,送给他们娘俩,以后只要下雨就到这河里来摸宝玉石吧。第二天就有南方的商人买走了宝玉石。这娘俩把消息告诉了乡亲们,于是每到雨天人们就到河里摸宝玉石,人们称这种宝玉石是“河摸玉”。又因为这种玉是经过河水冲刷,砾石摩擦形成的,又叫成了“河磨玉”。
关于赌石,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整个玉石产业链,包括采挖、开料、设计、加工、成品交易、拍卖各个环节,都有成本和收益,都能得到合理量化,做到相对公平透明。即使发生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的事件,也是单方面的欺诈。赌石不同,赌的是原石,无论是硬玉翡翠,还是软玉岫玉或者其他种类的软玉,由于地质和人为的原因,原石都是以不同形式的皮壳包裹着,里面的品质怎么样,没有切割之前,根本辩别不出来。到现在也没有一种仪器能通过外壳判出里面是宝玉还是败絮。买卖风险很大,也很刺激,所以才被称为赌。
赌石古已有之。最早赌的是和田玉,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块赌石是“和氏璧”。二千年前的楚国,卞和发现了一块玉璞,先后拿出来献给楚国的二位国君,国君以为受骗而先后砍去了他的左右腿。卞和走不了,抱着玉璞在楚山上哭了三天三夜,楚文王听说,派人拿来玉璞并请玉工剖开,结果得到了一块宝石级的玉石。这块宝石被命名为“和氏璧”。后来这块宝石被赵惠王所拥有,秦昭王答应用十五座城池来换这块宝石,可见这块宝石价值之高。这块宝石后来雕成了一个传国玉玺,一直到西晋才失传。卞和如果能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位杰出的赌石大师。
现在赌的最多是翡翠原石,最著名的是缅甸翡翠赌石。传说缅甸玉石商人在赌石真正切开加工时,一般不敢亲自在场,而是在附近烧香求神保佑。如果切开的赌石里面多是水灵剔透的翠绿,一夜之间就能成为富翁。如果切开赌石看到的是一块外绿内白的灰沙头,一夜之间就会倾家荡产。国内较大的赌石市场分别在广东的平洲、广州、揭阳、深圳、四会,云南的腾冲、盈江、瑞丽和昆明,北京,上海,河南的南阳、镇平,以及香港。
佟一琮清楚,和其他玉石相比,岫玉一向被视为平民玉种。这种比喻让佟一琮心里不痛快,更觉得不公平不公正不大气,岫玉怎么就是平民玉了?岫玉还做过风流乾隆爷的玉玺呢,岫玉还能成世界最大玉佛呢,岫平高贵着呢,岫玉中的河磨玉与贵族玉种新疆和田玉同为透闪石,润度及其他品质相差无几。因此,岫岩赌石主要赌河磨玉,其次是老玉和花玉。但岫玉的赌无论在岫岩还是鞍山,或者在辽宁省内比起其他地方的赌石都没有那么疯狂,即使如此,也让不少人因为石头一夜暴富,或者走投无路。
对于赌石,佟一琮心里并不赞成,这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佟家的孩子是不允许赌博的,即使是岫岩人都会玩的扑克小牌麻将,安玉尘也是深恶痛绝,佟一琮小时候因为和同学打扑克赢零用钱,被安玉尘罚跪,心疼得奶奶踮着小脚不停地吵着“大赌败家,小赌怡情。”从不和长辈顶撞的安玉尘理直气壮地回嘴:“大赌小赌都是赌,只要赌了就是败家。您惯他吃喝我不管,赌字是不能让他沾。”安玉尘说得狠,罚的也狠。罚跪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跪在砖头上,身板挺得直直的绷成一条线,不能偷懒屁股着地。刚开始跪着不打紧,一会儿工夫,佟一琮的汗珠子成串的往下滚。看得佟瑞国悄悄拉安玉尘的衣角,又给佟一琮使眼色,示意他服软。佟一琮也是个犟种,就是不服软。没过多长时间,佟一琮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昏了。虽然没认错,倒是有记性,打那以后,佟一琮再没和人赌过。他也下决心,明天和穆明去,只看不赌,话说回来,他也没钱赌,光是看一看,过过眼瘾,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
