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黔首百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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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狂风骤起,刮得京城内外一片混乱。

因是二更时分,多数人已经入睡,忽然听到窗户缝里漏出尖厉的呼啸,紧跟着就是放在屋外的东西叮呤咣啷地响个不停,连忙翻身而起,一叠声地叫着家里的人。

“哪儿来的这么大风?”

人们惶恐地收拾家什,期间看见瓦片坠地,又缩在屋子里不敢出去。

虽然往年春日也会起风,但没有这样夸张的,何况又是半夜,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街坊里悬挂着的灯笼都被吹飞了,有些地方还倒霉地着了火。

“走水啦!”

有人敲着铜盆,紧张地叫嚷着。

原本在巷子里避风的更夫也慌忙奔跑着救火。

坊间有高墙,一般的火势波及不到远处,可是今夜风势急,谁也不知道会烧成设么样子。一坊之间,彼此房屋间隔不远,救人便如救己,当下众人顾不得害怕,顶着风冲到瓦缸以及水井边取水救火。

所幸这风只刮了一阵,很快就平息了。

天边雷声隐隐,似要下雨。

且说墨鲤听到刮风的声音便推窗出来,等看到远处火光隐隐,混杂着人们的叫喊,当下披了衣服翻墙就出去了。

——刘将军特意命人给他们找的,距离围墙很近的一间屋子。

宜广门附近都是官宅,还没有住着人,空荡荡的倒是没出什么乱子,可宜广门外面的几座民坊里情形就不对了,这边恰好是风口,风大得出奇。

孟戚跟着墨鲤出来,一路往前赶,越走原偏。

那些较大的宅子挂的都是羊角灯,倒不至于有走水的危险,及时起了火头,也有家仆及时扑灭,危险主要还是在普通百姓居住的低矮房舍之间。

仗着轻功高,目力好,没一会儿墨鲤就赶到了起火最多的熙昌坊。

众人拎着桶急匆匆地奔向失火的地方,这边嚷着,那边又在喊,乱成一团。

墨鲤随便一看,发现有穿着单衣的百姓,有驻守熙昌坊盘查的衙役,还看到穿了甲衣的禁卫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什么人都有。

墨鲤混进去,都没有人对他多看一眼,甚至还有人塞给了他一个木桶。

昏天黑地的,只有火光。

人影幢幢,如果不是武功高估计这会儿被人群一冲,墨鲤立刻就找不到孟戚在哪儿了。

坊间是备着水缸的,分散在各处,由太京府衙管理,就是为了防止走水时火势蔓延。

墨鲤起初不知道水缸在哪儿,跟着人群胡乱走了一会儿,随后被孟戚拽着领到了最近的水缸。

因为救得及时,火势不算太大,否则墨鲤会想是单手举起水缸去救火快,还是让太京龙脉指出地下水源,挖出来比较快。

第二个办法能不用就不用,水能喷出来,可是摁不回去。

附近都是人,还有房子。

要是把这里变成了池塘,人们岂不是无家可归?

好在借着夜色的遮蔽,没人看得清别人的举动,他们拎一桶水的时间,墨鲤跟孟戚可以跑十个来回了。

浇了两桶水之后,听到里面传来哭号,墨鲤发现救火不如直接去救人。

烟太大,即使火灭了,地面依旧滚烫,外面的人一时半会儿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很有可能就会呛死在里面。

墨鲤把木桶随手塞给了一个出来救火的百姓,紧跟着就以内力卷开烟雾,进了冒浓烟的屋子。

“那边有动静,似乎有人。”

孟戚指了个方向,然后拎起一个哭嚎不止的孩子出去了。

墨鲤会意,两个人不如分散开来救人,毕竟起火的地方不止一处。

这般忙碌了一阵,墨鲤满身烟灰,脸上头发也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这还是他武功高,换成别人估计这时候满脸黑灰。

火起的时间不久,房舍尚未倒塌,自然也没什么人被压在房梁下面。

被困住的人只是昏沉,有些擦伤摔伤,呛的烟多了些。

偶尔有两个清醒的,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腾云驾雾,转眼就“飞”了起来,再一眨眼就站在外面的人群里了,惊得连声喊叫,墨鲤却已经走远了。

前后不足半个时辰的工夫,熙康坊的火全部灭了。

墨鲤也没停留,出坊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孟戚,便往远处仍有火光的地方赶去。

“这阵风是怎么回事?太京往年也有这样大的风?”

墨鲤有此问,是因为他从狂风里感觉到了异样。

比起上云山那种令人沉醉的充沛灵气,这阵风显得浑浊狂乱,幸好太京灵气犹存,很快就化解了它,所以风起了没一会就消失了。

孟戚摇头道:“这是地脉的浊气,积蓄得多了,便会爆发一回,大夫莫非没有遇到过?”

“……歧懋山灵气没有太京这么多,即使有浊气,我也很难察觉。”

“大夫说笑了,平州冬日暴雪,不就有浊气的影响?这不是我们龙脉的缘故,相反如果遇到充沛的灵气,它会很快停止。”

墨鲤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日竹山县黑龙出现,暴雪忽止天空放晴的事。

孟戚继续道:“说是浊气,其实也不完全对。虽然太京偶尔会受到龙脉灵气的影响,但是大部分情况下,风雨雷电都与龙脉无关,它本身就存在。”

狂风骤起,即使是太京龙脉也猝不及防。

两人忽而停步,因为方才的火光消失了。

墨鲤四下张望,只看到烟,没有再见到火光。

“所幸这是太京。”墨鲤低声道。

他想到秋陵县地动时的惨烈景象,随后而

起的大火几乎吞没了整个县城,许多原本能救的人死了。

“太京的百姓多,历朝历代都有走水的祸事,陈朝时一场大火死了数千人,口口相传,楚朝尤为注意,命人每月查看。所以百姓十分小心,不敢将容易点燃的杂物堆在屋外。”

他们站在巷里,迎面来了一群提着木桶的人,正边走边抱怨。

“往年春日偶有大风,不过吹坏些东西,今年怎地这般厉害?”

