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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盆,砸得地面起了一阵水雾。
墨鲤是被雨浇醒的,他动了动手指,身体竟然有些不听使唤。
就像从前练习内功的时候一不小心练过了头,灵气充斥丹田,奇经八脉都被撑到了,肢体僵硬,连弯一下手臂都很困难,需要慢慢调理。
“……孟戚?”
墨鲤没有躺在地上,他是被人背着的。
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孟戚,他感觉到墨鲤已经醒了,不免有些心虚。
雨打在身上,有隐隐的疼痛,不过这对墨鲤来说倒是正好,可以推动经脉,慢慢化解身体里多余的灵气。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孟戚没用内力避开雨水。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墨鲤费劲地看着四周。
他记得孟戚忽然失去意识,紧跟着自己也莫名其妙变成了龙,灵气不要钱似的涌过来,偏偏又不是自己的,甩不脱扔不掉,好似裹了无数层的棉衣,连动作都变得迟缓了。
眼前等着的那条金龙,像在迎接自己,要带他看尽九州河山。
从此超脱世俗,遨游四海,无拘无束。
“……”
墨鲤微微侧头,从耳根到耳廓都在发烫。
黑龙的躯体都缠到了金龙身上,鳞片摩擦,居然有实际上的感觉。真是诡异,那乌云形成的躯体都不算自个的了,完全是灵气,怎会有麻痒的滋味?
似肌肤相亲,金龙身上暖意融融,黑龙通体冰凉。
暖意好像能透过鳞片,一直熨帖到心里。
直到现在,那感觉都留在身上——
不对,他这会儿不是趴在孟戚背上吗?衣服都湿透了,跟肌肤相亲也没什么区别。人形跟龙形都不能算是他们的本来面目,龙脉是山,是河流。
两座山撞到一起怕是要出事了。
两条河交汇却是常事,渭水与泾水交汇时有泾渭分明的奇景,一半清澈一半浑浊,两不相干地在河道里共存着,直至流到足够远的地方,才彼此交融。
这说明表面上不分,可是水流早就在河面以下……来往……
墨鲤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刻意漫无边际地想着,然而天不从人愿,想着想着,泾水渭水好好的两条河就变成了两条龙,自不同方向靠拢,起初只是鳞片挤挤挨挨,逐渐不分彼此……彼此……
这叫什么事!
墨鲤眼神发直。
作为大夫,纵然没有成婚,他也知道男女之别房中之事。
其实男人跟男人之间的事,他同样知道。
孔老夫子是有教无类,秦逯行医不在意病患的身份地位,世间有阴阳之合,偶尔也会有两个女子、两个男子之间风流逸事。那些磨镜的女子倒还好,没什么需要找大夫的,男子就不同了,秦老先生还真的治过好些人。
墨鲤是秦逯的弟子,该学的一样没落下,特殊原因引起的病症亦了然于胸。
病患可以羞恼,可以讳疾忌医,大夫不能。
然而从前不当回事的事,忽然代入了两条龙,又想起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墨鲤便有些不大好了。
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心里有些着慌,不明白为什么忽然生出了这些个念头。如果不是身为大夫,精通药理,他都要怀疑孟戚给自己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伏在孟戚背上,他愈发的不自在。
身体逐渐僵硬,呼吸微微急促。
孟戚身上的气味毫无阻拦地灌了进来,跟之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墨鲤隐隐感到那股气息像是要把自己一口吞下去。
偏偏这股气息又让他感到亲近,仿佛山林之风、幽夜月光。
“你恢复了全部记忆?”
“不错,还要多谢大夫的高明医术……”
墨鲤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孟戚,摇头道:“这跟我的医术没关系。”
孟戚的病,一半是心结,一半可能是厉帝陵的水银污浊了龙爪峰。就算不吃药,随着时间的推移病症会逐渐减轻,最终恢复记忆。
“无论如何大夫助我良多,恩情难报。”孟戚文绉绉地客套着。
据说救命之恩能够以身相许。
阻止自己杀别人,这算不算救了一命?是不是救命之恩?算了,不想了,肯定不是。
孟戚的脑袋仍然有些糊涂,他在回味跟大夫相遇之后的点点滴滴,一会儿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恼怒,一会儿又因为自己的果断而沾沾自喜。
换了有记忆的太京龙脉,他绝对不敢表露出对墨鲤的爱慕。
毕竟他是前辈,是太京龙脉,怎么能不要面子去追求另外一条未经世事的龙脉呢?他应该带着后辈到处走一走,教导并关照后辈,让他学会如何跟凡人相处,又不会受到伤害……怎么就监守自盗了呢?