想着传说,想着赌石,想着小时候的故事。佟一琮入了梦,先是梦到了奶奶讲故事的场景,奶奶的岫玉烟袋嘴儿,奶奶左腕的河磨玉手镯,右腕上的花玉手串,看到火盆里的烤地瓜。接着又梦到他成了那个背着老头过河的小伙子。佟一琮背得累,走到河中间停下了,白胡子老头问,“你还背不背,不背我换人了!”佟一琮回头一看,岸上站着一群人,呼着喊着抢着要背老头,忙说,“我背,指定背,您能把怎么赌河磨玉的秘密告诉我吗?”老头说:“一刀天堂,一刀地狱。”佟一琮惊得脚下一滑,打个趔趄,说,“老爷子您别吓我呀,我求您了还不成吗?您是神仙,指定知道怎么能瞧出哪块河磨的玉肉多玉肉好。”老头说:“神仙难断寸玉。”佟一琮恳求:“您老人家告诉我一点点,就一点点。”老头终于给出了一句话,“不怕大裂怕小绺,多摸多看,好玉上手就润心。”佟一琮记住了这句话,放下老头就在河里摸了起来,摸到手里觉得自己肯定摸着了,而且这河磨玉成色好,滑溜溜润柔柔,越摸越舒服。
佟一琮是被程小瑜打醒的,原来梦里他使劲儿揉摸的不是河磨玉,是程小瑜胸前的两坨肉,不但揉摸了,太用劲儿,还给人家弄疼了。挨了程小瑜打,佟一琮还记着梦里白胡子老头的话,仔细一想,不对呀,老头说的这些,自己都知道的呀,那白胡子老头算是神仙还是自己算是神仙?
见到穆明,佟一琮才知道,谁是活神仙,穆明才是。
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地点,佟一琮赶了过去。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早,岫岩大街上人少,岫岩中学操场上更是只有佟一琮一个人儿。等了好久,不见人来,就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远远地看着车还不停地晃动着。佟一琮心说,这车里的人可真不老实,把轿车当成小孩儿悠车了?在里面忙乎什么呢?打架呢?又等了一会儿,居然是穆明和一个短头发女人一左一右从车后面钻了出来,一看俩人潮红的脸色,还有穆明重新系着裤带的模样,佟一琮明白刚才车里发生什么事了,心里那个不得劲儿,大清早的,自己在外面冻半天了,原来穆明猫在车里忙乎上了。就那一米八的个头,那大身板儿,车后座居然折腾得开?再瞧那女的,又细又长像根竹竿,竟然没被穆明弄散架,正一脸春风得意的挥手和穆明告别。
坐进副驾驶,佟一琮把车窗全拉开了。
“你关上,我这暖风白开了。”
“有味儿,又腥又骚!”佟一琮没好气,眼睛瞪着穆明。他真是想不明白了,穆明怕老婆是同学熟人都知道的,穆明老婆吕秀最开始是穆明店里的服务员,俩人闹来扯去睡到一起。穆明原本不是认真的,吕秀却不依不饶,逼婚成功。结婚没到一星期,穆明打电话告诉佟一琮,“肠子悔青了!”佟一琮答:“你活该。”穆明后悔的是吕秀事事都依着他,唯独一件事,不许沾花惹草,要不然就是天崩地裂的人民内部战争。前三年,穆明不断斗争,三年后,穆明举起白旗,在吕秀面前对别的女人看都不看。这让佟一琮敬佩不已,这样的自律,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只是佟一琮看到了阳光背面的一幕,穆明不但沾了,而且在岫岩县城,在他老婆的眼皮底下,这不是典型的两面派吗?沾了就沾了,作为发小,佟一琮了解穆明是本性难移。只是凭佟一琮的眼力,那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儿,穆明怎么能沾那种女人呢?这几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岫岩县城里出来了一堆外地女人,专门从事特种行业,经营原始资源。佟一琮看到那种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些女人说好听了是一辆辆公共汽车,说难听了是一个个公共厕所。没想到穆明也坐上了,他心里自然不得劲儿,穆明的品位也太差了,当哥们儿的都替他害臊。