“你数数,先是上元日的星孛,又来天现异象,现在还刮这妖风……”

“噤声,不要命了!”

有人低声喝止,禁卫军还在坊间搜查叛逆,说这种话岂不是找死?

话不能说,心里却都这么想。众人各自归家,待关上门窗,便悄声跟家人嘀咕起来。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听了外面的情况,便拄着拐杖顿地叹气:“怕是要变天了。”

六十年内太京已经换了三家姓氏,陈朝好歹延续了三百年,轮到楚朝竟然只有三十九年,如今齐朝堪堪至十六年竟就出现不稳之兆,这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早先的陈朝就不说了,昏君贪官祸害百姓!”

老者骂了几句,随后惆怅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日子比如今松快多了。你们这些后生啊,生在太京,家有薄产,只需勤恳老实就能填饱肚子养活娃儿,闲暇无事就瓦舍看耍戏,茶馆听话本酒肆喝几盅,就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了!咳,从前可不是这般!”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爱唠叨,而他的儿孙嘴里应着,心神却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米粮便宜,到处都有稀罕的物件,兜里余钱足,那时候你缺过糖吃没有?现如今一根糖葫芦都舍不得给我孙孙买,可怜见的哭成啥样了。”

老者口里的孙儿原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听到糖葫芦又忽然睁开眼睛,去扯爹娘的衣襟。后者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拽去睡觉,口中怨声载道。

老者颤巍巍地去找家里的酒坛,发现酒没了,掂量着这个月的钱不够再买,忍不住再次唠叨,念着胡姬酒肆的西域美酒、江南入口柔绵的桃花酿、关外雪山的蛇酒。

然而听的人不以为然,只觉得自家老爹又开始胡吹了。

“……你不信?桃花酿没什么稀奇的,听说江南那边多得是,当年那家卖酒的,就是得了朝中一位……好像是位姓孟的,哎记不清是什么官,总之得了他的称赞,受到引荐这才风行太京。如今啊,就是皇帝老儿也喝不上这酒了,能不贵吗?”

抄近路回去,路过这个房顶的墨鲤微微一愣,转头看孟戚。

孟戚下意识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什么意外。

他距离墨鲤所在的屋顶有一段距离,武林高手的耳力敏锐,却也有范围,没事不会聚精会神地聆听附近的动静。

紧跟着孟戚来到大夫身边,终于听到屋里老人念叨着说:“那西域美酒加烤羊肉,昔年邓相公都爱吃,每每遣了家仆来买。”

孟戚微微挑眉,那家的羊肉确实不坏。

“胡姬酒肆如今只剩下东市的一家,西域美酒也因为商路断绝变得希贵,莫非大夫有兴趣?那我得去宫里找找。”

“不是。”

墨鲤摇头,他看着孟戚认真道,“方才这老丈说的是桃花酿,好像跟你有关?”

“那是楚朝的贡酒,现在得去江南找了。”孟戚点了点头,随即笑道,“当年我与旧友在酒楼里饮酒,酒楼掌柜不识此酒,又嫌入口太柔,觉得是南人所好,在太京卖不上价,于是不肯买下贩酒商人带来的酒。”

昔年的开国功臣里,恰好有一位是好酒的,听说有酒,立刻把贩酒的商人叫住,买了一坛子桃花酿,当场开了给众人共饮。

“……我饮了一盏,便觉得奇怪,这酒竟带着一丝灵气。”孟戚继续回忆道,“说来也巧,出这桃花酿的地方,正是飞鹤山。因灵气充沛,酿酒用的水也不同一般了。靖远侯曾在战场上落了暗疾,每到风雨之日,伤处隐隐作痛,我便荐他多饮此酒,后来不知怎么传开了,因不醉人,女子也能饮,竟在太京风行起来。”

“原来如此。”

墨鲤解了心中疑惑,继续往回走。

倒是孟戚感到奇怪,便问道:“大夫不饮酒,为何听到桃花酿与我昔年之事,甚至停步相询?”

国师心想:莫不是大夫已经心系于我,听到与我有关就想打听清楚?

“之前未曾听闻过此酒,因桃花可入药……”

墨鲤顿了顿,这味药涉及的方子多是调理之用,如果不用药,单单只是泡酒的话。神农本草经恰好有这么一说,取桃花苞与白芷,连同老酒密封浸泡月余,取出饮用。

此方,可令人得“好颜色”。

——没想到孟国师如此在意容颜,还带动朝野上下并太京百姓一起养颜?

不能怪墨鲤会这般想,太京百姓的爱慕美人真是太明显了。

墨鲤心想如果孟戚真的需要,他能开几个养颜的方子。

结果听孟戚的意思,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也许是孟戚当年逐渐“变老”却又始终显得气色极好,于是以桃花酿做借口。

墨鲤边走边想,等到对上孟戚的眼睛,发现国师好似心中暗喜,眉尖眼角都有止不住的愉悦与得意。

“……”

这喜意不知为何有些碍眼。

墨鲤忽而道:“我今日才知孟兄喜桃花酿,其实未必需要酿酒。《千金方》有载,取桃花泡之,空腹时常饮此水,可使衣带渐宽。”

能瘦腰!

能好颜色!

墨鲤初听得桃花酿,差点以为孟戚好此道。

胖鼠应该瘦腰吗,墨大夫陷入了沉思。

孟戚:“……”

原本的得意飞到了九霄云外。

如遭雷击,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