孟戚庆幸地想,还好失忆的自己毫无顾忌。
更好的是,墨鲤不是真正的新生龙脉,对世间一无所知。
墨鲤有一个好老师,还有一套做人处事的原则,他看人看事都很通透,根本无需自己照应。
这都是天命注定。
孟戚唇边泛起的笑意很快就没了,他想到了青乌老祖。
——得罪了龙脉,还想出上云山?
灵气随着豪雨蔓延,山谷里迅速生出了繁茂的草木,在雨幕的遮蔽下悄悄破坏了原本的山道。石块掀翻、路边供人歇脚的凉亭缠满了藤蔓,又密密地裹了几层,外加几株新发的小杨树,除非靠近了把藤蔓扒拉下来,否则绝对认不出原貌。
青乌老祖又在方才的拼斗里伤了经脉,哪里敢随便乱走,必定躲在什么地方疗伤。
孟戚瞥了一眼天空。
这场雨是因灵气而落,他勉强可以影响。
雨下得更大了,狂风还一阵阵地吹,肉眼可以见到急雨一次次地捶打过来。
“大夫,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孟戚侧身把背上的人护住,自己迎着风站。
墨鲤正觉得这雨有点儿过头,正要说话,却被风硬塞了一把头发进嘴。
“……”
他尴尬地伸手把头发推了出来,更尴尬地是这一把头发不止有他自己的,还有孟戚的。墨鲤只能稍稍抬起脖子,结果又被雨糊了一脸。
在狂风暴雨里不能用内力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是该避一避,孟兄如何了?”
墨鲤说第一遍的时候,发现雷声跟雨声完全掩盖了自己的嗓音,他不得不再次伏低身体,靠近孟戚耳边问。
“什么?”孟戚镇定地稳住了,吐字清晰,气息不乱。
“我暂时不用内功,孟兄呢?”
孟戚当然没事,可是话不能这么说。
“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头痛,大夫的情况我不尽知,似乎是受到了上云山灵气影响,故而不敢轻动内力避雨。”
说话间,孟戚索性将墨鲤放了下来,改背为抱。
墨鲤吃了一惊,偏又无法阻止。
抱起病患的事他见得多了,孟戚是一片好意,这里又没有滑竿。
可是这姿势,怎么就那么令人不自在呢?
墨鲤心里愈发感到奇怪,总觉得孟戚恢复记忆之后,与之前不一样了。明明说话时还是那个语调,眼神也没变过,然而从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依次映入眼帘,还十分令他在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龙脉自身还有吸引同类的特质,记忆不全就发挥不出来?
真真荒谬了。
一道雷光划过天际似乎击中了山谷边缘的树木。
墨鲤立刻回过神来,催促道:“快走,不要在这里停留。”
不管是鱼还是龙脉,一样扛不住雷劈。
孟戚抱着墨鲤一路急行,还顺手把墨鲤的头往自己怀里摁了摁,捞起早就湿透的衣服给为墨鲤挡着。雨这么大,这种挡法完全没用,可是架不住孟戚要这么干,墨鲤想说的话硬生生地被堵在喉咙里,心情怪异。
这情景,怎么那么眼熟呢?
话说某人变成沙鼠的时候,墨大夫也是这么把胖鼠揣进怀里的。
鱼不能揣怀里,就用人吗?
墨鲤不太高兴,差点真的变成鱼给孟戚看,反正雨这么大,地面早就成了河,舍弃人形他还自在些呢!
念头刚起,墨鲤费劲地转头看了一眼地面。
“……”
算了,他没有在泥水里扑腾的爱好。
这积水太浑浊了,都是冲刷出的泥浆。
“青乌老祖呢?”墨鲤定了定神,便想到了这个祸患。
孟戚随口道:“我趁着灵气涌来,借势让草木疯长,把他暂时困在山谷里了。”
墨鲤疑惑地问:“即使堵死,也困不住武林高手吧?”会轻功的爬树就是了,踩着树梢还怕出不了山谷?
“所以只能困一时,他受了伤,必定不敢轻举妄动,而这些树不是随意生长的。”孟戚笃定地说,“听说过八阵图吗?”
孟戚虽然不是谋主之流的人物,为楚元帝征战天下时也不算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但是他不懂会学,战阵他学过,那些被人视为神乎其神的奇门遁甲他也学过。
阵法不能说摆就摆,需得有地利之便。
不巧,这座山谷恰好适合。
上云山十九峰里适合摆阵总共也不及十处,无一例外都有灵穴。阵法没有玄奥之说,主要利用人们的视觉落差,一直走错误的路,因为迷路的时候可以用日月星辰判断方位,所以摆阵的位置也有讲究,能让人越走越偏,始终在某一块死循环的路里打转。
终于阵中忽而狂风大作,忽然阴风鬼啸什么的,就是山石跟方位带来的影响了。有些地方恰逢风口,到了固定的时辰就有大风灌入,凿岩造穴,使风彼此贯通,声音便十分凄厉。
倘若位置得当,石头的材质也特殊,更有奇象。
当太阳照射岩石,热力增加,即使没有风,石头也会发出古怪的声音。
有时像一群人在窃窃私语,有时轰轰隆隆像是海水咆哮,更有古战场附近的异石,会重复出现厮杀呐喊之声,马蹄重重,宛如亡灵多年来徘徊不去。
“小技耳,不足挂齿。”孟戚随意地说。
他对自己学奇门遁甲进度飞快,几乎是一学就成,以至于被楚元帝麾下第一谋主尹先生称赞的事只字不提。
龙脉懂这个不是应当的吗?