“你别看不惯我,我就俩爱好,一个爱美食,一个爱女人。”
“你那不是爱,是滥。”佟一琮还是没好气,话说得狠,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行了,别埋汰我了。告诉你,今儿我可是带钱了,要是觉得合适,咱也赌一把?”穆明聪明转移了话题。
俩人商量半天也没决定赌或不赌,不过,蠢蠢欲动并不是只存在于他们的脑海里,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早钻进了那家店。
穆明和佟一琮出现在那家店里,顿时给震住了,六七十平的店里全部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河磨玉,只是店里冷得吓人,寒气沿着缝儿往衣服里钻,呼出一口气凝成了雾。这不是店主小气,而是玉石自身就有寒气,近二百块河磨玉足以将店里变成寒室,何况店主懂得玉石怕热,绝对不会把店里弄得像花房一样的暖和。冷的是空气,热的是人们的兴致。店里除了河磨玉就是人,每块河磨原石前都有人在小声商量买不买,出多少钱。
不到一个小时,店里十几块河磨玉原石被人买走。其中三个人合资买走了店里最大的一块。三三两两合伙买原石的人不在少数,这样做是为了降低风险,赌石不同于别的,皮色好、开窗看到玉肉不代表里面的玉肉一定多一定好。这事没规律可寻,花进去几十万买来河磨玉,切开了如果什么都没有,或者往好了想只有很少的玉肉,不逼得人自杀才怪。
赌石的人里,佟一琮认识几位岫岩玉雕师,那几个人一直观望,迟迟没出手。他想索阿姨应该会来看一看,岫岩玉雕师哪有不喜欢河磨玉的?这时,他脑门上突然冒出了冷汗,因为他忘记了一个重要人物……老爹佟瑞国。老爹可是最喜欢河磨玉,穆明能知道新店开业出售河磨,老爹会不掌握这样的信息?如果知道了,百分百会来转上一圈。
怕什么来什么。佟一琮正想着,佟瑞国果然出现在玉石店,推门径直奔向河磨玉原石,表情严肃,两眼放光,那样子和猫儿见了鱼大有一拼。幸亏了那份专注,佟一琮快速闪身躲到一块大原石旁边,眼睛寻找着穆明。一眼看到那个大身板儿正对着一块河磨原石转圈,眼神飞过去一个又一个,穆明全都没接。佟一琮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却发现老爹正向他的方向走来,顿时急得两手攥成了拳头,打定主意,不管穆明,自己想办法溜出去。可一共才那么大的空间,怎么溜?从哪儿溜?
佟一琮这边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店门又开了,店主和佟瑞国还有几个人立刻迎了过去。佟一琮瞧得清楚,推门进来的正是索秀珏,和大家打招呼的索秀珏眼神扫到了隐藏着的佟一琮,别有意味的笑容望向他,招呼:“一琮,我让你等等我,你这小子仗着个高腿长,走得飞快。”
佟瑞国眼睛瞪得溜圆,脸色铁青地望向原石后面闪出的佟一琮。
穆明不知所措地看看佟瑞国,再看看索秀珏,两条粗重的眉毛拧成了麻花。眼神传递给佟一琮一个猛料:等着挨收拾吧!
“我让一琮过来看看,难得赶上。姐夫,我擅自作主,你不生我气吧?”
索秀珏这句话说出来轻轻柔柔,佟一琮和穆明同时长出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脏重新落回了胸腔。
“你让他来,我自然是不敢生气,要是他自己来的……”佟瑞国用了不敢,话里的意思含着对这位小姨子的敬重,不过心里的怒气杂在里面,谁都听得出来。
索秀珏不生气,笑着跟人说话,笑着看石。别人呼啦围了过来,大家都知道索秀珏的身份,玉雕大师看原石的经验那可是比旁人丰富得多,看走眼、赌垮的时候也少。索秀珏只看不说,别人没了兴致,也就不再问东问西,渐渐不再围着。索秀珏把佟一琮拉到一块石头前,问:“还记得我雕的斗蟋蟀不?”
佟一琮当然记得,他读高中时,索秀珏买到了一块皮色非常出众的河磨玉,偌大的一块河磨切开后里面只有很小的两块玉肉分散着。大家纷纷摇头,那么小不丁点儿的玉料做个挂件都嫌小,明显是块废料,劝索秀珏把那块玉石扔了,看着晦气。索秀珏只是一笑,继续把那块石头摆在工作室。没想到,几个月之后,她把那块河磨玉雕成了斗蟋蟀,两只活灵活现的蟋蟀是玉肉,其他部分是石头,因材施艺,俏色设计得精妙让人称叹。
“对玉雕师来说,玉石的材质非常重要,同等重要的还有设计和雕工。至于赌石,全当是来看热闹,赌什么都是赌,十赌九输,把心思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吧!”索秀珏的话说出来轻飘飘,却从佟一琮耳朵里直接砸进了心里。
这话一直到上海还在佟一琮耳朵里飘着。只是回到上海的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玉雕研究上。拍卖行里的工作压得他整天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地旋转,有时他想冲到黄浦江边大骂几句,真他妈的累。伸长脖子瞧瞧走路生风,忙得喝茶时间都没有的步凡,那句国骂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
你累,比你累的人多了去了!佟一琮想起了一条段子:你花六块八买个便当吃,觉得很节省,有人在路边买了七毛钱馒头吞咽后步履匆匆;你八点起床看书,觉得很勤奋,发现曾经的同学八点就已经在面对繁重的工作;你周六补个课,觉得很累,打个电话才知道许多朋友都连续加班了一个月。亲爱的,你真的还不够苦,不够勤奋和努力。
为了程小瑜和她肚子里的小佟一琮或者小程小瑜,佟一琮告诉自己,要更勤奋更努力,怎么累都值得,有女人再小的窝也是家,有孩子再年轻的男人也是爹。人总得有目标,现阶段佟一琮的人生目标就是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来上海几年,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充满激情。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男人的责任是什么?事业有成是一份责任,孝敬父母是一份责任,疼妻爱子是一份责任,我要做的是把三者结合在一起,而后两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事业有成。程小瑜的理想是在上海,那自己就把这个定为目标,在上海实现腾笼换鸟,三年内,事业小有成绩,给老婆孩子一份安全,一份幸福。
写完了,佟一琮突然觉得腾笼换鸟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不吉利,改成了腾飞跨越。
佟一琮鼓足勇气,制定明确目标,工作状态焕然一新。他听到公司里的同事小声议论,“佟一琮春节后怎么像打了鸡血似的?”“是不是步总要提拔他?”“谁知道呢?反正感觉那小子和步总关系好,整个一跟屁虫。”
佟一琮才不理会这话呢,心说你们知道打鸡血这词哪儿来的,就敢用我身上?关于这词的来历,佟一琮还是真清楚,告诉他的人自然是他老娘安玉尘。这词来源是文革时期的一场闹剧,话说某位老首长被批斗时交代了祖传秘方,抽取公鸡血注射进人体,可包治百病,强身健体。于是在全国风行,人人打,抢着打,挤破脑袋找鸡血。很快,有些人出现了血压、体温升高之类的亢奋反应,人们对这个秘方深信不疑。后来,很多打鸡血的人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和过敏反应,导致注射区局部硬结、甚至坏死,最终残废甚至死亡。
脑子走神的功夫,佟一琮被通知到步凡办公室开会,会议内容是一场拍卖会的具体安排部署,前脚进去,办公室门还没关上,同事喊:“小佟,电话!”