如果不是失忆了,忘记了这门本事,他完全能利用石磨山的天然迷阵,把桑道长那群江湖人彻底困在里面,让他们死都不知道自个如何死的。
墨鲤的感觉略复杂,某人真的变了。
从前孟戚说不足挂齿的时候,实际上他内心得意洋洋——墨鲤都不用细想,自动代入软乎滚圆的胖鼠,立刻知道了。
刚才孟戚说不足挂齿,却是真的这么想。
可这是奇门遁甲,连秦老先生都摸不着窍门的玄奥之说,墨鲤都不免要惊叹几分。
孟戚不知道墨鲤的想法,他继续道:“我比大夫年长,知道这些是应当的,若大夫想学,我倾囊相授。”
年长就年长,有什么大不了的,龙脉的年纪根本不作数!
孟戚恢复记忆之后,年纪这个短板也被他自信地补上了。
“……”
好罢,没变,还是那个得意洋洋的胖鼠。
墨鲤思索,不以精通奇术自傲,却因为懂得比自己多能够教自己骄傲,这是什么意思?
孟戚抱着人,目不斜视,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山洞。
墨鲤也松了口气。
“拿我的银针出来。”墨鲤庆幸离开六合寺的时候带上了一包银针。
“在衣服里?”
孟戚明知故问,衣服都湿透了,哪儿藏了东西一目了然。
他顺带扫了一眼脐下三寸的位置。
墨鲤:“……”
眼睛往哪儿看呢?
明明衣服还在身上,却生生地有种被剥光了的错觉。
墨鲤对穿衣的概念只是“守礼”,君子讲究非礼勿视,像孟戚这样就肯定不是君子了。他认为很不妥,可是孟戚不妥的又何止这一点,墨鲤原本应该不在意的,然而被这么一打量,心中无端地生出恼意。
这就很新奇了!
孟戚十分坦然,他同样穿着湿透的衣服,没遮没挡的,不仅狼狈同样也显得很“失礼”。大夫要是感到恼怒,可以看回去啊!他不怕被看!
墨鲤:“……”
今天他说不出话来的次数好像特别多!
一样是龙脉,怎么体形还有差异呢?
难不成山脉的大小以及灵气多寡,跟某个部位有关不成?
“银针。”墨鲤决定不跟孟戚比较。
孟戚慢吞吞地伸出手,从墨鲤衣服里摸出针灸包。
在雨里淋了这么久,孟戚手掌仍然带着暖意,墨鲤胸前凉得很,衣服又贴着皮肤,被他这么一探,顿时一个哆嗦。
“大夫?”
“没事。”
墨鲤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他为孟戚号脉,还把胖鼠揣在怀里,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怎么被孟戚一碰,他身体就本能地颤抖?
脑后更是涌上一阵难言的酥麻滋味。
这时孟戚发现身上携带的火折子湿了,只能进山洞寻找干的柴火藤蔓,然后用内力生火。如此折腾了一番,墨鲤才用上了银针。
火堆里丢了艾草,山洞里飘着微呛的味道。
虫蚁也被熏得纷纷远离,墨鲤把银针交给孟戚,指导着他给自己扎了几处穴位。
认穴很准,力道也跟说得一样,效果就一言难尽了。
要是换了墨鲤来,银针一拔,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打通气脉,恢复如初。结果现在大概要一个时辰了,应急的时候勉强可以做个大夫。
神医就算了,没天分!
墨鲤体贴地没有说出来,可是他不善于掩饰表情,孟戚从他的反应里就知道了自己做得大约不够好,顿时有些气闷。
刚刚才说了自个活得久懂得多,能教意中人奇门遁甲,转眼就被针灸术难倒了。
“不若大夫再说一遍,我再试一次?”
“……孟兄,我想早早恢复内力。”
墨鲤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巨大的响声,紧跟着山洞都晃了几晃。
沙石纷纷下坠,孟戚迅速地将人护住了。
“这不是雷!”墨鲤吃力地爬起来,因为不知道是山洪还是地动,连忙去看孟戚的脸色。
后者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是火.药,有人在炸厉帝陵!”