佟一琮看了看步凡,步凡点头,“去吧,说不定有急事。”步凡说得不明,但佟一琮心里清楚,步凡知道程小瑜怀孕的事,私下里和佟一琮说,家里有特殊事儿打个招呼,再过八个多月就升级当爹了,借孩子光,给准爸爸创造宽松环境。工作上的上下级,私生活里的好哥们儿,佟一琮打心眼里喜欢,不,应该说敬佩步凡。
步凡神算,果然是程小瑜打来的电话。“虫虫,我在医院,你来接我吧,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程小瑜有气无力。
“在医院?出什么事了?”佟一琮的第一反应是程小瑜和孩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刚才做了手术。”程小瑜的声音更小,蚊子叫一样挤进佟一琮耳朵。
“手术?……什么手术?车祸?……呸,我这张嘴,胡说八道儿,老婆你别生气。到底怎么了?”各种不祥的念头呼啦一下蹿了出来。
“人流手术。”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
佟一琮被蚊子一箭穿心,脑袋空白了不到一分钟后,血液迅速奔涌上去,他对着电话大吼:“程小瑜,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吗?你有什么资格一个人作主?你有什么资格结束我儿子的生命?……”
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却特别有力量:“佟一琮,你现实点好不好?就凭我们现在挣的那点儿钱,我们拿什么养孩子,自己都养不起……我要挣大钱,我要陪客户,怀着孩子,你让我怎么陪,人家让我喝酒我喝不?人家让陪着跳舞我陪不?”
“程小瑜,你的眼里只有钱吗?一条小生命在你眼里不如挣钱重要是吗?”
“我是不想让我的孩子吃苦,不想上幼儿园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时让人瞧不起,你以为是在岫岩?这是大上海,现在是什么社会,笑贫不笑娼,没钱就是孙子!……再熬几年吧,我们还会有孩子。”程小瑜话声越来微弱。
佟一琮直想抡起拳头捶上几拳,拿着电话听筒哑口无言,全身哆嗦,直到对方又传来了一句话。
“佟一琮,你不来接我,我也不会怪你……总之,孩子没了。”程小瑜的鼻音特别重,接着“哇哇”只剩哭声。
佟一琮猛地想到了另一层,脸色铁青的吓人。“说吧,在哪家医院?”
“九院。”
重新走进步凡办公室请假,步凡在佟一琮肩上拍了一下,说出两个字,“保重。”
佟一琮打了出租车直奔九院,车轮向前,他的眼睛飘向窗外,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原本想和他话聊的司机知趣地闭上嘴巴。和程小瑜相识后的一个个片段重叠放映在佟一琮的脑海,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吻,第一次水乳交融,跪别父母,黄浦江边的无奈酸涩,吵闹和好,再吵闹再和好,春节时全家其乐融融……幸福竟是这么短暂,没来得及感受,就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一丝的痕迹,抓不住,触不到。
猛烈的撞击惊醒了梦游般的佟一琮,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辆出租车从后面撞击着他乘坐的出租车,那辆出租车后面则是一辆公交车。佟一琮这辆出租车司机拼命地控制着方向盘,车子仍旧向前冲去,佟一琮抓住扶手,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撞上了前面的另一辆出租车,而那辆始作俑的公交车还在向前……当所有车终于停了下来,佟一琮哆嗦着下了车,活动下四肢,发现自己没受什么伤,心才稳定下来。此时,他这辆出租车的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表情痛苦,佟一琮转到司机那一侧,努力想拉开那扇车门,费了好大劲儿,车门一动不动,司机摆手示意他不要白费气力。
这时,后面的那辆出租车里传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呼救:“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佟一琮望过去,车里血迹斑斑,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脑袋上全是血,后排车座和前排车座紧密地结合着,呼救的是一个穿着嫩黄色薄棉袄的梳着马尾巴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隔着车窗,小女孩儿清澈的眼神让佟一琮的心砰的一动。
“哥哥,救救我!”小女孩儿的眼睛盯着佟一琮。
即使没有这句话,佟一琮一样会伸出援手,小女孩儿那边的车窗玻璃已经碎了,他走过去,使劲拉了下车门,如他所料,根本拉不开。他向里面看了看,小女孩儿的腿好像卡住了。问:“我试着抱你出来,能出来不?”
“能!”小女孩儿脸上挂着眼泪,这一刻眼里却写着坚毅。
顾不上理会围观的人群,佟一琮赤手拿掉那些碎琉璃,手很快就被扎出血了。
“哥哥,你的手出血了。”小女孩儿的声音发抖。
“没事儿,准备好,我抱你出来。可能会疼,挺着点儿。”
小女孩儿用力地点头,伸出双手,环住佟一琮的脖子。
佟一琮小心翼翼地伸进胳膊,牢牢抱住小女孩儿,那个瘦小的身子一下子从车窗里钻了出来。佟一琮身后响起了掌声。
小女孩儿紧紧搂着佟一琮脖子,放声大哭,显然吓得不轻。佟一琮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出来了,没事儿。”
“哥哥,我的腿疼。你陪我去医院,可以吗?”
佟一琮这时才注意到,小女孩儿一口的南方普通话。
救护车、警车这时也赶到了现场,佟一琮和小女孩儿同时被推进了一辆救护车。医院里的检查结果证实了佟一琮的猜测,除了后来手被玻璃扎伤,再没有其他伤处。小女孩子的伤重,小腿骨折,亲属赶到之前,小女孩子始终拉着佟一琮的手。佟一琮也知道了她是福建人,是到上海阿姨家玩,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事。小女孩儿的亲属来了,佟一琮挥手告别,女孩子突然说,“哥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佟一琮一笑,“客气啥!是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
“你脖子上系的石头真漂亮。”
“我也觉得它漂亮。不过这不是石头,是玉,岫玉,我的护身玉,谢谢你夸奖了小妹妹。加油,快点儿好起来。再见。”佟一琮弯腰摸了摸她的肩,转身离开。
“哥哥,我叫花雪痕,花朵的花,雪花的雪,痕迹的痕。”小女孩儿在佟一琮身后喊。“你叫什么名字?”
“佟一琮。单人冬的佟,一二三的一,王宗加一起的琮。”佟一琮走路速度飞快,脸上挂着笑,心里着火。程小瑜还在九院等着他,天知道为什么要选那么远的医院,他都不敢肯定,小女孩儿是不是能听清楚他的声音。
九院的妇科医生们可是听清楚了佟一琮的喊声。“喊什么喊,程小瑜早让人接走了。”
“让人接走了?谁接的?”佟一琮一头雾水,难道是同事?
“一个男的,挺瘦的。”佟一琮脑袋又是“嗡”的一声,一点儿也不比出车祸受到的撞击轻。
记不清怎么回到家,进了门,佟一琮看到程小瑜已经躺在了床上,桌子上堆放着几大袋营养品。程小瑜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见到佟一琮,她坐了起来,“一直等你也不来,我有些晕,就给一个女同事打电话,让她把我送回来了。她真客气了,买了一堆的补品。”
佟一琮紧抿着嘴唇,坐到床边,轻轻抚摸程小瑜的脸,轻声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程小瑜眼泪冲出了眼眶,“虫虫,你别生我气,行吗?”
佟一琮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是我不好,给不了你和孩子富足的生活,是我没本事。”
“虫虫,原谅我,行吗?如果再怀上,我一定生下来。我们还年轻,我们共同努力,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那个晚上,佟一琮和程小瑜紧紧相拥,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比初恋时说的话还要多,回忆过去,憧憬未来。和往常一样,程小瑜先睡着了,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佟一琮手上的伤,更不会看到佟一琮心里的伤。
佟一琮心里清楚,原谅一个人容易,但要重新信任太难。终于沉沉睡去,佟一琮的梦境里出了一个全身散发着凝脂般光泽的小天使,只是天使的翅膀受了伤,哀伤地看着佟一琮欲语还休的样子。
第二早上醒来,佟一琮在镜子里发现脖子上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出现了一道从没有过的裂纹,除夕之夜,老娘安玉尘的话一下子浮现出来。随身配带岫玉挡灾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他惊异的是,老娘的话怎么那么灵验。
冷汗从佟一琮的头上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